“资本批判”与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
2015-03-17胡刘
胡刘
(西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重庆 400715)
“资本批判”与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
胡刘
(西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重庆 400715)
马克思基于“资本批判”实现了对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将“资本批判”作为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是其完成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的关键一步;将受资本支配的“现代劳动”具体规定为“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是其实现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的重要一环;将历史认识论原则从“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具体转换成“现代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对它的科学批判”,并通过对其内涵的科学阐释,实现了对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的历史性指认。
马克思;资本批判;历史认识论
历史认识论与对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往往是互相规定的。从神本史观转向人本史观的西方历史哲学之所以陷入“超历史”的一般历史哲学的泥沼不能自拔,就在于其未能超越用凌驾于历史之外的尺度来剪裁历史的历史认识论原则。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摆脱和超越这种始终保持“独立的哲学外观”的一般历史哲学而创立全新的历史哲学,即“历史科学”,其关键就在于实现了对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即以“资本批判”为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把受资本支配的现代劳动作为“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进而由此展开对历史认识论原则内涵的科学阐发。因此,将考察历史的理论视域从纯粹的“哲学批判”转到“资本批判”或者说从对“副本”的批判转向对“原本”的批判,成为马克思实现历史认识论及整个“历史科学”的科学建构的方法论前提。
一、资本批判: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
“资本是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页。资本以自身的增殖、积累与扩张为前提和目的,不仅按照自身的面貌创造整个世界和改写历史,而且还依据“自身性质的界限”生产抽象的一般观念、范畴、语言、符号等构成的观念迷雾将史料扭曲并将其自身粉饰为永恒的、自然的社会形式,以至于使宗教权力世俗化并屈从于自身。这也就是所谓的“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取代“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的变革。这一历史变革进程的观念折射就是西方历史哲学从神本史观到人本史观的转向。而这一转向之所以无法摆脱和超越“超历史”的一般历史哲学的泥沼,就在于它对历史的理解始终是以对资本自身永恒性的论证为前提的。这不仅无法科学揭示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与逻辑表达,而且还将导致“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进一步加剧,从而使人们的历史认识发生扭曲和变形。因此,要超越西方“超历史”的一般历史哲学,就有必要对其展开前提性批判,即从纯粹的“哲学批判”转到“资本批判”,进而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从而用历史本身的尺度来说明和阐释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因为,“事实上,通过分析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这种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学的方法。”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8-429页。而马克思倾其一生所解决的时代课题,正是运用后面这种方法建构“历史科学”。因此,马克思所谓的“历史科学”并不只是对前述人本史观的简单“颠倒”或“祛魅”,即将现代市民社会归结为它的世俗基础,而更在于从资本这一现代社会生产关系自身的内在矛盾及其历史界限来阐明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的历史规定性。
当然,马克思将其理论视域从“哲学批判”转到“资本批判”有一个过程。如果说其早年纯粹的“哲学批判”旨在拨开历史的观念迷雾进而发现现代资产阶级人本史观的世俗基础,那么,自40年代中期开始日渐突出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即“资本批判”,则旨在发现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并由此建构用历史本身的尺度来考察和阐明历史过程的真实本质及其观念抽象的历史规定性的“历史科学”。如果说《巴黎笔记》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资本批判”还从属于“哲学批判”的话,那么,在批判蒲鲁东“缺乏历史知识”的文献即《致安年柯夫的信》与《哲学的贫困》中,则真正把“资本批判”视作了其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并由此确立起“从本身就是产生了解放的物质条件的运动的批判的认识中引导出科学”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32页。的方法论前提。
马克思之所以这样做,不仅在于他早已把“资本批判”视为其考察和描述人类实践活动过程的“历史科学”的前提②实际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已通过指认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非批判性源于其站在国民经济学的立场而看不到资本及其支配的劳动的消极意义,阐明了“资本批判”对于科学历史认识的前提性意义;同时,《德意志意识形态》已经将“历史科学”奠立在了“资本批判”的基础之上。因为,马克思于1846年8月1日致信出版商列斯凯时写道:在发表我的政治经济学的“正面阐述”以前,“先发表一部反对德国哲学和那一时期产生的德国社会主义的论战性著作,是很重要的”,并申明这是“为了使读者能够了解我的同迄今为止的德国科学根本对立的政治经济学的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3页)。,而且更主要在于他发现蒲鲁东用蹩脚的黑格尔辩证法形而上学地改装过的政治经济学对无产阶级的历史观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力求为阐明社会生产的真实历史发展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扫清道路,必须断然同唯心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决裂”,而“这个唯心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最新体现者,就是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蒲鲁东”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248页。。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之所以在政治经济学上出现失误,主要在于“他不了解现代社会制度联结[engrènement]……关系中的现代社会制度”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532、532-533页。。所谓“现代社会制度联结关系中的现代社会制度”,就是指以资本为权力轴心的现代社会制度。
其实,社会形式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人们决不能任意地选择某一种社会形式并构筑某种社会制度。“人们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的全部历史的基础。因为任何生产力都是一种既得的力量,是以往的活动的产物。”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532、532-533页。也就是说,人类通过实践活动创造历史,但这种活动本身又是受一定的历史发展状况,即上一代人创造的生产力以及相应的社会形式制约的。“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实,人们在他们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的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而且,“随着新的生产力的获得,人们便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他们便改变所有不过是这一特定生产方式的必然关系的经济关系”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532、532-533页。。也就是说,人们借以进行生产、消费和交换的一切社会形式都是“暂时的和历史性的形式”。“生产方式,生产力在其中发展的那些关系,并不是永恒规律,而是同人们及其生产力的一定发展相适应的东西,人们生产力的一切变化必然引起他们的生产关系的变化。”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2页。因此,政治经济学的范畴、观念、原理作为对资本生产方式的观念抽象,也必然是变化的、暂时的和历史的。
然而,蒲鲁东总是把所有制规定为独立的关系并谈论“永恒规律”,从而将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中的许多经济范畴假想成永恒的天然的东西。这不仅“清楚地表明自己没有理解把资产阶级生产所具有的各种形式结合起来的纽带,他不懂得一定时代中生产所具有的各种形式的历史的和暂时的性质”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6、536、536、539、534页。,而且也表明他不了解“经济范畴只是这些现实经济关系的抽象,它们仅仅在这些关系存在的时候才是真实的”(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6、536、536、539、534页。。当然,“普鲁东先生不是直接肯定资产阶级生活对他说来是永恒的真理。他间接地说出了这一点,因为他神化了以观念形态表现的资产阶级关系的范畴。既然市民社会的产物被他想象为范畴形式、观念形式,他就把这些产物视为自行产生的、具有自己的生命的、永恒的东西。可见,他并没有超出资产阶级的视野。”(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6、536、536、539、534页。因此,与黑格尔一样,蒲鲁东总是在“永恒资本”的前提下批判资产阶级社会,“仿佛这个一定即生产方式的产物一直会存在到世界末日似的”(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6、536、536、539、534页。;总是试图从先验的原则出发来构建“解决社会问题”的公式,而不是从“资本批判”中引导出科学的历史认识。
正因为如此,蒲鲁东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的批判是幼稚可笑的。他试图为人们说明经济学家们提供的所有范畴、原理、规律、观念、思想的形成情况和来历,但却只是把经济学家所提供的原理、范畴用哲学的形式编一下次序而已。“黑格尔为宗教、法等做过的事情,普鲁东先生也想在政治经济学上如法炮制。”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他不知道经济范畴是对生产的社会关系的抽象,而只能以范畴的顺序为“脚手架”来虚构历史。他把黑格尔的正、反、合的逻辑方法蹩脚地套用到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上,把“人所共知的经济范畴翻译成了人们不大知道的语言”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于是,蒲鲁东成了“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方面的魁奈”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因此,如果说亚当·斯密和李嘉图还算得上“这一时代的历史学家”,那么蒲鲁东对历史的认识远不如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主义者。“说他在经济学家之下,因为他作为一个哲学家,自以为有了神秘的公式就用不着深入纯经济的细节;说他在社会主义者之下,因为他既缺乏勇气,也没有远见,不能超出(哪怕是思辨的也好)资产者的眼界。”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这也就是蒲鲁东把社会归结为“人类无人身的理性”,把历史了解为模糊的观念史的深层原因。
其实,资产阶级在其革命胜利后,就已经“把它在封建主义统治下发展起来的生产力掌握起来。一切旧的经济形式、一切与之相适应的市民关系以及作为旧日市民社会的正式表现的政治制度都被粉碎了”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并“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率(生产方式——笔者注)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598、155-156、152、142页。。也就是说,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头脑中,资本总是作为现存的、既定的主体,规定着这些经济范畴的具体内涵。因此,“把经济范畴按照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时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次序或者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问题不在于各种经济关系在不同社会形式的相继更替的序列中在历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们在‘观念上’(蒲鲁东)(在关于历史运动的一个模糊的表象中)的顺序。而是在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46、46-47页。。
然而,处于资本统治和支配之下的人们要认识到这一点,只有通过“资本批判”,即对反映资本这种生产关系的观念、范畴展开前提性批判,并由此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形成机制和规律,才有可能。“资产阶级经济学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46、46-47页。质言之,“资本批判”构成资本“抽象统治”时代的人们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以及科学揭示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逻辑表达的历史规定性的方法论前提。诚如马克思在随后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言:“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资产阶级社会借这些社会形式的残片和因素建立起来,其中一部分还是未克服的遗物,继续在这里存留着,一部分原来只是征兆的东西,发展到具有充分的意义,等等。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但是,决不是像那些抹杀一切历史差别、把一切社会形式都看作资产阶级社会形式的经济学家所理解的那样。”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46、46-47页。
综上所述,马克思通过与蒲鲁东的彻底决裂,把“资本批判”作为深入历史深处的入口,完成了对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历史认识方法,即用历史自身的尺度——现实的社会生产关系——来说明和阐释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的历史规定性的唯物主义方法的科学制定。这就是马克思实现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所迈出的的关键一步。
二、现代劳动:“历史科学”逻辑起点的具体规定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已经把实践确立为其“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但是,在未将其理论视域彻底转到“资本批判”之前,他对这一逻辑起点的理解和规定,主要是从“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即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活动这一人类历史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的意义上进行的,而较少对其所蕴含的社会内容与社会性质作出具体阐发和规定,因而往往还显得比较抽象。但是,随着其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即对资本的性质、结构与逻辑的认识的深化,他对这一逻辑起点的规定就由较抽象过渡到了具体,即把实践具体规定为具有二重性特征的现代劳动,也就是“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与“作为社会生产关系的劳动”二者统一的现代劳动。
在马克思看来,基于“资本批判”建构“历史科学”,必须研究诸经济范畴所反映的现实社会生产关系的结构及其历史发展过程,并运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实现思维对这一结构及其过程的概念把握与逻辑再现。因此,“历史科学”对现实社会生产关系及其历史发展过程的概念把握与逻辑总体再现,仅仅是思维用逻辑的方式来把握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即“把它当作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而绝不是对历史本身产生过程的直观反映。也就是说,作为具体总体或思想总体、思想具体的“历史科学”,虽然“事实上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即思维着的头脑把历史过程的表象和直观加工成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但是,这个思维着的头脑的思维并不生产和提供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生产和提供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的主体,只能是现实的社会本身。因此,在研究政治经济学的诸经济范畴及其发展时,必须时刻把握住生产和提供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的主体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它们是对存在于意识之外的客观的资本经济关系的反映。因为,资本这种社会生产关系决不是“历史科学”在把它当作一种特定的经济关系来谈论的时候才出现的。也就是说,由政治经济学所提供的范畴体系构成的“历史科学”的逻辑结构,并不是这些经济范畴的堆砌和简单排列,而是由资本的客观结构及其发展过程所规定的。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创作《资本论》及其手稿的过程中,总是在不断探索诸经济范畴在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中的地位及其相互关系,并由此对其作为“历史科学”的经典著述的《资本论》的思维框架和逻辑架构进行设计、安排及修改,进而把前述具有二重性特征的现代劳动作为其展开的逻辑起点。
但是,马克思对《资本论》展开的逻辑起点的具体规定,有一个从“资本”到“货币”,再从“货币”到“商品”,进而再到“现代劳动”的过程。《资本论》的创作史表明:在《资本论》的第一个写作计划草案中,马克思是把“资本”作为其篇章结构展开的逻辑起点的,但是,在随后修改的写作计划中,他又把“货币”确立为了其篇章结构展开的逻辑起点,而且,随着对货币的本质的深入分析和探讨,以及进一步发现商品的二重性及其矛盾与生产商品的劳动的二重性及其矛盾,他又将其篇章结构展开的逻辑起点调整为了“商品”,直至最后将其规定为“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作为历史的永恒自然必然性的一般物质生产劳动)与“作为社会关系的劳动”(资本)的二重性统一的“现代劳动”。
不难发现,马克思最终将“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具体规定为“现代劳动”,与他把商品视作研究和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及其矛盾运动的出发点是密切相关的。在马克思看来,商品之所以能够成为现代资本的“细胞”,主要在于劳动力变成了商品。因此,把商品作为研究和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的起点范畴,也就是把创造现代物质财富并体现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现代劳动作为考察历史的逻辑起点。按照马克思的分析,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不仅表现为作为人类历史的“永恒自然必然性”的物质生产劳动,即“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而且体现为被资本所支配的创造商品的使用价值的具体劳动与创造商品的价值的抽象劳动的矛盾统一体的雇佣劳动,即“作为社会关系的劳动”。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现代劳动是由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构成的矛盾统一体,即创造商品价值的“实体”或“主体”;从哲学的角度看,现代劳动是由“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即抽象掉社会形式的物质生产劳动,与“作为社会关系的劳动”即属于特定社会形式的作为资本的劳动,构成的矛盾统一体。前一方面与具体劳动相对应,因而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②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6页。,表现为纯粹改变物质形态的活动,其具体结构和效率既取决于物质生产力又体现物质生产力,从而构成现代劳动的物质内容。而后一方面则对应于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或“客观性”的物化劳动或无差别的抽象劳动的积累,其结构和规模既取决于资本又体现着资本这一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从而构成现代劳动的社会形式。
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是从属于“作为社会关系的劳动”的。因此,随着分工和机器大生产的广泛采用,采用特殊技巧的具体劳动日益表现为一种无足轻重的东西,而抽象劳动则日益凸显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般基础或者自然必然性,以至于遮蔽甚至“取代”了“作为活动方式的劳动”所具有的作为人类历史的永恒自然必然性的意义和地位。于是,现代劳动往往表现为一个与商品的流通、分配和消费体系紧密结合的复杂结构,而且,在这种特定的物质生产结构中,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关系从属于以资本为轴心的物质生产系统,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活动更多地表现为市场竞争、交换系统中的中介环节,以至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绝对听从资本的指令,资本这个本来由劳动所造就的东西成了主导与支配劳动的东西。由此,劳动作为创造物质财富的活动与其所体现的一定社会生产关系,就通过现代劳动的二重性矛盾及其运动得到了集中体现。
然而,“抽象劳动”、“劳动一般”只是一种历史的抽象。也就是说,被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当作永恒不变的范畴的“劳动一般”,只是一种暂时的、历史的观念和范畴。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之所以把表象看作本质,就在于他们只注重对价值的量的研究,忽略了对价值的质以及创造价值的劳动的社会形式研究,从而未看到现代劳动是二重性的矛盾统一体。实际上,现代劳动的二重性及其矛盾是“批判地理解问题的全部秘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2页。。马克思指出:“在经济学上从这种简单性上来把握的‘劳动’,和产生这个简单抽象的那些关系一样,是现代的范畴。”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5、46、47-48页。因为,“最一般的抽象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东西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5、46、47-48页。。比较简单的范畴在深度和广度上的充分发展只能属于一个复杂的社会形式。也就是说,劳动被抽象为“劳动一般”,必须以各种具体劳动组成一个十分发达的总体即任何一种劳动都不再是支配一切的劳动为前提。而这个作为前提的总体就是以大工业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因为,只有“在这种社会形式中,个人很容易从一种劳动转到另一种劳动,一定种类的劳动对他们说来是偶然的,因而是无差别的”。也就是说,现代劳动成为了“创造一般财富的手段”,“它不再是同具有某种特殊性的个人结合在一起的规定了”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5、46、47-48页。。简言之,“劳动一般”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物。因此,马克思把“现代资产阶级生产”作为“研究的本题”,并联系资本主义这种特殊社会形式来具体理解和规定现代劳动。
在马克思看来,把现代劳动看作人以自身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即人类生活的一切社会形式所共有的生产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劳动,只是对劳动的一种抽象规定。因为,只要联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考察现代劳动,就会发现其实质上是资本家消费劳动力的过程,即:一方面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劳动受资本家支配,另一方面劳动产品是资本家的所有物,而不归工人支配。所以,把现代工业实践中的劳动抽象为一个范畴,并不是对现代社会中的不同种类劳动的共性的抽象,而是对劳动的现代社会形式的概括,从而以浓缩的形式包含着以往的全部社会关系及其发展过程,即把现代劳动看作从属于资本的劳动。这是马克思对现代劳动的资本主义性质的重要指认。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指出:“在研究经济范畴的发展时,正如在研究任何历史科学、社会科学时一样,应当时刻把握住:无论在现实中或在头脑中,主体——这里是现代资产阶级社会——都是既定的;因而范畴表现这个一定社会即这个主体的存在形式、存在规定、常常只是个别的侧面;因此,这个一定社会在科学上也决不是在把它当作这样一个社会来谈论的时候才开始存在的。这必须把握住,因为这对于分篇直接具有决定的意义。”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5、46、47-48页。这样一来,马克思不仅把“资本批判”,即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正确理解作为了理解劳动的逻辑前提,而且通过区分和探讨现代劳动的物质内容与社会形式及其关系,使现代劳动获得了具体规定。正因为如此,整个一部《资本论》从分析商品与劳动的关系开始,进而分析货币和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再进一步分析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关系,以严密的概念逻辑再现了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这个复杂结构及其矛盾运动过程。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批判”本身就包含着“历史考察之点”,即“仅仅作为生产过程的历史形式的资产阶级经济,包含着超越自己的、对早先的历史生产方式加以说明之点”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8、458、457、458页。。同时,通过“资本批判”还可以发现“生产关系的现代形式被扬弃之点”,即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正在为新社会制度创造历史前提的生产条件,“从而预示着未来的先兆,变易的运动”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8、458、457、458页。。因此,即使在反对“把资本看作永恒的和自然的(而不是历史的)生产形式”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8、458、457、458页。的意义上,对过去和未来的生产形式的考察是必要的,但对于揭示资产主义经济规律来说,则“无须描述生产关系的真实历史”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8、458、457、458页。。这就是说,考察历史的逻辑起点对于历史的时间进程来说具有相对独立性,它并不是历史进程时间顺序上的起点。实际上,“对于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它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2页。。因此,只有现代劳动才能作为以“资本批判”为理论视域的“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
由此可见,马克思通过“资本批判”把新历史哲学的逻辑起点具体规定为现代劳动,即资本所规定的劳动,从而使其早先确立的“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实践”——获得并达到了更为具体的历史性规定。而这也正是马克思实现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建构的重要一环。
三、现代物质生产方式:历史认识论原则的科学阐发
随着马克思把“历史科学”的逻辑起点具体规定为资本支配的“现代劳动”,也就把其早前提出的历史认识论原则即“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转换成了“现代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对它的科学批判”。
我们知道,马克思历来反对从历史起源角度说明各种不同社会现象,而主张从具体总体入手来揭示社会现象的本质结构及其运动过程。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曾把“谁生出了第一个人和整个自然界?”这一提问看作一个因为荒谬而使人无法回答的观点,并指出:“当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页。也就是说,离开现实社会去认识历史现象,实际上是对历史现象的超历史认识。因此,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把对“市民社会”的解剖看作认识历史现象的“中介”。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他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这就表明,以现代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对它的科学批判为“中介”来认识和揭示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其逻辑表达,构成了马克思历史认识论的原则。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这一历史认识论原则已经于1846年前后提出,但是对其进行科学阐发,则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创作过程中完成的。对此,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第一,通过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范畴的非历史性缺陷,揭示和阐明其历史认识论的原则。马克思指出:“经济学家们都把分工、信用、货币等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说成是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范畴”,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137-138、151、183页。即使“向我们解释了生产怎样在上述关系下进行,但是没有向我们说明这些关系是怎样产生的,也就是说,没有说明产生这些关系的历史运动”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137-138、151、183页。。因此,在这些经济学家那里,资本主义制度是天然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137-138、151、183页。。为此,马克思写道:“尽管李嘉图已假定资产阶级的生产是规定地租的必要前提,但是他仍然把他的地租用于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土地所有权。这就是把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当作永恒范畴的经济学家的通病”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137-138、151、183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28、29页。。
在马克思看来,李嘉图等把物质生产肯定为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但把“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理解为单个的孤立的个人,却“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5、25、25页。,因为这已由编造鲁滨逊一类故事的文化史家早已想像过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不知道这些想像是对16世纪开始、18世纪趋向成熟的资产阶级社会关系的预感,而“只有到18世纪,在‘市民社会’中,社会联系的各种形式,对个人说来,才表现为只是达到他私人目的的手段,才表现为外在必然性”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5、25、25页。。也就是说,“孤立的个人”只是资产阶级时代的特殊产物。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的错误,就在于他们不是把个人看作历史的结果,而是看作历史的起点。“按照他们关于人性的观念,这种合乎自然的个人并不是从历史中产生的,而是由自然造成的。”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5、25、25页。因此,他们把鲁滨逊一类的故事和卢梭的“社会契约”从美学角度所谈论的孤立的个人,看作纯粹自然主义的个人。实际上,现实历史之中的个人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产生这种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正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从这种观点看来是一般关系)的时代。”(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5、25、25页。也就是说,孤立个人的观点只是对资产阶级时代的特殊社会关系的直观反映,并不是对人的本质的历史性把握。
因此,资产阶级经济学体系及其全部范畴,只有在把资本当作永恒的经济关系的前提下才是正确的。“只要政治经济学是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就是说,只要它把资本主义制度不是看作历史上过渡的发展阶段,而是看作社会生产的绝对的最后形式,那就只有在阶级斗争处于潜伏状态或只是在个别的现象上表现出来的时候,它还能够是科学。”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6页。然而,古典政治经济学“从批判封建的生产形式和交换形式的残余开始,证明它们必然要被资本主义形式所代替,然后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相应的交换形式二者的规律,从正面,即从促进一般的社会目的的方面来阐述”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64页。,从而把生产与分配等等的不同,仅仅“描写成局限在与历史无关的永恒自然规律之内的事情,于是资产阶级关系就被乘机当作社会一般的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偷偷地塞了进来”,“把一切历史差别混合或融化在一般人类规律之中”③。因此,当19世纪30年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采取了日益鲜明的和带有威胁性的形式之后,“政治经济学作为科学已经走完了它的道路”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Ⅲ),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58页。。随之而来的庸俗政治经济学,则完全放弃了对资产主义生产关系的科学分析,局限于对具体经济现象的分析和描述,变成对资产阶级社会现实的简单肯定,而把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完全当作天然的社会形式。因此,整个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成为了虚构和粉饰资产阶级社会现实的虚假意识形态。
尽管讨论经济范畴的历史发展并不是马克思的主题,但只要能对主题的讨论发挥作用,他就对这些范畴在历史上所采取的特殊形式及其反映的特殊关系作了分析,并主要分析了这些范畴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里的“变形”。例如,马克思把“商品”范畴理解为“资产阶级财富”的因素,并把以此为基础派生出的其他经济学范畴作为他的研究对象,而只是在涉及到有必要阐明历史上的商品的特殊规定性时,他才对商品在历史上的特殊表现形式及其所体现的特殊社会关系进行追溯。对最一般的“价值”概念,马克思也像对待商品、劳动力商品、货币、资本等等范畴一样,总是把它与资本主义这一特殊社会形式联系起来理解。他在提到价值的定义时这样写道:“虽然这是一种抽象,但它是历史的抽象,它只是在一定的社会发展基础上才能产生出来。”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 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29 页。可见,马克思通过把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及其全部范畴归结为历史的、暂时的产物,从而也就把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为前提和界限来理解经济范畴以及他们所反映的经济关系作为了历史认识论原则的内涵。
第二,通过从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性来理解它的一切制度和关系,进一步揭示历史认识论原则的内涵。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构成资产阶级社会的权力轴心,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特殊性。因此,对在资产阶级社会的一切制度和关系的理解,必须把它们放到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内部结构中去理解。在马克思看来,如果回到历史之中,就会发现不同社会形式下的财产制度的内涵的差别。“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137-138、151、183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28、29页。尽管财产占有是生产的一个条件,但这种占有始终是与一定的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作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是存在的,但所谓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不过是这些抽象要素,用这些抽象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28、29页。因此,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特殊性来理解它的一切制度和关系,阐明了历史认识论原则的具体内涵。我们在此仅提供两个重要例子予以说明。
其一,对资本主义地产的特殊性的分析。在马克思看来,尽管地产制度同一切生产和一切存在的源泉——土地结合在一起,但土地在不同的社会经济形态里,具有十分不同的性质,占有完全不同的地位。原始公社土地所有制解体的不同形式,对于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社会的不同发展产生了决定性作用,以至于在中世纪与农业相联系的地产,就像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一样,构成社会的轴心和支配因素。然而,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情况则相反,农业越来越变成一个工业部门,完全由资本支配。而且,在不同国家走向资本主义的过程中,资本以不同的方式征服了封建地产:农业变成了工业,地租变成了资本剩余价值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些不同方式对于如此产生的资本主义的后来发展,甚至对于与它相对立的工人运动以及向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也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因此,在对资本生产过程的研究中,马克思没有专门讨论地租问题。其中,除了把土地看作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02页。之外,只讨论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各种过渡形式对农村无产阶级的反作用:一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国家,一是在落后于工业化的国家如爱尔兰和真正的殖民地国家所产生的不同影响。①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3、24、25章中的有关论述。尽管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专门安排了讨论“地租”的章节,但也没有专门单独论述地租早先的历史形式。只是在需要着重阐明现代资本主义的地产形式的历史特殊性的地方,才用了一些个别零散的注释对地租早先的历史形式作了说明,而且这样做也是致力于研究历史的“资本主义地租的产生”②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93-917页。。总之,马克思只研究了地租的“特殊的历史形式”,即封建地产和小农农业如何通过资本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作用而变成资本主义地租。所以马克思说:“对土地所有权的各种历史形式的分析,不属于本书的范围。”③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93页。这样,马克思就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地产,当作从属于资本的一种特殊历史形式来理解。
其二,对货币以及资本本身的各种历史形式的分析。在马克思看来,不能把资本简单地等同于货币来看待。虽然在资本产生之前,货币已经存在,即货币的充分发展构成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前提,但货币“这个十分简单的范畴,在历史上只有在最发达的社会状态下才表现出它的充分的力量”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页。。实际上,资本的起点是商品生产与流通。“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⑤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67、167-168、199、186页。也就是说,货币只是商品生产和流通过程的最后产物或资本的最初表现形式。资本在历史上起初到处是以货币形式,作为货币财产,作为商人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与地产相对立。然而,“为了认识货币是资本的最初的表现形式,不必回顾资本产生的历史。这个历史每天都在我们眼前重演。现在每一个新资本最初仍然是作为货币出现在舞台上,也就是出现在市场上——商品市场、劳动市场或货币市场上,经过一定的过程,这个货币就转化为资本。”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67、167-168、199、186页。同时,货币转化为资本,并不意味着一定转化为“商人资本”或者“高利贷资本”。尽管“商人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在以往时期以及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早期阶段,曾经在某些情况下取得了社会的支配地位,但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一切资本形式都从属于现代工业资本;尽管现代工业资本离不开商人、银行家、土地所有者,甚至直接以“金融资本”的形式出现,但所有一切资本形式都必须以工业资本所创造的“总剩余价值”为基础,才能作为资本而存在。也就是说,“资本是怎样进行生产的”以及“资本本身是怎样被生产出来的”,或者通常说的“赚钱的秘密”⑦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67、167-168、199、186页。,全部隐藏在现代工业资本之中。所以,马克思说:“由此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们在分析资本的基本形式,分析决定现代社会的经济组织的资本形式时,开始根本不提资本的常见的、所谓洪水期前的形态,即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⑧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67、167-168、199、186页。即使后来马克思在分析资本的流通和分配过程时返回过来探讨了资本的“洪水期前的形态”,但他探讨的主题不是它们的历史发展过程,而是它们在现代工业资本的支配下所采取的特殊形式。⑨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4章,第3卷第16-19、21-36章。可见,马克思对货币以及资本各种历史形式的分析,包括“关于商人资本的历史考察”与生息资本的“资本主义以前的形态”(10)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0章和第36章。的有关论述,犹如对地产的分析一样,旨在将其历史认识论原则的内涵阐发为如下内容:对于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一切制度和关系及其运动的认识,必须以对现代工业资本生产方式的分析批判为中介来进行。
第三,通过对“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的历史性分析,把“资本批判”作为了贯彻历史性认识原则的前提。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就是资本对人的现实统治,即资本作为整个社会的最高权力以及人们的行动、观念、语言等等的最高原则对人的支配。“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171页。也就是说,这种“抽象统治”决不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成了“世界的主宰”。在早期历史发展阶段,个人处于狭隘的人的依赖关系之中,即没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使这些关系作为独立于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同自己相对立。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大社会形态的特征。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的目的从满足个人直接需要的使用价值变成交换价值,而且,货币这种特殊商品被当作了交换价值。“货币从它表现为单纯流通手段这样一种奴仆身份,一跃而成为商品世界中的统治者和上帝。”(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171页。这样一来,人们信赖毫无个性的物(货币),而不信赖有任何个性的人,人成为了孤立的个人。随着货币转化为资本,普遍的物的依赖关系就成为人的依赖关系的普遍基础,人的力量和内在本质的充分发挥就“表现为完全的空虚,这种普遍的物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对于个人来说,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就是一种客观的、现实的抽象统治力量。
然而,在马克思看来,价值、货币、资本等并不是永恒的实体,而是一种历史性的社会关系。这种历史性的社会关系,就是“已经形成的、在自身基础上运动的资产阶级社会”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而资本之成为支配现代劳动的主体,只不过是资本和劳动在形式上的分离。“资本只有同非资本,同资本的否定相联系,才发生交换,或者说才存在于资本这种规定性上,它只有同资本的否定发生关系才是资本;实际的非资本就是劳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因此,“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是货币和资本成为抽象的一般社会财富的一种历史结果,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一种客观真实的奴役关系。“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的根源正在于此。这就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第二大社会形态的特征。因此,黑格尔关于“新时代的特征是新时代受观念统治”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的看法,不过是对这种社会异化状态的观念抽象。
在马克思看来,既然“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是一种历史现象,那么它也将被现实的历史自身所克服和超越。而这种超越也就是人类历史从第二大社会形态向第三大社会形态的跃升,即“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独立性”被“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现实地取代。但是,这种历史变革决不是任意的事情,而是必须以物质和精神条件的一定发展,即第二大社会形态的充分发展为前提。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第二大社会形态,一方面造成了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即发展出了巨大的社会生产力;另一方面,资本用不断克服限制的办法来克服对自身发展的各种限制,但它始终无法克服自身性质上的限制。也就是说,资本力求全面地发展生产力,只有真正突破自身狭隘的本性,才能现实地成为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得以产生的历史前提。因为,资本发展自身的唯一的出发点是超越自身这一出发点。“这种趋势是资本所具有的,但同时又是同资本这种狭隘的生产形式相矛盾的,因而把资本推向解体,这种趋势使资本同以往的一切生产方式区别开来,同时意味着,资本不过是一个过渡点。”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随着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的基础上联合起来的个人的形成,必将造成全面发展的个人,而且,这种“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它们自己的共同的关系,也是服从于他们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社会实际上不自觉地为人全面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和形成普遍的交往关系提供了历史前提。“在这里,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206、231、111、111、104、34、108、486页。质言之,超越“资本对人的抽象统治”是一个历史性的过程。因此,基于“资本批判”的“历史科学”对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和逻辑表达,有必要坚持和贯彻历史性原则。
综上所述,马克思基于“资本批判”的历史认识论建构,不仅完成了历史认识论原则从“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到“现代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对它的科学批判”的具体转换,而且对这一新的历史认识论原则作出了科学阐释。而这也就是马克思对历史过程的本质规定及逻辑表达的历史性指认。
(责任编辑:周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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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8-0021-09
2015-06-12
胡刘,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教授。
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6、536、536、539、5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