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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美国大陆军军官退役后半薪问题

2015-03-17宋大振

理论月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邦联终生服役

□宋大振

(南京大学 历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由于大陆会议软弱无力,大陆军后勤保障严重不足,官兵时常因被拖欠薪水而缺衣少食。大陆军的窘境致使官兵服役时困难重重,更对退役后的生活充满担忧。战争开始后不久,大陆军官兵特别是军官就开始考虑其战后权利问题。1776年9月,大陆军炮兵军官亨利·诺克斯(Henry Knox)就提出“希望能有佩带在帽子或纽孔上的绶带传给后人,以便证明他曾为自由而战”,[1]当然他需要的绝不仅仅是绶带。有趣的是,大陆军军官以敌方英国军官享有的权利为借口要求退役后权益。根据惯例,英军军官在退役后享有终生领取退役前一半薪水(下文简称退役后半薪)的权利。大陆军军官认为,与对手英国军官相比,他们服役条件更为艰苦,基本的薪水得不到保证,有的甚至买不起军服;如果他们服役至独立战争取得最终胜利,大陆会议应给予退役后半薪的权利,以褒奖他们为殖民地独立事业做出的贡献。

1

1777年下半年起,大陆军进入最为困难的时期,军队士气低落,军官不满情绪日渐上升。当年11月,曾在英国和苏格兰接受过教育的上校西奥多里克·布莱德(Theodoric Bland)建议华盛顿请求大陆会议给予军官退役后半薪的权利。但军官退役后半薪权利有违殖民地传统,传统上各殖民地只承认对其伤残退伍军人、死亡军人遗孀或遗孤负有责任。华盛顿最初并不赞成这个提议,认为军官已经享有的军功授地应该足够了,退役后半薪开支巨大,将给各殖民地带来沉重的债务负担,引发民众不满。[2]不久,军队移驻福吉谷(Valley Forge),进入了艰难的“福吉谷饥饿时期”。这一时期,大陆军物资供应极为糟糕,特别是食物和衣物极为缺乏,很多士兵因缺衣少食而无法服役,军官在压力之下也不断辞职。华盛顿逐渐认识到,爱国热情固然很重要,但要求官兵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长期服役奉献也不现实,而敌方军官待遇优厚同时享有退役后半薪权利更突显了大陆军的不公。

华盛顿很快改变了立场。1777年12月,华盛顿在给大陆会议主席亨利·劳伦斯的信中表明,要解决军队面临的困难,“必须要用更好的供应从利益上把军官和他的职务捆绑在一起 (因为没有一天或几乎没有一个小时我没接到军官的辞职申请的),要不然我很怀疑还能否继续把军队集中在一起。……我公开宣布我自己并不指望从会议可能采取的任何措施中获得丝毫利益,我只作为群体的一员享受这些措施带来的好处,我相信它们可以造就好的军官和好的军队。”[3]

12月24日,大陆会议指令一个3人委员会研究大陆军事务。1778年1月5日,该委员会向大陆会议提交报告,建议给予服役至战争胜利的军官退役后半薪权利,条件是一旦形势需要须再次为国服役;若军官在服役期间死亡,则其遗孀可得到其夫的部分薪酬;军官的委任状在和平时期可以转让。当各殖民地代表讨论委员会报告时,大陆会议又派一个委员会前往福吉谷军营,并授权其制定改善军队状况提高军队实力的方案。1月28日,华盛顿致信委员会,明确表示应当给予军官退役后半薪权利,这不仅能缓解军官战后不能复归其战前就业职位而导致的经济困难,也能大大缓解军官弥留之际对其遗孀或遗孤的担忧,由此导致各殖民地开支的增加也是应付的代价。3月26日,委员会提交报告建议,给予服役至战争结束、且退役后不在合众国或各殖民地担任公职的军官半薪权利;上述军官的委任状可以交易转让,受让人可享有转让军官的终生半薪待遇;服役期间死亡的军官应该享有的半薪权利,由其遗孀享有。但大陆会议并不欢迎这个报告,讨论到4月2日后将之搁置。[4]

在华盛顿的催促下,大陆会议于4月16日再次讨论军官退役后半薪问题。大多数代表原则上支持战后给予军官权利,但无法在细节上达成一致。4月21日,华盛顿在给大陆会议弗吉尼亚代表约翰·巴尼斯特(John Banister)的信中强调,“不可能说服所有这些军官都做出牺牲,放弃现实利益的打算,只为了保卫祖国就来面对战争中形形色色的各方面。只能由国家,在她自己这方面,表现得足够慷慨大方,给他们提供体面的给养,从而使他们将来的生活有保障。……我们和敌军在服役上的差距太明显了。……一场伟大的持久战争永远不可能只靠这一个原则(爱国主义——笔者注)支撑,还必须辅以某种利益或者奖赏的允诺。在一定时间内,爱国主义自身能驱使人们行动,去承受许多,去面对困难,但是没有利益的辅助它不会持久”。[5]但大陆会议主席亨利·劳伦斯强烈反对,他指出当初军官急切寻求委任,并且明了服役条件,现在要求退役后半薪违背服役契约是非正义的;“即便现在迫于压力而无力阻止,但民众将来也会适时收回这些被勒索的钱款”。[6]

4月26日,大陆会议以6:5的微弱优势通过军官退役后半薪条款;次日又增加限制性条件:合众国适时可以一次给予6年的半薪赎回这一权利。双方在其他细节问题上继续争论,5月15日达成妥协,并获得除康涅狄克和马萨诸塞之外的11个殖民地的支持。妥协方案规定,服役至战争结束之时的军官可享有7年的半薪,但数额上限不得超过上校的半薪;退役后在合众国或各殖民地担任公职的军官、实际居住在合众国但没有宣誓效忠合众国的军官不享有这一权利;服役至战争结束之时的士官和士兵则给予80美元。

妥协方案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反对派认为已经作出了巨大让步,但这主要出于对大陆军解体的担忧而不是对此项权利的认可;军官对此也不满意,因为现实的困境并没得到解决或缓解,放弃终生半薪也很不情愿。华盛顿一方面向军官表示理解军官遭受的苦难,请他们相信他正在不懈努力寻求解决;另一方面则“不情愿”地多次向大陆会议提起军官退役后终生半薪问题。1779年夏,大陆会议再次考虑军官半薪问题。一个委员会提议给予军官终生半薪权利;服役期间死亡的军官由遗孀享有,但若其改嫁则丧失这一权利。8月17日,大陆会议先是投票支持这一提案,但随即退缩,建议各殖民地根据自身实际情况进一步提高服役官兵、服役期间死亡官兵的遗孀的权利。11月18日,将级军官向大陆会议提交要求增加津贴的请愿书。12月1日,又一个支持军官退役后终生半薪的报告提交大陆会议,但再次无果而终。

屡遭失败的军官仍不放弃。1780年7月,将级军官再次向大陆会议提交请愿书,大陆会议任命罗格·谢尔曼(Roger Sherman)为首的6人委员会研究这一问题。8月12日,委员会提交了报告。8月13日,华盛顿致信委员会成员约瑟夫·琼斯,“没有一个军官能靠工资养活自己。而且数以百计的军官在花光了自己仅有的积蓄以及微薄的公共救济金之后辞职了,因为作为军官他们无法再养活自己。目前还有许多人由于缺少衣服已经不再适合服役,而其他的则在浪费自己的财产,其中一些人正在快速地滑向贫穷与不幸的深渊。”[7]8月20日,华盛顿致信大陆会议主席,反映军官内部已产生不平等的抱怨,因为宾夕法尼亚已经给予本州军官终生半薪权利从而有效遏制了军官辞职的势头,但其它一些州的军官贫困到无钱购买军服因而无法服役的地步;同时再次表明大陆会议明智和有效之举就是尽快通过半薪法案。[8]8月24日,大陆会议通过决议,同意谢尔曼委员会将军官7年半薪权利扩展到死亡军官遗孀或遗孤的建议。决议规定,因服役死亡军官的遗孀,可享其夫7年半薪的权利,若无遗孀、遗孀死亡或改嫁,则由其遗孤享有,半薪自军官死亡之日起算;同时删除1778年军官享有7年半薪但 “不得在合众国或各殖民地担任公职”的限制条件。这是第一个国家层面上的军人遗孀遗孤抚恤金(Pension)法案。军官并未止步,10月11日,华盛顿为此再次致信大陆会议主席。10月20日,谢尔曼委员会再次向大陆会议提交报告。10月21日,大陆会议以9:3(马萨诸塞、康涅狄克、纽约反对)通过决议,规定服役至战争结束之时的军官,自退役后享有终生半薪权利;11月28日,大陆会议又明确少将和准将享有此项权利。历经3年,大陆会议终于承认军官享有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

2

大陆军军官之所以持续不断地要求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既有敌方军官具有这一权利的现实对比,也有因被长期拖欠薪水而导致的现实经济困境压力,还有对大陆会议及各州长期不能解决后勤保障的不满。虽然军官辞职主要迫于经济压力和军队惨淡的现状,并无多少胁迫的意图;但在一直对常备军抱有戒心的大陆会议看来,军官不断请愿,华盛顿持续强调因军官辞职大陆军战斗力下降甚至濒临解散,确有胁迫的味道。大陆会议之所以迟迟不为所动,主要是由于没有征税权而缺乏安抚军官的资源,在军队溃散的压力之下,最终给予军官退役后终生半薪也是无奈之举。但现实的问题是,由于大陆会议资金匮乏,决议的实施主要依赖各州。战争结束后,反对诸州掀起了反半薪运动,这一运动在新英格兰地区尤为高涨,劳伦斯的预言成为现实。

大陆军军官担心,人们的普遍反对可能会使国会取消此前的承诺。1782年9月,马萨诸塞州军官首先发起“维权行动”,他们对邦联国会支持其终生半薪没有信心,转而请求本州议会保证其终生半薪或将之折算成一笔一次付清的款项。马萨诸塞议会拒绝了军官的请求,认为军官应该向国会申请,马州不宜就此事项为本州军官制定特别条款。在1782年,一种殉难者前途未卜的情绪正在军官中增长,长期服役得不嘉勉,甚至还要妨碍他们未来的生计,这种认识逐渐形成,形势日益趋紧。[9]到1782年年底,据华盛顿反映,军队的不满已经发展到了要令人警觉的地步,军官们采取集体辞职行动,准备向国会递交请愿书。华盛顿建议国会应该实施一些安抚措施,并警告说如果军官的不满达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出现哗变。[10]

在马萨诸塞州军官的带领下,几个州的军官决定向国会递交请愿书。他们抱怨说,迄今军官半薪仍未落实,但应该享有权利的军官却被污蔑。他们认为,半薪是对他们服役期间蒙受身体和经济损害的一种荣誉的、正义的补偿;如果反对退役后终生半薪这种补偿形式,他们愿意以几年全薪或一次现金付清等方式取而代之。[11]军官们推选纽约州的亚历山大·麦克杜格尔少将(Alexander McDougall)、马萨诸塞州的约翰·布鲁克斯中校(John Brooks)和新泽西州的马提亚斯·奥登上校(Matthias Ogden)组成3人委员会前往费城向国会递交请愿书。

1783年1月6日,3人委员会向国会提交请愿书,国会将请愿书交给由每州一名代表组成的大委员会(grand committee)研究。1月13日晚,大委员会听取了3人的陈情。3人委员会指出,军官终生半薪在一些州无端遭到污蔑,服役的军官们不能既流血又失财,军官要求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但也同意将这一权利替换为其它大致相当的权益。随后,大委员会指令由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斯·麦迪逊和约翰·拉奇利特组成3人委员会,并与财政总长罗伯特·莫里斯会商,提出具体的方案。1月24日,大委员根据汉密尔顿拟就的报告建议国会给予军官选择权:或者选择此前大陆会议决议规定的权利内容;或者选择战后1年内支付几年的全薪(现金或年息6%的债券)替代前者。随后国会讨论第二种选择的具体内容,但由于新英格各州的强烈反对,虽然先后有几个方案,但直到3月上旬始终无法达成一致。[12]

国会长期议而不决使得形势日益恶化,费城开始流传大陆军内部已经形成阴谋集团的谣言,纽堡的军官也逐渐对国会失去信心。3月4日,华盛顿向汉密尔顿表明“一方面是怨气冲天的军队所遭受的苦难,一方面是国会的无能和各州的拖沓,这些都是灾难的凶兆;可能会引发我们虽不赞成,却又无法阻止的事情”。[13]3月10日起,一份名为“致军官的演说”匿名信在纽堡军营四处流传。匿名信认为,军队为国家赢得了“独立”,但国家却忘恩负义,拖欠官兵薪水,也不兑现允诺的补偿金,军官们所能得到的仅仅只是“在贫穷、不幸和侮辱中变得衰老”。匿名信敦促军官们忘掉恳请的语言,改变他们最近向国会请愿时的软弱态度,号召大陆军在国会解决问题之前团结起来,若战争继续就拒绝作战,若停战达成就拒绝刀剑入鞘。同日,还有一份匿名传单号召全体军官次日集会商议此事。华盛顿反应迅速,于11日下令谴责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为安抚计宣布几天后将召开军官会议听取麦克杜格尔委员会的报告。3月12日,匿名人士又散发一份匿名传单,声明华盛顿前一日的命令显示其对不满军官的目的和方法表示同情。同日,华盛顿将此情况报告国会,并随附匿名信、传单及部分官兵信件;并分别致信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约瑟夫·琼斯(国会议员)和伊莱亚斯·鲍蒂诺(国会议长),陈述事态严峻,请他们敦促国会尽快解决问题。[14]15日,华盛顿在军官会议上作了著名的演讲,他谴责匿名信和传单煽动不理性的激情,用阴谋的方式对抗最高权力机构;随后表明自己站在军人一边,但坚决反对以不正当的方式要求权益;最后允诺将尽全力帮助军人讨回公道,清算账目,甚至得到奖励。演讲之后,华盛顿宣读了国会代表约瑟夫·琼斯的为保证公正对待军队内容的信件。之后,华盛顿停顿片刻,拿出一副眼镜并说:“先生们,你们必须原谅我。在为你们的服务中,我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了,现在又发现自已在逐渐变瞎了。”一些军官被感动得落泪。最后,会议通过了严厉批判匿名信,并请求军队服从政府权威的决议。[15]

此时,英美和谈进展情况并不明朗,国内经济情况也面临困难,内外交困的国会处于独立战争以来少有的焦虑与危难之中,反对派开始改变立场。18日,华盛顿报告国会已经平息了匿名信事件,催促国会结清拖欠官兵的薪水,兑现允诺的权利,不要过河拆桥。[16]22日,国会通过折抵法案 (The Commutation Act of 1783),马萨诸塞州和康涅狄克州也投了赞成票。法案规定,军官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折抵为退役后5年全薪,支付形式可选择现金或年息6%的债券;士兵则给予1年全薪。估计法案开支约500万美元,其中利息约为30万美元。根据华盛顿的描述,大陆军对此“感到极度的满意”。[17]纽堡事件的妥善解决意义重大,“它没有打破传统。对以后的美国政治军事生活,也没有开创直接的军事干预之先例。事实上,唯一的先例是明确重申了盎格鲁美国人的传统。美国历史上的第一支国家军队明确反对军事干预政治,反对军队脱离民间控制而独立。 ”[18]

和平到来之后军官发现,距离权利实现仍有距离。4月19日,华盛顿宣布战争结束。官兵即将复员返乡,但既看不到国会兑现5年全薪的希望,也没有文件证明其具有这一权利。6月8日,华盛顿为此专门致函各州州长,将有关军官半薪和折抵权益的文件附后。华盛顿指出,绝不能将国会给予军官的半薪及其折抵与抚恤金等同视之,因为前者“是他们的鲜血和各州独立的代价,因此不仅是公共债务,还是荣誉之债;绝不能将此称为抚恤金或赏金(gratuity),在其得到公正清偿之前不能被废除”。[19]尽管如此,以马萨诸塞和康涅狄克为代表的新英格兰各州仍然强烈反对折抵法案,尤其是康州从1783年5月起掀起了近1年广泛的反对运动。两州反对的理由是,此举有违既有的自由公民之间、共和各州之间的平等,担心军官成为特权阶层进而导致贵族政治,军官秘密建立世袭的“辛辛那提协会”(Society of the Cincinnati)更为其提供了口实。在麦迪逊看来,折抵法案通过后,“新英格兰各州对军官半薪权利的敌视不仅没有消退,反而上升到各州陷入普遍的无政府混乱的程度”。[20]直到1783年10月,共有9个州接受了折抵法案。随后,国会发布军队自11月3日解散的公告。

军官半薪权利再次得以确认,但无力兑付的国会从1784年起发给他们的是一纸证书。根据统计,符合半薪或折抵权利资格的军官共2480人,由于邦联缺乏现金,军官们拿到的年息6%的折抵证书,其标准分别为:少将9960美元,上校4500美元,上尉2400美元,中尉1600美元,少尉1200美元。更让军官不满的是,国会随后既没有偿付利息,也没有赎回证书。1784~1791年间,很多军官迫于生计而廉价卖掉证书,价格低至12.5美分兑1美元。[21]联邦建立后,军官继续向联邦国会申请兑现权利。1790年8月4日,联邦国会决定自1791年1月1日起赎回折抵证书,同时给予折抵证书持有者利息:证书面额的2/3给予6%的股票作为利息,剩余1/3的面额10年后再给予6%的股票作为利息;另给予证书面额的3%的股票作为拖欠利息。但这个法令来得太晚,此时证书大多已经落入到投机者手中,军官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军官们向联邦国会申诉,他们之所以在折抵权益上遭受不公蒙受损失,源于邦联国会财政乏力,他们本身并无过错,因此请求联邦国会减轻他们的损失,给予他们一定帮助。军官持续向联邦国会申请了近40年。1828年5月15日,国会通过法令,规定从1826年3月3日起,给予根据1780年10月21日法案享有终生半薪,且仍然在世的军官终生全薪;给予服役至战争结束,并根据1778年5月15日法案享有80美元权利,且仍然在世的士官和士兵终生全薪。法令要求享受此项权利,必须放弃根据其它法律享有的抚恤金,但随后国会允许他们可同时享有伤残抚恤金。到1828年底,约有850个大陆军官兵享有终生全薪。至此,历经近50年的争论与斗争,军官退役后半薪运动最终平息。

3

美国之所以不太愿意给予大陆军军官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与大陆会议、邦联国会软弱无力手中缺乏财政资源直接相关。1777年11月15日,大陆会议通过邦联条例,在1781年3月1日邦联条例生效之前,大陆会议行使邦联条例授予的大部分权力,但邦联条例并未授予大陆会议向公民直接征税的权力。大陆会议“惟一权力只是建议的权力。它可以向各州要钱,但它不能强制各州给钱;……它可借债,但必须依靠各州偿还,它虽有很多特权,但却没有实权。”[22]这使得大陆会议很难组织好战时经济,大陆军的扩大和后勤供应都很困难,这也是战争拖延8年之久的重要原因之一。华盛顿指出,由于大陆会议缺少权力,其“指挥作战过程中所感到的一半以上的困难以及军队所遭到的几乎所有的困难和苦难都源于此。”各州虽然拥有征税权,但很难在以革命的名义反对英国征税之后州政府再向民众征税。1781年邦联成立之后,作为中央政府的邦联国会“一点也称不上是立法机关,它只是一个邦联行政机关,而且只能执行这个邦联13个州中9个州同意的事情。”独立战争留给邦联国会的是超过3900万美元的国债(其中外债约790万美元),每年利息高达187万美元,而“在1781年到1786年这个期间,各州向邦联国会缴纳的款额平均每年为50万美元,连应付政府的经常性开支也不够,更不用说支付战费和外债利息了。”[23]财政紧张引发军需供应严重不足、长期拖欠薪水,最终引发兵变。1780年5月至1781年1月,因饥荒和欠薪相继爆发三次兵变,特别是1781新年宾夕法尼亚6个团兵变并试图进军费城震动较大。1783年6月,因欠薪士兵在费城发动兵变,邦联国会被迫迁到普林斯顿。[24]受制于财政困难的窘境,大陆会议和邦联国会在很多重要问题上并无良策,在军官退役后半薪权利上极为保守也在情理之中。

美国早期的反常备军传统是军官争取退役后半薪权利曲折反复的重要原因之一。自殖民地时期以来,美国民众就有反常备军的传统,视常备军为自由的威胁。英国通过常备军压迫殖民地并最终引发独立战争提供一个事实例证。基于这一历史观念,即便对大陆军,美国民众也始终对之保持戒心。“从建立大陆军的第一批措施起,大陆会议就敏锐地意识到,仅仅在一百多年以前,一支由英国议会控制的陆军后来转而反对其法律上的创造者,建立了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军事独裁。……因此,每一个人都在考虑,一支常备军会不会对自由带来威胁”。[25]独立战争期间的兵变证实了民众一直以来的担忧,大陆军是一支并不总是那么俯首听命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可能正因为如此,在1783年英美《巴黎和约》签订后,邦联国会便迫不及待地命令华盛顿解散军队,并在决议中声称“和平时期常备军队与共和政府的原则是不一致的,对于自由人民的自由权利是危险的;常备军会渐渐蜕变成建立暴政的毁灭性的工具”。于是在英军还未撤离的情况下,美国官兵已经纷纷解甲归田。当英国撤出纽约时,华盛顿只剩下一个步兵团,一个炮兵营共600人。到1784年,军队进一步裁减到70人,以警卫西点的军事仓库;海军所剩无几的舰船也被拍卖了,美国已变成一个几乎没有军队的国家。[26]在批准联邦宪法时,“国会有权招募和维持军队”条款遭到强烈反对,反联邦主义者指出“历史的经验以及……最著名的爱国者教导我们常备军是人世间的万恶之首,实在令人痛恨”。[27]在这种背景和氛围下,很难想象大陆会议、邦联国会会顺利地给予军官退役后半薪权利。

美国民众对独立战争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大陆军官兵权益。各殖民地自创立之时起,就实行成年男性公民皆为战士的普遍义务性的民兵制度,由此形成了服役为公民义务,为自由而战本身就是对服役的酬谢的观念。基于对民兵的信任和对常备军的敌视,美国民众将独立战争视为一场人民战争 (a people’s war),而不是依靠常备军打赢的武装冲突。[28]显然,这里的人民不包括大陆军,大陆军只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必要的恶”。人民战争理念证实了革命一代对包括大陆军在内的常备军的厌恶和不信任。既然独立战争不是军队而是民众(通过民兵)打赢的,则军官似乎根本没有权利要求退役后权益,而军官持续要求退役后半薪强化了公众对常备军的敌意,公众担心这将会培育出一个与旧世界一样的意味着腐败和贵族特权的禄虫阶层。[29]实际上,独立战争证明,民兵并不适合战争。华盛顿在战争爆发后不久就认识到,要同英国常备军作战,必须创立一支类似于英国常备军的美国军队。[30]整个战争期间,华盛顿不断向大陆会议强调建立常备军的重要性、抱怨民兵的不可靠,甚至认为民兵“一直都是一群毁灭性的、昂贵的、无秩序的乌合之众”。[31]

自19世纪第一个十年起,美国民众对独立战争及大陆军官兵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杰斐逊时代各党派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竞相褒扬大陆军官兵,修正史家重新阐释人民战争将常备军纳入其中,民兵在1812年战争初期遭到失败,1812年战争中国家主义者以理想化的大陆军官兵形象作为动员民众的手段。在这些因素影响之下,到1818年前后,美国民众对于独立战争的看法在两个方面发生巨大转变:一是人民和军人在独立战争中的地位角色发生了变化,独立战争不再被认为是民众及民兵而是军队打赢的战争;二是备受猜忌的常备军被提升到尊敬的爱国者之列,大陆军不再是令人厌恶的“必要的恶”,而是自由的正直守护者,其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证实了其勇敢与爱国之心。[32]这样,与革命一代不同,在新的一代看来,大陆军官兵是把美国从暴政中解救出来的英雄,大陆军是国家的共和机构(republic institution);大陆军官兵在战争期间遭受了巨大苦难,退伍年老后又遭到贫困的折磨,是受难的共和国勇士;他们是国家的恩人,但国家亏欠他们太多。受难的大陆军官兵的图景突显了国家的不义之举,激发了公众感恩的道德情感,那种酬谢退伍军人将催生道德衰落和社会特权,并将培养一个腐蚀公民道德的禄虫集团的看法被无情抛弃,美国开始慷慨地酬谢独立战争退伍军人。[33]19世纪20年代大陆军军官半薪问题的最终解决正是这一逻辑的结果。

大陆军军官争取退役后终生半薪权利的运动在美国退伍军人权益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如前所述,在此之前,各殖民地只承认对其伤残退伍军人、死亡军人遗孀或遗孤负有责任,给予一定的抚恤金;但认为非伤残退伍军人与民众并无不同,除了在战前为招募兵员而允诺给予军功授地[34]之外,并无其他特别权利,更不用说货币补偿性权利了。军官要求退役后终生半薪,实际上是在既有伤残抚恤金、遗属抚恤金之外要求一种新权益——服役抚恤金(service pension)。服役抚恤金只要求申请的服役人员满足一些基本要求(如荣誉退伍、一定服役期限等),而不问其是否伤残。这大大突破了此前的传统,引发了广泛的争议和长期的斗争。服役抚恤金发展迅速,在退伍军人权益体系中的地位作用日渐上升,很快成为与伤残抚恤金并驾齐驱的两大退伍军人权益之一。而开服役抚恤金之先河的,正是大陆军军官争取退役后终生半薪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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