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前茅山宗小说之史传色彩探析
2015-03-17段祖青
段祖青
(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45)
宋前茅山宗小说之史传色彩探析
段祖青
(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45)
宋前茅山宗小说带有鲜明的史传色彩,其主要体现在虚实相生之故事结撰、严谨规范之叙事模式、简洁凝练之语言风格等三方面。
宋前茅山宗小说;史传色彩;故事结撰;叙事模式;语言风格
文学与史传有着复杂的渊源关系,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文史不分,文学附丽史学,直至“战国私家勃兴,史乘遂逐渐发生分流”[1]73,小说才从史乘中分流出来。作为“史之外乘”,“中国古代小说不论是何种小说均受史传传统意识的影响”[2]53,这种史传传统意识也影响到茅山宗小说上,使之多多少少洇染了史传色彩,具体来说,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 虚实相生之故事结撰
史传记载的虽是真人真事,但其中有史家的加工,有时为了结撰故事的需要,往往虚实相生,只不过大多以实为主,以虚为辅。茅山宗小说结撰故事亦虚实相生,加之道教故事本来就虚实参半,其中实的部分本有其事,虚的部分则既有传闻性质,也有人为虚构,以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相生。如陶弘景的《真诰》本来是记实事,然又存在大量虚构。《周氏冥通记》有真实的人物周子良及真实的时间,而他的梦幻故事则是虚构的。杜光庭编撰的大量神异故事,明显是虚构的小说。然作者多以真实地点、人物、事件为基础,并附以历史真实时间,使得真实与虚构共生,虚虚实实,真假各半。又如《道教灵验记》卷一《饶州开元观验》云:
饶州开元观,旧在湖水之北,去郭一二里,巨殿层楼,回轩广厦。枕湖有水阁,松径有虚亭。松竹森疏,花木秀茂。郡人避暑寻春,为一州胜赏之所。其后道流既少,廊庑摧损,唯上清阁大殿斋堂三门皆在,里中民庶多葬于观地之中,坛殿之外,尽为墟墓矣。大中三年,郡中夜闻千万人声,如风雷之响。及明,见开元殿阁门堂四十余间,移在湖水之南平地之内,其所布列形势远近,殿阁相去,与旧观不殊。太守上闻,请易其名额以旌神异。诏旨依旧为开元观,只改上清阁为神运阁,别命崇修。远近归心,争舍美利,遂加缮葺,观殿鼎新。记云:“所移之地,途超二里,水越一湖,出自神功,事资圣感是也。”[3]802页上
饶州开元观及其地理环境,时间大中二年(848),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第二天发现开元殿阁门堂四十余间,移动到了湖水南面的平地内,而且“殿阁相去,与旧观不殊”。如此神异的情节,完全是出于作者的创造。结尾又交代:“太守上闻,请易其名额以旌神异。诏旨依旧为开元观,只改上清阁为神运阁,别命崇修。”似乎又回到了历史真实。所以整个故事虽有些神奇,但总给人实有其事之感。
《神仙感遇传》卷五《燕国公高骈》也是如此:
丞相燕国公高骈。乾符三年丙申八月,始筑罗城雍门却敌,共三十二里。自西北凿地开清远江流入东南,与青城江合流。复开西南壕,自阊门之南至甘亭庙前,与大江相会,环城为固。其所板筑率彭眉嘉蜀资简邛汉环畿赤之邑,八州十县丁夫以授矩设版,六旬而毕。临邛县令陈沼领七县之力分得金花街相如琴台旧所,凡有七台,各高丈余,中台尤大,尽取其土,复浚其下,以为新壕。深且二十尺,下值石板,广三四尺,长五六尺,厚尺余,二板相重,势颇牢密。役者众力举之,既发,有烟焰五色直上,高三尺许。于石穴中得石合方五寸余,金彩鲜莹,若图翚才毕,合中银葫芦一,大如指。众夫拏攫争夺,殴击捋拽,陈沼不能制伏,走状闻于燕公。公使右厢版筑使侯虔按之,得葫芦石合金丹一粒。云有七粒,諠斗之际,失去其六。公置葫芦于道场中,炷香礼敬。来晨,丹砂七粒,红鲜异常,公尽吞服之。命释争夺諠击及分窃丹砂者之夫,并仰放之,一无所问。[3]901页中-页下
一开始就交代了故事人物——高骈,时间——乾符三年丙申(876)八月,地点——罗城,故事经过——筑城却敌,结果——获丹。除获丹结果带有虚构的成分外,其它皆有据可查。燕国公高骈,晚唐名将,两《唐书》有传。历史上的高骈相信神异之事,“筑罗城雍门却敌”也有一定的历史事实依据。据《旧唐书·高骈传》载,高骈曾在南诏侵犯西南之时,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观察等使,并因成都无垣墉而“计每岁完葺之费,甃之以砖甓,雉堞由是完坚”[4]4703。可以说这则故事的记叙是杂糅史料与虚构。然作者完全把它当作真实的事情记载,让人不得不信。无怪乎宋真宗读完《道教灵验记》后,肯定其真实性,以为“其事显而要,其指实而详”[5] 734。
即使是子虚乌有式人物,茅山宗也是虚实相生。如《墉城集仙录》内的女仙绝大部分不是历史真实人物,但杜光庭以为“神仙之事,焕乎无隐”[5]717,所以在《<墉城集仙录>序》里,他不断强调女仙实有:
《墉城集仙录》者,纪古今女子得道升仙之事也。夫去俗登仙,超凡证道,驻隙马风灯之景,享庄椿蟾桂之龄,变泡沫之姿,同金石之固,长生度世,代有其人。绵历劫年,编载经诰,玄图秘箓,灿然可观。……光于简册,无世无之。[5]717
也不以为自己是在虚构,而是以严谨的写史态度给女仙作传,女仙犹如现实存在。如卷五《湘江二妃》,湘江二妃为传说中尧之儿女。杜光庭首先简单叙述两人成仙经过,然后用大量笔墨引经据典考证娥皇、女英非尧二女,“或娶诸宫掖,或得于民间,固非尧之女以娉于舜”。再考证“舜之号非谥号”,“舜之为号亦自布衣而有,非是殁后之谥”等等。类似一则严密的考证文字,似乎有意沿袭陶弘景编纂《真诰》之法,把传奇人物写得实有其人,实有其事。诚如胡适所言“用最谨严的方法来说鬼话,虽不能改变鬼话的性质,倒也可以使一般读者觉得方法这样谨严的人应该不至于说谎作伪”[6]263。又如卷六《彭女》也是如此。文中“今彭女山有礼拜石,有彭女五体肘膝拜痕及衣髻之迹,深有仅寸。……元和丁酉岁(817)前进士湛贲立碑以纪其事,《蜀纪》详载焉。……唐光化三年(900)庚申五月,有三鹤飞来共巢于彭女观桧树之上,巢广六尺。刺史司空张琳其状闻于蜀主西平王,香灯致醮,营修观宇。……画图上奏,下诏褒美,仍编入《唐史》也”之类文字。写的有鼻子有眼,还有谁会怀疑是在瞎掰乱造?杜光庭还专门创作了《川主大王为鹤降醮彭女观词》,祈求“山寿鹤年,以奉龙图凤历”[7]302页下。
另外,茅山宗在杜撰故事的过程中,还附带交代了故事来源,以便使“虚”得可信,“实”得可据。这点在杜光庭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神仙感遇传》卷一《令狐绚》:
乙未年(僖宗乾符二年875),闻令狐之说。[3]884页下
卷三《何亮》:
信都先生冯君涓,尝召问其事。远近之人,亦具道之,余得此说于信都先生焉。[3]895页上
同卷《薛长官》:
余亦于信都先生得之矣。[3]895页中
又如《录异记》卷一:
晋州汾西令张文涣长官说此。[3]858页中
成都道士杨景昭说此。[3]858页中
卷二:
水部员外卢延让见太尉之孙,道其事。[3]862页中
《道教灵验记》卷二《青羊肆验》:
以其地卖与度支院官陈平,事乃丙申年(乾符三年876)春也。余诣陈,访其地已有此宫,因问其所以,陈为余道之。[3]806页下
卷三《均州白鹤观野火自灭验》:
乾符己亥岁(879),因游访灵迹,观亦俨然。有老叟话兹灵应,尝纪其祥异,题于殿壁。[3]810页下
全部来源于他人的转述。甚至还有亲身之经历,例如《录异记》卷八载乾宁三年丙辰(896),蜀州刺吏、节度参谋、司徒李公师泰修葺房子,发现巨冢,得钱数十枚,“督役者驰其二以白司徒,命使者入青城云溪山居以示余”,让杜光庭鉴别真伪。又如《道教灵验记》卷二《乐温三元观基验》,三元观原本是宏丽非常,后来“古柏贞松、巨材嘉木皆被诛斫,营使马述采伐尤甚”,以至于“榛芜荒秽,尊像摧残”,杜光庭“劝诱邑人再为整葺,常伺贤儒上士,以复胜迹灵墟尔”。卷一三《开州龙兴观钟验》:
开州龙兴观钟,七八千斤,未有钟楼,悬于殿上而已。相传云:“州中有敚之徒,遗失之物,争讼不决之事,沉滞抑屈之情,焚香叩钟,立有明效。至有囚徒刑狱,推鞠不得其实者,即入欵请击钟,便可分雪明白。”余顷驻泊观中,忽见官吏押领囚徒来于钟前,焚香告誓,援槌将击之际,有人抑止之,更令取款,如是数四,都不击钟,论讼已得其理矣。因问其故,曰:“累有公案不诀者,请击此钟,击钟之后,旬月之内,诬罔冤抑于人者,必暴病而死,情有相党、事有连累者,一年之中,无孑遗矣。有理被抑之人,宛然无苦。”由是刑狱大小,无敢有欺,以钟为准的也。云安白鹤观钟亦类于此,远近传焉。[3]846页上-页中
焚香叩钟能决案,离奇诡谲,但杜光庭亲历其事,证据确凿,“非尽凿空也”。《云笈七签》卷一二二收录的《道教灵验记》也有这样的故事:
青城绝顶上清宫,有天池焉。距宫之下东南十步,深三尺,广亦如之。水常深尺许,滞雨不加,积旱不减。每春游山致斋者,多则一二百人,少或三五十人,饮用其水,亦无涸竭。经夏霖沴,无人汲水,水亦不溢。或人所汙秽,立致竭焉。顷因游礼,有府中健步一人,随余登山,令以椀汲水,误投足于其间,顷刻即涸。数月经雨,竟亦无水。余宿于上清宫,焚香祈谢,一夕复旧矣。(《青城绝顶上清宫天池验》六时水验附)
二 严谨规范之叙事模式
司马迁《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8]54,也正是它开创了我国纪传体史书之先河,真正确立了史传严谨规范之叙事模式,对古代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古代小说之一种,茅山宗小说受史传叙事模式的影响较为明显。
先看命名方式,茅山宗小说多以“记”“传”命名。如《周氏冥通记》《录异记》《道教灵验记》《神仙感遇传》《王氏神仙传》等等,而且每篇之下几乎都有以人名为主的小标题,这正是史传固定的命名格式。如上表所示,16种茅山宗小说中,以“记”命名的8种,以“传”命名的3种,共11种,占总数的69%,可见,采用史传命名方式较为普遍。值得注意的是,以“记”命名的茅山宗小说侧重故事情节的离奇怪异,较少人物形象的刻画。取名“传”的茅山宗小说则描写现实人生的分量明显增多,较多关注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篇章结构上,茅山宗小说与史传有着大体相似或基本一致的叙述形式。史传特别是纪传体史传如《史记》对于人物的生平介绍具有一定的体例。据吴礼权分析,主要有姓名+籍贯+其它式、姓名+空+其它式、身份+姓名+其它式三种类型。茅山宗小说均有不同程度的沿袭。下面我们将依类一一举例说明。
姓名+籍贯+其它式: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真诰》卷一对愕绿华的介绍:“愕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人也。”《道教灵验记》卷五《袁逢太一天尊验》:“袁逢,峡中人也。崇好至道,尝于仙都观得太一天尊像,焚修奉事。”两者在行文方式上基本上一致,均采用判断句式介绍人物,先是姓名再是籍贯,之后就随意为之。
姓名+空+其它式: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史记·乐毅列传》)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神仙感遇传》卷一《谢贞》:“谢贞者,临邛工人也,善圬墁而用意精确。”稍微变化为姓名+身份+特长,而《录异记》卷二:“李特,字玄休,禀君之后。”又《太平广记》卷二○引《仙传拾遗》介绍主人公云:“杨通幽,本名什伍,广汉什邠人。”中间加入“字”或“名”,这种类型《史记》也有: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史记·汲郑列传》)
只是运用不普遍,所有没有单独列出,但这种类型在茅山宗小说中却经常出现。
身份+姓名+其它式: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再来看《周氏冥通记》卷一对主人公的介绍:“玄人周子良,字符龢,茅山陶隐居之弟子也。本豫州汝南郡汝南县都乡吉迁里人,寓居丹阳建康西乡清化里。”《墉城集仙录》卷二《三元冯夫人》:“三元夫人者,姓冯,名双礼珠,乃上清高真也。”都是先亮出身份,然后介绍姓名,非常类似。诸如上述这样的例子,在茅山宗小说中俯拾皆是。几乎篇篇都有这种族谱式的人物介绍,之后才叙述主人公的生平事迹或者灵异故事,最后交代结果。这样一种模仿史传的写作形式,有利于增强故事真实感。故事的真实感不断增强,吸引力和感染力也随之不断提高,在此之下,主人公的幻境奇遇之经历有了更为合理的逻辑依托。
与史传类似,茅山宗小说还大量征引诗歌、辞赋、歌谣、谚语等等,或作为情节本身,或为点缀,如:
吴子如其言,引镜濡亳,自写其貌,下笔惟肖,顷刻而毕。复自为赞兼诗二章,留遗玄真。为赞及诗,未尝抒思,赞曰:“不材吴子,知命任真,志尚玄素,心乐清贫,涉历群山,翛然一身,学未明道,形惟保神,山水为家,形影为邻,布裘草带,鹿冠纱巾,饵松饮泉,经蜀过秦,大道杳冥,吾师何人,瞩思下土,思彼上宾,旷然无己,罔象惟亲。”诗曰:“终日草堂间,清风常往还。耳无尘事扰,心有玩云闲。对酒惟思月,餐松不厌山。时时吟内景,自合驻童颜。”又曰:“此生此物当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对月卧云如野鹿,时时买酒醉烟霞。”又云:“寂尔孤游,翛然独立,饮木兰之坠露,衣鸟兽之落毛,不求利于人间,绝卖名于天下,此山居之道士也。题罢,振衣理策而去,莫知所在焉。[3]889页下
既有诗又有赞,赞见《全唐文》卷九二八,题为《写真自赞》。诗收入《全唐诗》卷八五二,题《留观中诗》二首。《太平广记》卷五五引《仙传拾遗·轩辕弥明》还载有轩辕弥明与进士刘师服、校书郎侯喜诗歌唱和,后二人携诗诣昌黎韩愈,遂为《石鼎联句序》。不仅录诗,在《录异记》卷一叙说朱桃槌事迹后,还附薛稷赞及《隐士朱桃槌茅茨赋》(薛稷赞收录《全唐文》卷二七五题为《朱隐士图赞》,但未见《隐士朱桃槌茅茨赋》,同书卷一六一收录《茅茨赋》,作者为朱桃椎而非薛稷,文字也有差异),皆是全文征引。歌谣、谚语也不少,如:“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9]5又如:“王母谣曰:‘白云在天,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王答曰:‘余归东土,和洽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9]7谚曰:“昭潭无底橘洲浮。”[3]876页中等等,体现了文备众体的特点,一定程度上也展露了作者的才情。
史传大多是以人物为中心,以时间为序,纵向展现人物波澜壮阔的一生,而不是横向展开讨论,所以每传一人,每写一事,力求首尾贯通,又具全面完整的结构特点。如《史记》卷六六《伍子胥列传》一开始对伍子胥的身世进行了简要介绍,包括其父、兄,甚至“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也有说明。接着叙述逃往吴国原因及经过,并由此展开了伍子胥为复仇楚国而经历的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包括攻占楚都、鞭尸楚王、战胜越国等等,终于报仇雪恨。最后交代了伍子胥因伯嚭谗言而为国自刎的结局。在《蒙恬列传》中,也是首先介绍主人公家世身份,还有他的祖父蒙骜、父亲蒙武以及弟弟蒙毅的事迹。接着叙述蒙毅结怨赵高,直至赵高日夜进谗诽谤蒙氏兄弟,导致兄弟二人被胡亥处死的整个过程,至此传记才告结束。史传这种有头有尾,注重故事情节完整的结构特点,在茅山宗小说中被普遍继承了下来。如在《周氏冥通记》中,作者开篇就是:
玄人周子良,字符龢,茅山陶隐居之弟子也。本豫州汝南郡汝南县都乡吉迁里人,寓居丹阳建康西乡清化里。世为胄族,江左有闻。晚叶雕流,沦胥以瘁。祖文朗,举秀才,宋江夏王国左常侍。所生父耀宗,小名金刚,文朗第五子,郡五官掾,别住余姚,天监二年亡,年三十四,仍假葬焉。所继伯父耀旭,本州岛主簿、扬州议曹从事。母永嘉徐净光,怀娠五月,梦一切仙室中圣皆起行,四面来绕己身,乃以建武四年丁丑岁正月二日人定时生于余姚明星里。期岁为姨宝光所摄养,同如母之义。子良幼植端惠,立性和雅,家人未尝见其愠色。十岁随其所养母还永嘉。[10]1
在对主人公周子良做过简要而全面的介绍之后,小说接着叙其拜师陶弘景、修道茅山之经过及十八岁前的人生历程。然后详细整理了他人生最后两年(18-20岁)的做梦记录,即天监十四年(515)五月二十三日至翌年(516)七月二十三日服食丹药去世,近16个月(含闰月)的109条梦,几乎都是关于他个人的事情。小说的叙述重点显然不是横向对某一具体之梦作详尽叙述,而是重在纵向展现其神乎其神的通灵过程。这些梦也不是随意的连接组合,而是经过了作者的精心设计,从而使得其叙述情节表现得完整而又曲折有致,与史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在《神仙感遇传》中,这样的特点也得到了充分具体体现。虽然整部小说是由75则“丛残小语”式的故事组成,但每则故事叙述清楚,感遇之事完整无缺。如卷五《崔希真》,作者先以“会稽崔希真”这种近似纪传体式的方式开头。然后叙述感遇经过:严冬之日,崔希真“见负薪老叟立于门外雪中”,崔怜悯,给他作大麦汤饼。而当时崔希真正张绢“欲召画工为图,连阻冱寒,画工未至”,老叟见张绢“依于壁”,于是“取几上笔墨,画一株枯松,一采药道士,一鹿随之。落笔迅逸,画踪高古,迨非人世所有”,喝完汤后,老叟致谢而去。然后又载崔希真遇“鉴古图画者”鉴别老叟之画,原来是葛洪之子葛三郎所画。最后还补充了咸通初年,崔生入长安于灞桥“遇鬻蔬者,状貌与叟相类”之事,并借蔬者之口交代了老叟“负辕而去,不知所之”之结局。整个故事环环相扣,结局交代清楚明白。
茅山宗小说在篇章结构上采用史传叙事模式,还体现在它的结尾方式上。史传结尾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史官常常将自己置身事外,采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对所写人物或所载之事进行事后诸葛亮式的评论或叙述。如“太史公曰”(《史记》),“赞曰”(《汉书》《后汉书》),“评曰”(《三国志》)等等。这种形式在茅山宗小说中也时有运用,只是略有变化而已。试看《道教灵验记》卷二《刘将军取东明观土验》结尾:
余按道科,凡故意凌毁大道及福地灵坛,殃流三世,今刘生以陪填首谢,罪止一身,得不为戒耶。[3]807页下
刘将军取东明观土大修第宅,被夺十二年禄命。故事结尾作者以“余按”起始对所录之事加以评论,总结故事。《墉城集仙录·紫薇王夫人》也是如此:“按夫人以服术为序者,亦欲历申劝戒,学仙岂独于饵术而己,才丰词丽,学优理博,浩浩然若巨海之长波,连山之迭岫也。然所戒弥切,所陈弥当,得不师而禀之、铭而佩之。诱善之功千古不泯,何至真之属念如是耶!何至圣之悯物如是耶!”[11]182页下又《神仙感遇传》卷四《虬须客》文末:“乃知真人之兴,乃天受也,岂庸庸之徒可以造次思乱者哉!”省略了史传“太史公曰”那样的所谓“评赞发端语”,直接就故事进行总结性质的评论。同卷《任公瑾》中同样如此:“大都黄白之事,非寻常之人所可妄学也,或得之者,必为祸胎,验于古今,斯证多矣。君子慕道,所宜戒之。”告诫世人切勿轻易烧炼黄白,有一种教化劝世的味道。另外《录异记》卷八结尾高度赞扬蜀州刺吏、节度参谋、司徒李公师泰“不发古冢,不贪金钱,亦古贤之高鉴”[3]881页上,并连用两个美哉美哉收束全篇,具有鲜明的情感倾向。这类隐藏了具体标志的议论,茅山宗小说中还有不少,此不赘述。
三 简洁凝练之语言风格
晋人张辅认为班固烦省不敌司马迁,理由是“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12]1640。司马迁以五十万言历载上古黄帝至汉武帝时期近三千年历史,“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3]2735,语言简洁凝练程度可想而知。茅山宗小说在语言风格上与史传有着相同的追求,他们大多笔墨简洁,如《录异记》卷八“墓”下记载古代盗墓:
尝入一塚,自埏道直下三十余尺得一石门,以物开之,门内箭出不已,如是百余发不复有箭矣。遂以物撞开之,一盗先入,俄为轮剑所中,倒死于地。门内十余木人周转运剑,其疾如风,势不可近。盗以木横拒之,机关遂定。尽拔去其刃,亦不复能转。因至其中,但见帐幄俨然,褥舒展,遍于座上。有漆灯甚明,木偶人与姬妾皆偶。去地丈余有皮裹棺柩,铁索悬挂焉。即以木撞之,才动其棺,即有砂流下如水,逡巡不可止,流溢四面,奔驰出门,砂已深二尺余,良久视之,砂满塚内,不可复入,竟不知何人之墓矣。[3]880页中
仅用230个字,就形象地再现了整个盗墓经过。对于墓室结构、随葬品等也进行了简单描述。造句凝练,几乎看不到繁冗的渲染与多余的描绘。又如《神仙感遇传》卷三中的何亮遇道士:
何亮者,商山东阴驿厅子也。执役二十年,尝谦谨自持,不敢违怠。忽一日寒,其雨雪交至,道绝行旅。有一道士,冒雨而至,衣装皆湿。历诣诸店,皆闭门不容。亮见而哀之,延就驿廊下,炽火设食以待之。一夕而行去,将踌躇曰:“荷君此恩,不可无报。”因壶中取丹一粒,令吞之。谓曰:“大期内可以无疾矣。”言讫而去。[3]894页下-895页上
作者以一百余字的篇幅,把故事来龙去脉清楚、完整地呈现出来,不拖泥带水。何亮仁爱善良、道士有恩必报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完美展现,与其它诸店的冷漠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可谓惜字如金。
当然,茅山宗小说最简洁凝练的文字莫过于人物刻画,基本上是三言两语,绝无冗言赘词。如愕绿华“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14]1。又如《周氏冥通记》卷三[10]131-132开篇描写的七位神真:
一人姓周,著玄华冠,服绿毛帔、丹霄飞裳,佩流金铃。(陶注:年可五十许,《真诰》有。侍者四人,执黄毛节)
一人姓王,衣服似周,服紫羽帔,佩流金铃。(陶注:年可四十许,《真诰》有。侍者四人,执绿毛节。)
一人姓茅,著远游冠、玄毛帔、紫锦衣,佩流金铃。(陶注:年可六十许,《真诰》有。侍者三人,执玄毛节,又捧一白牙箱。)
一人亦姓茅,著芙蓉冠、丹毛帔、玄绣衣,佩玉铃。(陶注:年可六十许,《真诰》有。侍者二人,无所执。)
一人姓周,著华盖冠,服云锦衣,佩玉铃。(陶注:年四十余,《真诰》云名太宾,侍者五人,执紫毛节。)
一人姓司马,著芙蓉冠,服素羽帔、紫锦衣,佩玉铃。(陶注:年四十许,《真诰》有。侍者二人,执青毛节。)
一人则乐丞,公服如前。(陶注:侍者五人,《真诰》有。凡此前衣服,并丞后见诰令识之。)
又如《张殖》中的天女“著绣履、绣衣、大冠,佩剑”[9]162;《邵图》中的三位道流“携筐掇蔬”[3]888页下;希道樱杖椶笠,“鹤貌高古,异诸其侪”[3]883页下;王道珂“每入双流市,货符卜得钱,须吃酒至醉方归”[3]835页中等等。作者只是寥寥几笔,点到为止,却个性突出,传神有趣,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极富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1]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M].修订版.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
[2] 鲁德才.古代白话小说形态发展史论[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3] 上海书店出版社.道藏:第10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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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graphical Colour of Maoshan Sect Fictions of Pre-Song Dynasty
DUAN Zuq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Jiangx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45 China)
Maoshan Sect fiction of pre-Song Dynasty is full of the distinctive biographical colour. It mainly reflects the story construction with reality and illusion, strict narrative pattern , and concise language style.
Maoshan Sect fictions of pre-Song Dynasty; biographical colour; story construction; narrative pattern; language style
责任编辑:黄声波
2014-12-01
段祖青(1981-),男,湖南洪江人,江西农业大学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6.014
I207.41
A
1674-117X(2015)06-00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