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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古文批评中的以“简”论文

2015-03-17张振谦

关键词:欧阳修古文论文

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宋代古文批评中的以“简”论文

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简”是一个具有突出美学特征的理论范畴。以“简”论文在宋代古文批评中颇为流行,“简”的美学意蕴也因此得到了集中阐释,主要指言简意深、以少总多、简易自然诸方面。以“简”论文的出现,与宗经复古的宋学背景有关,是《易》之“乾坤易简”的宗经思想和《春秋》“简言以达旨”的春秋笔法对文学批评渗透和影响的结果。

宋代古文; “简”; 繁富; “简而有法”; 简易; 《易》; 《春秋》

文章繁简是中国古代文论史上的重要问题,文章创作表现出的繁富风格是文学批评领域出现以“简”论文的重要前提和基础。辞赋是繁冗靡丽文风形成的文体渊源,正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1]1741-1742。两汉以来赋主冗繁的格调是文章趋繁、言辞趋丽的始作俑者。针对“汉魏以来,群言弥繁”(葛洪《抱朴子外篇·尚博》)的浮华文风,魏晋士人开始在文学创作上删繁为简,提倡以“简”为美。“简”作为文学批评术语最早见于《文心雕龙·物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1]1755。以“简”论文在宋代古文批评史中颇为流行。本文拟就宋代古文理论中独成系统的“简”美学范畴的表现、涵义与美学指向以及形成原因,作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系统考察,以求教于方家。

一、宋代以“简”论文的流行状况

北宋初期,文章格调主要沿袭晚唐五代余风,以“西昆体”为代表的四六时文极盛,骈俪繁缛文风笼罩文坛。稍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琐烦为赡”[2]第37册53的“太学体”又风靡文坛。这种“繁富冗长,不达体要”[3]13009的文章适应了当时政坛文恬武嬉的时代需要,却引起了中下层文人的不满。宋初孙何《答宋严书》云:

文之繁久矣。源于《离骚》,派于《子虚》、《上林》,汗漫于晋魏,怀襄于齐梁已降,今之世尤甚焉。何则?师道丧而词人众也。师道丧则简易之理亡,词人众则朋党之誉起。故往往激昂自负曰:“我工于手笔,薄于小文而不为。”腾口相和,以成其名。洎索而观之,则支离重复,孟浪荒唐之词,无所不有,古非古,律非律。既不能刊正经史之误,复不能明白仁义之奥,但披说蔓语,骈章赘句,长其篇,大其轴,以多为贵耳。……足下师孔宗孟,交荀友扬,尤病今文之冗长,必欲祛烦为简,使圣朝言无枝叶,章卓立而词振起,斯诚有志执圣训以救群言之乱者也。[2]第9册197-198

此文追溯文“繁”的源头和发展过程,并认为今文冗长,必须祛烦为简,深中宋初文坛之弊。当时文人有重“手笔”而轻“小文”的风气,“手笔”,当与“文笔”概念中的“笔”意义大致相当,主要指明经论史说理之类的文章;“小文”则包括诗赋在内篇幅短小的文体。孙何认为,对于二者的认识偏差是导致文章冗长的重要因素。北宋古文运动的先驱者柳开也极力推崇“君子之文,简而深,淳而精”[2]第6册285的文章风范。尚简作为反对骈文、复兴古文的有力武器被发掘和标举,宋初文坛盟主王禹偁对此深表赞同,其《送孙何序》中云:“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2]第7册424。王禹偁提倡为文简洁,其《答郑褒书》云:“退而阅其文句,辞甚简,理甚正,虽数千百言,无一字冗长,真得古人述作之旨耳”[2]第7册394。其为文也如此,南宋叶适评曰:“王禹偁文,简雅古淡,由上三朝未有及者”[4]。

尚简观念至欧阳修“简而有法”说的提出始成为宋代散文创作的普遍原则和理论共识。欧阳修继承和发展了宋初孙何、柳开、王禹偁复古尚简的古文写作传统,明确反对骈文的繁缛浮靡,主张文章要精炼简约。他在《尹师鲁墓志铭》中云:“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5]第2册436。将“简而有法”视为尹洙散文的重要特点,将“简”作为文章艺术表现形式中的一种高致。其实,“简而有法”正是欧阳修对文章写作和文风的要求。欧阳修为文往往以此为准则,不厌其烦地修改自己的文章,精益求精。《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载:“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6]3308欧阳修改动作品可谓“简而有法”理论的付诸实践,通过字斟句酌,反复润色,不断修改、删定,使文章能够更加简洁精炼,最终完成定稿。篇首“环滁皆山也”五字将山城特征写出,可谓惜墨如金,正如清人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所言:“闻公初起稿时,从四方说来有数句,共二十余字,后尽删,作此五字。省而括,高而洁,于此可悟作文不贵冗长。”[7]

此后,“简”美风格成为了宋代古文创作和文艺评论遵循的基本路线,文人作文论艺多追求简洁。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云:“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2]第89册285-286萧散简远、简古淡泊的美学意蕴就是在素朴简淡的外在表象里蕴含着深邃幽远的内涵,是一种内涵丰富、极具包容性的美学境界。王安石作文也主张“词简而精,义深而明”[2]第64册151,清代李绂:“荆公平生为文,最为简古。其简至于篇无余语,语无余字,往往束千百言十数转于数行中;其古至于不可攀跻踪迹”[8]。刘熙载评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9]!《宋史·曾巩传》认为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3]10296。此评颇符合曾文之实际。曾巩也以“简”评说友人文章:“其辞反复辨达,有所开阐,其卒盖将归于简也。”[2]第57册352《宋史·苏辙传》称其文“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未必劣于其兄”[3]10837。黄庭坚强调诗文的法度绳墨,其《答何静翁书》:“所寄诗醇淡而有句法,所论史事不随世许可,取明于己者而论古人,语约而意深。文章之法度,盖当如此”[2]第104册290。以简明的语言表达深刻独到的见解,这是为文的基本原则。张耒《答汪信民书》云:“直者文简事核而理明,虽使妇女童子听之而谕;曲者枝词游说,文繁而事晦,读之三反而不见其情”[2]第127册249,吕陶《送周茂叔殿丞并序》也称赞周敦颐“文简洁有制”[10]7743。

以“简”衡文也受到南宋文章评论家的认同和接受,逐渐成为南宋文论常见的范式。如真德秀云:“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忌深僻,造语忌纤巧,铺叙忌繁冗。”[11]其实,文章由繁到简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谢枋得《文章轨范》主张:“凡学文初要胆大,终要细心,由粗入细,由俗入雅,由繁入简,由豪荡入纯粹”[12]1041。只有经过粗、俗、繁和豪荡等基础的“胆大”阶段才能进入细、雅、简和纯粹等高等的“心小”层次。这一主张与欧阳修《与渑池徐宰无党》一文所持观点相同,南宋陈模《怀古录》云:“欧公《答徐无党书》云:‘作文之体,初欲奔驰,久当收敛,使简重严正,或时放肆以自舒,毋为一体,则尽善。’此数语真作文之大诀”[12]515。刘克庄《跋真仁夫诗卷》也倡言:“繁浓不如简澹,直肆不如微婉,重而浊不如轻而清,实而晦不如虚而明,不易之论也。”[2]第329册185南宋陈骙《文则·文章精义》中更明确指出:“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之疑有缺焉,非简也,疏也。”[13]强调“简”主要是指加大文字的内在容量,是浓缩,而不是疏略,深得欧阳修“简而有法”之真谛。不仅如此,南宋文论中也常以“简而有法”论文,如陆游《谢解启》中自称:“性嗜古文……文章简而有法”[2]第222册248;楼昉《崇古文诀》评曾巩《抚州颜鲁公祠堂记》:“议论正,笔力高,简而有法,质而不俚”[12]498;李光《左承议郎吴君墓志铭》称吴升:“博通经史,下笔为文,简而有法”[2]第154册251;林希逸《永嘉林国辅墓志铭》赞其:“为文简而有法”[2]第336册87。以上均可看出宋人标举的言简意深的作文原则和简而有法的文章风格。

二、宋代以“简”论文的审美意涵

宋代以“简”论文兼具形式意义和内容意义,是指语句简约而用意特深,其美学内涵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言简意深、意在言外。欧阳修尚简的审美追求,是与意深相联系的, 他在《论尹师鲁墓志》中,先说尹文“简而有法”,又称赞尹洙古文“文简而意深”[5]第4册395。我们虽不能直接将“意深”等同于“有法”,但至少可以说“意深”是“有法”的重要成分。欧阳修所谓“简而有法”之“法”含有寄寓深远、意在言外之意。简,即简练明快;深,即深婉含蓄。文简意深,即指为文应工于裁剪,不生枝叶,精炼含蓄,意味深长。在他看来,简约而意义深远,才是散文最理想的审美境界。当然,文章要想达到“简”并非易事,正如清人金之俊在《读尹河南文集》中所言:“非大哉博学之孔子,不能为《春秋》之简;非博学强识,通知今古之师鲁,亦不能为师鲁之简;非博极群书、集古千卷,藏书万卷之欧阳氏,亦不能为欧阳氏之简,而能以‘简而有法’一句,遂尽师鲁之为文也。此简之所以有足贵,而能为简者之匪易言欤”[14]。在简约之外更要求“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15]。为文追求简洁,注重笔墨的俭省,但同时要做到内容丰富,意蕴深刻。

欧阳修曾在《春秋论》中提出“经文隐而意深”[5]第2册101的理论观点。所谓“隐而意深”,即用简约的语言,表达丰富深刻的涵义,并且,这种涵义并非文中直接呈现出来,而是通过读者仔细琢磨体会才能领略的,即文外之意。欧阳修文法多学韩愈,南宋楼昉在《崇古文诀》中评论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铭》之言似乎可以移至此用来评欧阳修文:“叙事有法,辞极简严,而意味深长,结尾绝佳,感慨伤悼之情见于言外”[12]470。言辞简练而意味深长,成为宋人衡文的常用语,如文同《读渊明集》:“文章简要惟华衮,滋味醇醲是太羹”[10]5365。南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评《史记·贾谊传》亦云:“盖语简而意含蓄,咀嚼尽有味也。”[12]577宋人为文也以“简”为指导原则,通过最经济的文字使读者知晓更深广的寓意,造成一唱三叹、回味无穷的审美艺术效果,其文风也表现出看似简易平淡其实遥深跌宕的特征。朱熹称赞欧阳修文“虽平淡,其中却自美丽,有好处,有不可及处,却不是阘茸无意思。”[6]3312元人刘埙亦云:“欧公文体,温润和平,虽无豪健劲峭之气,而于人情物理,深婉至到,其味悠然以长,则非他人所及也。”[16]看似“平淡”的背后“有不可及处”,表面“温润和平”,其实“深婉至到”、“悠然以长”,这正是“简而有法”、“言简意深”的应有之义。苏辙散文也有淡中见奇、言简理深的特征,宋孝宗曾在《宋开禧刻本苏森序》中对苏辙曾孙苏诩说:“子由之文,平淡而深造于理”[17];明人茅坤亦云:“苏文定公之文,其镵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澹泊,遒逸疏宕”[18]。清代赵翼评陆游作品也说:“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19]

其二,以少总多、举要治繁。刘勰论文曾强调“以少总多,情貌无遗”[1]1738、“乘一总万,举要治繁”[1]1649的简约原则,即以非常简单、简省的语体形式包含、表达极其丰富的意义。作家面对纷繁的社会现象,通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的简化加工,加以提炼、概括,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最终使艺术形象包含丰富的艺术内涵。这就要求作文时要注意两个原则: 一是在语言表达上力求精炼,删繁除冗。二是在篇章组织注重简要,即要突出重点,抓住有代表性的事物或事物的某些方面进行描绘。宋人作文论文也往往秉承这些原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小畜集》所谓“宋承五代之后,文体纤丽,禹偁始为古雅简淡之作”[20]1307,主要指王禹偁作品语言简洁雅致而内容丰腴高妙,近乎古人文章风采。欧阳修提出的“简而有法”同样强调散文语言简洁凝炼,遣词造句要言不烦。其为文也往往为求文字精炼,简易省约而进行屡次修改。《春渚纪闻》卷七云:“欧阳文忠公作文既毕,贴之墙壁,坐卧观之,改正尽善,方出以示人。……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于屡改也”[21]。修改的过程往往是去粗取精、删繁就简的过程。除了前举欧阳修《醉翁亭记》删定“环滁皆山也”的例子外,《朱子语类·论文》也记载了曾巩传授陈师道作文“简洁”之法:“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 ‘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为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坐,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6]3309南宋刘辰翁《刘次庄考乐府序》亦云:“吾读《文王》、《清庙》,何其往来反复,愈简而愈有余地,虽不能知其声,而洋洋者如倡而复叹之不足也,故可歌也。”[2]第357册69刘氏所谓的“愈简而愈有余地”,正是“张力”的审美特征。刘辰翁极力推崇以简驭繁,为了追求文学作品的韵味悠长,就必须在文意、语言的“多”与“少”之间构成张力,达到“以少出多”、“以少胜多”的效果,这是刘辰翁重要的文学思想,如其《赵信之诗序》说:“自南塘兄弟下逮汝茪,类以少许胜多多许”[2]第357册59;其《刘孚斋诗序》又云:“作诗如作字,凡一斋第一,类欲以少许对多多许,然气骨适称,识者盖深许之”[2]第357册74。

其三,繁简得宜,以自然为旨归。宋人尽管往往在品文时倡简厌繁,作文时删繁为简,但他们反对简单地将“繁”、“简”作为衡文的依据,北宋刘安世曾云:“文章岂有繁简?必欲多,则文冗而不足读;必欲简,则僻涩令人不喜。……故可谓之文,如风行水上,出于自然也;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22],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引洪迈语亦云:“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简各有当也”[23]。可见,宋人论文时提倡的“简”,并非一味地片面追求文章语言简洁,还必须做到文意自然流畅,即苏轼所谓“辞达”。其实,我们通过宋初古文运动先驱柳开对“古文”的定义中就能发现这一点:“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2]第6册367柳开主张文章写作应“随言短长,应变作制”,不要仅仅关心繁简短长,关键在于写得晓畅明了、自然古淡。主张“简而有法”的欧阳修曾在《与渑池徐宰书》中云:

著撰苟多,他日更自精择,少去其繁,则峻洁矣。然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5]第8册219-220

要求简洁乃须自然而至,文章流畅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欧阳修更重视的是“简”的妙韵和审美表现力,更强调本色无饰的美,以简淡自然、朴素之境为最高艺术境界。他告诫外甥徐无党:文章语言的精要简易,不仅仅形式上删繁就简、语言精炼,而且不能勉强行之,必待思想精深、学识丰厚,届时水到渠成,如同内心自然流露一般。如果勉强删减以求“简”,则易造成文意枯竭,文意不明晰,文气不畅通,达不到文风自然的审美效果,正如其《与乐秀才第一书》所云:“夫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5]第4册333。欧阳修《获麟赠姚辟先辈诗》云:“正途趋简易,慎勿事崎岖”[5]第1册152,将“简易”作为诗文创作之“正途”,新奇怪异则是崎岖小道,劝人勿入。其散文创作虽往往取法古人,追求“简”的审美效果,然平易自然的文风是其时刻坚持的写作标准,诚如他对曾巩所言:“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24]255。针对中唐韩愈、孟郊的古文创作,欧阳修强调“取其自然”,而反对中唐散文怪奇的文风:“余尝患文士不能有所发明以警未悟,而好为新奇以自异,欲以怪而取名,如元结之徒是也。至于樊宗师,遂不胜其弊矣”[5]第7册455。在追求语言简易的同时,主张文风自然,是欧阳修“简而有法”说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清人沈德潜曾指出欧阳修散文“简而有法,详略得宜”[25],可谓中的之论。“欧阳修的这种文章写作主张,也直接把由王禹偁带来的宋代公文的论辩说理之风大大向前推动了一步,也被他的继承者所效法。”[26]黄庭坚作文也倡导简练自然而反对刻意求奇,他在《与王观复书》中说:“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又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2]第104册297。南宋叶适散文创作追步欧阳修,其文风也表现出简淡自然的特征,正如南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条所云:“水心于欧公四六暗诵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顾其简淡朴素,无一毫妩媚之态,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难识也。”[12]554。

宋代古文创作尚简精神所产生的审美特征在于传神和韵味。从创作主体方面说,“简”体现了作者艺术选择和表现的卓越才能;从审美主体方面看,“简”留下了展开想象甚至参与创作的广阔空间,每个读者和观赏者都可以依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去理解并加以丰富和创造。在美学意义上,“简”绝不等于简单,在“简”的外在形式中,蕴涵着深广的意味。言简意赅、以少总多、繁简得宜,两者之为表里,终以自然为旨归,构成“简”美的深厚内蕴。

三、宋代以“简”论文的宗经意旨与“春秋笔法”

以“简”论文形成的原因十分复杂,追其宗源,要探究当时的历史背景与传统文化对其的影响。古人有强烈的远古崇拜意识,强调慎终追远,学有本源。冯友兰指出:“这种以简驭繁、简而寓繁的思想倾向和目的的效果似乎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文化追求。”[27]中国古代文论往往遵循宗经之道。《文心雕龙·宗经》强调作文必须以六经为法式:“(经)柢根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1]77其中“辞约而旨丰”是指以最经济的文字来传达最丰富的意味。“事近而喻远”则是指以通晓明白的表现方式来传达深远博大的喻意。刘勰的宗经思想还包含作为六经“六义”之一的“体约而不芜”,其目的也是要从事写作的人们学习圣人们写作经典时“简言以达旨”、“辞尚体要”的经验。

宋初文坛上,骈俪艳冶的“西昆体”和艰涩怪诞的“太学体”相继盛行,悖离了宗经要旨。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与《再答张扶书》中分别云:

今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吾观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难道也,未始义之难晓也。……今子年少志专,雅识古道,又其文不背经旨,甚可嘉也。姑能远师六经,近师吏部,使句之易道、义之易晓,又辅之以学,助之以气,吾将见子以文显于时也。[2]第7册395

夫天地,易简者也。……《易》之道,圣人演之,贤人注之,列于六经,悬为学科,其义甚明而可晓也。[2]第7册397

六经是儒家之道的载体,为圣人明道而作,简约而明晰。王禹偁力倡“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的古文,认为文章写作应效法“天地易简”原理。“天地易简”即“乾坤易简”。“乾”、“坤”二卦代表天地,是万物之根源,乾“易”坤“简”,并非言其肤浅、简陋,而是指一种易于接受、简明自然的宇宙法则和行为规范。

宋人往往批评汉儒的繁琐哲学,而力主“六经简易”之理。欧阳修《试笔·六经简要说》认为:“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而人非聪明,不能达其义,余尝听人读佛书,其数十万言,谓可数谈而尽,而溺其说者以谓欲晓愚下人,故如此尔。然则六经简要,愚下人独不得晓邪。”[5]第7册178在六经中,他尤重《易》与《春秋》,云:“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简,其义愈深。”[5]第4册534他多次强调“儒者学乎圣人,圣人之道直以简”[5]第3册151,认为六经本就是简单平易的,并提倡以“简易”原则解经,这可视为其义理经学的方法论原则。这一原则的来源,欧阳修《易童子问》卷三有相关论述:

《系辞》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可谓详而备矣,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义尽于此矣。[5]第4册534

欧阳修认为乾坤作为太初元气而生成万物,平易而自然,圣人之道也应顺应天地。在《易》“乾坤易简”观念的影响下,欧阳修认为,对于经学研究和接受而言,要符合六经简直明白的行文特点,正如生成天地自然的乾坤一样,保持原初的面貌。他在《易或问》中说:“大义简而要,故其辞易而明。”[5]第4册87可见,在欧阳修看来,领会《易》之关键在于抓住“大义”,并依据自然性情用简单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正如欧阳发在《先公事迹》中所云: “其(欧阳修)于经术,务明其大本,而本于性情,其所发明,简易明白”[5]第8册555。北宋吕陶诗云:“六经圣人心,言以寓微意。著示万世教,大略归简易”[10]7750,其《应制举上诸公书》又云:“圣人之所谓道者,以简易为宗,以该天下之理”[2]第73册330。

“易简”作为“天下之理”,不仅适用于圣人之道,也适用于体道的文辞,甚至文学作品。圣人之道简易明晰而容含天下万事的形态特征对于文章无疑具有典范意义。如被后世誉为尚简范文的《醉翁亭记》即受《易》的影响,据董弅《闲燕常谈》载:“世传欧阳公作《醉翁亭记》成,以示尹师鲁,自谓古无此体。师鲁曰:‘古已有之。’公愕然,师鲁起取《周易·杂卦》以示公,公无语,果如其说。”[28]在古代征圣宗经的文化背景下,作为群经之首的《周易》不仅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体式,而且对文学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周易》在表意中所确立和传达的思想和价值观念作为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在无尽的探究与阐释中流传了下来。”[29]欧阳修“简而有法”说即受《易》“乾坤易简”观念的影响,它的提出是在崇圣宗经、复古“圣人之道”的前提下,对古文创作观念的恢复和复兴。宋人也往往以“简易”评论诗文,以此标明他们提倡简直平易,反对繁曲怪谲的文学主张,如黄庭坚《与王观复书》其二:“但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耳。”[2]第104册297南宋沈虞卿《小畜集后序》论及王禹稱文章特色时云:“其文简易醇质,得古作者之体”[30]。

以“简”论文与宋代文人对《春秋》的推崇也密切相关。“春秋笔法”既可作为修史的凡例,又被当作为文之典范。在刘勰看来,《春秋》正是以“简”成为后世文章的典范。《文心雕龙·征圣》云:“《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1]40他将《春秋》的“简言以达旨”作为中国文论话语中尚简的准则。“当春秋笔法由修史义例变为文章楷模后,就成为一种对中国叙事散文创作影响很大的写作范式,那就是追求行文的简洁和义蕴的丰富,寓褒贬于叙事之中,通过写什么或不写什么的选择,详略与隐显的不同,以至用词和语气的微妙差别,委婉而曲折地透露出作者的是非和爱憎。”[31]

宋代《春秋》学极其发达,《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九云:“说《春秋》者,莫夥于两宋。”[20]234《宋史·艺文志》著录《春秋》学专著达二百四十余种,其中有不少是文人所撰,如欧阳修《春秋论》、苏辙《春秋集解》、叶梦得《春秋谳》等。《春秋》往往被宋人认为六经“简”美的代表,欧阳修云:“《春秋》辞有同异,尤谨严而简约。”[5](第2册105)张耒更说:“六经之文……莫简于《春秋》。”[2]第127册252因此,宋人以“简”论文常常以《春秋》作为参照范例,北宋徐积《节孝语录》云:

凡人为文,必出诸己而简易,乃为佳耳。为文正如为人,若有辛苦,态度便不自然。为文必学《春秋》,然后言语有法。近世学者,多以《春秋》为深隐不可学,盖不知者也。且圣人之言,曷尝务奇险,求后世之不晓。赵啖曰:“《春秋》明白如日月,简易如天地。”此最为至论。黄元明行己简易,论文取一切平恕。为文必须读《春秋》,而士子急于为利,以求耳目之用,虽数教而不从。近世文之简古者,无如曾子固。[32]

徐积认为,为文简易必须取法《春秋》,并以曾巩文为“简”文范例。古人所谓“先生之文至矣,乃六经之羽翼,人治之元龟,自孟轲氏以来,未有臻斯盛者也。”[24]819“先生之文,虽未始六经之袭,而未尝不与六经合也。”[24]815皆可作为徐积此论的注脚。文彦博也认为《春秋》风格是简易的:“夫圣人之道,言以尚辞,语无重出,故云‘一字为褒贬’者,取其简而当也”[2]第31册47,进而提倡简易质直的文章风格,要求文章应“文字明白简易”[2]第30册258。其实,在宋代文论话语中,更具有理论意义的是尹洙文简与《春秋》之关系。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指出:“述其文,则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5]第4册394-395范仲淹《尹师鲁河南集序》云:“师鲁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2]第18册393强至《读尹师鲁集》诗云:“高文简得春秋法,大体严如剑佩臣。”[10]7021《宋史·尹洙传》载:“洙内刚外和,博学有识度,尤深于《春秋》。自唐末历五代,文格卑弱。至宋初,柳开始为古文,洙与穆修复振起之。其为文简而有法。”[3]9838可见,尹文“简而有法”主要得益于《春秋》学。在宋人经学观念中,《春秋》是尚“简”的典型,他们以“简”激赏尹文,显示了其以“简”论文的思维方式。

综之,在古代文论中,“简”是一个具有突出美学特征的理论范畴。“简”在文学家和文论家所秉承《易》之“乾坤易简”和《春秋》之“简言以达旨”思想和原理的背景下,在“圣人之道—六经—古文”的话语模式中逐渐成为宋代文人公认并效法的美学风格,开始普遍以“简”作文品文。以“简”论文受到后世评论家的认同和接受,逐渐成为后世散文批评领域常见的范式,直到清代桐城派刘大櫆《论文偶记》还重申:“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33],仍在强调叙述方式的简约,采取“简”之艺术手法生成“味淡”、“气蕴”、“品贵”、“神远”的叙事效果和风格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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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漫宙]

Commenting the Prose with Simplicity in the Criticism on the Ancient Chinese Prose in the Song Dynasty

ZHANG Zhen-q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In the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simplicity belongs to a theoretical category with the prominent features of aesthetics. Since commenting the prose with simplicity is rather popular in the criticism on the ancient Chinese prose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simplicity obtains the intensive interpretation, which mainly refers to the plain language with rich meaning, the abundant summary with the least, and the conciseness with the spontaneity and other aspects. Its appearance is related to the classic-revering and back-to-the-ancient background of Song learning, which reflects the penetration and effect into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the classic-revering ideology of the Qian-Kun simplicity in the Yi as well as the Spring-Autumn-Period technique of writing of conveying the ideas with the simple language in theChunqiu.

ancient Chinese prose in the Song Dynasty; simplicity; rich complexity; simplicity with principle; conciseness;Yi;Chunqiu

2015-04-25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大项目“宋金元文艺思想史”(11JJD750009)

张振谦(1979-),男,河南许昌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I206.2

A

1004-1710(2015)05-006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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