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诗论》中的诗史
2015-03-17施秋香
施秋香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试析《诗论》中的诗史
施秋香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摘要:内容朱光潜在诗学著作《诗论》中按照历史的和逻辑的顺序明确诗的本质、形式及其发展规律和走向等问题,在论述的过程中,诗史的脉络交错其中,并且他别具只眼地将中国诗史读成节奏史、音律史和情趣史等不同形态。但是诗史的脉络不是显现的对象,而是诗论的基础和背景,与综合的分析的论证方法完美融合,不着痕迹地穿插于论述之中,从而使主体的诗论更为充实和丰满。
关键词:诗论;诗史;史论关系
朱光潜的诗学著作《诗论》从探讨诗的起源写起,按照历史的逻辑顺序在各个维度之间依次明确诗的本质、形式及其发展规律和走向等问题。在论述过程中,中国诗史的基本脉络如草蛇灰线,不着痕迹地穿插于论述之中,或者以论代史,或者论中含史,史与论完美结合,饱满的诗史支撑起周密的诗论。
一、交错穿插的诗史脉络
朱光潜以人类学与社会学的证据为主,以历史学与考古学的证据为辅,分析得出诗歌以人类天性为基础,与人类起源一样久远,与音乐、舞蹈同源的观点,这一观点贯穿结构了全书始终,诗歌、音乐、舞蹈的共同命脉——节奏则成为全书的论述核心。围绕这样的线索和核心观点,《诗论》着重探讨了中国诗歌的发展及其特质。
朱光潜从游戏说的角度完善关于诗歌起源问题的研究,说明“艺术和游戏都像斯宾塞所说的,有几分是余力的流露,是富裕生命的表现。”[1]P37因此谐、隐和文字游戏不只是民间诗与游戏的共同特点,更是民间诗与文人诗之间的桥梁,是诗歌语言独特的规定性。通过对谐、隐和文字游戏的分析论述,朱光潜勾画出了一条鲜为人知的诗史支流,那就是:描写诗源于隐语,后来的咏物诗词大半也是根据隐语原则。作为一个背景和角度,“游戏说”充实和支撑了对于诗歌起源问题的论述,在论述中凸显诗史,以论代史。
按照历史的逻辑顺序,诗歌从诗乐舞同源的原始状态逐渐往文字意义的方向发展,从而与音乐、舞蹈分离开来,成为独立的艺术样式。所以《诗论》接着探讨了诗的最高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契合无间,以及如何将此种意境传达于语言文字从而转化为真正的诗的问题。从逻辑关系和全书的整体框架来看,真正的诗至此才相对成熟和成型。为进一步明确这种完整形态的诗的本质特征,朱光潜将诗与同为语言艺术的散文以及与音乐、绘画进行比较,从而确立诗是有音律的纯文学。在此基础上,全书又转入对诗歌本体的研究,从声、顿、韵三个方面分析诗歌独特的节奏和声韵,并且讨论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整个逻辑安排暗合了一定的历史顺序:诗乐舞同源的时期是原始社会,接着诗文分化大致出现在魏晋时期,律诗则出现于魏晋之后极盛于唐朝。因此先讨论诗歌起源,接着谈诗与散文的区别,而后论诗的音律问题。两条线索明暗呼应。
在开篇谈了诗歌起源之后,作者并没有就此搁置不顾,而是多处回应这个起源,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他说:“从德国音乐家瓦格纳宣扬‘乐剧’运动以后,诗剧与乐曲携手并行,互相辉映,又参之以舞,诗、乐、舞在原始时代的结合似乎又恢复起来了。”[1]P111这是一条客观的历史规律,这种恢复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更高层次上的回应。现实中具有代表性的例证是,从《诗经》广泛收集民歌的源头,到汉乐府大规模收集民间诗歌的壮举再到当时以北京大学刘半农、沈坚士、周作人等为代表的学者们重回田野搜集民歌的努力,历史总是这么螺旋式上升着。
因此,从诗乐舞同源的圆融不可分,到彼此逐渐分离而产生的不同艺术形态之间的对话张力,再到重新追求自然天成的现代白话诗,一条螺旋式上升的诗史线索交错穿插于关于诗的起源、诗的境界、诗的节奏等具体论述中,综合的分析的论证方法和历史的逻辑的诗史脉络完美融合。
二、别具只眼的诗史形态
与一些学者将文学史看作从一个作家到另一个作家的历史不同,朱光潜特别善于把握文学史重大的转变和分期,提纲挈领,比如他对于中国文学史上两次废韵运动的重视以及抓住中国诗的两个大的转变:乐府五言的兴起和作为“中国诗的演化史上的一件重大事变”[1]P183的律诗的兴起等等。此外,为了更加充分有力地论证主要研究对象——诗的本质特征,他还别具只眼地将中国诗史读成了节奏史、音律史和情趣史等各具特色的不同形态。
首先,朱光潜反复强调不管诗乐舞如何分化独立,节奏始终是它们的共同命脉,因此从他的笔下我们可以读出一部贯穿始终的诗歌节奏史。节奏的红线贯穿了诗的起源、诗的本质、诗与散文、音乐、绘画的区别等一系列问题,贯穿了从古至今的中国诗歌发展史。虽然诗、乐、舞分化之后都没有完全脱离节奏的特征,但相对而言,节奏在诗与音乐中的地位更为重要,因此,他从节奏的角度分析了诗与乐的区别,进而探讨了白话诗的节奏问题。出于对节奏问题的重视,朱光潜专列三章分别从声、顿、韵的角度详细分析了中国诗的节奏。由于中国诗始终不曾偏离过节奏这一基本命脉,当它发展到律诗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节奏与情调不能完全协调的缺陷,于是历史的发展规律水到渠成地造就了以补救这个缺点为目的的白话诗。
其次,由于诗歌的节奏不是独立自足的存在物,而是诗的一种特质所在,它需要依靠声、顿、韵等语言因素来体现,而且普遍形态的节奏会随着诗歌的发展而发展,到最成熟的律诗阶段,节奏就上升表现为“律”,因此,一部与众不同的音律史更为充分地阐释了诗歌的节奏命脉,这部音律史以律体诗为主要研究对象。沿着“律”的发展路径,朱光潜细致入微地分析了赋如何分别向诗和散文两个方面流灌,从而在诗的方面造成了唐朝律诗的风生水起。他反对历史家无视历史的连续性,强行按照时代对诗歌进行分期的做法,强调“文学史本来不可强分时期”[1]P184。文学史是演化发展的,不是革命突变的。因此,在这部音律史中,朱光潜以此种观念从诗体及文体衍变的角度说明律诗的产生受到赋的影响,进而使诗的音律史更为完善。
第三,诗歌的命脉是节奏,但这种节奏不是一种物理的事实,而是主观的节奏,是“心物交感的结果”,[1]P115所以,诗的理想境界应当是情趣与意象的契合无间,据此,朱光潜将中国诗史读成了一部情趣史。他从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深浅角度将中国古诗的演进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情趣逐渐征服意象,中间是征服的完成,后来意象蔚起,几成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自引起一种情趣。”[1]P61其中第一步大略是汉魏以前,第二步是汉魏时代如《古诗十九首》、陶渊明的作品等,第三步是六朝时期的山水诗画。这样的诗史划分新颖独特,当然作者此时并非是要着力研究诗歌历史的发展轨迹,而是要以此来说明情趣与意象的配合原理,从而论证诗的理想境界乃是如陶渊明笔下那样登峰造极的情景契合状态。这也就能够理解在《诗论》增订版中,朱光潜何以特意加上《陶渊明》这篇专门的作家研究了,这其实是暗合了其关于诗歌情趣史的论述。
除了上述三种独特的诗史形态,朱光潜还从音与义的离合关系将诗歌的进化史分为四个时期,独辟蹊径地说明齐梁时代的诗在词的文字本身就见出音乐的特性,进而回答了“声律的研究何以特盛于齐梁以后”的问题。客观的诗史在《诗论》中呈现出多样的形态,使读者领略到各具情态的诗史,从而通过不同角度充分认识诗学本质。
三、显隐分明的史论关系
作为主要论述对象的诗歌并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在时间、历史的长河中发展演变着,表现出姿态各异的特征,因此,要考察诗的本质,必然绕不开作为深厚背景的历时性演绎,对诗的论述必须建立在绵延不断的史的基础之上。《诗论》对史与论关系的独特处理是,史的陈述只出现于论的转折、过渡之处甚至是在论的背后,归根结底,史是隐含的脉络,论才是显现的对象。
首先,时间向度的诗史相当程度上受到了诗本体的论的限制。尽管由于受学术风气以及古典文论的影响,作者在论诗的时候会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上述种种历时性的史的疏理,读者也可以较为明晰地感受到中国诗的基本脉络,并在其中逐渐明确诗的本质特征,然而更多时候,朱光潜会毫不犹豫地跳出历时性的史的流,进入到共时性的论的面。比如,他极为重视诗的节奏、音韵、声律等音乐性方面的因素,因此,在论述了诗的起源、发展以及诗文分化之后诗与散文、音乐、绘画的区别等一系列历时性演变之后,他停下时间的脚步,专门从声、顿、韵三个方面细细分析中国诗的节奏与声韵。在分析之中,又从空间上拓展开去,以学贯中西的渊博学养游刃有余地进行中西比较,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以下观点:四声不像希腊拉丁文的长短和英文的轻重,它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影响不大;中国诗的节奏在顿的抑扬和韵上见出;韵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和法文诗的节奏有重要作用的原因是相同的……这些对不同国家诗的节奏方面的声、顿、韵的横向把握已经完全跳出了时间的限制,是一种空间的延伸。虽然在总的空间比较中,于细微处还可见时间的痕迹,比如对中国诗中韵的起源、发展及废韵运动等的考察就包含了诗史的理念,但这些都没有妨碍诗论的主体地位。
其次,诗史支撑了诗论,史伏于论之中。一般史家都习惯于通过对史实进行描述进而得出史论,如《资治通鉴》等,而朱光潜却把诗史作为一种背景,着重论述的是他的史识,高屋建瓴。他笔下的诗歌史是如韦勒克、沃伦所说的“纯粹按照文学的标志来制定”[2]P318的,同时也是如他自己评价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所说的那样,是“用着颜色的笔勾出来”[1]P211的,因此,他的目的不是史实史料的疏理和检阅,而是以史为背景来论述诗的本质问题,处处为诗本体的论述服务。由此可见,《诗论》以论为主,史的地位在于为论服务,诗论又暗指了诗史的发展趋向,诗史与诗论完美融合。
第三,史与论的交相融合中体现出作者对于当下,对于白话诗的关注。中国诗歌从诗、乐、舞同源的原始状态向文字意义方向发展分化之后,大致经历了这样的发展历程:从上古二言形式的原始歌谣到以四言诗为主的《诗经》,经过屈原《楚辞》的诗体大解放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诗,发展到以《古诗十九首》为杰出代表的文人五言诗和初唐时期的七言歌行,到音义对仗的律诗蔚为大观之时,诗歌走向了鼎盛,基本定型。定型之后即是结构、颠覆。因此,白话诗的形成与整个诗史的历史归去是一致的。中国历来的史鉴思维以及朱光潜本人历来对新诗的关注,使其希望通过对以往诗歌发展及其本质的分析,能够对现代白话诗起到一定的借鉴、观照之用,正如其在《抗战版序》中所言:“我们的新诗运动正在开始,这运动的成功或失败对中国文学的前途必有极大影响,我们必须郑重谨慎,不能让它流产。”[1]P2因此,有人认为:“《诗论》中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朱先生作为一个以探讨基础理论为主的美学家,对中国的新诗发展发表的那些看法。”“从三、四十年代中国新诗创作的状况与理论批评的发展水平来看,朱先生的诗歌观是非常有益于诗坛的进步与拓新的。”[3]这样的评价是切中肯綮的。
综上所述,《诗论》以论代史,诗史的脉络潜伏于诗论的背后,如盐在水地融于诗论的条分缕析之中,是诗论的基础和背景,使主体的诗论更为充实和丰满,使这部著作成为“中国现代诗学的第一块里程碑”。[3]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诗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3]李黎.中国现代诗学的第一块里程碑——读朱光潜先生的《诗论》[J].读书,1986,(8).
An Analysis of the Poetical History of Poetics
SHI Qiu-xiang
Abstract:Zhu Guangqian cleared some questions about poems in his poetical work of Poetics by the logic and historical order, such as the poems’ essence,form and the law of development. In the course of discussion, the clue of poetical history was staggered. And he was able to see what others can not to read Chinese poetical history into different history forms of rhythm, meter and interest. But the clue of poetical history was not the obvious object, but the foundation and background of poetical theory. It was mixed with the comprehensive and analytic method perfectly and was interspersed in the discussion rightly,so as to make the body of poetical theory more substantial and abundant.
Key words:Poetics;poetical histor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y and theory
作者简介:施秋香(1981—),女,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扬州大学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项目(XJJ2013-03) 。
收稿日期:2014—11—26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152(2015)01-005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