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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上)

2015-03-16费米

北京纪事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耿筒子楼小兰

费米

为数不少的北京人的童年是在筒子楼里度过的。当然,我说的是有把子年纪的北京人。我刚在北京成家时就是住的筒子楼。筒子楼虽说生活上有诸多不便,但它的好处是你对你的邻居了解很多,因此可以很快融入这个人群里。

如今北京的筒子楼已经所剩不多,但还能找到几处。比如西城的真武庙,一大片筒子楼至今还住着人。我在那里住过5年,因此而见识了北京平民的生活。

粪土当年

真武庙在北京的西城区,归月坛街道管辖。

真武庙的老住户们为自己的前身而自豪:看见这一大片楼了吗?这都是当年华北局的办公楼。

说这话的时候要左手叉着腰,右手画很大一个弧,眼睛要乜斜着,要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势,话里边要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北京市算个屁啊!它也不过是华北局管辖的一个地方而已。

当年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包括他们的后代,随着华北局的撤销早已经不住真武庙了,还住在这些上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里的人,基本是些普通百姓。比如,我住的真武庙13条58栋4楼上,除了住在1-3号门内的老耿算是有些社会地位外,其余的都是伙夫马弁之类的后代,比起他们的老子来,没多大长进。

论起老耿来,住我家隔壁的万户侯说,“老天爷是公平的。”

万户侯不姓万,名字也不叫户侯,他这个名字来源于一首伟人的诗词——粪土当年万户侯。就因为他老把这句话挂嘴上:切,丫算老几呀?丫就算是当年的万户侯吧,咱还要粪土丫一把呢!

所以,街坊们都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小万,吃了吗?”

起始的时候他还纳闷儿:什么时候自己改姓万了?后来大家这样叫他叫的时间长了,无奈之下他也就承认这个事实了,谁叫他那么好显摆自己的学问呢。

万户侯是个热心人,我们一搬到这里来住,他就把四楼的住户挨个儿介绍了一遍。自然,顺序是按地位高低排的。先介绍的是老耿。

“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说,“别看老耿成天夹个公文包进进出出的,也就是个处长,还是退休的,离休都算不上。”

“一家三口住了三间房,”我有些羡慕,毕竟我们一家三口才住了一间房,20平米,“这就很不错了。”

“这种筒子楼里的房子那也叫房子?”小万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尽管他们一家三口也只住这样的一间,而且还不是他的房,是他爸给他的,“再说了,有房无后,要那么多房子干吗?人死了能带走吗?”

话刻薄了点,但倒是有所指的。他指的是老耿家的疯儿子三十好几了至今还是单身这个事实。平时不发作还真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见面还跟你探讨改革问题,说说土地承包工厂承包的是与非;一旦发作,披散个头发舞刀弄棍的,谁见了都怕,故此知道点底细的,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虽然到最后也就是自残了事,倒不伤着别人,但一起过日子谁吃得消这个呢?

“总之,”万户侯的结论是,“老天爷是公平的。”

我不明白,这怎么就跟公平扯上了?

鱼龙混杂

真武庙四条每天都有早市,从天刚蒙蒙亮出摊儿到上午十点收市,一直要闹腾将近5个小时。

早市里头什么菜都有,猪肉、牛羊肉、河鲜海鲜,还有活鸡活鸭,还时常能遇上街坊,见面后不免彼此看看对方的菜篮子,议论一番菜价。万户侯是经常见到的,他嫌老婆不会买菜,把日常开销的权力握在了自己手里。

当然他老婆不这么看。“他那点小心眼,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老婆平日里似乎没心没肺的,然而老公那点小算盘全看在了眼里,“他好把着那点钱,给自己买好吃的。”

说句良心话,万户侯除了给自己买点便宜的烟和茉莉花茶,我还真没怎么见过他偷偷地吃好吃的。最多也就是站在路边吃羊肉串,两毛一串的烤羊肉撑死了吃五串。一开始万户侯接了上幼儿园的女儿后两人一起吃羊肉串,但女儿吃过好吃的就忍不住要跟妈妈说,万户侯跟老婆吵过几次后干脆一个人先吃羊肉串,吃过后抹抹嘴再去接女儿。

三儿媳妇平日里下班后就猫在家里看电视,反正做饭是婆婆的事。但每天买菜她跟三儿轮着来。他们家儿子说:“我妈是个大美妞。”但早市里遇见三儿媳妇,总是睡眼惺忪蓬头垢面,而且眼圈黑黑的。等买完菜吃完早点去上班,就已经是描眉弄眼打扮光鲜着出门了。所以,大美妞的意思,不光是人要漂亮,还要好打扮。

万户侯最后才介绍到黄阿姨,因为是成天晚上一桌上打麻将的牌友,他的话就比较有点同情的意思。

“老太太也忒不易呀,以前做过妓女,青楼女子,不过后来改造好了,在我们前面那个小卖部里卖东西,三四年前就退休了。”

我一算时间,老太太应该是十几岁就被卖到了妓院的。有些人穷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卖儿鬻女。这种事情自古至今都有,可见多少年了人性都没有什么改变。

大概是有过这段历史,老太太待人接物极有分寸,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和蔼可亲的。当年职业习惯唯一留有的痕迹就是抽烟,而且夹烟卷的动作还是那么性感。有时候遇见了,我敬她一根烟,她眯眼看了看烟标:“大前门,早先有一种烟叫哈德门。”

大白天吃肉

1988年时节的人们,还是比较馋肉的。

在我们这个筒子楼里,时不时地吃肉意味着你们家境还不错。

我隔壁的万户侯,剁排骨的时候动静很大。

筒子楼里有个公用厨房,但只摆得下四个煤气炉,这层楼里大小有十二间房子,住了九户人家,我们家,万户侯家,黄阿姨家等五户的煤气炉都放在门前的过道里,做饭什么的都在门口,各家在炉子边摆一张桌子,摆放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什么的。切菜就在这张桌子上了。

万户侯一剁排骨,过往的人就说:“哟,小万,今儿吃排骨呢吧。”

万户侯就说:“也没特意去买,上次买了一扇排骨没吃完,放冰箱里冻着了。今儿小孩吵吵着要吃排骨,吃就吃吧。这孩子,嘴忒馋了点,才刚吃完几天呀。”

说完,又咣咣地剁起来了。

老耿的老婆,一个小个子的四川小老太太说:“小娃儿哪有不馋肉的呀?”

万户侯的女儿见有人给自己撑腰,一下子就来劲了:“还说我馋呢,好几次你一个人偷偷吃羊肉串,嘴也不擦干净,嘴唇油乎乎的就跑来接我了。我都跟妈说了。她说,‘吃,吃,吃死他!”

万户侯眼睛瞪得圆圆的,挥刀吓唬女儿,“再胡咧咧,信不信我一刀砍死你!”

小女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耿老婆,我们管她叫唐阿姨的,一下笑出声来,“小万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有这样吓孩子的吗?孩子再怎么着也是爹妈的心头肉嘛。你是不是剁排骨剁顺手了啊?”

万户侯曾经跟我说过,老耿人很好,从没跟街坊红过脸;倒是这个小老太太,说起话来阴着呢。他们的儿子之所以心理变态,跟这个当妈的老呲愣他有很大关系。

看了这场景我都要笑出来了。万户侯的本意其实是借孩子这个由头来表示他们家经常吃排骨,有点像有钱人开个奔驰宝马显摆的意思;而唐阿姨明明知道这点,但她就看不惯吃点排骨也要弄那么大的动静出来,所以把话头转到孩子身上去了。小孩子家哪有这点心机啊,于是觉得冤枉,要分辩几句,这就正好落入老太太设的套里头了。这一来,万户侯当然要生气了,一是生唐阿姨的气,二来怪自家孩子傻,看不出好歹来。

当然,我还是同情万户侯:他吃他的排骨,跟你唐阿姨有什么相干啊,兴许你日子过得憋闷,找点乐子开心开心。你这一开心不要紧,人家是大人吼小孩叫,吃排骨的乐趣就大打折扣了。

美女与疯癫

老耿家按理说光景还是不错的。

但唐阿姨过日子还是很节俭。事情就出在他们那疯癫儿子身上。

儿子耿东风本来有正经工作,后来有了这病,常跟单位里的人干架,有几次闹得太厉害了,险些让人给送疯人院里,还就是老耿有些关系,大事化小,也就过去了。但单位里是没法待了,这就回家养着了。后来,政策放开,没工作的人都可以起个照做点小买卖,疯儿子在家待烦了,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老太太一看,觉得想做买卖是好事,于是花了点钱给儿子起了个照。她知道他怕烦,复杂点的账算不过来,就让他卖南北干货,就是黄花木耳、香菇核桃什么的。摊儿就摆在院子外面的白云路上,倒也很近。平时看摊儿他一人就够了,唐阿姨不用过去,每天早晚出摊儿收摊儿,她得帮忙拿东西。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寒冷严冬,老太太都是两头黑地带儿子出门进门。儿子有时候犯懒,想睡个懒觉,老太太就开始唠叨,说在她老家,他这样的是连口饭都混不上的。大多数时候耿东风都是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拉着三轮出门;有时候嫌说多了,干脆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捂着被子,一直赖到九十点钟才起床。耿东风自己一人住一间屋子,对付自己老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门反锁起来,任由她在门外絮絮叨叨做半天思想工作。

东边数过来第三间,住着一个女孩子,楼里的人都叫她小兰。小兰身材修长,长得很漂亮,正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报考中戏。女孩嘴很甜,见谁都叫姐或者哥,三儿没事愿意过去找她聊天。三儿在建筑公司做工头,不想干了就回家,要么看电视,要么睡觉,或者不想睡觉的时候就在邻里间串个门什么的。他媳妇下班后见三儿钻在女孩的小屋里不出来,于是端了盆衣服上水房,走到女孩门前,隔着帘子说:“人家小兰要考大学的,你待里头不妨碍她复习啊?”三儿讪讪地掀帘子出来:“我看小兰有戏,准备得不错。”媳妇味道酸酸地嘟哝:“再有戏,也架不住你这样捣乱;你这辈子也就是码码砖砌砌墙了,人家小兰的大好前程可是耽误不得。”言下之意,你就甭想吃天鹅肉了。

三儿的大哥,魏老大,住西头第一间屋,平日说话听得出是认为自己的老娘偏心眼。说起来,还真得怪他老娘,都是一个妈生的,三儿长得方方正正,浓眉大眼,天庭饱满,身板魁梧;魏老大有点歪瓜裂枣的意思,尖脑袋尖下巴颏儿,还真有点寒碜。这样,就连自己老娘都有点不大待见。另外他生的是女儿,三儿结结实实给生了个儿子,老太太老脑筋,就更觉得三儿亲了,于是平时就照管三儿家里接送孩子和做晚饭,还把自己住的大屋边一间小房给三儿,但谁都知道,老太太一蹬腿,这间大屋也得归三儿。老大媳妇这就满肚子怨气,一不开心就老跟楼道里站着,片儿汤话一句句地甩着。魏老大在屋子里敞着门喝闷酒,边喝边帮衬媳妇说一句半句的。

这样的时候一过,魏大娘把魏老大单独唤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上一顿:就这点出息?老娘儿们在那里吵吵,你掺和什么呀?几杯黄汤一下肚,连自己姓魏都不记得了?筒子楼人家一般不关门,挂张帘子挡一挡,因此屋里说什么,嗓门大点外面都能听见。

老大媳妇唯一可安慰的,是自家的闺女:人出落得水灵,嗓音还甜美,每个周日要去市少年宫学声乐,还经常跟合唱团一起去电台录音。她妈说,我们家闺女可望进入银河少年合唱团,到那时候,前途什么的就不发愁了。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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