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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西域梦(外三篇)

2015-03-16郭德茂

伊犁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昌耀西域鸽子

郭德茂

众所周知,李白生于西域。然而他毕竟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亲返归蜀地,所以李白与西域的联系更多地在于精神方面,在于形成他豪放倜傥性格的某种根源上。在李白的感情世界和艺术领地中,西域始终是一片瑰丽奇异的风景胜地,是一个美妙传奇的梦想,是在血液中的那一缕缕俊爽豪逸的潜流。

唐代国力强盛,长安乃是国际性的大都会,而连接着长安与世界各重要城市的纽带便是著名的丝绸之路。当时的西域驼铃不断,商贾云集,是经商的黄金通道。李白的父亲李客在“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范传正《新墓碑》),显然他并不是当地基业厚实的财东,但是他却很有钱。李白“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上安州裴长史书》)其资金都是由他父亲提供,由此可推断,李白的父亲在西域乃是一个大商人。至于他为什么又“逋其邑,遂以客为名”,这已经成为难解之谜,然而重要的是李客的这段经历对诗人李白有着深刻的影响。行商的路历来充满艰难和凶险,也充满神奇和浪漫。剑与酒是漫漫丝路上须臾不可分离的伙伴,豪情与侠气也是荒漠冷月中不可或缺的,而雄奇壮阔、绮丽多姿的西域风光更有人生难得经历的逸韵。李客传奇性的故事在少年李白的心中种下了充满激情和血性、充满幻想和浪漫的种子。

李白“十五好剑术”(《与韩荆州书》),倾慕“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的任侠生活。青年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都与李客的西域生涯有着某种内存的联系,而且李白终其一生都不曾遗落那种雄风侠气。他的腰上常佩一柄宝剑,“高冠佩雄剑”(《忆旧游赠马少府巨》)、“锦带横龙泉”(《留别广陵诸公》),宝剑既是他护身的武器,也是他壮志豪情的寄托。昂扬时“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崔宗之《赠李十二》),愤懑时“抽剑步霜月,夜行空庭遍”(《江夏寄汉阳辅录事》)。李白之所以对宝剑有浓厚的感情,常用宝剑来抒发心志,其中就包含着自幼形成的对任侠生活的向往。究其质,是对西域自由奔放、洒脱不羁的精神品质的渴望和追求。

李白在诗歌中热情地描写和歌颂了侠客,有些侠客形象具有明显的西域人特征。最突出的要数《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月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位侠客着胡服,佩长剑,跨骏马,纵横千里,往来飘忽。这大概不是偶然的笔墨,它使人联想到李白的父亲李客。也许正因为李白对父亲的西域经历了解透彻,很钦佩父亲的豪侠气概,所以这位“赵客”才被描写得如此真切,如此生动。

李白轻财好施,胸襟豁达,这种性格特点与李白受西域文化的影响有关,尤其与其父的经商历史关系密切。经商总会有得失,所以也就必须具备旷达的眼量。“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如此洒脱的诗句,当是有其经历者方能为之,而这种经历,当出自李客的西域经商生涯。

李客的西域生涯对李白的影响也许比我们料想的还要深刻,因为李白甚至通晓西域文字。唐玄宗曾请李白代写《答蕃书》。这是李白唯一的一次“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的政务活动(李阳冰《草堂集序》)。

家庭的影响直接而具体,社会的影响则更为广泛而深入。唐代国力的强大,加速了内地与边疆经济文化的交流,使得人们对西域不再感到陌生。那儿雄奇壮阔的景致和报国立功的机会吸引了很多胸怀斗志的人们投笔从戎,去西域开拓自己的壮丽人生。于是边塞诗成为盛唐时期重要的诗歌现象,涌现出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一大批著名的边塞诗人。李白成年后虽然再没有去过西域,但是幼年的西域生活或许还留下些朦胧的印象,更由于父亲的耳濡目染和边塞诗作的浸润影响,李白对西域深怀一片美好的感情,他在一系列诗歌中抒发了对西域的热爱和神往。他笔下的西域自然风光准确而传神,表达的思想感情饱满而博大。像《塞下曲》之一和《关山月》等描写天山的诗,选景极有特点。它选取了天山最突出的特征,表现出与中原迥异的塞外风光。五月的中原早已花红柳绿,塞外却依然“无花只有寒”;而塞外的清风明月,晶莹雪峰,苍茫云海,也是中原没有的天外胜景。诗人准确地捕捉住天山的雪与月,把奇异的景致、艰苦的生活、将士戍边的壮志以及对家乡的思念具体而深入地刻画了出来。它使读者如入天山,既为边疆自然景色的奇异而叹绝,又为戍边将士报国思家的真挚情怀而感慨。

李白描写西域的诗,有不少揭示了当时边疆战争的实际状况。他谴责战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对制止战争、恢复和平安定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给予热情赞扬,如《塞下曲》之五、之六中,诗人对制止战争充满正义的勇气和必胜的豪情。他热情歌颂了戍边将士的无畏,正是他们艰苦卓绝地战斗,才有了家乡安宁幸福的生活。诗人安慰后方家属“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鼓励前方将士“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来保卫祖国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宁。

唐代在进入天宝年间之后,随着国家政治和经济的衰败,战争日益增多。这里既有突厥、吐蕃等对内地骚扰掳掠而燃起的战火,也有唐玄宗穷兵赎武而轻启的事端。战争的结果是给各族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使中原和塞外都蒙受惨重的损失。诗人心系边疆,对战争的残酷和危害进行了深入描写,表达了各族人民渴望和平安宁、团结统一的共同愿望。如《古风》十四:“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白骨横千霜,嵯峨散榛莽。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诗人谴责不义战争给各族人民带来的灾难。战争使边疆满目萧索,“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战争给中原人民的生产和生活也造成巨大损失,“三军尽衰老”,“安得营农圃”。战争使多少生命毁于一旦,“白骨横千霜,嵯峨散榛莽。”“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他们既包括中原人,也包括西域人。诗人对挑起战争的统治者给予揭露批判,对各族人民给予深切同情,表现了诗人盼望西域安宁、国家统一的拳拳之心。

李白对西域的深厚感情,还突出地表现在他对边疆人民性格特征的喜爱上。西域人民开朗、热情、豪爽、自由的性格特征感染着李白,这是形成李白豪放洒脱性格的重要根源。

李白描写边疆人民的生活和性格具有准确传神的笔力,洋溢着自由俊健的西域情调,透露出诗人对西域由衷地热爱和向往。《行行且游猎篇》中的边城儿英武豪健,他手执金鞭,腰挎箭袋,身骑骏马,肩驮雄鹰,在郊外的猎场上大展英姿。他的猛气英风令诗人叹绝,雄放潇洒的气质更令诗人羡慕。在李白看来,那种顺天而成的自由秉性和酣畅淋漓的生活情调比起腐儒的循规蹈矩、皓首穷经,更具有生命价值。这里面不仅寄托着诗人对边疆人民民族气质的欣赏和歌颂,而且寄予着诗人对自由豪迈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在《前有樽酒行》一诗中,诗人还描写了一位热情开朗的西域姑娘,虽着墨不多,但已将那位当垆沽酒的西域姑娘刻画得栩栩如生:“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这位西域姑娘不仅貌美,而且落落大方,爽朗多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既有青春烂漫的生命律动,又充满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在这样的姑娘面前,诗人直感到青春的美好,生活的美好。

李白的内心世界丰富而复杂。他自幼养成了热情豪迈、自然狂放的性格,有一颗绝世独立而又囊括万种的蓬勃灵魂。李白辅弼君王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和他狂放不羁自由逍遥的顽强个性,与封建社会伦理纲常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当他放浪山水时,深念苍生社稷,大业宏图;当他身处朝廷时,又不堪忍受那里的黑暗腐败和庸俗无聊。在不可得兼的矛盾中,李白的人格意识和自由意识终占上风。主宰着这种选择的,就是自幼形成的对自由生活浪漫情调的热爱和不可割舍的追求,其中西域生活图景对李白来说具有生命底色的意义。

李白倜傥豪爽、纵横疏阔的浪漫气质发端于西域,其中西域游侠儿的自有情调对李白产生了很大影响,而后来“观奇书”,“好剑术”,任侠求仙的经历更培养了他率真纵情的性格。他渴望像鲁仲连、诸葛亮、谢安一类人物为国家建立功勋,但他又“不屈己,不干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来获得一官半职。李白一直到四十二岁,才因吴筠的推荐,获得应诏赴京的机会。但是唐玄宗只不过把他作为一个装点门面的御用文人,朝廷里的庸俗无聊和勾心斗角也让他无法忍受。“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十二),“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翰林读书言怀》)。他不愿与卑鄙小人同流合污,他的磊落多才也令奸邪之人难堪嫉妒。“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为保持人格的独立和完美,李白终于拂袖而去,纵横四野,寄怀丘壑,踏上了追求自由称意的漫游旅途。李白此时的心境是在报国无望时寻求山水的慰藉,安顿那颗躁动不宁、多才而无所用的灵魂。忘情时,他自是雄豪壮逸、神采飞扬;酒醒时,却也是清泪沾裳、唏嘘不已。李白的豪逸之中,也实有一绺悲凉,如人行秋夜,挺胸逆风高歌,以壮行色。李白一生既崇尚自由,又渴望有为;既满腹才华,又率直单纯,因而与当时的政治格格不入。李白一生都在济苍生安社稷的宏图大志和放任逍遥、畅游山水的豪逸纵情这二者的冲突中艰难跋涉,而占据着矛盾主导地位的,仍是那独立不羁的个性。这种个性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深刻原因,其中西域文化精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根源。李白在后期作品《天马歌》中对自己做了象征性的描绘,既浓缩了一生的经历,又刻画了自己的性格和内心世界。

李白以天马自况,来抒写自己的一生。少年时代从西域来,有济世之才,有青云之志,青年时代壮游天下,“鸡鸣刷燕哺秣越”,何其奔放洒脱。壮年时代也曾“陪时龙越天衢”,“逸气稜稜”,笑傲天下。其后万里踯躅,及至老年“伏枥衔冤”,“盐车上峻坂”。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李白俊逸雄壮而又苍凉悲慨的人生历程,也看到了西域在李白的心理积淀中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刚毅奇崛者昌耀

“永诀的已成永诀,古原早被沙丘弥合。/但在北方草场和戈壁之间,/谁会听不到那沉沉的步履仍比秋风远为/凛冽!”这是昌耀名为《天籁》诗中的句子,我想把那“步履”移作诗人自己的形象也是恰切的。我是从报纸上得知诗人昌耀在2000年3月23日上午7时从青海省人民医院病房的三楼跃向晨光,最后完成了他的一生。时代毕竟不同了,人们的观念毕竟是有所进步了,我们已经可以理解和认同昌耀的选择了。中国人固有的人生幸福观是所谓“五福”,即《尚书·洪范》所说的“一曰富,二曰寿,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富足、长寿、康宁、美德、善终固然是人所向往的,但如果无可改变的命运不幸把我们“抛向”某种时空、某种际遇,作为自觉自主的灵性,主动选择便是我之为我的强悍证明。在“考终命”的胁迫和诱惑下,“好死不如赖活着”几乎成了全民认同的苟活信念。对死亡的畏惧和对死者飞长流短的指责和窃笑,令不少人难过生死关,不少人是极度痛楚地捱过无尊严、无幸福、无意义的生命晚期。64岁的诗人昌耀,对人生的甜酸苦辣经历过、感受过、思考过、想象过、愤怒过、歌唱过、幸福过、痛苦过。在灯干油尽的癌症晚期,他以这再无价值的皮囊做出最有价值的一击,令“考终命”的信条颓然倒地,而一个刚毅奇崛者的形象也由最后的精彩之笔臻于辉煌。昌耀走了,我是像孔子那样作丧予之恸呢?还是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呢?我大概是要像领取圣餐那样慢慢咀嚼的。令我欣慰的是,进步了的我们终于可以理解和认同昌耀的选择了。

海子和昌耀都是我喜爱的诗人,我想把他们做个比较。海子的诗是莽原烈火,他首先燃烧自己。昌耀的诗是钢铁的淬火,是火中的蓝烟,有热烈更有冷静。这不是说谁好谁差,而是说他们各有品格。海子和昌耀都选择了死亡,我认为,海子的死是投向诗的烈火,如凤凰之火中涅槃,海子具有诗的迷狂,死于迷狂的痛苦和幸福。昌耀有着执着和清醒,他把人生看了,生死算过,死于清醒的痛苦和幸福。海子的诗满篇写着青春,昌耀的诗则尽写着历练。海子的主题词是太阳、麦子、雨、泪、忧郁、流浪、翅膀、酒、死亡。昌耀的主题词是:月亮、鹿角、旷原戈壁、悲怆、干戚、大雁、过客、泪、生存。海子手中擂响的是撼心巨鼓,昌耀手中敲击的是通灵编钟。当然我并不认为他们的诗就是新诗的极致,在我看来,新诗的历史才一百来年。新诗的李白、杜甫也许还没有诞生,那是需要诗艺的积累和社会风云际会的缘合的。差强的比拟,海子和昌耀当是新诗的李贺和孟郊了。不过就现时代看来,海子和昌耀无疑属于我们眼见的不多的优秀诗人。海子是未完成稿,他带着迷狂的诗心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铺着钢轨的土地。同样如果假以时日,昌耀也能为我们拿出更多的优秀诗篇。在我看来,海子和昌耀的死,是真正的诗人之死,具有浓郁的诗的属性,不管他们写了多少诗,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就在我这篇小稿草成的时候,我居然在5月7日的《珠海特区报》上看到一个名叫唯阿的人写了一篇《作家的自杀与不朽》的文章,其中一个意思竟然是说海子诗写得不怎么样,又想求不朽,就用死来造势作秀。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懂不懂诗人的问题,而是太过残忍,不近人情。有谁愿意以死来造势作秀?有谁敢于以卧轨而死的惨烈来造势作秀?唯阿大概是不愿也不敢!死也是要有胆量的,不信唯阿试一试?以自己促狭鄙陋之管去计算窥测,结果只有腹诽了。据说唯阿还是个年轻人,但我不知他是怎样的年轻人,他断不是鲁迅所说的“新青年”,因为大家知道“新青年”不是以年龄来判断的。

话说回来。优秀的诗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他们的感情和经历真是与我们普通民众“同呼吸,共命运”的。海子是这样,昌耀也不例外。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诗人昌耀不是一边吃着蜂蜜一边欣赏着采蜜的群蜂。他和我们一起经历苦难。“天下奇寒,雏鸟/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庇身的门窦。”(《慈航》)“这是一个被称作绝少孕妇的年代。/我们的绿色希望以语言形式盛在餐盘/任人下箸。我们习惯了精神会餐。/一次我们隐身草原暮色将一束青草误投给了/夜游的种公牛,当我蹲在牛胯下才绝望地醒悟/已不可能得到你所期望吮嘬的鲜奶汁”(《在饥馑的年代》)诗人的经历和情感就是这样与人民大众水乳交融。

其实这样的评价也很见外,极不恰当。因为诗人昌耀本身就是受苦受难的民众之一,他就在“我们”中,他的体验和我们别无二致!灾难没有打垮诗人,他歌唱苦难中的爱情,歌唱那个幸福而又充溢着泪水的“良宵”:“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是的,全部属于我。/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我的须髭如同箭毛,/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良宵》)这是属于强者的夜,属于胜利者的爱情,属于正直善良富有生命力的中华民族刚正不阿生生不息的精神!正是由于昌耀的历练本身就浓缩着时代的风霜雨雪,所以他的诗才提炼出我们中华民族在这个时代的真精神,那就是昌耀在多个诗篇中反复吟诵的:“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这样,昌耀的刚毅就成为我们一个时代的真精神的代表。在《百年焦虑》中,昌耀同样以那颗赤子之心,为我们经历的时代画像:“有思怦然于心:/套不尽的无穷套。扣不尽的连环扣。/遗忘在遗忘里。追忆在追忆里。/永不知所往,有念一闪于忽忽。/独语变作山中石头。/飞鸟展望在凝固的蛋白。”昌耀在底层的浑流中把握着时代的流脉,因此他的声音尽管不是也不可能是众声喧哗的大声音,但却是时代的真声音和强声音。

昌耀诗的艺术特点是突出的。我最欣赏的有两点,其一是画面描写的流畅生动,象征意味的隽永深厚,而二者之间又极其熨贴自然,天衣无缝。比如《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掌模印儿,/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浸透了苔丝。”再如《俯首苍茫》:“我消瘦,因为热病总在燃烧着我的膏脂。/我沉默,因为我常要听待心智的吐诉。”这些诗句真是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耐寻味耐咀嚼,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其二是大胆惊耀,随诗思运笔而不为樊篱所羁。比如《听候召唤:赶路》:“啊……/北去的白鹤在望月的络腮胡须如此编队远征。”自古至今,谁敢如此重复连用?仅此,就可以说昌耀是独一无二的。诗句达到鹤鸣与诗人情感节奏的统一,既是拟声,又是感叹,无论你怎样读,怎样默念畅想,都能体会到九天鸣鹤的风情万种。而“络腮胡须”在诗中又游移不定,恰到好处,任读者诗思翩翩,回味无穷。我想,用“奇崛”二字来描述昌耀诗的艺术魅力是不差的。

昌耀走了,他摆脱了苦难,也精彩地写下了生命的最后一笔,我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遗憾。我想用昌耀的《时间客店》中的句子结束这篇短文,遥寄一份感念,也表达我的一些迷离的惆怅和微薄的遐想:

“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一些。

其实,谁人说得准呢!”

泪水鸽子

天上的鸽子

1988-1992年,我在乌鲁木齐养了鸽子。

这群鸽子是我的钟爱和骄傲。他们飞上蓝天,我的眼睛和灵魂也跟着飞上蓝天,翩翩地、袅袅地抒情。排着阵势,齐刷刷地掠过,远去,越来越小。折过来,飞回来,扑过来,由远及近,注释着“决眦入归鸟”的意境。嗡嗡铮铮的哨音,清爽悠长而空灵,淡出淡入,忽远忽近,如林下之风穿过,月下之雾飘起,一天精细的珍珠雨飞奔。

路人驻足欣赏不足道,孩子的童话里有了真实的梦,老人的嘴角挂上了生趣,诗人的眼睛里栖落着仙女的柔情,年轻人的爱情里有了纯白、天蓝和大红。劳累、困顿、苦闷、迷惘的都市人抬头,目光被这潭清水洗亮,吐出一口恶气、闷气、乏气和浊气,筋骨中脉络贯通,使自己恢复了力量和信心。这群鸽子三天不放飞,这一方的人就像霜打了,蔫了。知不知道这群鸽子是我的无所谓,不知道他的主人且离不开它,才是我的鸽群的存在意义,才是我的骄傲。

鸽群中有两只“翻翻”,它是鸽群中能翻飞的那种。它在鸽群中是前锋,是侦察兵,也是警卫。作为队伍中的成员,自然在飞翔的方阵中,但是它们却可以从斜刺里自由地逸出鸽群,像司号员可以离开队列。它们渐渐踅上去,攀升,爬高,莲花般翻几个筋斗,然后又毫不费力自在得意地回到方阵继续飞行。人们不难发现,在“翻翻”翻飞的时候,鸽群始终是伴舞者,并不远飞。它们知道欣赏同类,接应同类。如果说鸽群在空中是芭蕾的群舞,那两只“翻翻”无疑是领舞者,双人舞者,是《天鹅湖》中的王子和厄菲利亚。如果把它们比作一个京剧班子,它俩就是挂头牌的武生和花旦,是《穆柯寨》中的杨宗保和穆桂英,是《凤仪亭》中的吕布和貂蝉。它俩有时你先登场,我后亮相,有时一起造型,比试着,嬉耍着,像童言无忌的少年,亲热、艳羡、惭愧、酸楚了多少人的眼睛。

那年冬季里少有的晴好的星期天的晌午,我在顶楼放飞了鸽群。鸽群按照它们娴熟已久的剧目有节奏地灿烂着。谁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鹰。这是一只强健的鹰,它的体格之巨足以说明这一点。这是一只饥饿的鹰,它的凶猛以及它明显憔悴的羽毛足以说明这一点。它竟然没有绕弯子,径直扑向鸽群。

鸽群在猝不及防的爆炸中碎裂了,散成几股。鹰向其中的一股扑去。此时我的一只“翻翻”飞在高空中翻筋斗,一只“翻翻”正在鹰追击的一股中。不知为什么,鹰并没有去扑击那个翻筋斗的离群者,也不知为什么,那个离群者发现鹰后没有投向危险较小的群体,而是飞向被歼击的受难者的队伍。

鹰展开女巫般的巨翅,尖叫着威胁,并且伸出因饥饿而倍感欢欣和焦灼的爪。鸽群惊叫着,急促地抖动着瑟瑟的翅膀逃亡。就在鹰将要追上鸽群的时候,一只“翻翻”飞出了鸽群——不知它是吓昏了,还是英雄行为,还是下意识的。鹰放弃了其他目标,瞄准了它。

它折过头来,斜着向上高飞,速度极快。鹰眼看要追上它了,它垂直地向高处攀升。鹰又追上了它,它是不能逃脱了。鹰可以用尖喙啄穿它,可以用利爪撕碎它,可以用钢翅击毁它,但这一切都还没有实施。我看见我的“翻翻”在鹰将要接近它时,猛地漂亮地翻转起来,像冰上舞者的凌空飞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以前,它最多只翻三个,今天竟翻了四个!就在它的第四个翻完成时,鹰追上了它,翅膀只一拍,它就像一只软木塞一样晃晃荡荡飘向被高楼遮蔽的远处。鹰也随之而去。

这情景直到今天还在我眼前闪现。他为什么要翻?是对世人作辉煌的告别表演么?是要展示生命的庄严和美丽么?是以这种方式向自己的同类说什么?是最后一次体验生命的快乐么?是向人证明它的价值么?我一直想不透。我的眼前只是一次次再现那四个翻,矫健、美丽、庄严、尊贵。在由透明叠成的蓝天上,在耀眼得发黑的太阳的晕环上,在神圣的天国的背景上,它翻得既优美又壮丽。我还记得,就在鹰的阴影将要笼住它的时候,另一只“翻翻”呼叫着扑过去,而那只鹰竟没有理它。它属于另一个故事。

当时满街的人都看到了这场景,我宁愿想大家都能欣赏这生命的乐章。事后有好几位母亲说她们的孩子哭了,哭得很伤心。有好几对青年朋友说他们也哭了,泪水特别畅快。有不少相识不相识的朋友来安慰我,我说我没什么,我怕诗人和老人受不了。那个冬天很奇怪,君子兰拒绝开花,街上流行鼻炎,和我相熟的诗人说这个冬天最无奈却是诗的丰收季节,而寒风中老爷爷老奶奶的迪斯科跳得特别带劲。

地上的鸽子

我说过,它属于另一个故事。

那天,当鹰袭来时,它挣扎着,哀鸣着,冲上去赴死。鹰竟然没有理它。鹰把公鸽推入死亡的黑色屏幕,却把雌鸽抛在了悲哀孤独的帷幕这一边。

这对鸽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准确地说,是我喂养着长大的。

我去看望一个养鸽的朋友,提出向他要一只鸽子。朋友爱鸽如命,但又不好拂我意,便捡了又捡,把这只雌鸽子给了我。并且说,别看它又瘦又小,病怏怏的,连头上的毛都没有,它的父母可是我最好的鸽子呢!你看它的眼、嘴、脖子还有脚。我想朋友是看这只病鸽虽然品种好但未必养得活,才将它送给我的。我观赏其他鸽子,果然只只威武矫健,再无一只像生病的小雌鸽这样没精打采。朋友兴奋地给我一只只地介绍着他的鸽子的优点,我也用从《鸽经》之类的书上得到的知识印证他的鸽子的确品质不凡。朋友引我为知己行家,临别时看我手中的鸽子太难看,便一时乘兴,抓了一只英气勃勃的小公鸽给我。这便是那一对儿。

我想,天下生灵,其理如一。小雌鸽有病,一须医治,二须补养。于是买来麻籽、小豆,买来用骨粉蛋壳硼灰等做成的“保健球”。不知它得了什么病,怎么医治呢?于是把牛黄解毒片、痢特灵片、氯霉素片切成四分之一的小丁,早一次晚一次地掺合着喂食。没想到一周后小雌鸽的精神由阴转晴了,一个月后它便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年后它已是芙蓉盛开,烂漫芬芳了。

它浑身洁白,唯脖颈有两道细细的紫色线条。这两道紫色羽毛成文不乱,像是白雪公主脖颈上戴着两串玛瑙项链。它的头圆若核桃,眼睛晶莹透亮,嘴极短,上宽下勾,有如鹰隼。脚红,质嫩,有竹节一样清晰的纹路。它长得肩宽尾狭,走起路来移步摇肩,娉娉婷婷,令人想到《西厢记》中的崔莺莺。

《木兰辞》中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那是言兔,并就此言木兰女中豪杰的英雄气概。但用这两句诗来比喻那两只鸽子的恩爱相随和天造地设的般配,同样是贴切的。鸽子本来就雌雄不离,守节不乱,这两只“翻翻”的出入行止就更是令人赞叹。食则相唤,浴则相戏,飞上蓝天双双起舞,配合默契,姿态横生。公鸽如乱云穿空,雌鸽如柳絮随风;公鸽翻时像落霞飘彩,雌鸽翻时像流萤点翠。真是个说不完的旖旎,道不尽的婀娜。

公鸽殁了,雌鸽极度悲伤。它不吃食,亦不和其他鸽子交往,并且还不在原先的巢里歇息。它蜷缩在墙角,咕咕地哀鸣着,眼睛不时地望望那个空巢。我喂食喂水近一月,只见它一天天瘦弱下去,眼睛凹陷下去。不得已,只好把它交给前面说到的那个朋友,嘱咐他精心护理。

半年后我去看它。它已经恢复了许多,但仍不像原先那样活跃。它和几只鸽子在一起吃食。它好像认得我,朝我走来,有些惊奇,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知所措。我看见它眼圈湿润的,我怎么能知道它是不是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是不是在思念往日巢中与蓝天上的快意呢?作为一只鸽子,它的生命的意义也许尽在于此。它曾经苦难过靓丽过灿烂过,曾经爱过、恨过、甜蜜过、痛苦过、思念过,这就够了,还有什么遗憾的么?那么人呢?人生的意义要丰富得多啊!

库车的库班

太阳,火热的太阳,炙烤着这片沙枣林,那片苜蓿地,那边的那块苞谷地,还有旁边弯弯曲曲的满是砾石尘土的车道,还有不远处的一条河流——金水河。河水浑浊,泛着赤金的光泽,滚滚流淌……

“你想见库班?库班已经不在了。”坐在他家门前的葡萄架下,望着架外耀眼的太阳,老靳对我说。

“怎么可能呢?库班那么硬朗的身板!”

“是啊,真想不到。他死了都有两年了。”

库班是这里不多的维吾尔人之一,三年前,他101岁。我看他多少有些像海明威,方正的红扑扑的脸膛,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白得很有气质,很精神。100多岁的人了,看起来顶多70来岁。他常穿一件宽大的脏兮兮的白色衬衫,腰里缠着一条深蓝色的长布巾,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只穿黑条绒裤子和黑皮靴,把裤子掖在皮靴里。

他家住在靠西南边的边上,院门整天紧闭,可时常又有人来往。库班在这里也算个神秘人物,有传说他给包尔汉喂过马,有传说他在三区革命时做过排长。关于他的故事可多了,什么几年前有人看见他和他老婆在高高的装满苜蓿的牛车上做爱,什么有个汉族女人要嫁给他,说他很能做,但库班怎么也不肯娶她。不过在那女人离开金水河时,库班还买了一双皮鞋送给她。

库班的最后一任妻子是他的第九任。据说库班的孩子足足有30几个,从十几岁到八十岁都有。

库班见到不认识的来客总是这样开头:“你嘛好!我的远方的朋友。我嘛,库班,库车的库班。胡达爷的梆梆,阿西西的当当!”我一直不明白这“胡达爷的梆梆,阿西西的当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三年前,库班的第七任妻子死了。这妻子我见过,真是百岁老人,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头发稀疏而灰白,腰弯成了90度,最显眼的是眼、鼻子和拄着拐棍的手,简直和童话故事里的老巫一模一样。

妻子死了,库班耐不住寂寞。“一个人嘛,怎么活?”库班给处长说了,回了一趟南疆,带回一个维族女人,说是70来岁,看上去倒像60多岁,也还般配。于是十来天他家的小院里歌舞声不断,是办酒席结婚。据说他的80岁的儿子不知从哪儿也来了。

办完了婚事才去领结婚证。没想到出了个小插曲。

“你嘛,是团场的人,我们嘛,是沙水县民政局。你嘛,不属我们管,我们嘛,不能给你办结婚证。”汉族办事员用他理解的维族汉话给他解释。

“这个样子的事情嘛,两个人的事情嘛,怎么这么麻烦?嗯?”库班已经明白了,他装糊涂。

“哎呀呀哎呀,处长,你来的正好!来来来,喜糖先吃哈……”明白了是这样的好事,李处长就包打包圆。他和沙水县的赵县长一个是县级,一个是团级,是同级别,都是县团级,平时彼此经常相求。李处长就给赵县长打了个电话,赵县长很给面子,电话拨回来,结婚证当下就办成了。

可是不到一个月,李处长就后悔了。

原来,招商引资,香港的一个郭老板要在这里投资一亿九千万!一亿九千万啊!在酒席上无意间听了李处长讲的几个关于库班的荤故事后,更是坚定了郭老板投资的信心。他要在这里建矿泉水厂、中草药壮阳强身厂,要建高档别墅,让不孕的有钱人来这里求子生养!李处长、赵县长陪同郭老板“考察”了库班,问库班还有没有性能力,库班说有。据说还神神秘秘地考察了库班的“生产工具”。

“哎呀,库班,你要是再捱上一个月,没有结婚该多好!奶奶的!要是那天我没去民政局办事就好了!”李处长为此懊恼了好几天,几天都没睡好。

原因是这香港的郭老板太能难为人!他要李处长和赵县长给库班找个40岁以下的女人,而且要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儿子生出来,第一笔资金九千万马上到位!我还要派香港专门的专家、护士来保健护理,我要派电视台来,大做广告,推向世界!还要长期跟踪拍摄,角逐金球奖!”

难的不是找不到40岁以下的女人。年龄差距大,那也不成问题,多做工作,多给好处,总有愿意嫁的。问题是库班刚结婚一个月,那个70多岁的“新娘子”怎么办?

想来想去,李处长终于想通了,现在这样的事还不是很多?管他呢,先给库班找一个,重要的是要让那女人怀上库班的孩子!至于以后嘛,以后再说。

“再后来呢?”听完老靳的介绍,我问。

“还有什么后来呦,库班就这么累死了。”老靳说。

“累死了?”我跟着问。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

“唉,累死了。有人还开玩笑地对李处长说,要给库班烈士称号,至少也是因公牺牲。你别说,这还有些道理呢!据说库班开始不愿意,不知怎么给他做工作,库班答应了。如果不是为了招商引资,库班那么棒的身体,能死嘛?”

听了老靳的话,我苦笑了一下,又觉得连这苦笑都不是滋味。

“那招商引资的事呢?”

“锤子!”老靳用手指着远处,用他那四川话狠狠地说,“你看,那好大的一片,还不是白花花、烂荒荒的戈壁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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