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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很远

2015-03-16王俊义

躬耕 2015年2期
关键词:村庄

◆ 王俊义

◆ 王俊义

1

怀孕的母牛,拴在枫杨树上,身上落满花花搭搭的树影。

母牛嚼箩头里的青草,把箩头里的树影嚼碎了。

母牛的肚子里,咽下了树影上的阳光。

那些阳光流淌到母牛的血液里,流淌到牛崽的身上。

母牛生下牛崽,牛崽跪着。

任何生命都给自己的母亲跪拜,特别是生命柔软时期,跪拜是生命存在的惟一方式。

母牛伸出舌头,舔着牛崽身上的羊水。把牛崽的身躯舔得绸子缎子那样发亮。

母牛的舔,就如同人类母亲的吻,带着血液的亲昵,带着母性的温醇,牛崽的前腿颤颤悠悠地站起来。

母牛继续舔着牛崽。从脊背舔到肚子,从尾巴舔到膝盖。从眼睛舔到耳朵,从鼻子舔到嘴唇。

甚至蹄子,甚至膝盖,都留下了母牛的唇印。

母牛的母爱,甚至超越了人类。

人类的母亲亲吻的孩子,是洗干净的孩子,而牛崽的第一次洗澡,来自母牛的舔吻。

慢慢地,牛崽的后腿晃晃悠悠站起来,睁开眼睛,注视枫杨树的影子,注视母牛,注视村庄,注视世界。

慢慢地,牛崽找到了母牛的乳头。

牛崽吮吸带着血丝的母乳,尾巴开始摇晃,耳朵开始坚挺。

人们怀疑,母牛的乳汁直接流进牛仔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

牛崽吮吸完初乳,围着母牛撒欢。人们才发现,牛崽是一个花牛。

阳光通过树影落在母牛身上,母牛通过血液把阳光的影子印在牛崽身上。牛崽身上的图案,就是阳光的图案,就是枫杨树叶子的图案。

牛崽长成一头公牛,背着阳光和枫杨树叶子的图案,拉着木犁在村庄的土地上行走,成了它一生的背景。

而它拉的木犁,是枫杨树的一个枝桠制作的。曾经的影子落在母牛的身上,落在牛崽的身上。

很实在的公牛,很实在的木犁,他们留给村庄的,很影子,很虚幻。它们从犁出来的黄土里,走回自己的前世,走回阳光下的树影里。

2

村庄的扫癣庙门前,长几棵三个人才能搂住的柏树。

1923年,桑区长放了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放柏树的那天,桑区长的父亲声音还很洪亮。

柏树放倒了,桑区长的父亲失音了。

桑区长的父亲写了一行字:柏树倒了,树上的鸟跑了。柏树上没有鸟叫,我就失音了。

埋葬父亲的那年冬天,桑区长被土匪打了黑枪。

桑区长倒地的声音很沉重,和柏树倒地的声音一模一样。

只不过柏树倒地的声音大一些,桑区长倒地的声音小一些而已。

1953年,商区长放到了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放柏树的那天,商区长的父亲说:你想当桑区长啊?

商区长说:我是我,他是他。他是冯国璋的区长,他算我的鸡巴毛。

父亲说:你们的官一般大,骂他就是骂你。

商区长说:你不懂。

十几个人砍了一天,才放到了柏树。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柏树棺材做好了,商区长的父亲就死了。

过了几年,商区长出事了,被送到黄河岸边的西华劳改场。

那是河南省最大的劳改场,商区长就死在那儿,连骨头也没有回到家乡。

1983年,没有区长了,汤镇长放到了最后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汤镇长的父亲说:扫癣庙的柏树,是不敢砍的。

你以前的老婆不生娃子,现在的老婆不生娃子,咱更不能砍柏树做棺材。

汤镇长说:女人不生娃子,和柏树没关系。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汤镇长的父亲是最后一个睡柏树棺材的人,和住在最漂亮的别墅里没有差别。

汤镇长官做到比镇长大很多的时候,被判了个死缓,老婆判了18年。

三棵柏树,做了三口棺材,父亲睡在里边,儿子睡在外边。

村庄的读书人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管子说的。按照管子的时间观念计算,从汉朝到现在,砍一棵柏树,就不知等于砍倒了多少人?他们的父亲睡到了柏树棺材里,他们能安生吗?

在村庄,任何因果都是宿命,任何宿命都是因果。

只是人和树的因果,被冥冥灭灭,被朦朦胧胧,构筑的生命参数,埋在树根下边的土地里。

一个人能够砍倒村庄的大树,却挖不出埋在大地深处关于自己命运的参数。

人的命运就只好和一棵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

3

火麻打的牛绳,套在牛的身上,套在牛的梭头上。

牛拉着两根火麻绳后边的犁杖,犁出湿漉漉的新土。

种蚕豆,种豌豆,种小麦,种玉米,种稻谷……也种火麻。

旧的火麻牛绳断了,换上新的火麻牛绳。

每一年的火麻牛绳都是新的,打牛绳的火麻,都是牛犁出的土地生长的。

牛和火麻种子的关系,牛和火麻绳子的关系,是一个残酷的轮回。

牛逃不脱这个轮回,牛就被固定在两根火麻绳子中间,一生在土地上拉犁。

而牛在犁火麻田的时候,甚至比犁种植小麦的土地更快乐。在牛耕过的土地上,村庄男人撒下火麻的种子。

火麻在夏天长老,村庄男人砍倒火麻,在水塘里沤制火麻。

打牛绳的时候,打出很多根备用的火麻绳子。

斗地主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富农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斗队长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会计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斗懒汉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小偷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被火麻绳子绑过的村庄男人,都是撒过火麻种子的男人,都是打过火麻绳子的男人。

村庄的男人,和牛一样,与火麻绳子结下一个残酷的轮回。

他们在村庄打绳的时候,总是唱着民谣,他们并不知道,某一天有一根绳子要绑自己。

秋天的夜晚,村庄的女人们在灯下搓火麻鞋绳。

冬天的夜晚,村庄的女人们用火麻绳子纳鞋底,给村庄的男人们和孩子们做布鞋。

村庄的男人们、孩子们,穿着火麻绳纳鞋底的鞋子,在村庄长满车轮草的道路上行走。

那些轮回的残酷就远离他们而去,火麻带给他们的是无边无际的温暖。

正月里,火麻编织的狮子皮,披在村庄男人的身上,踩着鼓点,给村庄每一个院落拜年。

那些轮回的残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火麻带给村庄的是弥漫世界的快乐。

我的祖父是村庄的男人,我的父亲是村庄的男人,我也是村庄的男人,我们都曾撒过火麻的种子,都曾打过火麻的绳子。我们伟大得如同一棵火麻,我们渺小得如同一棵火麻;我们伟大得如同一头拉着火麻绳子耕地的牛,我们渺小得如同一头拉着火麻绳子耕地的牛。

4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走在田埂上的男人,几千亩几万亩的金黄,寂静地等待收割。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坐在田埂上的男人,一粒小麦落在身边,喧闹了整个大地。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天空的一弯月牙,落在麦田的每一个缝隙,镀亮每一个籽粒。

我是成熟季节滑落过村庄的一声鸟叫,敲醒每一个院落的橡木大门,敲醒每一个房子的枫杨木窗户。

我是成熟季节院落里那块坚韧的磨石,磨利每一把镰刀,在黎明时分,收割最后一颗星星。

我是成熟季节掠过麦田的一缕微风,检验生长八个月的每一颗麦粒,在时间里应有的重量。

我是成熟季节山岗上那棵蓊郁的橡树,用早晚细长的影子,吻遍每一棵亲切的小麦。

我是成熟季节河流上那只洁白的鹳鸟,用翅膀精准的刻度,丈量丰收与每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是成熟季节村庄里弹响三弦的盲人,用浪漫的声音,催熟大地上最后一颗即将饱满的麦粒。

我是成熟季节经过村庄的闪亮流星,用简单的预言,巫师那样给村庄一个沉甸甸的箴言。

我是成熟季节一片树叶、一个露珠、一个蝴蝶、一个经过麦田的草鹿;

一个在麦田里下蛋的鹌鹑、一个挑着花线和糖豆的货郎、一个拴上牛的木轮子牛车;

一个等待打场的石磙、一个等待磨出新麦的磨坊、一个穿着清朝衣服喜欢闻到新麦芬芳的道

士……

我仅仅是:一个拿着镰刀,给大地和金黄割掉一个尖角的某个岁月的村庄少年。

然后,在小麦的颗粒里,找到了蕴藏已久的诺言——亲亲小麦。

5

秋霜摘去秋天最后一朵菊花,蜂糖就在蜂笼里熟了。

那些洁白、深紫、暗红、金黄、灿烂,都在蜂笼里熟了。

所有的颜色都被糖蜂纯粹为季节的甘甜。

那些槐花、紫荆、牛蒡、百合、油菜、杜鹃、菊花,也在蜂笼里熟了。

所有的花朵都被糖蜂纯粹为日子的晶体。

割蜂糖的村庄男人,踩碎一地霜白,布鞋上沾满碎叶和霜花。

他们的木桶里,盛满了蜂糖。随意摇晃一下,一个日子就会从糖桶里溅出来。

谁也不知道,一桶蜂糖,哪儿装着春天的杜鹃,哪儿装着夏天的紫荆,哪儿装着秋天的金菊。

一桶蜂糖,既是花朵的琼浆,也是季节的琼浆,又是大地的琼浆。谁往蜂糖里兑制了玉米面,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天的,也是地的,背离了天和地,人死了到哪儿去呢?

谁往蜂糖里掺杂了红白糖,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春天的,也是夏天的,更是秋天的,背离了四季,人在哪个季节活着呢?

谁往蜂糖里拌了红薯糊和糖精,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花朵的,也是花蕊的,背离了花朵和花蕊,就会生出丑陋的女儿。

村庄的蜂笼是蜂糖的广告,没有蜂笼的人家卖蜂糖,村庄说:背良心。蜂笼是糖蜂的房子,也是糖蜂的仓库,没有蜂笼,就没有糖蜂,咋能买蜂糖呢?这样的人家生出的儿子,没有房子住,只能四处流浪。

村庄的良心很纯粹——

纯粹得像村庄的天空,纯粹得像村庄的大地,纯粹得像村庄的四季,纯粹得像村庄的日子,纯粹得像村庄的花朵——纯粹得像村庄的蜂糖。

【野蜜蜂,村庄叫糖蜂】

6

割蜂糖的时候,最后一个蜂片留在蜂笼里。蜂片里的蜂糖,是糖蜂冬天的口粮。不给糖蜂留下一个蜂片,第二年春天糖蜂就飞了, 去找新的人家,钻进新的蜂笼。

每一个糖蜂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们和人一样,都有一个胃。

胃的选择,几乎和政治家的选择同出一辙。对于糖蜂,村庄的男人就是他们的政治家。

村庄的男人做一个蜂笼,就给糖蜂们提供了一个村庄。

蜂笼周围的大地和天空,就是糖蜂的国家和领土。

糖蜂们飞了三个季节,蜂笼里构筑了几十个蜂片。只有一个留给它们过冬,它们就满足了。

糖蜂和人一样,故土难离,它们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村庄,飞到另外一个村庄。

只是,村庄的男人,千万不要动了最后一个蜂片。那是糖蜂的国家和村庄留给糖蜂的最后一块奶酪。

政治家说:一个人的诞生,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

蜂王说:一只糖蜂的诞生,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

村庄的政治,朴素得如一只糖蜂,一个蜂片。

摘柿子的时候,在最高的枝头上,要留下几个红色的柿子。

那是留给风的,因为风四季吹动柿树的叶子,柿树不会寂寞。

那是留给雨的,因为雨四季擦拭柿树的枝条,柿树不会干枯。

那是留给月色的,因为月色四季点亮柿树的夜晚,柿树不会孤独。

村庄说:那是留给柿树自己的,柿树看见树顶上的红色柿子,就看见了属于自己的果实。

村庄说:那是留给四季的,每一个季节都有一个念想,冬天经过柿树,看见树梢上红色柿子,就看见了冬天的灯笼,点亮冬天的季节。每一个季节的念想都成熟了,来年的柿树枝头,依然会挂满柿子。

树梢上的柿子,是季节丰稔的种子。谁摘掉了树梢上的柿子,谁就摘掉了来年的丰收。

哲学家说:留下一颗种子,就是留下一个季节。

柿树说:留下一个树梢上的柿子,就是留下了四季。

村庄哲学,朴素得如一棵柿树,一个柿子。

7

村庄的人,都要顺着一条村路回家。

一棵地丁蓝色的花朵,染蓝你的脚步,也染蓝他的脚步。

没有一个脚步是绝对禁锢的,踏上村路,就连接四面八方。

没有一个脚步是纯粹自由的,走到路的尽头,又拐回村庄。

老榆树的影子,落在远行者的肩上。就是到天边,也抖落不掉。

村庄道路旁的一切,都是雕刻,隔着衣服,在骨头里留下烙印。

老榆树的榆钱,落入离乡者的鞋子。就是走到地沿,也不会零落。

村庄道路旁的所有,都是银匠的锤子,隔着岁月,在魂灵里镶嵌图案。

祖先的村路,祖父的村路,穿过村庄。

如同一根丝线,穿起一串贝壳,每一个人,都是贝壳里的珍珠。

祖先的村路,祖母的村路,穿过村庄。

如同一根红线,绣出一串车轮草,每一个人都是车轮草上的草籽。

离开村庄的人,几十年后回家,村路还会留给一份属于离乡者的泥泞、尘埃、草叶、花朵、蝴蝶、蛙鸣、鸟巢、刺芥、落霞、灰灰菜、露珠、蚂蚱、牛蒡、蒺藜、瓢虫、桑葚、鹭鸶、苍鹰、蘑菇、草鹿、半夏、菖蒲、葶苈子、灰雀、叫天、獾子、狐狸、竹叶草、紫苏、覆盆子、野草莓、蜻蜓、旱藕,半枝莲、苍鹭……村路简直就是一个录像机,把一个人的前生今世都录制好了,把一个村庄男人认识的草树鸟花都珍藏好了。

离开村庄的时候,村路给你一个光盘,刻制了一个人留在村路上的日子。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路给你一个光盘,记录了一个人离开村庄后时间的影子。

村路,一个人最初的脚步踏出的道路。

村路,一个人最后的生命回家的道路。

8

当刀客的村庄男人,都在黑夜离开村庄。

自己的村路模模糊糊,另一个村庄的村路也模模糊糊。

村庄的影子模模糊糊,自己院落的影子也模模糊糊。

村路送走一个刀客的深夜,连月亮和星星也模模糊糊。

刀客离开村庄的道路,绝不背叛村庄。其他的刀客沿着村路来打劫自己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刀客至死也不会入伙。

刀客说:踩着自己村庄的道路,去掠夺自己的村庄,除非一双脚长在头上。

刀客说:我留在村路上的脚印,都是没有当刀客时留下的。当了刀客,就不会把脚印留在自己的村路上。刀客从来不践踏自己的村路。

刀客回家,是万念俱焚的归乡。

刀客被绑在囚车上,车轮碾压着村庄的道路。刀客的头颅看着天空,不敢看村庄和村路,不敢看村庄的树和村庄的人。

刀客的一双脚站在囚车上,经过村庄的时候,他的一双脚挨不着村庄的道路。

头颅要被砍下那天,刀客惟一的要求是:死之前,自己的双脚不能挨着村庄的道路和土地。

刀客被四个兵丁驾着离开囚车,刀斧手割掉头颅的时候,刀客的双脚悬在村路之上。

村庄的人埋葬了自己村庄的刀客,在他的棺材里,放了一捧村路的泥土。他的双脚没有挨着村庄的道路死去,这捧泥土给他的魂灵铺了一条道路。来世顺着村路回来,他就是一个村庄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刀客。

村庄的道路,纯粹的伊甸。

【一个刀客的归乡,让人想起《静静的顿河》结尾时,葛里高利的归乡,他知道自己归乡后,等待他的是死亡,但是,那个村庄,是他的村庄,那条道路,是他的村路。那个院落里,生活着他的儿子和女人。葛里高利毅然决然地顺着村路回家,推开了属于自己的那扇门扉。】

哪个男人,生命的最后,不想顺着村路回到村庄的呢?哪怕他是一个刀客。

9

满树繁花的日子,楸树落英缤纷。

一地花朵,有些浅蓝,有些微紫。

走在落花上,有蝴蝶跟着脚步纷飞。

和花朵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楸树干枯的碎枝。

楸树上巨大的风老鸹鸟巢,也落满了楸树的花朵。

风老鸹站在鸟巢上,把花朵叼起来,扔在楸树下。

那些平时疯狂的风老鸹,忽然成了葬花的林黛玉。

鸟巢里的花朵清理干净了,风老鸹飞落到地上,捡一根干枯的楸树碎枝,叼在嘴里。

风老鸹飞回楸树的枝桠上,把嘴里的树枝插在鸟巢里。

它很仔细的拽了拽树枝,坚信成为鸟巢的一部分,就再次飞到地上,捡起另一根树枝,构筑自己的房子。

每年春天,风老鸹都在捡树枝、插树枝,把鸟巢编结得结结实实。就是夏天的大风,也吹不掉楸树上的鸟巢。

住在楸树上的风老鸹,楸树是它的村庄,也是它的院落,包括它的房子,也是楸树的恩赐。

村庄的有钱人盖房子,要选择两根柱子。一根是红椿树,一根是楸树。

这样的房子叫春秋配。春秋就是岁月,春秋就是日子,春秋就是时间。

春秋配的房子,只要楸树不朽,房子就不朽;只要椿树不朽,家族就不朽。

在砍倒楸树的早上,已经超过柱子粗的楸树上,鸟巢里的风老鸹,围着砍树的人飞叫。

比老楸树细的楸树被砍掉了,就砍掉了一个未来的鸟的村庄,就砍掉了未来的鸟的院落。

风老鸹就在飞扬的斧头和楸树碰撞的声音里,唱出一支忧郁的哀伤的凄楚的歌谣。

风老鸹的歌谣不仅风老鸹懂得,楸树也懂得,村庄也懂得,只有村庄的人不懂得。

住在春秋配房子里的主人,活到60岁的时候,就掏钱买下那棵巨大的楸树。

和楸树一起被买下的,还有巨大的鸟巢,还有鸟巢里那群风老鸹。

巨大的楸树砍倒了,给住在春秋配房子里的老人做棺材。鸟巢落在地上,碎枝散了一地。

楸树的枯枝,带着风老鸹的体温,带着风老鸹家族的历史,带着一棵树所有的日子,都散落在村庄可有可无的风里。

风老鸹的村庄消失了,风老鸹的院落消失了,风老鸹的房子消失了,风老鸹飞走了。它们对于自己村庄的记忆,是一棵楸树的记忆,是几根楸树枝桠的记忆,是很多碎枝的记忆。

巨大的楸树打制了一口棺材,成为一个人最后的房子,埋在山岗的黄土里。远远看去,那个坟墓也是一个鸟巢。睡在楸树棺材里的魂灵,和一只死去的风老鸹殊途同归。

偶尔,曾经属于这个村庄的风老鸹飞过村庄,向山岗俯视一眼。它们不知道那棵楸树埋在哪个坟墓里边?但是它们知道,自己的村庄被埋葬了。

楸树、风老鸹、人,都是一个村庄的,都是邻居。楸树没有了,风老鸹也没有了,村庄里只剩下了人,村庄和人相对,都很孤独。

10

两个村庄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下有一口水井,水井边放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栓了一个掏空的木槽。

过路的人热了,在大槐树下歇凉。都说,这棵大槐树,和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一模一样,我们都是从洪洞县过来的。

过路的人渴了,拿起竹竿,把木槽放入井筒里,拔出一槽水解渴。

这个木槽,叫水梆子。轻轻一敲,流出响亮的水声。

木槽损坏了,村庄里的姓许的木匠就换一个。每一年,都要换上三两个。

时间长了,姓许的木匠就叫许木槽。许木槽死了,他儿子换木槽,儿子也叫许木槽。

现在村庄姓许的人家,人们还说他们是许木槽的后代。

一个家族,在村庄里,有多少土地,没有人记忆。有多少间房子,没有人记忆。而一个为村庄水井换木槽的家族,却被记忆了,这是善良锲而不舍的力量,穿透岁月,在村庄里垒砌记忆的城堡。村庄不毁,记忆不毁。善良就像井水,浇灌村庄。

老槐树死了,槐树井还在。

过路的人没有地方歇凉了,井也失去了坐标。

李秀才拿钱,给槐树井盖了一间很像凉亭的房子。

过路的人在凉亭里歇凉,在槐树井里打水,有房子的水井竟然成了两个村庄共有的景致。

几年过去,老槐树井叫了秀才井。

后来,秀才当了区长,被土匪黑枪打死了,这口水井还叫秀才井。

再后来,两个村庄连到一起了,水井的房子还叫秀才井。

现在,两个村庄变成一个城镇了,秀才的水井还在镇子中间,还叫秀才井。

秀才读了多少书没人知道,秀才有多少间商铺没人知道。许多年过去,水井上的亭子翻修了很多次,依然叫秀才井。

秀才井里的水,是没有污染的水,拔出来一桶,溅起的水花,很白,有点像水晶。

一个人是很容易被村庄忘记的,一个家族也是很容易被村庄忘记的,村庄没有忘记秀才井,其实是没有忘记每一个人埋在魂灵深处叫做善良的那部分井水。

11

成熟的庄稼是鸟的导游。

小麦成熟后,散发的醇香,引领布谷来到村庄。

带着麦香的叫声,从村庄后面的橡树上飘洒过来,落满院落的门扉和房屋的窗棂。

整个收割季节,布谷就是村庄的司时之神。它的叫声喊醒祖父,祖父喊醒大家,大家喊醒镰刀,镰刀喊醒麦田,麦田喊醒丰收。

村庄在布谷的叫声里收割完最后一镰小麦,布谷就背着自己的叫声离开了村庄。

一地麦茬细密而金黄,曾经铺满布谷叫声的土地,忽然岑寂了。

所有的鸟都是为鸣而生的,当它们沉默,它们就死了。

村庄里丢掉了布谷的叫声,是不是布谷就死了呢?

祖父说:

布谷是不会死的,就像丰收是不会死的一样。

布谷从很远的一些村子开始鸣叫,这些村子就开始收割了。当大地剩下麦茬的时候,布谷到了另一些村子鸣叫,另一些村子就开始收割了。

布谷到我们村庄鸣叫的时候,距离我们几十里上百里的村庄小麦也发黄了。布谷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鸣叫,喊醒村庄的人们收割小麦。

世界上有小麦的地方,都有布谷的叫声。布谷认识所有村庄的麦田和收割小麦的人们,人们不认识布谷,只认识布谷的声音。

因为,布谷属于村庄的黎明和黄昏,白天谁也看不见布谷的影子。当布谷在一个村庄沉默,就会到另一个村庄鸣叫。它们的声音,把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丰收连接在一起,宏大而遥远。

诗人说:亲爱的,时光流逝,记忆永驻。对于布谷和村庄来说,时光流逝,记忆也会流逝,而亲吻过土地和小麦的叫声永存。

村庄,记住了每一只鸟叫的声音。一只鸟代表一个季节,只要没有忘记季节,就不会忘记布谷的叫声。

12

河岸边的梨树开出几千朵洁白,一些零落为泥土,一些踏碎为尘埃,一些随风而飞逝,总有几朵落在我的肩上。

任何一个日子和一种事物,一个动物和一个植物,都不是孤零零的,毫不经意间,给人一个时间和季节的标记。尽管一个人没有刻意记忆它们,但是一个人却不能从时间里抠掉它们,如同从天空的记忆里抠掉一朵云彩,从冬天的记忆里抠掉一朵雪花,从夏天的记忆里抠掉一条彩虹。

梨树的枝桠上,结出几百上千个木疙瘩梨,它们坠落的时候,它们成熟的时候,总有一个装在我的口袋里。

河岸边的梨树上的梨子,不是地主和富农的,也不是贫农和中农的,他们是村庄所有孩子们的。

它们在枝头上摇摆的时候,可能是鹳鸟的,也可能是灰雀的;可能是风老鸹的,也可能是云雀的。

只有填进自己嘴里的那个才是自己的,只有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那个才是自己可以拿回家的。

河岸边梨树的枝干上,留下了我的手印和脚印,留下了村庄每一个男孩子的脚印和手印。我们认识同一棵梨树,梨树认识不同的我们。

河流里,留下了梨树的脚印,浪花把这些梨树的脚印流淌得很远。只有枯水的日子,河流忘记了梨树,忘记了掉落在河床上的梨子和落叶。

村庄所有的记忆都是连环的。河流记忆梨树,梨树记忆少年,而村庄少年,记忆河流和梨树。

我们都是从梨树上偷摘季节果实的人,也是从少年的梨树上偷摘自己少年岁月的人。村庄的少年,都是岁月和季节的小偷。河流里的浪花,也记忆我们这些小偷,如同记忆一片梨树的叶子。

梨树死亡那年春天,一树洁白忽然凋落,枝头上再也没有长出淡绿色的叶子,再也没有挂满土黄色的木疙瘩梨子。村庄的少年们在梨树上寻找自己的手印和脚印,梨树粗糙的树皮上,结满了自己曾经的沧桑,根本就没有镌刻任何一个人的姓名、任何一个人的脚印和手印的痕迹。

我对祖父说出我的茫然,祖父说:人的记忆没有痕迹,树的记忆也没有痕迹。河岸边的梨树,已经记忆村庄几代人了,假若都留下痕迹,梨树就不会开花和结梨了,它的树干和枝桠,就被几代人的痕迹压断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死亡的梨树堆在村庄的火塘里,燃烧起一堆火焰。我在火焰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看见了自己的脚印和手印,随着蓝色的烟雾飘散在村庄的夜空里。

梨树和村庄的联系,和村庄少年的联系,就彻底消逝了。某一个日子在记忆里寻找,和在天空里寻找鸟的脚印一样困难。

13

西沟的石头炼出的铜,做了水烟袋和烟锅,做了勺子和铲子,做了酒壶和酒盅。

村庄的人们抚弄着铜质器具,就等于抚弄西沟的石头。

村庄庙宇的柏树上,系着一口铜钟。从霞火里流淌出的钟声,优雅地散落在村庄里。

那声音,是铜的,也是西沟石头的。

村庄大铜锣、小铜锣,腊月里被村庄的男人敲响,激越地摇荡在院落里。

那声音,是铜的,也是西沟石头的。

被埋葬了几十万年,村庄的石头没有声音,只有沉默。

一旦冶炼为铜,石头就离开了沉默,优雅的激越的声音,把石头和泥巴焊接在一起,把村庄和天空焊接在一起,把河流和田埂焊接在一起。

村庄的声音,是属于石头的。人的声音很快湮灭了,石头的声音继续存在。

东沟的石头炼出的铁,做了钉子和锤子,做了菜刀和砍刀,做了门环和铁环。

村庄的人们拿起铁质器具,就等于拿起西沟的石头。

村庄塘边的杨树上,系着一块犁铧。从星星里飘出来的声音,钻过巷道和树影,拍醒村庄。

那声音,是铁的,也是东沟石头的。

村庄马车轮子上的铁钉,红马的马蹄铁,碾碎村路上凸凹的辙印,踏碎辙印里坚硬的泥块。

那声音,是铁的,也是东沟石头的。

被蕴藏了几千年,村庄的石头悄然无语,缄口如金。

一旦熔炼为铁,石头就有了自己的语言,就有了喊醒村庄的责任和义务。被钢铁声音喊醒的人们,脚步滚荡着石头的声音,惊动田畴。

村庄的时间,是属于石头的。一匹白马跨过一条溪流的时间有多短暂,人的时间就有多短暂,而石头的时间漫长,甚至永恒。

14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门槛了,吃早饭的时间到了,其实是枫杨树的影子到门槛了。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屋檐下了,晌午了,其实屋檐自己遮盖住了属于屋檐下边的阳光了。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大门了,快黑了,其实是西山上老橡树的影子到大门了。

太阳没有影子,村庄的枫杨、屋檐、橡树都有影子。

它们的影子曾经是村庄的时针和分针,走出大地的时间。

六月十五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核桃树上了,核桃就灌浆了。其实是月色落到核桃树上,院落的外墙印刷了一层核桃树的影子。

七月十五的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柿树上了,快吃懒柿了。其实是月辉洒到了柿子树上,田野的道路烙下了一地柿树的影子。

八月十五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木疙瘩梨树上了,该切月饼了。其实是月亮爬到梨树上,摆月饼的桌子上镀了梨树的影子。

月亮没有影子,村庄的核桃树、柿子树、梨子树都有影子。

它们的影子曾经是是村庄的滴漏,晷算大地的时间。

村庄的男人拉着自己的儿子在太阳下走,总有人说:看看那个马跑蛋子,简直就是他爹的影子。

男人就是天空,男人就是太阳,几乎是村庄的真理。

村庄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女儿在月色下走,总有人说,看看那个美人胚子,简直就是她妈的影子。

女人就是土地,女人就是月亮,几乎是村庄的圭臬。

太阳没有影子,月亮没有影子,村庄的一切都有影子,大地上的一切都有影子。

印度的泰戈尔说:天空没有鸟的影子,但鸟已飞过。其实泰戈尔错了,天空不会留下任何影子,包括云的影子,也在大地上。

只要大地上曾经留下鸟的影子,才证明鸟已飞过。

15

唐圣儒活着,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三百亩土地。

土地中间有一条道路,停着自己的牛车。

地边有几口水井,踩着自己的水车浇灌自己的土地。

有梨园,有桃园;有杏树,有柿树;有梅子树,还有一颗花椒树。

唐圣儒三十九岁那年,买下了最后一块肥沃的土地。

他掐着指头算着,恰好三百亩了。

麦子熟了,布谷叫了。三百亩金黄跟着夏天的风行走,如同吴佩孚的队伍,从唐圣儒的跟前走过来走过去。

唐圣儒说:三百亩土地上,生长的麦子有多少棵呢?每一棵麦子有多少麦粒呢?加在一起,数目肯定超过了吴佩孚军队的数目。

有了三百亩土地的唐圣儒,摸着麦穗说:吴佩孚是军人的大帅,我是小麦的大帅。

吴佩孚的军队要打仗了,路过唐圣儒的麦田。一个营长说:日他妈谁的小麦,弟兄们割了当军粮。

唐圣儒看见吴佩孚的军队蚂蚱一样,啃噬自己的小麦。他对营长说:你们吴大帅是你们的大帅,我是我小麦的大帅。你们吴大帅管不了我的小麦。你叫你们吴大帅来,喊声口令,看看我的小麦跟不跟着吴佩孚吃军粮。

营长说:小麦大帅,没有吴大帅一根鸡巴毛粗。弟兄们,割麦老费事,烧了。

三百亩金黄瞬间化为灰烬,麦芒和麦粒的糊味掩埋了整个村庄。

唐圣儒跪在三百亩麦田边,吐血而死。嘴边的血迹上,沾满了燃烧过的小麦灰尘。

村庄说:人有多少土地是命定的,命里只有二百九十九亩,超过一亩就没命了。

村庄说:小麦金贵,土地金贵,命也金贵啊!小麦死了,明年还会长出来,人死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唐圣儒死后,村庄人给他了一个谥号唐三百。过了几年,他儿子把三百亩地一亩一亩地送给了赌场。

祖父活着时,经过唐三百的坟墓,随意指给我看,只是一个很小的土丘。祖父很轻淡地说:唐三百的儿子被人勒死在赌场里,也就没人给唐三百添坟。再过几年,唐三百的坟墓就消失了,他们这个家族也就从村庄彻底消失了。就是因为有了消失,村庄才活着。假若每一个家族都不消失,土地全部成了坟墓,还上哪儿寻找一个村庄呢?人啊!

人啊!祖父轻淡的话语,蕴含了磅礴的感叹。

16

春雨滴落的早上,吹箫的男人,砍下一根斑竹,做一支箫。

雨停了,吹响竹箫,村庄能听见春雨浇湿竹叶,雨滴洗净杏花。

夏日骤雨,竹园上空的彩虹跨到荷塘上空,吹箫的男人砍下一根水竹,做一支箫。

彩虹走了,箫声来了。村庄能听见彩虹踩碎竹叶,雨滴压弯荷花。

秋雨如铃,把村庄打湿了几千遍,吹箫的男人踏着泥泞,砍下一根线竹,做一支箫。

阴雨歇了,箫声飘散。村庄能听见秋凉嘶鸣竹林,月色晾干泥泞。

冬天飘下纷纷的雪花,洁白而纯粹。吹箫的男人脚步碾过雪路,砍下一根黄竹,做一支箫。

雪压屋檐,箫声如雪花纷飞。村庄能听见雪落竹园的宁静,老鹰高飞的孤傲。

腊月和正月,吹箫的男人坐在自己的院落里,吹过斑竹的竹箫,再吹水竹的竹箫;吹过线竹的竹箫,再吹黄竹的竹箫。四季的花落,四季的花开,四季的雨声,四季的勤谨,四季在村庄。

一根竹子,四个季节。一只竹箫,四个季节。行走在季节的村庄,听见四季的优雅。

17

鹰是一个飞翔者。

村庄从来没有看见一只鹰在大地上行走。

村庄的孩子们注视鹰的傍晚,鹰就在很高的地方飞。

鹰留给村庄的就是两只翅膀和一个盘旋的影子。

落霞倾斜着,鹰的翅膀影子巨大。一边拍打河流的浪花,一边拍打河岸上的枫杨。

追着鹰的影子奔跑的村庄孩子,淹没在鹰的影子里。

他们的脚步试图踩碎飞翔的鹰梦,但是他们踩碎的只是泥泞和泥土。

鹰不会死在大地上,鹰的生命结束在向着太阳盘旋的路途中。

就是一根羽毛,也融化在太阳的光芒里,闪烁为一朵红色云霞。

就是骨头,也被太阳冶炼,凝结为傍晚一团明亮的星辉。

就是遥远的叫声,也被阳光晒干,幻化为天空一缕轻风。

村庄的孩子们目送鹰的翅膀在晴空里越来越小,越来越高,最后仅仅是一个火红色的点,钻到太阳的另一边,如同一个图钉,把自己钉在天空蔚蓝的墙壁上。

村庄说:鹰的死亡,就是鹰的朝圣。鹰感到自己要死的时候,就离开山岗,就离开大树,去追赶属于自己魂灵的太阳。

村庄说:太阳每一根金线,都是鹰最后归家的路途,那些金线,领着鹰朝太阳飞去。

最后,太阳的金线把鹰黑色的羽毛和黑色的翅膀镀上太阳的颜色。

村庄的孩子们在鹰飞翔的傍晚怅然若失。无论鹰飞的多高多远,村庄的孩子,也是一枚无奈的图钉,把自己狠狠地摁在村庄的一块土地上,把自己牢牢地钉在爬满牵牛花的院落里。

祖父活着的时候说:鹰是太阳的儿子,你是土地的儿子。谁也不能置换谁,这就是命。

村庄儿子的郁结,装在“命”的篮子里。村庄儿子的释然,也装在“命”的篮子里。

18

掰掉最后一个玉米,玉米地腾空了。

摘掉最后一朵棉花,棉花地腾空了。

割掉最后一把稻谷,稻谷地底腾空了。

每一次播种,既为季节丰稔奠基,也为腾空田野奠基。

河岸边的枫杨,腾空了一树叶子。

山岗上的橡树,腾空了所有的枝桠。

院落的栅栏,腾空了爬满的凌霄花。

每一次发芽,都是腾空的前兆,也是腾空的预期。

秋后的风,伸开一双手,把大地上的一切腾空了。如同腾空一座世界上规模宏大的酒店,接待从另一个季节来的客人。

然后,雪花从天空的各个角落飘摇而下,晶莹和洁白构成一个庞大的侵略军团,连一个战争宣言也没有,就占领了被秋风腾空的大地。

曾经金黄过的大地,曾经翠绿过的大地,曾经深红过的大地,都皈依洁白。颜色们都不是异教徒,他们穿上唱诗班的白色衣裙,跟着冬天的风,唱着洁白晶莹的歌谣。

洁白君临一切的晚上,我跟着祖父穿过田野,去山岗上捉拿獾子。

我们俩个简直就是两个黑豆,在洁白的大地上滚动。

季节把大地上的一切都腾空了,但是它腾空不了人。

我们身后的两行脚印,如同一条窄轨铁路,把我和祖父拉到春天,把大地和村庄拉到春天。

19

一条颜色斑驳的虫子,把一片绿色叶子咬出了一个洞。

它吞噬了这片绿色的叶子,身上的花纹绿得透明。

肉眼能看见叶子的汁液,在虫子的身体里流淌。

虫子吃完树叶,又把一片红色的花瓣咬了一个洞。

那片红色的树叶就是它红色的粮食,让它脊背上的花纹红得透亮。

人能够看到花瓣的色素,幻化为虫子的血液。

然后,虫子蜕变为一只蝴蝶。

翅膀上有绿的斑点,也有红色斑点。蝴蝶的翅膀,既是绿色树叶做的,也是红色花瓣做的。

蝴蝶飞进院子,落在黄色的南瓜花上。它的身体沾满了黄色的花粉。

祖父说:那不是蝴蝶在飞,是树叶和花瓣在飞。每一只蝴蝶都是树叶和花瓣的来世,它们的前世是不会飞的。

村庄的每一个生命,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不会独立而存在。它们的生命互相喂养,构成了一个莫名的彩练,在莫大的世界里飞舞。

一片树叶一片花瓣,能变成一只蝴蝶。

而一只蝴蝶也会变成村庄孩子们的花瓣,夹在书页里。

冬夜飘雪,窗外洁白。孩子的蝴蝶从书页里飞出来,彩色的树叶和花瓣,摇晃着透明的翅膀,点亮天空洁白的雪花,贴在村庄的门楣上。

那是一个春天的通知。

20

院落里的石榴还没有熟透,蝉的叫声就从石榴树枝上溜走了。

代替蝉的是秋凉,一声声的夜叫,把石榴叫红。

石榴的汁液染红村庄孩子们的嘴巴时,秋凉也飞走了。

代替秋凉的,是暗红色的金压死。

金压死落在最高的石榴树枝上,沉重缓慢地叫着——金压死——金压死。

听见金压死的叫声,绿色的墨玉一样的田野,就被金压死喊成了深黄的金子。

那么多金子铺在田野里,随便捡一块,也会把这只秋虫压死。

祖父说:金子多了,能压死人的。过去的村庄里,有一个姓金的掌柜,每年把主人家的粮食和牲口都变为金条,存在主人的柜子里。主人死了,掌柜背走了主人全部的金条。天亮的时候,姓金的掌柜被金子压死在路上。他变成一只秋虫,落在主人院落的石榴树上叫着——金压死——金压死——金压死。

每一个人见到这么多金子,谁不会被压死呢?

那只虫子,就披着金色的衣裳,在村庄的每一个院落里说着和祖父同样的话:金子多了,能压死人的。

因为一只秋虫的告诫,村庄的人,很难被金子压死。

原则是村庄的人不能见到这么多金子,也不能拥有这么多金子。

21

院落外边,挨着篱笆,长了三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核桃树。

它们的距离很近,树冠挨着树冠,树枝挨着树枝,树叶挨着树叶。

在土地深处,它们的根挨着根。有的根甚至穿过另一棵树的根,和第三棵树的根交接在一起。

麦子发黄,杏子刚熟,摘下来填进嘴里,酸酸的,带着微薄的甜。

割完麦子,桃子熟了。摘下来咬一嘴,浓烈的甜,顺着嘴角滴下来。

稻谷熟透了,核桃也熟了。夹几个核桃蜕去皮,砸开壳子,就闻到了核桃的香醇。

一样的土地,一样的雨水,三棵树,结出了酸的、甜的、香的果实。

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密码,人不知道,大地知道。但是大地是个哑巴,把一切秘密都咽在肚子里。

院落里边,挨着篱笆,长出了三种花。一种是刺玫,一种是月季,一种是野菊。

刺玫的藤蔓爬过月季的藤蔓,月季的藤蔓又遮盖了野菊的枝蔓。

它们摇曳,它们飘然。夜露从刺玫的蔓藤上落到月季的蔓藤上,溅落到野菊的叶子上。

刺玫开出洁白的碎花,一朵挤着一朵,掩盖了自己的藤蔓,掩盖了属于刺玫的那片土地。

月季开出深红的花朵,挂在叶子的胸膛上,如同紫色的玛瑙,被风敲击出带颜色的声音。

野菊沉默了很长时间,吐出妖冶的金黄,从根部一直开放到最上边那一片叶子中间。

一样的太阳,一样的星光,三种花,开出了洁白、深红、金黄。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奥妙,它们互相不知道,只有土地知道。但是土地沉默如金,让一切都变为金子。

村庄说:

树、花朵和人,都是一样的。

何必要知道桃树为什么结出甜的桃子,刺玫为什么开出白的花朵?

就像雨后,人在泥泞里留下脚印,而彩虹只会把脚印留在天上。

大地上最简单的东西,都是深奥的。就像人不知道花朵和果实,果实和花朵不知道人。

一切都是土地的一部分,一切都是天空的一部分。在土地之上天空之下,人和花朵都是一棵微粒。

那么,一颗微粒为什么要知道另一颗微粒的密码呢?

22

春天的晌午,母亲擀面条的时候说:薅面条菜去。

我就到麦田里去薅面条菜。那些和麦苗一样随风摇摆的面条菜,长在麦田边的田埂上。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牛的蔬菜。我在薅,牛在啃,我们的影子被太阳叠印在田埂上。

面条菜染绿了碗里的面条,也染绿了我们的嘴巴。田埂上的牛,嘴巴也被面条菜染绿了。我们和牛不同的是:牛吃面条菜没有煮熟没有放盐,我们吃的煮熟了,并放了一点盐。

夏天的晌午,母亲烙黑面馍的时候说:薅野苋菜去。

我就到村头的荒地里薅野苋菜。野苋菜的叶子被太阳搽满了胭脂,红红的,铺在荒地里。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羊的蔬菜。我在薅,羊在啃,大地能听见羊嚼咽野苋菜的声音。

野苋菜淖熟了,和黑面馍一起吃。红色的汁液染红了我们的嘴巴。荒地里的羊,嘴巴也被野苋菜染红了。我们和羊不同的是:羊吃的野苋菜没有淘洗,我们吃的野苋菜淘洗了,并拌了蒜泥。

秋天的晌午,母亲做玉米面疙瘩的时候说:薅竹叶菜去。

我就到玉米林里去薅竹叶菜。竹叶菜的叶子是青色的,如同竹叶一样,生长在玉米林里。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虫子的蔬菜。我在薅,虫子在啃。竹叶菜的叶子上,布满了虫子啃出的圆洞。

竹叶菜放在玉米面疙瘩里,淡青的颜色沾满了我们的嘴唇。玉米林里,吃竹叶菜虫子,浑身都是青色的,和竹叶菜一模一样。我们和虫子不同的是:虫子在竹叶菜上吃竹叶菜,我们坐在院落里吃竹叶菜,并放了一丁点麻油。

冬天的晌午,母亲终于要给我们包饺子了,她说:薅荠荠菜去。

我就到河滩上薅荠荠菜。荠荠菜的叶子是紫色的,像是铁生了锈,随意扔在河滩上。

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风老鸹的蔬菜。我在薅,风老鸹在叼。荠荠菜的叶子上,留下了风老鸹的爪子印痕。

荠荠菜煮熟了,捏干兑上很少的鸡蛋皮,就是饺子馅。我们吃饺子的时候,舌头上残留了荠荠菜的紫色。河滩上,叼吃荠荠菜的风老鸹,嘴巴也被濡紫了。我们和风老鸹不同的是:风老鸹吃荠荠菜的时候风一样叫着,我们吃荠荠菜饺子的时候,没有说话。我们害怕说话耽误了时间,吃不到第二碗了。

上世纪末在南方一座城市和一个获得全国新诗奖的诗人喝咖啡,他说:你说话的土腥味太浓了。

我说:我从小吃的面条菜、野苋菜、竹叶菜和荠荠菜,都是土里生的。我差一点就成了一棵野菜,被牛和羊、虫子和鸟咽到肚子里。我的身体里掩埋的都是村庄的泥土,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野菜里的汁液。别说是话里饱含了土腥味,就是一个屁,也带着村庄的土腥。

喝下第二杯咖啡,诗人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一棵荒地里的野菜。

23

一枚露珠,秋叶的皇冠,村庄的佩玉。

车轮已经走远,碾碎的泥巴,盛满季节的叮咛。

路边的白亮树,叶子落了一半。斑鸠飞来,代替落叶。树上的叶子,从而充满了啼叫。

车辙里灰尘掩埋的谷粒,被风吹出来。斑鸠们沿着道路,叼食遗落的金黄。

叫天成为一枚落叶,落在院子里,剥食辣椒的籽粒。

谁也不记得那一缕风是季节的向导,把秋天领进村庄。

枫树的叶子在石板路上打旋,铺出一条火红色的小径,让秋天经过。

葫芦挂在院落的外墙上,摇摆轻微的幅度,撞击秋天的头颅。

丝瓜落秋的秧子,爬在枫杨树上,挂住了秋天的裙裾。

一树蔚蓝的天空,挨着一树蔚蓝的天空。那些熟透了的枣和柿子,是秋天的补丁。

就是河流,也沉静地蓝着.

村庄此时静美得如同一只比落叶更加静美的、更加巨大的蝴蝶,落在落叶上。

蝴蝶覆盖落叶的瞬间,红的斑点,绿的斑点,黄的斑点,染透了秋天。

24

秧苗刚刚栽上那天,祖父站在水田边,一边咳嗽一边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秧苗上沾满萤火虫的夜里,祖父站在稻田边,一边捶着弯曲的腰身一边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谷刚刚打苞的晚上,祖父一只脚跳进水田里,一只手摸着稻谷苞子激动地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子熟了,满村庄都飘着稻谷香味的早上,祖父闻了闻稻谷成熟的味道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谷堆在谷场上,祖父抓起一把稻谷,让谷粒一颗颗从指缝简流到谷堆上。祖父兴奋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新稻谷碾出了米粒,做出了米饭,碗里放上从河里捞的蚂虾。祖父吃着新米,嚼着蚂虾,平心静气地说:吃上今年的新稻谷了,明年还能不能吃上新稻谷呢?

村庄的人们把一季庄稼的成熟日视为自己的生日,吃了新稻谷,就度过了一年。村庄的时间,就是庄稼的时间,而不是人的时间。村庄的生命,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庄稼的生命。

自己的一年,埋在稻谷地里,跟着稻谷一起成熟。

一个村庄的人,活了多少年,不说自己的岁数,而说自己吃了多少年的稻谷。

祖父晚年在村庄里行走,很像一棵稻谷在风中摇曳。

25

第一缕秋风,给鸟们吹响了集结号。

平时懒散的鹳鸟,一两只、三四只落在沙洲上,拍打着翅膀。

它们的羽毛一旦感受到秋风的凉意,就从四面八方集结在一起,沿着河流,洁白地飞翔。

十几只、几十只背着阳光,背着几朵云彩,背着自己的声音,把悠然的影子丢在河岸上。

季风,给所有村庄河流的鹳鸟,颁发命令,让它们在天空集合,披上蔚蓝的衣裳。还有那些大雁,秋天到来之前,村庄没有看见它们的影子,大地没有听见它们的声音。

一旦田畴随着收割而空旷,大雁们就在田野之上啼叫。有规则的队列,无规则的歌唱,构筑大地的魂灵。

它们黑色的犁铧,把天空犁开一道缝罅,让大地和天空通过它们的飞翔焊接在一起。

大雁们的歌谣汗漫东皋,那些飘飞的橡树叶子,跟着大雁的歌谣,寻找自己短暂的领空。

季风的手,打开所有大雁的摁钮,给秋天的唱诗班领唱。而那些被村庄忘记了的风老鸹,浪荡世界之后,在秋天,重新捡拾枫杨树的碎枝,修补自己的巢穴。

一棵枫杨树,简直就是一个会堂。风老鸹们站立在自己的枝桠上,发表自己关于季节的政见。

似乎它们每一只都是村庄的外交官,大地很难分辨它们的主张。

风老鸹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鹳鸟,一半是大雁。燕尾服呈现强烈的对比色,钩织田畴的花边。

季风,给风老鸹铺集体打了一个电话,让它们沿着自己的村路回家。

秋天的季风,梳理鸟们的羽毛,如同梳理鸟们的乌托邦。

在季风来临的时候,一只鸟也是很幸福的,因为它们只有飞翔,没有梦想。

飞翔是生命的现实,梦想是生命的苍凉。

26

村庄孩子们的书包,都是母亲缝的。

一块红布,一块蓝布、一块黄布、一块花布……大地上的色彩,都缝在书包上。

还有爬进窗户的灯光,还有落在线上的星光,还有从窗棂飞进屋内的萤火,还有母亲的灯光,也砌在书包里。

但是,村庄的男孩子,很不愿意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

因此,春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月月红的颜色,打碗花的颜色,酸菜缸花的颜色,刺玫花的颜色,都装在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春天上学啊。

因此,夏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牛蒡的颜色,野草莓的颜色,覆盆子的颜色,桑葚的颜色,都装在该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夏天的野果上学啊。

因此,秋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柿子的颜色,大枣的颜色,栗子的颜色,石榴的颜色,都塞进了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秋天的丰稔上学啊。

只有冬天,村庄孩子们身上落满雪花,头上落满雪花,书包上也落满雪花。孩子们说:缝的书包好啊!把天空撒下的洁白全部装进去了。

母亲们的眼睛湿润了:村庄的孩子们两手空空,他们拥有的,仅仅是一个世界的洁白。

27

对于大地来说,没有一个村庄是偏远的。

就是最西部的村庄,还有更加西部的国度,把我们的村庄改变为很东方的村庄,

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每一个村庄都在大地的中央。

地理老师说:从村庄的水井钻下去,达到地球的半径,世界上每一个地方,到达村庄的距离是一样的。

毛泽东说:坐地日行八万里。一个人站在村庄里,他的速度也超过了任何一架飞机。假若一片云彩背对地球自转的方向,它越是飘飞,距离八万里越远。

祖父活着的时候说:村庄离上海有多远,上海离村庄也有多远;村庄离北京有多远,北京离村庄也有多远。我们躺在村庄山岗的一片茅草里闭上眼睛,你想你到了上海就是到了上海,你想你到了北京就是到了北京,一个1966年长征到北京的村庄的高中生兼红卫兵说:北京很远,坐马车到县里,坐汽车到省里,坐火车到北京,走路到天安门,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

队长问:最后呢?

红卫兵说:从北京坐火车到省里,从省里坐汽车到县里,坐马车回到村庄,走路回到家里,见到刚刚掰玉米回来的父亲和母亲。

队长哈哈大笑说:转了一圈,不还是走路坐车,最后回到村庄。不还得明天早上起来,喝玉米粥,到玉米地里掰玉米。

村庄对于村庄的人,很近。近的睡着了,还能听见柿子一边汲取着大地的琼浆一边成熟的声音,还能闻到山岗上的芝麻从芝麻栓里流出来的芳香。近的做梦时,还能看见村庄水塘荷叶上的水珠洒了,一半竟然落在美国纽约州的一个村子里,还能听见美国一个村子里一棵橡树的叶子顺着风飘过来,落在村庄屋檐台阶上的声音。

28

1976年秋天,祖父和村庄残留的私塾先生坐在收割过的稻田边,注视着远去的云朵。

祖父说:我们知道北京,北京的人肯定不知道我们的村庄。

私塾先生说:穆寨是个很小的村庄,对于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家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祖父说:虽然北京的人不知道我们,但是我们的村庄一千多人,咋能忽略不计呢?

私塾先生说:有很多人一出生,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和一片树叶没有任何分别,长在枝桠上和落在地上,都是一个样子。

祖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北京的人是一辈子,郑州的人也是一辈子,村庄的人也是一辈子。无论在北京活一辈子,还是在村庄活一辈子,都是一样的。谁都不可以忽略不计,谁都不应该被别人忽略不计,谁都不会被忽略略不计。

私塾先生说:我和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我们快死了。

祖父说:我们俩肯定也在国家的人口中间,八亿人,少了我们俩个,就不够八亿了。

私塾先生说:国家的人口,不是鸡笼里的鸡子,精确到一只。八亿人口,多一个是八亿,少一个也是八亿。

祖父说:去年是八亿,今年是八亿,后年还是八亿,难道这三年里出生的人,都可以忽略不计吗?

私塾先生说:是的,再过几年,成为九亿的时候,这些人才从忽略不计里走出来,成为庞大数字的一部分。

祖父和私塾先生都是乡村的哲学家,他们两个秋日长谈之后,到了冬天,就死了,村庄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对话了。

因此,村庄的浪漫就戛然而止了,村庄的哲学就埋到山岗上的黄土里了。

29

村庄里有两头拉独套的牛,一头是黄的,一头是黑的。

黄牛耕秧田,犁出黑色的泥巴。黑牛耕豌豆田,犁出黄色的泥土。

冬天,黄牛和黑牛搿犋拉牛车,蹄子踩碎了村庄道路上干枯的车前子,车轮碾出翅膀一样的尘埃。

有的时候,黄牛和黑牛给村庄拉回来一个儿媳妇,红纸屑绿纸屑落在牛的脊梁上,给牛穿了一件花衣裳。

有时候,黄牛和黑牛把村庄的女儿拉到另一个村庄,成为别人的儿媳妇。牛角上系着红布条绿布条,给牛扎上了头绳。

还有村庄女人剪的歪歪扭扭的喜字,贴在牛肚子上。牛车走到哪里,就把村庄的喜气拉到那里。很像现在穿唐装的老相声演员,在重大婚礼上滑稽地演出。

村庄的人把拉独套的黄牛和黑牛,看成了村庄的两个人,而不是两头牛。

那些拉回村庄的儿媳妇,经过黄牛和黑牛身旁,总给它们拽一把青草。

那些第二天要被拉到另外村庄成为儿媳妇的村庄女孩,头天夜里,总要找到它们的牛槽,给他们的草料里,放一把盐煮的黄豆和一捧盐煮的黑豆。

黄牛和黑牛在黄豆地边和黑豆地边吃草的傍晚,村庄的人都说:黄豆是黄牛种的,黑豆是黑牛种的。

黄牛和黑牛在同一个冬天老了,卖到镇上的杀锅里。村庄的人都哭了,就像哭村庄两个去世的老人。

村庄与人的情感和村庄与牛的情感,基本是一样的。人和牛活着的时候,人的脚印和牛的蹄印,总是重叠着刻在土地里和村路上。

村子里现在是没有一头牛了,也没有猪了,甚至也没有鸭子和鹅了。走过村庄中间的道路,总感到村庄空落落的。

30

一粒麦子有多重,人的生命就有多重。

村庄的度量粗糙而经典,没有秤星也没有刻度,阳光和风雨让麦子有多饱满,村庄的度量就有多饱满。

谷子三千麦六十,就是季节的丰稔。

在小麦即将成熟的季节,村庄的男人们都要掐下一个麦穗,在两只手中间揉碎。对着燠热的天空,吹去麦壳和麦芒,把麦粒留在手里。

他们仔细的数着麦粒,唯恐漏掉一颗。他们渴望一个麦穗上有六十个麦粒,渴望麦粒的数目达到峰值。

在这个时候,麦穗就是一架天平,麦粒就是天平上的刻度,在度量一个季节,

在这个时候,一个农夫就是一个巨人。他站在大地上,天空站在他的头颅上,云彩站在天空上。

在这个时候,一棵小麦也是一个巨人。麦根站在土地里,麦秆站在麦根上,麦穗站在麦秆上,而广阔无垠的天空站在麦穗上。

就连布谷鸟的声音,也不是在飞和流淌,而是站在麦穗上,歌颂那些饱满又结实的麦粒。

就是季风,也不是在刮,更不是在吹,而是站在麦穗上,摇摆出麦穗本身特有的芬芳。

每一个苍老了的季节,都会给大地留下自己成熟的影子。在夏天,小麦的影子就是季节的影子,小麦的成熟就是季节的成熟,小麦的重量就是季节的重量。

31

老院落是举人留下的。

巨大的门楼和一个完整的四合院,跨越朝代,成为村庄的地标性建筑。

举人死后不到50年,举人的孙子从老院落里搬出来,住进自己的牛屋里。

老院落里住进了四家人。一家是铁匠,一家是老院落的仆人,一家是懒汉,一家是喂两只鱼鹰的矮个子男人。

又过了30年,铁匠没有儿子,跟着惟一的女儿走了,死也没有回到村庄的山岗。他留在老院落的南耳房,垮塌了。打铁的锤子和风箱没有死,被埋在垮塌的耳房里。

老院落的仆人住进北耳房的那天,已经四十岁了,终生未娶。每天晚上,北面窗户的北风吹着窗户上糊的旧报纸,呜呜地唱着,如同一个女人在和他说话。35年后,老院落的仆人死了,埋葬之后的哪个冬天,北耳房被大雪压垮了。

懒汉住进了老院落的上房和南厢房。在青砖卧顶的房子里,懒汉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儿,都远嫁他乡。老房子里两个老人都很懒,死的时候,粪桶就放在锅台前。上房和南厢房屹立了很长时间,垮塌在一场连绵的秋雨里,青砖上长满了青苔,绿的像逝去的生命。

北厢房里,喂了两只鱼鹰的矮个子男人,逮鱼逮了一辈子,最后淹死在东河湾里。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耳朵和嘴唇已经被鱼咬碎了。两只鱼鹰也飞走了,北厢房空落了一段时间,就倒塌了。人们看见,北厢房倒塌那天,两只鱼鹰忽然飞回来,在碎了的瓦砾上啼叫。

祖父活着的时候,跟我一起经过老院落,他很不经意地说:没有一座房子里的人是永远鼎盛的,就像皇宫里很长时间没有婴儿啼哭一样。举人的老院落因为出过一个举人,把一座院落的鼎盛全部榨干了。后边住进来的人,就轮到了衰落。看看这四家人,就看到了一座老院落里鼎盛和衰落的全部。

举人的老院落全部成为村庄的废墟之后,竟然没有人愿意在原来的土地上盖房子。后来成为一口水塘,盛满了雨水。人们经过水塘,几乎没人知道,那儿就是举人的老院落。

一座老院落,就是村庄的前世。今世的村庄,看见了来世村庄的影子,谁还会记忆村庄的前世呢?

32

村庄曾有过一个管理十三县的司令。

他当司令的时候,做了一张槭树大床。司令也是村庄的人,和村庄的人们一模一样,相信睡了槭树做的床,家族娶回来的妻子会生出一大堆儿子。司令是独子,他想要一大堆儿子和孙子。

司令的儿子出生在槭树床上,儿子的老婆,给司令生下了七个长鸡巴的孙子。

司令死了,副司令睡在司令的槭树大床上。

睡了一个月,副司令老梦见司令拍打他的头颅。

副司令的头开始炸裂的疼痛,经常看见一棵槭树倒在头颅上,把自己砸死了。

梦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生命回家的地方。副司令就在梦里真的被一棵巨大的槭树砸死了,梦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副司令死了,参谋长睡到了司令的槭树大床上。

睡了十天,参谋长闻到了槭树上流淌的汁液的呛鼻子味道。他在梦里,听见司令问他:睡在槭树大床上,不怕得槭疮?

醒后,参谋长真的长出了槭疮。浑身发痒发红,十个指头一起挠来挖去,还不能止住槭疮的奇痒。

最后,参谋长死在槭疮里。死的时候大叫:司令的槭树大床,是不能睡的。

司令给副司令和参谋长的老婆托梦说:一棵槭树,长到能做一张大床,要上百年的时间。一个村庄,要出一个管十三县的司令,要二百年时间。二百年的人,睡一百年的大槭树做的床,本来就超过了树和人的光阴比例。我活了58岁就死了,他们接着睡槭树大床,就活不了58岁了。

副司令52岁死了,参谋长49岁死了。一棵树的宿命,成了三个男人的宿命。

槭树的宿命,司令、副司令、参谋长的宿命,归根结底是村庄男人的宿命。当他们混同在一起,就是个体的人不能抵抗的生命的宿命。恐怕管理三十个县的司令,也难以抵抗自己的宿命。

33

村庄的每一块土地下都埋藏着黄金。

春天田埂上的第一枝迎春,大地下面的黄金是它们的根须。

春天蒲公英金黄的花朵,大地下面的黄金是它们的根系。

夏天成熟的小麦,淡黄了村庄的田畴,大地下面的黄金是它们无尽的璀璨。

打麦场上,“麦粒堆积得像座黄金的城市”【注】,大地下面的黄金是垒砌这座城市的金砖。

秋天的稻谷,浅黄了村庄的原野,大地下面的黄金是它们飘摇的斗篷。

稻场上,谷子铺出一条黄金的街道,大地下面的黄金是修建这条街道的路石。

村庄的人并不挖掘黄金,它们仅仅挖掘大地之上太阳之下黄金的果实。

黄金是土地的根,挖掘完了,大地就不会结出丰稔的颗粒。

黄金是村庄的根,开采完了,村庄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

村庄严守大地的秘密,就像大地严守黄金的秘密。

村庄都诞生在大地最黄金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是村庄的黄金。

因此城市最黄金的地段,最早的时候,是一座寂静又寂寞的村庄。

【注:蒲宁语。俄罗斯作家,1933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34

村庄的风有许多双手。

再密集的云朵,都会被村庄的风撕碎。

就是压得村庄喘不过气来的浓雾,村庄的风也会撕碎它们,让村庄明媚。

村庄的风,撕碎傍晚的霞火。扔给山岗一团,山岗擦净山岗;扔给村庄的老榆树一团,老榆树擦净老榆树;扔给河流一团。河流擦净河流。

村庄的风,也会撕碎炊烟。一缕缕挂在院落的葛花藤上,紫得如同一串葛花。一缕缕丢在乌桕树的叶子上,红的如同一片乌桕的叶子。

村庄的风,也会撕碎绵绵的雨季。把云层里的阳光丢给屋顶和道路,丢给荷塘的藕叶和露珠,丢给油坊的烟囱和学校的钟声。还有最后一缕,丢给弹三弦的私塾先生,唱腔的苍凉和三弦的苍凉,忽然闪现一缕明朗。

村庄的风,也会撕碎雪花。铺在通往村庄之外的大路上,让大路成为水晶。铺在枫杨树的枝桠上,让枝桠成为银链。铺在荒凉的河滩上,让荒凉成为洁白的富庶。

村庄的风有许多双手,只要你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村庄的风就会和你握手。

就是你离开了村庄很长时间,你的双手还会保存村庄的体温和风的体温。

35

神仙住在村庄,是每一个院落的邻居。

推开大门,门神就站在大门上。一个拿着大刀,一个拿着钺斧。拿着大刀的,守卫村庄的门扉;拿着钺斧的,守卫院落的门扉。

坐在灶火烧饭,灶神就和烧火的祖母坐在一条橡木板凳上。一边帮助祖母折干柴,一边把掉在柴火旁边的火星掐灭。

河边行走,遇到河神。它坐在水潭边,拍打着水花。夏天的夜里,村庄听见河神在水潭里唱村庄的民谣,笑了的河流是河神的三弦。

夜里回家,身后有路神。它飘摇的影子,是一个巨人,从道路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萤火虫围绕着路神的影子,给路人举起灯笼。

到山岗放羊,遇到土地爷。它把狼圈起来,让村庄的羊很有滋味地啃着青草。狼是土地爷的狗,青草是土地爷拴狗的绳子。到了冬天,没有青草了,土地爷就没有拴狗的绳子了,狼就到村庄背羊了。

村子中间的巨大枫杨树,成了神仙。它的树荫遮住谁家的房子,谁家就得了村庄的灵气。它的叶子落到谁家的院落,谁家就先听到秋天的声音。

枫杨树洞里的狐狸,也成了神仙。它踏着月色经过谁家的院落,谁家就能娶一个变漂亮的媳妇。村庄的男人都是蒲松龄,经常说村庄漂亮的女人都是狐仙变的,连何首乌,长出了人形,长出了鸡巴,也成了村庄的神仙。它推开门给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睡了,女人就生出了孩子,脸膛像何首乌那样深红。

村庄的神仙,都是很渺小的神仙。渺小得如同一个人,坐在村庄的碾盘上,听老年人说话。

村庄的神仙,都是很和善的神仙。和善得如同一个村庄说书人,站在谷场上,给村庄唠嗑。

村庄里,偶尔有一个读书人,他的脚步能走到京城,而村庄的神仙却永远守着村庄。

如同一座磨坊,守着村庄的四季。

村庄里,偶然有一个人写文章,能翻译到国外。国外的人知道中国的一个村庄有很多神仙,但是外国人来到村庄,却看不到中国村庄的神仙。

神仙在村庄里晃荡,是每一个院落的客人。

36

种土豆的时候,生出的孩子,就叫土豆。

玉米扬花的时候,生出的孩子,就叫玉米。

小麦黄稍的时候,生出的孩子,就叫小麦。

收割谷子的时候,生出的孩子,就叫谷子。

村庄和庄稼相联系,村庄的孩子就成了村庄的庄稼。

住在村头的,生的孩子叫泥巴。

住在河边的,生的孩子叫石头。

住在磨坊的,生的孩子叫磨扇。

住在地边的,生的孩子叫坷垃。

村庄和泥巴石头相联系,村庄的孩子就成了村庄的泥巴和坷垃。

村庄的泥巴越来越少了,村庄的孩子就叫娜、就叫娅、就叫拉。

回到村庄,听孩子的名字,是俄罗斯,是美利坚,是斯堪的纳维亚。

看村庄的河流,还是流淌着原来的水,只是失去了河流的宽阔;看村庄的山岗,还是长着原来的树,只是失去了原来的葳蕤。

为村庄怀旧,或许是苍老,或许是惦念,或许是随意地归家。

37

村庄没有方向。

河流的方向就是村庄的方向,沿着河流的风的方向就是村庄的方向。

南风是沿着河流漂浮上来的,鹳鸟就是南风的漂浮物。那些洁白,就是南风的浪花,就是天空的浪花,落在村庄的河流上。

还有顺着河流归来的船,帆上鼓满了南风。站在村庄的山岗上,眼睛沿着南风的方向,看见那些白帆远远地朝着村庄归来,如同离开村庄的鹳鸟,拍打着白色的翅膀。

船拉回来的上海和汉口,带着海鸥翅膀上的鱼腥,带着船板上浓烈的城市雪花膏的浓烈,随着南风飘进村庄的院落。一半落在鹳鸟的羽毛上,一半落在村庄女人的脸膛上。

船是流动的村庄,一半在村庄河流的码头上,一半在长江的码头上。

村庄的方向依附着南风方向的季节,船把长江拉到了村庄。

北风成为村庄方向的季节,船把河流边的村庄拉到了长江。

船离开村庄河流的时候,一座山岗的成熟就离开了村庄,一座峡谷的丰稔就离开了村庄,从大地上卷起的北风就离开了村庄,跟着北风一起飞翔的鹳鸟就离开了村庄。

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的男人,在船离开村庄的瞬间,在船上站立一会儿。他们的身影落在船上,他们的脚步踏在船上,船到了汉口,他们的身影就到了汉口,船驶进长江,他们的脚步就到了长江。

沿着南风走,走到了村庄;沿着北风走,也走到了村庄。

跟着船走,走到了村庄;跟着河流走,也走到了村庄。

甚至跟着鹳鸟走,跟着天空的云彩走,同样走到了村庄。

村庄没有围墙,无论从哪个方向归来,只要你的肩上披一缕大地的风,都会走进你熟悉的村庄。

38

山岗上刺梅花洁白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洁白的芬芳。

刺梅花的枝条,在月色下被风带入村庄,吹破发黄的窗纸。

峡谷里覆盆子成熟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紫色的芬芳。

覆盆子的果实,在落霞里被风带入村庄,挂满院落的门扉。

溪流边牛蒡子花淡蓝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淡蓝的芬芳。

牛蒡子的花蕊,在小雨后被风带入村庄,落满小巷的石板。

橡树旁野百合深红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深红的芬芳。

野百合的花瓣,在秋凉里被风带入村庄,飘满路旁荷塘。

在村庄长大的人,听听村庄的风声,就能听到斑鸠在那棵树上嘀咕,泉水边的野菊在什么时候开放,五角枫在哪天霜叶烂漫,叫天在那片云彩下边歌唱。

有时伸开手抓住一缕风,就知道雨水从很远的地方朝着村庄飘来,山那边的湿漉漉的岩石上奔跑着一只黄羊,松树上一只松鼠在津津有味地剥食松塔,野合欢上风老鸹正准备低空飞翔。

我是村庄的人,有时是一枚坚果,被村庄的风吹落;有时是一片叶子,被村庄的风抚摸;有时是一滴雨,擦净村庄的风;有时是一片雪花,被村庄的风吹的离开村庄。

在村庄的风里,一个人只能是一缕风。在村庄里感受村庄,在大地上感受大地。

最后彻底消失在村庄里和大地上,如同村庄的风无声无息。

39

祖父没有苍老的时候说:村庄的一年,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一个村庄的男孩子,小的时候要在额头上点一个红点,红得像一个野草莓。一个村庄的女孩子,小的时候要在头发上插一朵石榴花,红得像一团霞火。

这是他们和她们生命的春天。每一次的装扮都对村庄的春天负责,都对自己的春天负责。那个红点是什么时候掉的,男孩子自己不知道;那朵石榴花是什么时候离开头发的,女孩子自己不知道,只有村庄和时间知道。

村庄的男孩子长大了,穿一身青色的衣衫,如同一棵小麦生长在麦田中间。村庄的女孩子长大了,穿一件大红的花布衫,如同一棵开满月季的花树生长在村庄的篱笆边。

这是他们和他们生命的夏天。他们的生长不用叮咛,她们的生活不用嘱托。土地里庄稼的颜色,就是他们的颜色;村庄花朵的颜色,就是她们的颜色。大地和村庄拥有他们生命所有的密码。

村庄的男孩子成为了一个男人,穿着古铜色的上衣,如同村庄阳刚的大地。村庄的女孩子成为一个地道的村庄女人,穿着自己织的花布,如同村庄斑斓的田畴。

这是他们和她们生命的秋天。他们的成熟是季节的礼物,她们的收割是季节的馈赠。他们很容易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他们很容易和村庄糅合在一起。他们生在大地和村庄,他们朝拜大地和村庄。

第一次落霜的日子,村庄男人双鬓间杂的花白几乎和霜一起落下,而大地上的棉花白了;第一次飘雪的日子,村庄女人头上的白发几乎和雪花一起落下,而大地上芦花白了。他们把自己的一生播种在土地里,他们收割庄稼的同时,也在收割自己的时间。

村庄的男人和女人一茬一茬收割庄稼,时间一茬一茬收割人。村庄的人腾空大地上的一茬庄稼,让新的庄稼生长。时间腾空村庄的一茬人,让新的一茬人在村庄驻扎。

祖父苍老的时候说: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是村庄的一年。

40

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边界。

一条小溪,两个村庄。浪花里的屋檐挨着屋檐,一条鱼一会儿游到这个村庄的屋檐,一会儿游到那个村庄的屋檐。

一朵桐花,几个花瓣。两瓣落在这个村庄的石阶,三瓣落在那个村庄的场院。一只鸟不隶属任何一个村庄,一会儿把多余的一瓣叼到这个村庄,一会儿又叼到那个村庄。

几个踏石,连着两个村庄。踏石上的脚印都被浪花擦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惟有擦净踏石的浪花,没有村籍,一会儿在这个村庄的岸边跳跃,一会儿在那个村庄的岸边傻笑。

那些蜜蜂,在溪流两边飞来飞去,把一个村庄的花粉运倒另一个村庄。蜂蜜的芬芳却没有边界,经过缝风的路径,甜透两个村庄。

那些炊烟,绕过踏石,在溪流上空搭了一座蓝色的门廊。浪花在门廊里钻来钻去,揉碎了河底村庄的影子。浪花和鱼是两个村庄共有的村民,而炊烟,是两个村庄共有的纱缦。

那些枫杨树,是村庄的侵略者。这个村庄的树梢伸到那个村庄,那个村庄的树影落到这个村庄。就连树根也连结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自己隶属于哪个村庄。

被枫杨树叶子摇动出来的村庄季风,岑寂而浪漫。它们岑寂的时候,村庄岑寂;它们浪漫的时候,村庄浪漫。

一个村庄的男人,粗糙的脸膛迎着粗糙的季风,穿过曲曲弯弯的溪流,穿过摇摆的枫杨树林,岑寂的时候像村庄的季风,浪漫的时候也像村庄的季风。

只要拥有了村庄岑寂的的季风,就拥有了村庄镀金的名片。你在任何一个村庄里飘摇行走,任何一个村庄都认为你是这个村庄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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