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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乌素绿色传奇(肖亦农『鲁奖』作品连载六)

2015-03-16肖亦农

草原 2015年3期
关键词:毛乌素沙漠沙柳沙漠

肖亦农

毛乌素绿色传奇(肖亦农『鲁奖』作品连载六)

肖亦农

王鹏说:“这个中心还搞了一些种植业。现在沙柳条外卖给生物质热电厂是210元钱一吨,每年这里出柳条要在千吨左右。还种了70亩紫花苜蓿和一些自用的农副产品。这里基本上保持了原生态,这样对我的野生动物繁育也有益处。搞起了这个中心,也带动了附近农民的就业,我用的工人就是附近的乡亲。农忙时,我得亲自上手开农牧业机械。我这儿汽车、拖拉机、平茬机、粉碎机什么都有。搞野生动物养殖繁育,畜种最重要。

我跟王鹏进了他的养猪场。临进之前,换上了刚消过毒的白大褂。猪舍很大,一个格子连着一个格子,格子内跑着细长的身上带着棕色条纹的小野猪。这些家伙活泼好动,不停地吱哇乱叫。在顶端一间栏舍内圈着一只野公猪。这家伙个头足有大半个人高,身上的毛粗粗的,根根可数,脑袋长得狰狞,尖尖的长嘴里翻着两颗大獠牙,一条粗粗的铁链子锁着这个家伙。它那红红的小眼睛瞪着我们,好像闪着两束愤怒的小火苗子,让人望而却步。

王鹏说:“这东西野性太大,刚来时咬伤过一个工人,只得给它上了硬王法。一开始还不服管束,咯嘣嘣地咬铁链子。”

我问:“野猪肉销路好吗?”

王鹏说:“我这栏里现在就剩种猪和仔猪了,其余的都出栏了。这是个特殊的尖端市场,从我这儿出栏的成品猪毛重都得80元钱一斤。”

王鹏说的这个尖端市场应该是有高消费能力的人群,乌审旗的养殖市场主要还是为百姓大众提供健康的有机食品。经过多年的培育,乌审旗已经打造出了皇香牌猪肉,光乌兰陶勒盖一个镇就有数十家“皇香猪”养殖大户,存栏在40万头左右。这里已经成为国家重要的生猪基地。无数农牧民通过养殖“皇香猪”走上了致富道路。这个变化主要是从实行禁牧政策以后,镇党委和镇政府引导农牧民走产业化养猪的道路开始的。这样,农牧民致富了,生态也恢复了,实现了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赢。

我总觉得禁牧、轮牧和休牧政策的实施打破了农牧民单一的、传统的牧业生产方式,逼迫着农牧民不断开拓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禁牧以后,乌兰陶勒盖牧民毕力格尝试着经营过许多产业,但最有成效的还是养殖“皇香猪”,他现在已经是拥有上万头猪的养猪大户。他有养殖场,办公区内有接待客人的客厅。客厅内招待客人的方式完全是草原上牧民的待客方式。我走进他的客厅时,奶食品和手扒肉已经摆了一桌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奶茶。

到了牧民家里,你用不着客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我在鄂尔多斯生活了几十年,已经适应了草原上的生活方式。

毕力格说:“领导哎,我这是咋了,放了一辈子羊的人,咋变成养猪的了?”

我问:“养猪怎么了?”

他说:“草原是放羊的地方,你是蒙古人,却养猪,让人家听了有些怪怪的。”

我说:“我在毛乌素沙漠上还见过蒙古族的养鸡大户哩!”

他听后笑了起来。

肉吃到香处,茶喝到酣处,我和毕力格的交谈也融洽了许多。

他告诉我:“我养的猪已经销到了鄂尔多斯市以外的地区,像包头、乌海的超市里都有我的“皇香猪”肉。我养的猪,吃起来口感好,就像人们常说的有肉味,是地道的农家猪肉的味道。”

我说:“说说你的利润,我爱听这个。”

毕力格笑着说:“利润还行,比我搞餐饮业时好一些。”

我问:“好多少?”

毕力格说:“我卖一口猪,纯利润在500元。你算算能挣多少钱?”

我说:“我哪能算得出来?还是你说,你说的肯定比我算的准。”

毕力格说:“去年我挣了150万。”

我说:“看看,我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挣到150万。”

毕力格说:“我是养猪的啊!”

毕力格好像还有些委屈。

就我接触过的毛乌素沙漠里的蒙古族牧羊人,骨子里有着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那是从血液里渗透出来的。他们对羊儿的那种感情特别纯洁。正因为纯洁,越发让人感到这种情愫的高贵。蒙古人接待最尊贵的客人时要放羊背子、献“乌查”,还有专门的祝诵人。这样隆重的礼节,对羊儿的摆放也有很多的礼仪:在人们未享用美食之前,祝诵人先取羊头上的一块肉,跑到门外,扔到天上去,口中念着先人传下来的诵词。用餐前,西方人会感谢上帝;有学养的汉人则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蒙古人则感谢羊。

让我们听听他们在献羊背子时,是怎样赞颂羊儿的:

在莫尼山前,

吃河套水草,

饮黄河甘水。

少儿追不住,

老翁赶不上,

如珍似宝的白山羊!

禁牧舍饲、退耕还林、退牧还草……一系列的恢复生态措施,从根本上改变了千百年来传习下来的耕作和畜牧方式。但草原上人多、羊多的现象不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即使生态得到暂时恢复,也会重新遭到破坏。因为人们无法抑制对土地索取的贪欲。世界上包括毛乌素沙漠在内的人造沙漠就是传统的农牧业文明造成的。

据我所知,人类农牧业文明的发祥地,像尼罗河流域、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黄河流域都是当今世界荒漠化现象最为严重的地方。

对此,乌审旗旗委和旗政府在贯彻落实“以人为本,建设绿色乌审”的发展思路中有着清醒的认识,下定决心对移民迁出区全面封禁,要形成无畜区、无人区,集中力量在禁牧区、迁出区采取“封、飞、造”立体化治理,走沙漠变沙地、沙地变绿洲的生态恢复之路。为了巩固乌审草原的生态建设成果,旗委书记张平在谈到乌审草原农牧区的未来规划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现在乌审旗有5万农牧民,到‘十二五’末,通过发展二、三产业收缩转移,只留1万农牧民。到那时,乌审旗的农牧民每人将平均占有30亩水浇地、20亩树木和饲草地、30头牛、200只羊、22头猪。随着机械化程度、科学技术含量和人员素质的提高,乌审旗农牧民的收入将真正实现跨越式的发展。”

三、乌尼尔想吃风干肉

按照张平说的,到“十二五”末,乌审草原的农牧业人口将不足总人口的9%。那些已经被收缩转移至移民小区内的农牧民们,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带着这个疑问,2011年春天,我又一次开始了乌审召之行。

在采访的日子碰到了大沙尘天,也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沙子弥漫在天空,公路的能见度很差。张志雄一面开着车,一面磨叨:“这是哪来的沙尘呢?咱乌审旗的沙子起不来了呀!”

那些天,我遇到的好多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现在乌审人已经见不得天上飘沙子了。在潜意识里,他们感到这是对他们千辛万苦建设起的“绿色乌审”的挑战。

我在巴音温都村治沙承包大户苏栓海那儿看他的植树固沙项目时,也遇到了这样的沙尘天。老苏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植树固沙造林的。他曾亲眼见到自己的邻居,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一场沙尘暴后家被沙子埋住了,老太太在屋子里哭喊才让他发现的。积沙把老太太家的门窗都快堵严实了,他用锹挖,用手扒,根本不顶事。狂风吹得他踉踉跄跄的。无奈他只得跑到公社找书记报告。书记派来了一台链轨推土机,才算把那位老太太救了出来。

这件事刺疼了苏栓海。那时他30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下决心与沙漠搏一搏,第二天就扛着树苗子上了家门前的大沙漠,一干就是30年。他已经植树种草固沙1万多亩,是旗里有名的造林大户。老苏拉我去看他在沙漠上种的树,60多岁的人了,腾腾地就上了高沙梁,我也吭哧吭哧地跟上去。站在高沙梁上,望着在狂风中摇动的棵棵大树,老苏问我:“咋,沙子不打脸了吧?过去要活埋人哩!沙梁梁上有树有草,沙子起不来了吧?”老苏一脸的自豪。

今天,我是专门去乌审召看那儿的生态移民的。

我对张志雄说:“我可是践约去你那儿的。两年前,我就说要到你的生态移民小区看一看。”

张志雄说:“我这不是专程接你来了。就是天气不对,不该有这么大的沙尘!”

我说:“张书记,你瞎操啥心呀!这是覆盖整个中国西部的扬尘天气,从新疆、甘肃、宁夏、内蒙古西部一路飘过来的,连北京都是沙尘天气,咱乌审旗凭什么没有呢?从气象学来说,人家可是按经纬度计算的,咱这1万多平方公里就是那么一捏捏……”

张志雄笑着说:“没错。”

张志雄把车拐到通往乌审召的岔路上。公路两侧起伏的沙漠上,树和草都已经发芽了,透着嫩嫩的绿。张志雄对我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一进乌审召的地界,就只剩干风了。看眼前的路黑亮亮的。”

果然,眼前的沥青路面就像被水洗过一样黑亮。

我说:“我早注意到了,你想想我是干什么的?70年代时,我在毛乌素沙漠里养过路。”

张志雄说:“我从学校毕业后,先在学校教书,后在乡镇工作,光镇长、书记就干了七八年。”

我问他在学校时教什么课?他说:“我教了几年高中英语,我是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

我问张志雄:你现在出国用翻译吗?他说:“太专业的不行,一般的生活用语还可以。”

我俩一路交谈着,来到乌审召镇的生态移民小区。前年我来这参观时,有些主体工程还没有完成,现在配套设施已经全部完成,与城市的小区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憨憨的小伙子在等着我们,他说他叫苏雅拉图,是镇政府人口转移办公室主任,主要负责社区工作。现在这个社区126户生态移民已经全部入住。

张志雄打断他说:“找户人家坐着说话吧。”

苏雅拉图说:“联系了几户,都在外面干活哩,就格日勒图说他老婆在家哩,他一会儿才能赶回来。”

张志雄说:“老婆在家也行,找户人家就行了,肖老师也就是随便看一看。”

苏雅拉图领我们走进一幢单元楼,敲开3楼一户人家的门。一个年轻女子打开门,把我们让到沙发上,并献上奶茶。客厅内收拾得素雅干净,内置阳台上还摆放着十几盆鲜花,有红有绿,有白有粉,开得煞是好看。室内家具非常现代,摆放得整整齐齐,电视、电冰箱等家用电器也一应俱全。我一边喝着奶茶,一面打量着客厅,觉得这家女主人是非常爱美的、有生活热情。

张志雄、苏雅拉图给我讲了生态移民的情况。张志雄说生态移民的土地、草场权属不变,政府给予退牧还草补贴,退耕还林补贴,处理全部牲畜,农牧户必须全部退出来,要在这些地段建立无人区、无畜区。

他们给我算了一笔账,草场补贴每亩5元,水浇地每亩300元,大牲畜每个200元,羊每只50元。这样转移出来的农牧户每年获得的政府政策性补贴在5万元以上。政府在移民小区免费为住户提供一套80多平方米的精装修住房,并为转移人员办理社会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还对转移人员进行技能培训,提供就业岗位,真正做到“移得出、稳得住、富得了”。

我问:“老年人也许能住得住,青年人怕是有些问题吧?”

张志雄告诉我:“实际上在草原上住的年轻人不多,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乌审召的青年思想很开放,很多人跑在大城市办蒙餐厅,搞风情表演。蒙古人非常有音乐细胞,随便拉出一个就是歌手、乐手。年轻人很爱组乐队,乌审召就有几个音乐组合。在深圳福田就有乌审召蒙古风情一条街。我还专门去看望过这些年轻人。留下来的年轻人就业都不成问题。”

苏雅拉图说:“主要是四五十岁的这批人,工作难度要大一些。他们觉得在草原上收益也可以,怕上楼以后找不到就业岗位。”

我说:“我采访过图克镇的生态移民小区,和你们遇到的情况差不多。”

女主人不时为我们倒茶。她长得白白净净的,两只眼睛很亮。苏雅拉图告诉我,她叫乌尼尔,是从查汗陶勒盖迁过来的。

我问乌尼尔:“在楼上住得惯吗?”

乌尼尔说:“一开始不惯,现在惯了。住了一年多,很方便。过去在家时,没路也没有电。”

我问:“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她腼腆地笑了,笑起来很甜美。我夸奖她:“你长得非常漂亮,非常美。”

她噢地叫了一声,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我又问:“你现在用什么化妆品呢?”

乌尼尔歪着头,想着,然后说:“你们自己去看!”

苏雅拉图到洗漱间看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过来看看。”

我和张志雄走到洗漱间门口,朝里看了一眼,只见洗漱架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瓶子,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看得出,乌尼尔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洗漱架头顶上安着一台很大的热水器,指示灯还闪亮着。

过去,我听人们讲,草原上的牧人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死亡。这可能是夸张,但30多年前,我在毛乌素沙漠时,7个月没有洗过一次澡。

我问乌尼尔:“你回过查汗陶勒盖过去的家吗?”

她点了点头说:“回过。草原上没有羊了,什么都没有了。”

张志雄说:“那里是无人、无畜区,就是要封闭起来。”

我问乌尼尔:“你还想回草原上放羊吗?”

乌尼尔说:“想。但我的女儿要上幼儿园,要学习,这里对她来说很好,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在家时不行,几年看不见一个人。”

在牧人的心中,草原永远是他们的家。

张志雄告诉我:“社区有综合性幼儿院,还有一所小学到初中的学校,全是免费教育。还有超市、社区活动中心等配套设施。”

苏雅拉图说:“乌尼尔就在社区活动中心上班。”

我问乌尼尔:“和过去比,你们家的收入情况怎么样?”

乌尼尔说:“过去在家时放着60多只羊、7头牛,每年收入三四万元,现在草场、水浇地补贴有5万多元,格日勒图在外面打工,年收入有4万多元。我也收入有1万多元。”

我说:“你是说,现在收入比过去翻了一番?”

乌尼尔说:“收入高了,花销也大了。在家时,什么都不用花钱,肉、菜、粮食都是自家的。现在吃的、喝的、用的都要花钱。”

我说:“还有化妆品。”

乌尼尔笑了。

张志雄说:“他们的水、电、暖,都是政府补贴,还有12年免费教育。每年镇财政要拿出一大笔钱来补贴移民小区。”

乌尼尔说:“这里吃不上风干肉。”

我问:“超市里没有卖的吗?”

乌尼尔说:“我要吃自己晾的风干肉。”

张志雄说:“你看看,就是要你们改变自己传统的生活方式。住进单元楼了,咋晾风干肉?”

乌尼尔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我对张志雄说:“在社区内,能不能考虑给他们建一个晾风干肉的地方?”

张志雄说:“旗里的领导们说了,必须要改变他们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让他们尽快地融入城市生活中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就是块风干肉嘛!走,看看你的社区活动中心去!”

社区活动中心是一幢挺漂亮的大楼,设有会议中心、图书馆、阅览室、棋牌室、党员活动中心,还有健身房。张志雄很自豪地给我一一介绍。看得出,这个英语教师出身的乌审召镇的“掌门人”,是想尽快把那些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的牧人变成城里人。

但我知道,对牧人们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蜕变。也许,他们还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品味其中的甘苦。

我在一块草原上遇到了老额。现在这块草原已经被旗、市两级规划为一块重要的水源地。为了涵养水源、保护水源,原先居住在这里的100多户牧户需要整体迁移。镇上已经为这些生态移民准备好了房子,各级干部也都在做他们迁出的工作。

老额明确表态:坚决不搬。他已经60多岁了,和老伴坚守在草原上。

现在,大学生村官塔鸽塔,一个看似很柔弱的女孩子,负责做老额一家的工作。塔鸽塔与我一同乘车,她说今天搭上顺风车了,要不就得坐拖拉机,有时还得走着去。她现在是嘎查长助理,这些迁移户都是她这个嘎查的。

塔鸽塔告诉我,已经有80%的牧民都同意迁移了,现在就剩下20多户需要做工作。老额大伯家她也去过十几次了,给他把补贴也都说清楚了,每年有七八万呢,这可真是不少了。“可老额大伯就是不同意,他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挺固执的。我也不着急,慢慢给他做工作呗。”这个女孩子慢悠悠地说,“比老额大伯还坚决的,我都做通了,做说服工作千万不能着急。”

我觉得塔鸽塔挺有韧性的。

我问“塔鸽塔”在蒙古语中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是鸽子。我说我以后就叫你鸽子吧。这个蒙古女孩子高兴地笑了。

鸽子说她上大学时是学建筑的,已经毕业快两年了。

老额和鸽子看上去非常融洽。鸽子让我们落座,勤快地给我们倒茶,就像老额的女儿一样。鸽子说:“大伯常留我在家里吃饭哩!”

老额说:“鸽子真是个好孩子,甚时候都不着急不着慌的。我有时跟她发脾气,她也总是笑眯眯的,你们当领导的咋给这孩子派了这么个营生?”

我说:“我不是领导,就是来找你聊聊家常话。”

聊天中,老额说他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在旗里中学教书,家里就剩下他和老伴了。

“儿子肯定是不回来了,他舍不下城里。我有2000多亩草场、50亩水浇地,放着牛,放着羊,还种着地。农忙时,老两口忙不过来呢,就花钱雇人。前几年十块八块就有人抢着干,现在呢,每天出100元你还得陪上许多好话。”

鸽子笑着说:“大伯,你这是前两年的价了。现在日工150元还不好雇人哩!”

老额忿忿地说:“这是咋了?这沙窝窝里的人咋变得这样金贵了?”

我问:“老哥,这地方过去就有这么多树木吗?”

老额说:“过去这里都是沙,满地也没有一棵树。我们种树、种草、建草库伦、种饲料地,不就是图个人有粮,羊有料?现在树有了,草有了,饲料有了,却不让我们在这儿放羊了,要让我们放惯羊的人去住楼房!”

我问:“你现在一年收入有多少?”

老额说:“20多万吧。”

鸽子悄悄一笑。

老额一年有20多万的收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而国家能提供他的政策性补贴才七八万元,每年差着10余万元的收入,这工作咋让鸽子给人家做呢?我都有些替她发愁。

鸽子说:“大伯,这里是市里、旗里要保护的水源地,咱嘎查的人都得上楼呢!”

老额忽然沉下脸说:“我要饮羊去了,这羊能喝多少水呢?水源,水源……”

见老额气鼓鼓地,我急忙向他告辞。

鸽子送我出门时对我说:“老额大伯说他20万的收入是想堵你们这些干部们的嘴,实际上哪有那么高。老人家在这里住了快70年了,是舍不得离开。他说他享受不了那份不干活就拿钱的清福,老额大伯总是怕人家说他人老了,放不动牲口了……”

我问鸽子:“你能做通大伯的工作吗?”

鸽子说:“慢慢做呗!我就把他当作自己的老人,他就是冲我发脾气,我也不能着急。”

我祝愿鸽子心想事成。

我想,正因为有无数像鸽子这样的人在默默无闻地奉献和付出,才有了“绿色乌审”。

四、你们这是开煤矿还是建公园呢?

乌审大地以它丰富的矿藏、美丽的生态、独有的文化吸引着投资者。中石化、中石油、中煤、中国神华等央企的大型项目已经落户乌审旗各个工业园区。天然气、煤炭、煤化工等企业已经成为乌审旗工业生产的支柱企业,去年仅工业固定资产投资额就达137亿元。迄今为止,已经有30多家上规模的企业在乌审旗落地。这么多大企业落户在乌审旗是容易让人们头脑发热的事情。但乌审旗的决策层在加速推进乌审旗的工业化时,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始终紧绷着“生态立旗”的弦,片刻不敢放松。

用工业化引领乌审大地的生态建设,这一思路来源于乌审旗的决策层对于生态建设的独到的认识和创新的做法,那就是用“1%的工业用地换取99%的生态恢复”。他们创造了“绿色乌审”,却没有陶醉于“绿色乌审”之中。他们始终对乌审旗的生态环境,有着一个清醒的认识,那就是脆弱。他们始终对隐藏在绿色之下的毛乌素沙漠心存敬畏。在生态建设面前,他们始终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有一点马虎和懈怠。他们知道,如果在脆弱的生态环境中放纵工业建设,那乌审人民千辛万苦创造的“绿色乌审”将会毁于一旦。

旗长牧人说:“如果我们继续延续西方发达国家先污染后治理、先破坏后恢复的老路,那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乌审旗脆弱的生态环境决定我们必须把环境保护放在第一位,必须走新型工业化之路。”

于是,这些乌审草原的好骑手们为工业化这匹奔驰的骏马戴上了一个永远不能摆脱的笼头,那就是“99%的生态恢复”。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2011年暮春时节,我到乌审旗的黄陶勒盖煤矿采访。这是山东淄博煤业与鄂尔多斯尤士矿业公司合资建的一所国有煤矿。这座煤矿还有一个下游产业,那就是已经开工生产的年产百万吨二甲醚的煤化工企业。这就是说,这座煤矿的产品不以原煤面世,而是以煤化工产品走向市场。这座煤矿只是乌审旗循环企业中的一个。现在,人们形象的说鄂尔多斯是“产煤不见煤,产羊不见羊”,而煤化工转化是“产煤不见煤”的更高层次的转化。

黄陶勒盖煤矿的王总是位个头高大的山东人。他向我介绍说:“我们在黄陶勒盖矿区规划了7个矿井,井田面积为63平方公里。现在正在打竖井。我们能看到的这个井架就是我们的主矿区。”

他说着向窗外指了指。我透过窗玻璃看到那高竖的矿井架,下面有隐隐约约的几个人影。我说:“王总,你这采煤不见人呢?”

王总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里上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采煤机械,一个作业面最多4个工人,还是辅助工种。采煤完全依靠电脑操控。到2014年达到年产400万吨的设计要求。现在矿井、选煤场、铁路专用线都在修建之中,总投资为30多亿人民币。这里地下水非常丰富,地下3米就能见水。我们的工作始终在当地环境监测部门的监测之下,地面不见煤是最低标准。我们要按照当时进场时的承诺,完成水土保持和荒漠治理任务,为建设‘绿色乌审’做贡献!我们也是乌审人嘛!”

我说:“你是山东乌审人!”

“对,对,”王总更高兴了,“我们就是山东乌审人!咱听完刘总的汇报,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的生态园区。”

我说:“好,好。”

刘总是个瘦高的年轻人,30岁出头的样子,现在担任矿区的副总工程师。他一口纯正的京腔。我想这一定是个北京乌审人了。刘总讲着矿区的规模、现在的进度、进口的设备,还有煤矿的安全,夹杂着许多工程术语和一大堆数字。我能听懂的就是这个煤矿总蕴含量为10亿多吨,煤有8层。现在的年产量为200万吨,到2014年可年产达400万吨。我稍稍计算了一下,这个煤田足够黄陶勒盖煤矿开采250余年。

我对王总说:“你这里可是个大富矿。”

王总连连摇着头说:“按你们的话说只是一小撮撮。”

我说:“是一小捏捏,不是一小撮撮。”

王总说:“对,对,一小捏捏。我们这个小矿咋跟人家中煤、神华那些大央企比。”

想想这个矿,确实不大,煤炭储量还不足乌审旗探明储量的1%。

王总带我们去看他的生态园区,走了一段时间,却把我们拉到了一个现代化的工厂前,早有工厂的负责人等在门前。王总给我介绍了这几位负责人,然后说:“先参观参观这个二甲醚化工企业,这是我们煤矿的下游产品。”

这个工厂和我参观过的乌审召博源化工园区那个二甲醚工厂差不多,也是花园中的现代化工厂,精美得无可挑剔。我想起了乌审召化工园区陈主任带我参观过的人工湖,便问他们的污水是如何处理的。

王主任说:“看看我们的生态园区去!”

我们驱车好久,顺着道路车爬上一座高高的沙梁,往下一看,我惊呆了,眼前竟然是一片望不尽的水面,蓝天白云倒映,满眼碧绿。微风吹皱了一湖春水,荡着碧波,轻轻亲吻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响。天上那么多水鸟嘎哇鸣叫着,不时掠过水面,又腾空而起。我被这突然见到的湖光水色陶醉了,甚至有些自责,我也算老鄂尔多斯了,竟然不知道乌审旗的毛乌素沙漠里还有这样一泓好水。

化工园区的负责人告诉我,这就是他们正在建设的生态园区。湖边500米内都是他们正在打造的景观绿化带。这个大湖就是由化工园区污水厂处理的工业废水汇集而成的。他说:“为了保证水质,经过污水厂处理好的中水先流进沙池里,由沙子进行三道过滤,然后才流进这个人工湖里。”

他带我们去参观过滤水质的沙池。

沙池里装满了碧绿的水,周边有绿绿的小草和新栽的樟子松。池边有一些人正在植树,大多是衣着鲜艳的女人。那位负责人告诉我们,这样大的沙池由高往低,一连排着3个。处理好的中水,自然流过这3个沙地,过滤后,才能汇进湖中。他告诉我,沙子有极强的净化功能。

我问他,这水面有多少亩?他笑着说:“这我真说不好,因为这水面每天都在不断扩大。湖心岛上有个观景亭,那是最高点,站在那上面可以一览全貌。”

我们沿着一条通向湖中的长廊来到湖心岛。岛上长满了绿草和树木。我们沿着一条人工阶梯向岛上攀去。那人告诉我们,这里原是一座沙山,在生态园区改造时,才把它建设成湖心岛的。我们攀上了湖心岛顶,顶上有一个凉亭,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处处显示着建设者的匠心。我眺望着,心中又是怦然一动,原来像这样的大湖竟然是一连串的4个。目及之处,已是烟波浩渺,水雾蒙蒙,让人不禁啧啧直叹:“真是想不到,想不到。这水面怕是有几个颐和园大吧?”

王总说了件事情。去年夏天,他陪一位内地煤矿的老总来这里参观,那老总四下看着看着,忽然瞪着大眼珠子问王总:“你们这是开煤矿还是建公园呢?”

我们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王总说:“我也搞了几十年煤矿,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对生态指标要求最高、最苛刻的就是这‘绿色乌审’。”

对此,我举双手赞成。在这里,我又一次领略了工业化治沙的力量。在“绿色乌审”的建设中,企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我发现在湖边上正在建一些四合院样的园林建筑,就问那位化工园区的负责人:“那些四合院是干什么的?”

他说:“那是正在建设的一所会馆,是我们尤总坚持要搞的。建好后,既是我们企业的培训中心,也可接待八方贵宾。尤总坚持要在毛乌素沙漠里打造精品。”

他告诉我们,尤总是鄂尔多斯人,与淄博矿业合资搞这个煤化工项目,就是想把家乡打扮得漂漂亮亮,把昔日的荒漠装点成美丽的大花园。他说的尤总我没有见到,但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对毛乌素沙漠充满热情和无限期许的人。正是无数这样的人,带领着他们的企业,在毛乌素沙漠共同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绿色壮歌。

五、沙柳咋低碳了?熬茶火头子旺着哩!

说起李京陆治沙,在毛乌素沙漠也是一个传奇。本来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北京、呼和浩特市搞房地产开发。房地产的兴隆火爆却让李京陆有些隐隐的担忧,他感到这个行业太短线,与他办企业的初衷不太合拍。李京陆是个儒商,出生在一个老革命家庭,受过良好的大学本科教育,经商前还是省委党校的教研室主任。他为自己身处房地产行业不能自拔而苦恼,心中总想办一个长线企业,做一件利国利民、造福社会的事情。

一天,李京陆偶然听清华大学的一位教授说:“你要想长线办企业,又造福于社会,你就去沙漠里搞企业化治沙。”李京陆真的来到了沙漠,充满热情地宣称要搞企业化治沙。那时有一些骗子正在内蒙古沙漠上搞什么‘万里大造林’,利用人们对绿色的美好向往,对环境的关注,上骗政府,下骗百姓,忽悠了许多人上当受骗。当地人骂这些人为“绿色大骗子”。骗子们偷驴跑了,李京陆正好来拔桩。结果他遇到了沙区百姓的误解和质疑,也被人们疑为“绿色大骗子”一类的人。李京陆忍受着人们怀疑的目光,拖着一条幼时患小儿麻痹留下的残腿,在内蒙古沙漠里考察。2003年4月,李京陆决定在库布其沙漠的红泥圪台村造林,推土机、打井机呼呼啦啦上来一片,推平沙丘种杨树。他投资400多万元,一下子种了3万余株。春风掠过,小树苗长出了绿绿的嫩叶。李京陆和同事们高兴极了,他们想象着未来这里会是一片林海。谁知杨树慢慢枯死了八成,原来红泥圪台土地盐碱度高,把杨树的地下根须全烧死了。李京陆赔了400多万,在库布其沙漠结结实实跌了一大跤。

有人告诉他,沙漠里应当种沙柳。李京陆是企业家,他用企业家的眼光打量着沙漠。固沙离不开先锋树种,沙柳是固沙的首选,但沙柳的经济价值不大,除了给牲畜提供枝叶,就是烧火做饭。而且,沙柳还有3年不平茬就会死亡的自然习性,到头来千辛万苦种活的沙柳还会大面积干枯,沙漠还是沙漠。

沙柳用来造纸、做高密度板倒是还可以,而且毛乌素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企业,但这是高耗能、高污染的行业,引进沙漠来无疑是饮鸩止渴。在李京陆的心中,他认为造纸、生产高密度板行业也是属于应该淘汰的“先锋树种”。

李京陆为沙柳苦恼时有位英国人提醒他,可以用生物质发电。李京陆如醍醐灌顶,立即对沙柳进行试验、研究,结果让他喜出望外。每公斤沙柳的热值竟然达到4500大卡,完全达到电煤的发热需求。产生的草木灰可以做肥料,改善沙漠土壤,而且产生的洁净烟气还可以生产螺旋藻。

李京陆决定在毛乌素沙漠建设一个生物质热电厂,那时是2004年。他把厂址选在过去的“牧区大寨”乌审召。李京陆的大胆举措一下子成为鄂尔多斯热议的焦点,人们治理沙漠的思维开始发生质的改变。用工业化思维治理沙漠渐渐成了乌审旗决策层的共识。他们支持李京陆在毛乌素沙漠办电厂的大胆设想,因为这个设想符合旗委和旗政府的“绿色乌审”战略。

李京陆知道办生物热电厂的基础是大量的沙柳资源,为不使电厂断炊就必须建造自己的沙柳基地,而打造这个基地需要对几十万亩荒漠整合。他必须长期租用农牧民已经承包下来的荒漠,动员农牧民建立自己的沙柳生产合作社。他告诉人们,沙柳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绿色煤炭,是国家大力支持的低碳行业,但上过“绿色骗子”当的农牧民对他的绿色发电厂仍心存怀疑,甚至有些抵触:他租地不种沙柳咋办?种了大量沙柳卖不出去咋办?见过用煤发电的,听说过用核能发电的,可用柴火棍子发电,却是从未听说、从未见过的。

“沙柳咋低碳了?”三年前,我在采访一位牧民时,说起当年李京陆要租赁他的荒漠种沙柳、办电厂,要用沙柳发电,他就嗤之以鼻,认为李京陆在胡说骗人,“熬茶火头好着哩!”

这真是难为李京陆了。李京陆盯上沙柳发电,不仅是想发展低碳经济,还因为看中了碳汇效益。他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以后碳汇能给他带来巨大的收益。但那时的人并不懂什么是低碳经济,即使是一些领导、企业家也对之不甚了解,农牧民更认为他是说故事,忽悠人。

李京陆为打消农牧民的疑虑,提出商业化的运作方式,那就是拿出真金白银租赁农牧民的荒漠种沙柳,然后再交给荒漠承包户管护,他付管护费。等沙柳平茬后再按市场价格从农牧民手中收购。他向当地政府和农牧民保证,四年建基地,两年建厂,到2008年年底正式发电。

可当农牧民知道李京陆将建的是世界上第一个生物质热电厂时,本就心存疑惑的他们更疑惑了,咋看这大沙漠也不像产生世界第一的样子呀!这别是个更大的骗子吧?虽然有政府支持,但农牧民心中的疑惑不打消,他的绿色电厂还是空中楼阁。后来有高人出招,让李京陆去找乌审人民心中的治沙英雄宝日勒岱。若是宝日勒岱出面,农牧民就会相信他和他的绿色电厂不是骗人的。

李京陆终于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治沙英雄。

宝日勒岱不动声色地听着李京陆讲低碳、环保、经济利益链条带动沙漠绿化,一个绿色电厂可为6000余名农牧民提供就业岗位,并把他们培养成永远不会下岗的为电厂服务的林业工人等。

李京陆向宝日勒岱表示,他要为这个项目投入3.6亿元,而他的企业将从发电和出售碳汇指标上获得收益。

李京陆可能不知道,他眼前这位蒙古族老人早在几十年前就聆听过钱学森先生讲沙产业理论,对于产业化治沙并不陌生。她认为李京陆的设想实际可行。她支持绿色电厂的构想。听到宝日勒岱的表态,李京陆的眼睛有些发热。这位驰骋商海的男人,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泪水涌出。

李京陆回到乌审召不久,有一天,宝日勒岱忽然出现在他的电厂,并亲手为他穿上了华美的蒙古袍,还按照蒙古民族的礼节为他献上哈达、美酒。这次,李京陆在这位让人尊敬的蒙古额吉面前,在勤劳淳厚的蒙古族牧民面前掉泪了。

谈到李京陆的绿色电厂,宝日勒岱曾对我说:“那个电厂,使不起眼的沙柳成了宝贝,绿了沙漠,富了牧民。”

2008年夏天,我去过建在乌审召工业园区中的生物质热电厂。那时机组正在调试。电厂的负责人,一位瘦高的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十分自豪地告诉我:“今年秋天,世界上第一座建在沙漠上的生物质热电厂就要正式发电了。”

我问他沙柳供给有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已经建成了33万亩的沙柳生产基地,换算成沙漠就是280平方公里。现在基地已经开始大面积平茬复壮,在这个基地管护沙柳的7000名农牧民,每人每年从沙柳身上平均获得1.2万元的收益。

那天我去参观了生物质热电厂的沙柳生产基地。那是沙柳组成的绿色海洋,一波接一浪壮观得让人说不出话来的苍翠一直蔓延到了天边。2011年夏天,我又走进乌审召,在一团团、一簇簇的沙柳丛中穿行着。在这里我结识了牧民孟根。我问他乌审召生物质热电厂建成后,他有没有获取什么收益?孟根说:“我已经给电厂管护沙柳6年了。过去是守着巴拉地上的百十多亩草库伦,却荒着4000多亩大沙丘。后来把这荒沙丘租给了电厂,让人家种沙柳。他们每年给我每亩3元租赁费和管护费,光这块我每年收入就1万多元。沙漠绿了,我家还能挣上钱,这不是好事吗?”

说到这儿,孟根哈哈地笑了。他告诉我,他家还是收益小的,收益大的户能从电厂挣几十万呢!

生物质热电厂造福毛乌素沙漠中的农牧民,此言不虚。

现在毛乌素生物质热电厂已经发电近3年,累计发电1.2058亿度。治沙造林已累计完成40万亩。每年可形成碳汇10万多吨。这个毛乌素沙漠中的绿色电厂,经济效益将会越来越显著。

张平曾经高度评价毛乌素生物质热电厂的绿色实践。他说:“毛乌素生物质热电厂实现了生态建设产业化、产业发展生态化,一笔资金办了绿色能源建设、生态建设、沙区扶贫致富、循环经济、环境保护、新农村建设、西部大开发、节能减排、经济社会发展等多件大事,综合效益显著,值得总结和推广。”

在毛乌素沙漠里还有一位奇人,他叫刘根喜。他一直在鄂尔多斯地矿部门工作,是地质工程师,现已年届七旬。他在沙漠里找了一辈子矿。根据他的职业敏感和对沙漠的认识,他认为组成沙漠的沙子并不是一无是处,他想解剖沙子,看看沙子里含不含矿物质成分。有人听说刘根喜要解剖沙子,想从里面找矿物质,差点笑掉了大牙,说:“这烂沙子连墙都糊不成,还能有甚矿物质?”

好多人也劝他:“别瞎折腾了,有这股子钻劲干点甚不好!”

老刘想的是这沙子里真要是含有矿物质,内蒙古,还有新疆、甘肃、宁夏的沙漠不都是可以变害为宝了?于是,他开始了对沙粒的研究。他一次次地化验,都没有找出他想要找的东西来。他不甘心,继续做化验,在试验室里一干就是10多年。有人说他:“你盯着沙子看,眼睛都快瞎了。”老刘的确是为化验沙子落下了眼疾。但苍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几百次甚至上千次的化验,他终于把毛乌素沙子的成分弄清楚了。原来这小小的沙粒竟是宝贝,它含44%的长石,23%的石英砂。风积沙、石英砂可以做微晶玻璃。长石是制造极品陶瓷的原料,可用于化工、医药、汽车、冶金、电子等诸多领域。每吨长石粉在市场的价格为1500元,而且供不应求,有极好的市场前景。

在老刘的眼睛里,沙漠始终是个宝贝,只是人类对它缺少认识。老刘化验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有个办企业的人找到他要买他的专利,即老刘的化验配方,开价就是7位数。

可能那人的气派让老刘看不惯,老刘直言道:“钱这东西支撑不了我几十年的研究,它对我来说够用就行。”

那人苦劝老刘:“你老人家再想想,从试验室到工厂化生产,还要走多远的路,你知道吗?这得有强大的资金做支撑。”

老刘知道那人说得有道理,从试验室到工厂化生产,是要走很长的路。他听说乌审旗有一个风积沙研发中心。他想,都说乌审旗治沙治得好,现在已经摆开了阵势研究用沙,这正好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对这个风积沙研发中心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试验将在这里得到印证和开发应用。

老刘直接找到了研发中心党工委书记袁建斌,给他讲了自己发现风积沙成分的经过,并给他看了试验室分解出来的长石和石英砂的晶体。袁建斌喜出望外,他正在寻觅风积沙的研发项目。如果沙子真含有这样的成分,毛乌素沙漠可就真是一座金山了。他找来研发中心的全体成员开会,通报了刘根喜的研究结果。众人是又惊又喜,却不知道如何开发这个项目。也有人担心,试验室剥离出来的这点晶体能够实现大规模生产吗?袁建斌请示了张平,张平指示将这个研究成果通知有关部门,迅速交专业机构认定。

袁建斌和研发中心的人找到了中国建材研究院。这家国内最权威的研究机构认为这项研究是首创,坦言他们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课题。为了慎重起见,他们提出要对毛乌素沙漠的风积沙进行中试,就是说要在中材院的试验场进行试验。只有经过了中试,得到了认定,风积沙的开发利用,才有实现工厂化生产的可能。

但这需要中试经费100万元。100万元中试经费在研发中心所有项目中并不是一笔较大的开支。这笔经费袁建斌完全可以自己签字支出,但是他却召开了党委会,采取举手表决形式决定。结果全票通过。

袁建斌告诉我,之所以采取这种表决形式,是想要告诉党委成员,他们是在为即将拉开的工业化治沙大幕投赞成票。

一辆装满毛乌素沙漠风积沙的大卡车从乌审旗出发,开进了北京城。中试开始的那天,张平等旗委旗政府的领导都赶到了北京参加中试开工仪式。袁建斌在这次中试中才知道风积沙的分离是多么的复杂,要经过水选、浮选、电选、重选、磁选等多种工序,还要加二氧化硅等试验材料。他此刻才真正知道刘根喜当年一个人猫在简陋的试验室里做分析、筛选是多么的困难和不容易。是什么让这位老人选择了这份坚守呢?

2008年3月,《沙漠风积沙选矿试验报告》正式问世,它首次向世界揭示了沙漠风积沙选矿和提纯后的真面目。这个报告称:“根据选矿成果揭示的质量技术指标,其硅砂与长石,可广泛用于玻璃、陶瓷、冶金、电子、医药和化工等工业领域作为生产原料。特别是精选后的硅砂,可作为5000多种无机硅产品和2000多种有机硅产品的工业原料,拓宽了沙漠风积沙的工业化利用范围,展示出了广阔的应用与发展前景。”

毛乌素沙漠有了更美好的前景。这项研究甚至可以说是为世界的工业化沙漠治理提供了重要依据。也许21世纪是世界范围内治理沙漠最有成效、最有价值的一个世纪。2010年秋天,李京陆在北京大学光华学院进行演讲时,曾经对北大师生这样讲过:“在未来10到20年内,中国肯定有3~4个大沙漠消失掉。”

正是鄂尔多斯人对沙漠的执着研究,才为这一切提供了可能。

点沙成金可能不是梦。

这项研究报告激励着鄂尔多斯人开拓一个更大的治沙空间。但谁都知道,从中材院试验场到工厂化生产仍然有很大的距离,尤其是这个工厂设备没有任何国标型号,也就是把试验场的设备依样扩大许多倍,建成风积沙工业选矿生产线。这存在着巨大风险,需要几亿元的投资,而这投资风险全部要由投资企业独自承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个试验。巨大的投资风险,使许多投资者望而却步,许多企业家观望徘徊,使这前景极为灿烂的项目举步维艰。甚至有人对研发中心的人说,这个项目也许是给下一个世纪准备的。

这天,刘根喜和一个投资者来到了研发中心。刘根喜告诉袁建斌,这位投资者叫姚智纯,是地道的鄂尔多斯人,现在是双剑酒业集团的董事长。

姚智纯对袁建斌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在风积沙研发中心建立这条选矿生产线。刘工已经给我讲了投资风险。他说的只是工业技术设备方面的风险,我还考虑了其他风险,比如国家战略规划和产业政策的风险,能源和建材价格波动的风险等一切风险我都预见到了,而且我已经做好了承担这些风险的准备。”

姚智纯是一位检察官出身的商人,已经在商海中搏杀了20年。理智、缜密、果断的个人风格使得他在商海中纵横驰骋。

袁建斌带姚智纯去旗委找张平汇报。这次见面让旗委办公室副主任折海军印象深刻,姚智纯与张平就风积沙生产线项目本身谈得并不多,更多的是探讨对沙漠的治理、使用以及如何为人类造福,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负责。折海军对我说:“我没想到姚总对环境的关注、对沙漠的研究有那么多独到的见解。”

姚智纯讲,世界将进入绿色工业时代,就是要发展对整个生态系统产生积极影响的循环经济。循环发展赋予当代企业的任务就是既能最大限度地提高经济效益,又能保证和促进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与恢复。世界上许多荒漠是人类造成的,而绿色工业将使地球造成的创面得到恢复。有了这样的认识高度,才使姚智纯对工业化治沙理智、清醒而且义无反顾。

2009年6月19日,以姚智纯为董事长的华原风积沙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成立,20万吨风积沙工业选矿生产线、10万吨玻璃制品生产线项目在乌审旗苏里格经济开发区破土动工。

让毛乌素沙漠记住这个日子吧,这一天,工业化治沙的绿色旗帜在这里高高扬起!

这是世界上第一家直接以风积沙为原料进行工业化生产的企业。这个企业集中了中国建筑材料研究院和国内许多高等院校建材领域的专家、学者,以他们的专业知识和研究成果作为技术支撑,使刘根喜的试验结果实现了产业化。姚智纯提出了建这个企业的目标,那就是创建一个“以高科技、高效率的硅产业链为基础,以工业化治沙、变害为宝的新型生态建设开发公司”,“造福全人类”是企业追求的终极目标。

2011年仲春时节的一个春风和煦的早上,我来到苏里格开发区,参观了正在建设的风积沙选矿生产线。袁建斌对我说,为建成这条生产线,风积沙研发中心已经投入了1000多万,而姚智纯已经投入3个多亿。

我看着这个新建的厂区,巨大的车间以及里面的生产线,还有堆放在地上未开箱的各种设备。觉得姚智纯就是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袁建斌说:“这条生产线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可离开工越近,我遇到的难题越大。你说这风积沙是属于矿产呢还是说不清的什么?应该是归矿产部门管理呢还是归林业部门管理?”

我说:“现在应该归矿产部门管吧?”

袁建斌说:“我问过矿产部门,矿产部门管理的矿产名录中没有风积沙。还有,这条生产线的选矿能力是年选100万吨,削平100万吨风积沙,就等于平整了750亩土地。照这个速度推进下去,乌审沙漠不久就会出现大片平原,为发展现代化的农、林、牧业提供了条件。问题是现在我控制的风积沙很少,开发区内只有一个国营林场里还有一些明沙,我让他们千万不要搞绿化了,等着下线吧。”

我说:“几年了,我就在毛乌素沙漠里找大明沙,可我始终也没有看到。你这要是一开工,恐怕再也见不到大明沙了。”

不一会儿,这两条生产线的负责人走过来。两人都是高个儿,只不过一胖一瘦。瘦高个儿是风积沙项目的负责人,他对我讲:“现在我们正在安装设备,生产线的主要部分已经全部安装到位,辅助设施正在进行安装。安装的难度主要是非国标设备,我们没有经验。生产线是中国建材研究院设计的,得不时请他们做技术指导。姚总对我们的要求是今年年底开工生产,现在看来没有问题。”我问:“配套的10万吨玻璃制品生产线呢?”

胖老总是位山东人,他瓮声瓮气地说:“那是成熟的生产线,早已经安装完毕。我现在就等着姚总的生产线开工了。”

我问:“你与姚智纯熟悉吗?”

他说:“我们认识不止10年了。姚总‘双剑酒’的玻璃酒瓶都是我供的货,我就是造玻璃的。我相信姚总,他说他要治沙,我也跟着出力,一块在沙漠里挖出个大金娃娃。”

他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听说我是个作家,问我:“我们山东的作家莫言你认识吗?”

我说:“认识啊,我们是同学。”

他说:“前两年我们县里的书记请他吃饭,我作陪。我这儿开始生产了,我一定让我们书记请他来剪彩。到时,你也来啊!”

我愉快地答应了。

这位大汉还要留下我的手机号码,看来是一位极其认真的人。

参观结束时,与我同行的折海军说:“可惜这次没有见到姚总。你听听他对生态治理和工业化治沙的见解,对创作有好处。”

我回过头看着这巍然屹立在沙原上的厂房,感到眼前这巍峨的现代化厂房就像姚智纯的化身,沐浴在温暖的春风之中,正在向我娓娓叙说着毛乌素沙漠的春天。我想,工业化治沙的春天就是这样悄悄地降临在毛乌素沙漠里的。

驱车行进在绿意浓浓的乌审大地上,我们的汽车就像一叶小舟穿行在茫茫的大海之上。许多新建的厂房耸立在泛着绿浪的沙丘间,从我的眼前一一闪过,就像一艘艘小船与我们擦肩而过。

这还是毛乌素沙漠吗?我又一次问自己。

我反复问自己,是因为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着对毛乌素沙漠的敬畏,它真的就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想起它,漫漫黄沙就会挤满我的记忆。我曾看过一个资料,讲毛乌素沙漠的地层基底是由白垩纪和侏罗纪的紫红色、青灰色、灰色砂岩组成,厚度达600米以上。其结构松散,质地粗疏,极易风化成沙。基层上面覆盖着5米厚的第四纪河湖的冲积物,经过千万年的风吹雨打以及垦荒、放牧,深埋的砂岩已经裸露于地表。

在鄂尔多斯的沟壑间,到处都能看到这种紫红色和青灰色的砂岩。我曾取下一块裸露的砂岩,用手捏一捏,就成砂粒状。有专家断言,这是毛乌素沙漠的主要成因。就是说,毛乌素沙漠的绿色植被下,除了地上原有的沙漠,地下还沉睡着足有600米厚的潜在沙漠,假设我们稍有不慎,这头睡狮会不会在哪一天被我们惊醒起来呢?

我真的有些担心,乌审旗迅猛的工业化、城市化会不会唤醒地下的沙漠?这头凶恶的睡狮会不会在某一天就地十八滚,站起来,抖落掉身上的绿色,恶狠狠地扑过来呢?

许多人同我有一样的担忧。

就这种担忧,我请教过张平书记。我问他:“假若把隐形的毛乌素沙漠比作一头睡狮,如何让它像一只温顺的睡猫,静静地安卧在天、地、人共同铺就的绿色绒毡上呢?

张平笑了,他讲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现在的生态建设成果,凝聚了几代乌审人的心血,来之不易,弥足珍贵。当前,我旗仍然是生态脆弱地区,处于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建设的两难境地,稍有放纵,沙化的历史悲剧将会重演,工业化的污染更会贻害无穷。为了巩固‘绿色乌审’的建设成果,我们会坚定不移地走生态文明之路,始终坚持生态优先,围绕生态发展经济,依靠经济发展促进生态文明。我们要让生态环境风险评估机制常态运行,上项目、办事情都要充分考虑生态环境的承受能力。决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一时的快速增长。算大账就是算细生态账,决不干向子孙后代‘征税’,转嫁生态隐性负债的蠢事。”

听完张平这段话,我折服于他的清醒。

中国科学院李文华院士来到了毛乌素沙漠,参观乌审旗的林业生态工程,看到昔日的荒原上长满了3~5年树龄的油松、樟子松,他知道鄂尔多斯在大规模发展乔木,这让他非常关心用水的问题,一再询问在培育初期到底要用多少地下水。并提醒道,这里的水太宝贵了,一定要注意区域水资源在工业、生活和生态建设各种需求之间的总体平衡,摸清楚家底,监测动态变化。

听完有关部门的汇报,这位长期从事森林生态、自然保护、生态农业与农林复合经营、生态经济研究的老科学家感慨地说:“应该看到,中国的生态建设做出了世界都应该向我们致敬的成绩。”

2010年,一个由数十位国内防沙治沙、环保专家组成的调研组来乌审旗多次实地详细考察后,提出了一份《乌审旗生态建设模式调研报告》。这份调研报告问世后,引起了生态学界的高度重视。

国家林业局防沙治沙办公室副主任王信建认为:毛乌素沙地的生态治理之路不仅为当地人民带来了丰硕的回报,也为我国沙尘暴治理做出了有益的贡献,是世界治沙史上的宝贵财富,值得深入研究、总结。

中国工程院院士尹伟伦说:“这个模式包括一切经济建设坚持生态优先原则,使生产活动与生态建设相互促进、和谐发展,形成独具特色的沙地绿色经济,依靠绿色经济发展促进当地社会整体升级,进而构筑起新时期在西部地区脆弱的生态环境下,县域经济富民强区的基本体系。”

中科院院士唐守正认为,这一体系的特征是:在西部脆弱的生态环境中,经济建设须在“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原则下谋求富民强区;努力消除经济发展中高能耗、高污染、高投入、低效率的落后发展模式,以“集约化、低能耗、可循环、低投入、高产出”的特点进入高级发展阶段;全社会树立起“生态优先、绿色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放弃短期利益的诱惑,确保子孙后代共享生态建设财富。

的确,像这些专家们所说,在土地面前,人类必须学会节制自己的欲望,千万不要在土地的身上索取太多。一种生态文明的确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恢复生态,维护生态,人类永远在路上。

2008年1月19日,胡锦涛总书记在看望钱学森老人时,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最近对鄂尔多斯的视察。总书记高兴地对钱学森说:“前不久,我到鄂尔多斯市考察,看到那里的沙产业发展得很好。沙生植物的加工搞起来了,生态正在得到恢复,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明显提高。钱老,您的设想正在鄂尔多斯变成现实。”

我们的先人创造了毛乌素沙漠,今天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绿色的毛乌素沙漠传留给后人。当代乌审人既为先人还债,又为后人播绿,勇敢地承担着历史赋予的绿色责任。我知道,乌审儿女要走的绿色担当之路还很长,任重道远啊,英雄的乌审儿女!

尾篇:想起了郭小川

在采写“绿色乌审”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诗人郭小川。对这位文学先辈的尊敬,不仅在于青少年时期曾受过他创作的诗歌的滋养,喜欢他那豪气干云的澎湃激情和朗朗上口的动人词章,还在于他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曾深入过乌审旗的乌审召公社采访,并撰写了华章。

谈起郭小川,宝日勒岱给我讲:“这人在乌审召待了4个多月。”

有回忆文章称,宝日勒岱是在郭小川来乌审召后才加快汉语学习速度的。那时,郭小川是大诗人,担任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秘书长,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人在围着他谈笑风生。可惜那时的宝日勒岱汉话水平不高,听不懂这些大文化人在说什么。就是从那时起,聪敏好学的宝日勒岱加快学习汉语。

郭小川采写了长篇通讯《牧区大寨——乌审召》,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头条位置上,再加上《人民日报》的社论,一下子把地处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乌审召推到了全国人民面前,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在寻访毛乌素沙漠的日子里,在梳理我国的治沙史时,我觉得引起全国对土地荒漠化治理的关注,是郭小川那篇文章和对“牧区大寨”乌审召的宣传,那是肇始之作。郭小川写完《牧区大寨——乌审召》后仍难捺创作冲动,又写了长篇报告文学《英雄牧人篇》,足足有3万余字,发表在1966年春天的《内蒙古日报》上。

在采写“绿色乌审”的日子里,我又一次看到了这部报告文学,仔细研读完后,我觉得郭小川身上有深深的蒙古族情结。他对蒙古族谚语的掌握,对蒙古族生活细节的把握、描述,都让人折服。后来,我才知道郭小川出生于原蒙、汉、满混居地原热河省丰宁县(现河北丰宁满族自治县)内,20世纪30年代初避日祸随全家迁居北平。青年时,曾就学于北平的蒙藏学校,而且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蒙古族名字克什格(吉祥)。

郭小川在这部报告文学中写了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绿色时的焦虑和不安,以及见到苍黄大漠中乌审召这块绿洲时的兴奋和喜悦。郭小川写乌审召移栽沙蒿、植树、铲醉马草、切草皮、开砂石、建“草园子”,牧民学种地、学打井;“草园子”内还有一眼自流井,人们用它推动水磨、水碾;人民群众抗旱、抗洪;牧民学习毛著,争做“老愚公”“女愚公”“小愚公”……他笔下的人物不下四五十个,可见郭小川采访的认真态度。

诗人被“草园子”的景色所陶醉。他在报告文学的第一章《胜天图》中写道:“这水色风光,使我们一下子想起了江南的水乡。然而,我们在江南水乡也没有见过这用围墙围住的田园,只有大城市的某些大公园可以与之相比。”

这是一部用文学纪录的“牧区大寨”乌审召的治沙史。40余年后再读,更感到这部报告文学的珍贵价值。遗憾的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郭小川“与牧区大寨”乌审召的渊源,就连“牧区大寨”展览馆也没有郭小川先生的半点记录。我跟乌审召镇的党委书记张志雄谈起,他也是头一次听说郭小川这样的大诗人还与乌审召有关系。我提议他们给郭小川先生塑个像,这样可以增加乌审召的文化内涵。他说:“好,好。”

多年后,我被“绿色乌审”所感动,沿着郭小川先生的足迹开始我的毛乌素沙漠之旅。同是寻找,他在寻绿,我在寻沙。40年前郭小川感叹:“哦,简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浊浪般的沙丘一直冲向天的尽头……”他在毛乌素沙漠里寻找到了只有大城市“某些大公园可以与之相比”的乌审召的“草园子”;而我在“绿色乌审”寻找两年有余,驱车数千公里却未在毛乌素大地寻找到一处“一直冲向天的尽头”的“浊浪般的沙丘”。

毛乌素沙漠,你在哪儿呢?

我在乌审大地苦苦搜寻着,许多接待过我的朋友、农牧民、基层干部和地方官员都知道我在寻找大明沙。我总是问他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很大的沙漠?”他们都说:“有。”但我问及究竟在哪儿时,他们却又回答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我遇到了许多。

我有时也问自己,我真的是在寻找毛乌素沙漠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实际上我也知道,我只是在寻找这个过程,记录这个过程。当年郭小川寻绿也好,我现在寻沙也好,都是在寻找、记录这个过程。

后来,我索性就住在无定河边,静下心来记录这个过程。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巴图湾,它本来是无定河的一部分,后来修了个大坝,利用水利发电,有点三峡的味道。我住的萨拉乌苏宾馆就建在巴图湾的南岸,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外就像一幅好看的水墨画。清澈的无定河水,奇幽的萨拉乌苏大峡谷,还有层林尽染的毛乌素沙漠,活灵灵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巴图湾的早晨常常浓雾弥漫,水雾不时在林中飘浮转动,有时浓稠得只能让人看见沙梁顶上的片片树梢。我时常坐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大团大团的水雾在无定河北岸的树林间穿梭,林木苍苍、雾水蒙蒙,还有细蛇一样的小道盘旋在毛乌素沙原上,在草丛中时隐时现。我常常呆看到阳光透射,水雾渐渐散去,北岸的毛乌素沙漠现出一片青翠。水碧天蓝,我能看到晶莹的水珠在草尖上颤颤滑动……

这还是毛乌素沙漠吗?

巴图湾的老乡们告诉我,无定河两岸是大沙漠最多的地方,殷玉珍、乌云斯庆、盛万忠、牛玉琴这些全国绿化模范就诞生在这些大沙漠里。我想郭小川先生若是看到毛乌素沙漠这般变化,不定会起多大的诗兴呢!但在40多年前,看着这“浩浩乎平沙无垠”的毛乌素沙漠,诗人也停止了想象,开始严肃地计算一道数学题,那就是治沙英雄宝日勒岱她们何时才能把乌审召沙漠栽遍沙蒿、沙柳。

“乌审召人告诉我们,如果按这七年来的速度,大概要三百年。”郭小川在文章中感慨道,“哦,三百年,如果三十年按一代计算,整整十代!”

这还是革命干劲冲天的乌审召公社。郭小川感慨乌审召人为后代造福的气魄和宏谋通虑的英雄胸襟,也希望乌审召的后代在治沙上能用上“我们这一代所缺少的机械、原子能之类的东西”,以加快治沙的速度。

300年太久,郭小川的希望终于在40余年后的乌审大地变成了现实。于是,在“绿色乌审”的毛乌素沙漠里,才出现了我这样的执着的寻沙人。

“沙漠还用找啊?”萨拉乌苏旅游区管委会的几个小青年几乎都是在无定河两岸毛乌素沙漠里长大的,他们对我的异行感到奇怪,“这人咋跑到沙漠里找沙漠来了?”

秘书小高是刚选调进管委会的一位中学历史教师,20多岁,和我儿子的年纪差不多。

他对我说:“肖老师,我常带学生们在大沙梁上溜沙玩,我们那儿大明沙有的是。”

我说:“是吗?”

过了几天,他有点懊悔地对我说:“肖老师,你说得不错,我开车看了好多处,大明沙全让草和树盖住了。我咋觉着眼前都是大明沙,就像前两天还见过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找了两年多了。也许,我们对沙漠的记忆都会出现偏差。”

那天,我们正在管委会食堂吃饭。食堂是一所简陋的农居,在萨拉乌苏宾馆后门的马路口,马路对面就是巴图湾村。厨师张嫂就是巴图湾村人。

她平时都把食堂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农家饭手艺很好。

张嫂对小高说:“你们学校是在乡政府那块,哪来的大明沙!回头我叫我家掌柜的,顺河岸帮你找一找。”

我笑了,群众发动起来了,看来巴图湾村的群众要帮我寻沙了。

小高说他从小就在无定河两岸玩耍,那时就顺着大沙漠往河沟里溜。河边的沙滩上全是晒盖的王八,水草丛里还有许多小虾。现在王八不多见了,小虾还有的是。

我说:“小时候我在河北保定老家的时候,家门口就是大清河,有船只直通白洋淀。那时河两边小鱼小虾多了去了。我们在河里用小笊篱捞,一会儿就捞一洋瓷盆。回到家里,我妈炸了给我吃,真香啊!”

我想起了妈妈炸的小虾。

张嫂笑着说:“看肖老师馋得咽口水哩!”

人们都笑了。小高看着我。

晚饭的时候,满屋透着香气,餐桌上摆着一盘红通通的炸小虾。张嫂告诉我,这是小高大中午跑到河边水草丛里捞来的。

我问小高:“虾好捞吗?”

小高说:“我找了个细筛子,在河湾水草多的地方,捞了这么几筛子就回来了。找不到沙,我还逮不住虾啊!”

我不禁大笑,尝了一口小虾,果然清香无比,细品,还有一丝青草与河泥的味道。

这天,管委会来了几个客人,都是我这两年来采写“绿色乌审”时结识的苏木和镇里的领导,说来算是熟人了。管委会的领导便邀客人们去无定河边的花花鱼馆品尝巴图湾的鱼。我去年在无定河南岸采访时,曾在这个鱼馆吃过几次饭。女老板花花一见我就说:“肖老师,去年你不是要我帮你找大明沙吗?我可是给你看下了一片大明沙。”

我问:“在哪?”

花花说:“双降沟,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明沙。”

双降沟我还不太熟悉,但我知道就在无定河的南岸,似乎离巴图湾村不太远。这几个在无定河两岸主政的镇、苏木的领导都说没错,双降沟是有片大明沙。

第二天下午,小高开车,管委会的副主任燕飞泉陪我去双降沟看大明沙。

我们去花花鱼馆接上了花花。花花高兴地对我说:“去年我就给你打探上了,那可真是一片好明沙。”

车在无定河南岸的沙原公路上走着,闪入我眼帘的大都是一片一片的樟子松育苗基地,还有果园、葡萄园以及起伏的草场、林地。花花指着路,车走着走着,往西拐进了一大片树林里,沿着林中一条细细的沙土路七拐八拐地穿行着。我摇下车窗,夏风轻轻地扑了进来,顿感一阵透心的清爽。我望着密匝匝的树林,眼前是无数在风中晃动的枝条树叶,耳中净是风掠树叶的飒飒响声。

花花说:“出了这片林子地,就能看见那片大明沙了。”

车子出了树林,看见一片非常开阔的庄稼地,有几台高高的喷灌机在庄稼地里转圈,喷出一团团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出现了一道道绚丽的彩虹。小高说这喷灌机是进口的,100多万元一台,人可得好生侍候。

花花指着不远处一处农舍说:“那是我二爷爷家。过了我二爷爷家,就看见西南那片大明沙了。原先这里也是大明沙,和那沙连着哩。”

过了那家农舍,往西南一看,果然看到了一片明沙,只是片有点太小了,大约有三五个足球场大小,而且,一座孤立的沙峰,没有丝毫“浊浪冲天”的气势,就像还是一只木呆呆的狸猫,静静地趴在无定河的南岸。在绿地蓝天的映衬下,黄黄的沙子发着金光,显得特静特美。

花花问我:“是块好明沙吧?”

我笑笑,说:“是块好明沙。”

燕飞泉说:“人家肖老师是想找块大沙漠,就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就像咱这地方过去那样的。”

花花说:“过去那样的?这人咋敢想来哩!”

花花忽然笑了起来。

晚上吃饭时,我们还在说这件事情。

张嫂悄声地说:“我家掌柜的骑着摩托车,开着船,在河两岸来回地找。”

我知道张嫂家掌柜的是巴图湾水库护鱼的,他的任务就是巡河驱赶偷鱼的不法分子。这河道有几十公里长,每天早起晚归十分辛苦。

小高问:“找见了没有?过去这两岸明沙多的……”

张嫂笑着说:“找到了甚!我家掌柜的冲我吼:‘这林草茂密得连盗鱼贼都藏得下,你让我上哪儿去给他找大明沙!’”

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我竟然笑得连泪水都溢了出来,说:“找到了,找到了。”

他们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要寻找的毛乌素沙漠就在乌审儿女的记忆里。

(全篇完)

2011年夏初稿写于无定河巴图湾水库;初冬定稿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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