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短篇小说)

岳　楠

逃亡(短篇小说)

岳楠

白金眼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她不停地战栗着。人类痛苦的时候会从眼睛里分泌出一些叫作泪水的液体来，而鸽子的痛苦只有全身战栗。三天来她一直处在极度惊恐之中，三天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令她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和同伴们生活在一起是白金眼最快乐的事，他们经常结伴在明净的天空中飞翔，有时他们加入鸽群，飞翔成一个大大的圈，掠过城市的上空，许多的鸽哨一起鸣响，给街道上行走的孩子们带来许多飞翔的遐想。有时他们快速地飞过身下的楼房、车流和人群，他们会感到天空的宽阔和飞翔的快感。然而三天前的那个下午，她的两个伙伴刚刚飞回到鸽舍，还没休息一下，就被主人捉去了。当时白金眼并没有想得太多，因为平时主人也经常会把他们捉住带回客厅向客人们炫耀，有时把他们抓到手里摩挲把玩然后又把他们放回鸽舍，白金眼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而那天主人把他们带进了厨房里，拧断了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放进了冒着白烟的水里，放进水里时他们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和拼命地挣扎。然后主人很快拔光了他们的毛，掏出了他们的内脏。

这一切都是白金眼亲眼看到的，她透过鸽舍旁边阳台的玻璃窗甚至看见了整个事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最后同伴的尸体被烧红了摆在主人客厅的餐桌上，那天发生的一切像永久刻成的一幅版画挂在了白金眼的记忆中。惊吓之后的白金眼深深地把头埋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雕像般地蜷缩在那里，接下来主人家里发生的一切在白金眼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客人们的喧闹、叫喊以及充满客厅的烟雾缭绕和酒精充斥的味道都与白金眼的记忆无关，离她的记忆非常遥远。

现在，她好像慢慢从那场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那天没有遭到和同伴一样的命运是因为身下正在孵化着自己的孩子。三天来她第一次把头从翅膀下探出来，想到快要出世的孩子，想到孩子出世后的无辜和无助，想到孩子长成后是否也会遭到和同伴一样的命运，想到这些，白金眼又一次剧烈地战栗起来。又过了一些时间，她慢慢地平静一些，她决定不管怎样也应该把自己的孩子孵化出来，等到孩子能和自己一样飞翔的时候，带他们一起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人群，逃到一个没有杀害和惊吓的地方。于是她努力地把头探出鸽舍喝了几口水并且吃到了一些米。

很快两只可爱的鸽宝宝出世了，陪伴和呵护孩子们的日子里白金眼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有一天小主人又为她带回了一只叫灰头的同伴，很快他们就友好相处了。白金眼的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从前，有时他们一起结伴飞翔，在天空中寻找鸽群；有时他们教小鸽子练习飞行，陪伴小鸽子在楼顶上盘旋。但在与灰头的交流中，白金眼最多的还是不时的就要传达一些她内心的恐惧和逃亡的想法。灰头总是用安慰的神情看着她，接近她，使她感到了一些宽慰。

小鸽子很快长大了，他们已经能和鸽群一起自如飞行了。但对于逃亡白金眼开始困惑起来。她不知道逃亡该如何去做；不知道真的逃亡要逃向哪里；不知道逃离主人后他们该如何生活。因为他们常常在飞行累了的时候落到广场上、街道旁，人们总是恶意地接近他们或是无意地驱赶他们；有时他们饥饿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任何食物只好飞回自己的鸽舍；他们也飞过许多地方，楼顶上、树林里、山峦间，但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主人为他们建造的鸽舍一样更适合他们栖息和生存。狂风和暴雨交加的日子他们躲避在自己的鸽舍里才感到平静和安全。她把这些想法一次次传递给灰头，但灰头的沉默让她无所适从。

主人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早晨男主人狂躁地叫喊，女主人隐隐地啜泣，然后两人喋喋不休地言语交锋互不相让，再之后女主人大打出手，男主人暴虐地砸碎了许多物品，顷刻间整个家里一片狼藉。几片碎玻璃也从阳台的窗户里飞了出来，几乎要砸到了白金眼的两个孩子。

之后的几天里，主人的家里非常安静，每天小主人都要来到鸽舍前，蹲下来偶尔抚摸着两只小鸽子，偶尔又向白金眼倾诉着什么，不时的眼角里流下泪水来。无法与人类沟通让白金眼感到非常不安，白金眼确信小主人一定和自己当初一样看到了那种最恐怖的事情，但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默默地注视着小主人痛苦的表情。轻轻靠近小主人，她认为也许这样小主人的痛苦会减轻一些。

女主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在这个家里出现了，这天男主人和女主人同时出现在客厅里，两个人不再发出以前那种刺耳的叫声，两人的声音比上回安静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他们甚至间隔好久才发出一些声音，客厅里的气氛像是凝固一般的平静。突然女主人一个尖利的叫声让空气瞬间流动起来，也让漫不经心的白金眼一下紧张起来。透过阳台玻璃窗后面窗帘的缝隙，白金眼又看到了如同上次一样可怕的一幕，白金眼顿时又惊恐起来。男主人发疯似的把女主人按倒在地毯上，狂躁粗暴地扒去了女主人的衣服，然后也扒下了自己的衣服。男主人发出恐怖而且类似痛苦的声音倒在了女主人的身上，两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并发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如同那两只被拔掉了毛的鸽子在死亡前的最后挣扎。他们只是没有倒在冒着白烟的水里，而是在凝固得令人窒息的污浊的空气里。白金眼不敢再看下去，惊恐地回到鸽舍里，把头埋在了自己的翅膀下面。然后客厅里传来了隐隐啜泣的声音、喋喋不休的争吵的声音、肆意发狂咆哮的声音，这些声音持续了好久好久，以至于白金眼都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也分不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发出来的。

这一切让白金眼更清晰地回忆起失去那两个同伴的一幕。人类的命运好像也和我们鸽子一样，也许他们一样会被扒光然后也烧红了摆在更大的餐桌上，或者也会被一双更大的手抚摸拨弄或是拧断脖子，白金眼一遍一遍地这样思考着。之后在这个家里真的再没有看见女主人出现过。再后来家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主人。小主人依然天天来到鸽舍旁，依然表现出痛苦和伤心的样子。这让白金眼更加确信自己的思考是正确的，那个女主人一定是被扒光烧红了摆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餐桌上了。

白金眼又一次和灰头交流逃亡的想法，而灰头还是沉默着。

这一次灰头的沉默没有给白金眼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她确信主宰和控制我们鸽子命运的人类也一样被一种大于他们的东西控制主宰着，其实真正要逃亡的应该是他们。

这是白金眼最后一次和灰头交流逃亡的想法，之后她和灰头一样沉默了。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