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外一首)
2015-03-16黄土路
黄土路(壮族)
我看见那年走失的阳光
回到一块斑驳的石头上
一群去上学的孩子,你是走在最后的一个
你在路边的石头上写自己的名字
那是最后的一次了
时间很快把它擦掉
就像水淹过石头 鸟儿飞过黄昏
你从此总是用按指印来代替
从此你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那就是母亲
圆脸庞的,扎着两根小辫的母亲
多年以后我也七岁,走在和你同样的路上
我看见走在前面的你
仍扎着两根辫子
像邻家没长大的女孩
每天,你打猪草,背着年幼的弟弟,煮饭
牵牛,担柴
总有一根柴火挂烂你的蓝靛衫
在挑水的路上 水桶总会晃一下你
这是你不安的童年
你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上学的同伴都走远了
你孤零零地被抛弃
你也许也有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你的梦想会是未来的我吗
你的梦想不会与城里的高楼有关
不会与奢侈的文字有关
你的梦想像石头间一棵草的梦想
十多年以后
我们撞进了你的梦里
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们就像你身上长出的果实
在你身上汲尽了营养
你的梦想沉重得像墙角的老磨
它再也转不动了
就像明亮的眼睛
最终都会沉默黯淡
我的留着两根短辫子的母亲
你弯曲着腰杆 双手有力地扶着犁
牛走前 你走在犁开的泥土上
你一辈子就这样被牵着
泥土是悲凉的
你不知道泥土有一天会吞没你
用它的悲凉 和它的沉重与博大
我是从一节被削去皮的拇指开始
感受到疼痛的
柴刀被丢在一边
童年的那把竹枪永远不会成形了
我的目光因此长熟
你变得沧桑,却不及苍老
阳光就照着那个下午的家门
你怀抱着妹妹坐在椅子上
身体向前倾倒
多年以后妹妹从你怀里走出,学会走路和说话
独自去上学,远走他乡
一个婴儿来不及认识母亲
就独自长大了
从此你们不再相识
她不认识你,她认不出你的容颜
尽管她努力地在两个小姨的脸上去寻找
你也不认识她 那个已经长大
独自在另一片天空下生活的姑娘
是你的女儿吗
她不知道,你的生命就停留在拥抱着她的那个时刻
你永远地保留着对她拥抱的姿势
你领着我走过的田埂依然芳草凄凄
依然弯弯曲曲
玉米地里的那场大火早已经熄灭了
但依然在我心里蔓延
母亲
很多年以后我仍和你一起努力扑灭这场大火
它烧过玉米地
向着旁边的杉木林蔓延
我们挥舞着树枝 像我小学课本里的勇士
而怀孕的母亲
妹妹永远也不知道
其实她也经历了这场大火
这场从玉米地里蔓延起来的大火
使你第一次感觉到呼吸局促
隔壁那位长脚的赤脚医生
他拉着你的手 给你把脉
你的心脏病就是这样得来的
而风湿呢
多年以后我也躺在乡村中学的床上
经受着它的折磨
一阵一阵的疼痛跑过我的身体
往着我的心脏冲锋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母亲
和我一样疼痛的母亲
我甚至感谢那间潮湿的乡村中学的泥屋
感谢风湿
让我感受到母亲同样的疼痛
让我以此更能感受和想念着我的母亲
那一年你三十八岁
而此后你永远三十八了
而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
我们回到过去的村庄
晒太阳的老人还在
奔跑的孩子也都长大了
原来年轻的人
现在一个个比你苍老
父亲也更苍老了 脸上沟壑纵横
而你却永远年轻
你比我小一岁
比大弟长两岁,比小弟长七岁
比妹妹长十三岁
只有我知道
我们的妹妹越来越长得像你了
我们在她身上
看到你过去的影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列队一个个穿过你的年纪
到前面去等你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岁
但你只会永远三十八岁
永远守在路边的那棵无名的树下
雾起时你在雾里等我们
下雨你在雨水里等我们
太阳普照着土地
你在阳光里等我们
等我们白发苍苍了
你的坟茔依然绿草茵茵
再致母亲
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就走了
她拨开青草
穿过翠绿的玉米地
到村前那座馒头山上
掘开泥土
种一棵树
然后在那棵树的阴影里结庐住下
与雨水、清风
还有在草丛里跳跃的小虫儿
做了亲戚和邻居
母亲从此就不再爱我了
她让一个个陌生的女孩来爱我
让她们成为我的朋友、恋人、亲人
她们当中剪了短发的那位
像我十八岁时的母亲
留了长发的是刚出嫁时的母亲
眼睛小的那位是一个
鼻子圆的是另一个
不忍心让我过得太好
还派来一位穿着花格子的
与我吵架,撕扯
母亲,二十六岁的那个最让我心疼
而三十五岁的那个
是我最爱的
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开始学画
我试图在心里勾勒出一个不爱我的母亲的样子
头发是一个女孩
鼻子和眼睛来自另一个
耳朵和嘴巴也来自不同的
只有那带着笑的眼睛一直是你的
它一会儿是青草的颜色
一会儿是桃花的颜色
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我闪烁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