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瑶山记
2015-03-16冯艺
冯艺(壮族)
那年,有一些事发生了,有些从来的好笑容瞬间变脸了,仅仅午后。当然也怪我素来的大大咧咧,忽视了友人午时的提醒,以致猝不及防。同样愕然的妻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轻声说:明天,我们上瑶山?
于是,远离是非之地,再次成为我人生节点的生活方式,一如12岁时的我,父母被打成“反革命”,我被塞进西去的列车,投奔新疆阿勒泰亲戚,以逃离将面临“文革”的冲击。
其实,早些天全家被吸引在《遗爱大瑶山——费孝通·王同惠》专题片时已经提及“上瑶山”这个话题,那天看到费先生蒙难大瑶山,痛失新婚妻子王同惠,却不改初心,五上瑶山,晓行夜伏,深入瑶寨,置早期悬壶济世的学医理想于一边,而毕生致力认识中国社会以及疗治乡土中国时,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女儿相宜就说:今年夏天,我们上大瑶山吧。
没料到,家人的心愿竟以我的“远离”而实现。“行吗?”我问相宜,还有从珠海来度假小学刚毕业的外甥女小雪,我担心孩子们此行能否受得了。“没问题,我们想去!”孩子很爽快。
大瑶山位于广西中部偏东,桂江、柳江和西江三角夹着的2000多平方公里的高山区。民国十七年夏天在国立中山大学校长戴季陶及朱家骅、傅斯年等人慷慨助力下,该校著名学者辛树帜组织采集队一行五人进入大瑶山调查。一份当年采集队撰写的调查报告这样描绘大瑶山:“嵯峨众山,绵引足聚,地之广袤,达数百里。最高一峰,在六千尺以外。白云横岭,榛莽未辟,虫鸟乐处,太古遗民自称曰瑶者,宅居其间,都为七十余村, 艺山田以自食。”而进山“路径艰险,皆为羊肠鸟道,轻装已感蜀道之难”。彼时,社会势利者“动辄盛道瑶山之艰阻”,“烟瘴弥漫”,“瑶人之野蛮如何可畏”,云云。
如此环境下,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的费孝通与同学、新婚妻子王同惠利用出国留学前的空档,应广西政府之邀来到大瑶山,对瑶族进行历史和社会调查。他俩计划在大瑶山呆上半年,就可以完成瑶族支系花蓝瑶、坳瑶和茶山瑶的田野考察。没想到,在他们上山徒步访遍七乡八寨,三个月后的一天,前往瑶民家中路上误入森林,费先生踩中虎阱,王同惠狂奔回村呼救,失足山涧急流,不幸遇难。此时,他俩结婚仅108天。他们内心的洁净与勇敢,为理想而执着而献身,今日优越条件下的我们,却无法做到这样的勇敢和冒险,而是惶惶然于杯水之争中,谁之过?一想到我大学时代,费先生与我们同居于母校;想到自己曾在出版社从事民族文化工作多年,编辑过相关费先生的书籍;想到曾无数次感念费先生不远数千里来到大瑶山,不是一次,而是五次上瑶山田野考察,为乡土中国立言,也为广西瑶族扬名,而大瑶山离我的城市并不遥远,可是它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打上马赛克,成了我生命中的盲区,实在令我羞愧与反思。
从南宁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向东北行二百八十多公里,即进入层峦叠翠、茂林修竹的金秀瑶山境界。这一片逶迤的高山群落,山色由绿及苍,让人舒畅地在勃勃生命气息的生态空间漫游。我把汽车空调关了,按下车窗,山风抚心而过,神清气爽。此时,与七月无风、充满口臭和耳语,充满功利的、相互挤压的城市相比,简直就是一个清静世界。车子在平坦的柏油马路进入大瑶山腹地金秀县城。金秀县城原是金秀村,过去南宁至金秀村“路径艰险,必三日始能到达”,而今,我们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当我置身于这一幽谷里,站在溪边听哗哗流淌的山泉声时,我惊喜地发现,我正徜徉在一个远离鸡零狗碎与暗算的世外桃源中。
瑶民们在不断地迁徙之后,定居此地,开辟荒野,留下刀斧的痕迹,土地因而生气盎然。他们在这儿创造自己的生存之道,把这里变得更好,成长并繁殖了一代又一代,说明了他们的存在,而他们的存在又吸引像费先生夫妇、中山大学采集队以及后来更多的靴履,让我们记住一些名字、一些并不遥远却有意义的事情。此时,我已抵达,脑子骇然悚然,好像面对了费先生们,在这地老天荒的自然大山面前,我们此行就是对他们精神的朝圣。
我们在县城的宾馆住了一夜,恬人的夜晚安祥宁静,城市喧嚣的创痛已渐行渐远。似乎换了人间,其实,人生路有许多。比如费孝通如鲁迅放弃医治人肌肤的人生路,而毕生走在疗救人的精神与社会之旅。
第二天清晨6点,我倾听着外面的世界静寂无声。我们要上圣堂山。圣堂山是大瑶山的最高峰,离县城三十多公里。“昂首霄汉,群峦俯伏其下,壁立千寻,险不可阶”。当年,费先生曾“一度探视,高山仰止,无路可通,辟草芥,开路而前”。大瑶山太大了。至今还有许多盘绕的崎岖小道,有的窄得只能一个人通过。山路对所有敞开着胸襟,任何人迈出一步都必须付出自己真实的汗水。幸好,当地人告诉我们,圣堂山现已修建了石阶,可从山腰拾阶至顶峰,但仍要三四个小时。
这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大家有点沉默。我则不甘心。有些事情只有从个人的必要性来看,才会有意义,而我们必须自己去选择这个必要性。此进瑶山,我只想用我的双脚,用历经风霜的心灵去开拓新的视界,抖丢碌碌奔尘,抛弃世俗所累。
而孩子们是要鼓励的。“孩子,想想费先生王同惠当年比我们难多了。”我为女儿打气。小雪才13岁,又娇弱,仿如一只被风不经意就吹落的小鸟。妻子拍拍她肩膀,说:“不怕!”
出了县城,抬头远望,是大山的绿和旷远。我们驱车盘上了山腰。因为下着小雨,一些游人在山门徘徊犹豫。雨不能成为阻挡我们上山的羁绊,让我感到一种神秘潜伏的力量是,抵达山腰时的这份沁凉。于是我们撞开山林,拾阶向上。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数千阶的石级直上高陡的山顶。足下的石阶是潮湿的,苔藓和暗色的草皮因夏天多雨而湿透着。我们一路搜索着周围的树林,捕捉万物点点滴滴的声音。除了身旁隐约的潺潺水声外,虫叫鸟鸣一声一声间或回响,这些精灵必定在繁芜的林莽中,也在聆听我们的动静?每一次树枝的断裂,每一次枝叶被风摆动,孩子们都以为身边会突然蹿出什么活物。因为,充满古老的贫瘠和危险的森林,仍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难怪费先生曾经这样叙述:“一阵风来,震撼山林,长啸如笛,怪鸱磔然发声应之,令人生怖。”就像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都会以某种方式,回到那个幽灵之处,在那儿有人在磨刀霍霍。我想,如果不是这条被无数双手脚开辟的步道,我们很容易消失在这座大山里。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费先生夫妇。白天,他们走的羊肠山道,攀登险峻的山崖,钻进人迹罕至的草丛,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同恶蜂、山蛭、毒蛇搏击,战胜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晚上,他们住进瑶寨,调查访问瑶人的社会组织,生活状况,宗教信仰,民间风俗,搜集歌谣和整理标本等。在眼前的山里,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了该做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走到生命的尽头。至今,说起他们,瑶民们心里都还记着。当我真正地走在他们走过的路上,就会无法忘记他们的冒险在当时以及后来所代表的意义。
今人修建的石阶,对于后人是一件功德事。让我的心跟着它,在山中旋转。圣堂山实在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僵。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到了海拔900多米以上的隘口。隘口有一道石墙横跨于两峰之间,是用一块块巨石垒成。石墙爬着青藤,布满青苔。据说,这是明代瑶民起义反抗朝廷被迫退守到这里建筑的。明嘉十八年二月,明军攻打瑶民,残杀数百人。为保存实力,瑶民们退回他们的“圣山”筑石墙防守。至今石墙上还遗留有许多刻石文字符号,但它们要表达什么内容,还无人打扫细节。云雾从眼前飞过,我突然明白,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离开石墙,沿着石阶,从隘口北面山谷继续往上,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走着走着,小雨没有了。凉风令人精神一振,我深吸一口气——自然的生命,旋即感到力量的复苏。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左右群峰叠耸,列岭排空,铺展连片的变色杜鹃林。据说变色杜鹃,苞蕾时是鲜红的,花开时变成粉色,盛开后成了白色,凋谢前又成了黄色。这种难得一见的花木“异类”,唯有圣堂山上才能生存。它们或盘根石缝,或横枝峭壁,或簇拥崖下,随意恣肆,自在自为,那样猛浪若奔,放浪得如同嗜酒的草圣张芝,大醉后呼叫狂走,又以头发濡墨,在这苍山夹峙间迅疾一甩,成就眼前万亩靛青色的一片,每到五月,不约而同地张扬生命的繁花。可惜,我们错过花期,爱花的妻子啧啧不已。
空气更冷了。体力的下降,对我而言是一次考验。毕竟自己年龄与体力不像年轻时那样了。我看孩子们也累得够呛,大家都不说话了,听到的只是急促的喘气声。“这是最后的冲刺,孩子们加油!”我拼命地挤出气喘吁吁的声音,保留了那份纯真和简朴。其实,我们每登高一步,山就为我们增添一分高度。
我想,当年费先生他们“自晨八时起至午后四时,历八小时,始得达山腹高四千五百尺左右。而云气弥漫,不辨方向,不能更上,遂中道返。计其巅去人力所能至处,当再有千五百尺外”。据说,费先生后来也未曾登顶,可见,他们当年走的路是何等的艰难,而我们走在今人开辟铺设的捷径上,开始虽有小雨,却无“云气弥漫”,还用了三个多小时,况且一路美景相伴。终于登上了山顶。这里显然摆脱低谷的荫翳,一派开阔、疏朗与明洁。那虬枝横生的五针松,仿佛撑开的云朵伞盖;主干凸壮的圣堂铁杉鹤立鸡群于变色杜鹃之上。最大的一棵成为瑶山的标志,见诸于各类书报,据说它高达600多岁了,枝干缠满苔丝,铁骨铮铮,像一把巨伞,以茂密的枝叶庇护着这片大地。这些铁杉令人真正懂得什么叫生命,什么是历经沧桑,坚忍不拔。站在这里,众山皆小,更遑论前日城市无良的一声一息了。
真的风和日丽。
阳光照在树上,珍珠般的水珠在静上的空气中闪闪发亮。这种光亮和灿美,正是我所期待的心灵的松弛和解放。我迎着风,自由自在地散步,穿过一株巨大、扭曲的罗汉松,走到一座木屋前,一股烟囱飘出的柴火味扑面而来,久违了,这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在城市基本绝迹了。这味道让我想到温暖的厨房和那些山珍野菜,顿时饥肠辘辘。
“该吃饭了。”已是中午一点多了。我招呼在花树美景跟前眺望远方的妻女们,跨进山顶唯一(只能是一家,多了就破坏了生态环境)的木屋餐馆。热情的主人说,我们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我听到厨房里传出了忙碌的切菜声。新鲜的各式野菜吸引着妻子的眼球,三下两下她就把几个菜点好了。这些美食在城里的餐馆里,可想而不可及。
“不喝一杯再走?”一转身,妻子把一杯红红的满满的酒杯放在我面前。“稔子酒”,这是一种叫桃金娘的植物果实泡的果酒。别看这家简朴的高山餐馆,硬是把野菜都做得美味可口。气味浓香的野猪肉,野气横生的山韭菜塞满了我的口腔。稔子酒此时饮来,真好。我想,这可能是自在从容所生的一种满足感。这里不仅有我们想了解的事情,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原来自己对生存其中的世界了解得多么肤浅。看一看费先生们来过的大瑶山是何等奇崛宏阔,在它的前面,先生们在后来的日子里都可以“荣辱任来去”,面对这样的自然造化,我们这样的蝼蚁之躯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坐在餐馆,慢慢地喝完我的杯中酒。
妻子在催促下山了。下山有数千级石阶,比上山要辛苦十分。妻子跟着女儿,我护着小雪。看到小雪不住发抖的双腿,我连声道:“小雪妹妹,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小雪,不怕,你能行。”是的,一个城里的小女孩,上山下山来回8个多小时,真的为难她了。但是一生中有过这种锻炼,也许会终生难忘的。
循着下山的路穿过树林,路边各色的花,大树小草长藤都在雨后散发着诗意为我们做伴,我们慢慢走着,何等好啊。阳光渐渐消逝,我心里却很快活。没有了在焦虑和恐惧的丛林里彼此无尽地追逐。虽有疲劳,却多了一些经历,利用时间创造自在和满足感,以及内在自我的更新。路开始慢慢地弯曲、下降,我的目光越过河流,此时,恰是在落日的余晖之中。
第二天,我们都不愿离开大瑶山,循着费孝通的足迹,我们又顺山爬上爬下,走进瑶山六巷村瑶胞家里,快乐的心也越装越满。在另一个清晨,我们把一束鲜花献在梧州白鹤山王同惠费孝通合墓前,2005年费先生去世后,家人遵从他的遗愿将其部分骨灰与王同惠合葬了,分别70载后又相聚当年王同惠的长眠地,何为生死相许?山川也为之低回。我想,我们浅浅踏过费先生走过的路,收获了许许多多,包括我还未悟到的,仿佛重生。第二年,相宜丫头如愿考上她心仪的大学。看到她发表了不少相关文字,我想,这次上大瑶山对她的成长是有意义的,这不,今年暑假,她又嚷嚷着要再上大瑶山。
走笔至此,想起鲁迅先生所言:“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于我,上瑶山不能全忘的,便是这番丝丝缕缕了。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