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嵇康四言诗的继承与创新
2015-03-15青岛大学山东青岛266071
⊙邓 静[青岛大学, 山东 青岛 266071]
作 者:邓静,青岛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隋唐文学。
“建安之初,五言腾涌”,五言渐成为文人抒情表意的载体。但四言作为古老的文学样式,时人仍多有创作。嵇康为魏晋四言诗坛之翘楚,其诗虽继承了《诗经》传统,但因时风渐染和个性特质及诗人的艺术追求,又对四言有所创新。
一
尽管前人有“叔夜诗实开晋人之先,四言中饶隽语,以全不似三百篇,故佳”之语,但此话未免绝对。嵇康四言之卓越处实是在前人基础上往前推进一步,因而才显露出不同来。
嵇康继承了《诗经》发达的抒情传统,诗人之功力勤在四言,偏又加上“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之个性,兼魏晋玄风广披,故继曹操之后,将四言更加私人化,注入了更为强烈的个性色彩和时代色彩。故于诗中,多睹诗人性情。嵇康此类诗写作空间由外向内转,多吟咏山林之乐,侧重表现“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的个性,刻画了鲜明的主体形象。这是诗人对四言的重大创造。
以山水景物入诗,或作为诗人比兴的触媒或媒介,在《诗经》中并不少见,但这部分内容往往只言片语、短篇残章,并不作为诗人所着意描绘的对象。它们或与诗人主体情感直接相关,如《小雅·采薇》篇,但更多的是一种惝恍迷离的关系,虽然传达了人与自然交融为一的倾向,却未能形成一种行为自觉。魏晋时期,玄学为显,自然作为审美对象,日益进入审美范畴,成为人格精神的对象化,形成了主体人格与审美意象相互交合的关系。这种审美关系促使诗人将自然景物作为描写主体,而诗人主体则相对处于隐蔽的地位,仅有“卒章显志”的意味。如: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仰慷慨,优游容与。
当然这类诗歌只占小部分,它所达到的审美效果也是有限的,但也确实暗示了诗歌题材领域的新动向。但诗人的兴趣并不仅在于此,自然在此当指一种随心自流的人生意趣。诗歌旨趣在诗中高度玄化的同时,诗人主体也被高度审美化了,成为审美对象。这是嵇康对四言诗的又一贡献。《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主要传达的就是这种况味。虽名曰赠诗,实则是借想象嵇喜行军休息时领略山水乐趣的自得情景,寄托嵇康愿归栖逸或孤芳自赏的情趣。或乘风以高逝,或息驾于兰圃,诗中的主体与大自然的美景交织于一体,诗人以忘情而无情,自然以尽情而有情,双向对流,处于完全对等的地位。这种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乐趣,玄之又玄的道,清丽妙绝,只可意会。
但诗人个性复杂,并非仅此一色。少读儒典,长读老庄,他虽一脚已踏入方外,另一半却耿耿于方内,这种挣扎痛苦的矛盾性,才是诗人的底色。所以诗中又表现出诗人苦闷沉郁的情绪。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虽有伯牙之善鼓琴,却无子期之妙解音,纵聊夜与酒棋,穷游以终岁,内心苦闷却无从消解,反映出一种不被人所理解而产生的无可掩饰的悲怆。七贤志趣各异,并非完全志同道合,七贤尚且如此,况他人乎?知己难得,而岁流如河,时间和空间的孤独感,很容易引起诗人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天地悠长,人生若忽”,“每年逅会,惟日不足。”这种感慨又可以朝着两个方向延伸:一是对外在物质世界的看破,名利富贵无过虚幻;二是对个人世界的看重,主张去欲尽理,全己养身,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前者如《重作四言诗七首》“: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故向外慕神仙“: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流露出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同时,追求养生之大要——遗世,即遗弃酒色财气等一切赘累,唯有恬淡处世,游心玄默,才能养生。援用老庄哲理,以求向内超越,在古代诗歌发展史上,“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嵇康实是第一人。
天地悠长,人生若忽。苟非知命,安保旦夕。思与君子,穷年卒岁。优哉逍遥,幸无陨越。如何君子,超将远迈。我情愿关,我言愿结。心之忧矣,良以忉怛。
嵇诗之贵,在于他的玄学成分是充分融合个人性情的,虽旨归超脱,却不离尘世,因其“刚肠嫉恶,遇事便发”的创作动机,诗虽玄远却不枯燥空阔。四言长篇《幽愤诗》将一个愤世嫉俗却又洁身自好的诗人主体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
三百篇之于嵇诗四言又如一母多胎,而嵇诗占其一,有其肖处,亦有其不肖处。
首先,体现在他对四言音乐性的重新发现与发展。嵇康借鉴《诗经》四字一句的形式典范,却更趋于整饬凝练,仅于《重作四言诗七首》中偶然夹杂五言句式。虽不及三百篇之活泼,倒也形成了一种符合文人沉静典雅气质的风格。战国时已经步入以双音节词为主的阶段,一方面四言诗形式趋于整饬,另一方面四言诗内部虚词减少,这样大大降低了四言诗可堪讽诵的特质。而四言诗的发展必然面临着重新探索音乐性的获得。
嵇康的四言在规范化的同时,又因其善琴音,在诗歌内部也借鉴了《诗经》大量运用双声叠韵词的手法,如“肃肃其羽”“邕邕和鸣”。偶尔也直接化用《诗经》的语言:
泳彼长川,言息其浒。陟彼高冈,言刈其楚。嗟我征迈,独行踽踽。仰彼凯风,涕泣如雨。
分别化用《周南·卷耳》《周南·汉广》《唐风·秋杜》《邶风·燕燕》的诗句,而自成一体。同时用重章叠句、回环复沓的章法,来强化诗歌的韵律和节奏感,并在《诗经》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兹以《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为例,如其一: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仰慷慨,优游容与。
首句以“鸳鸯于飞”起兴,后接“朝游高原”;就词来说,“夕宿”“优游”;就字来说“俦”“侣”“阳”“游”等,相互照应,在组诗内部形成诗脉连贯的效果,也可作为分章的依据,且朗朗上口。以两两相对来强化连贯性的尝试在其三、其四中更为明显:
泳彼长川,言息其浒。陟彼高冈,言刈其楚。嗟我征迈,独行踽踽。仰彼凯风,涕泣如雨。
几乎诗中的每一句都可以与另一诗中形成互文关系,又如其五的隔句对,形成广义的也就是章与章之间的对偶排比。
四言的二二节拍,形成短促急迫的效果,只能依靠双声叠韵、回环复沓来减缓诗歌的节奏,故宜短歌,不宜长篇,这就极大地限制了四言的表现力。嵇诗的另一创造在于,他将歌功颂德的功能转而描写自身,以时间逻辑作为叙述肌理,也将时间段作为分章依据。如《幽愤诗》可大略分为四章:“嗟余薄祜”至“养素全真”,自述青年时形成的桀骜性格和志向;“曰余不敏”至“岂云能补”,叙述因吕安一事而陷入囹圄“;鸣雁”至“心焉内疚”,写内心的愤怒与悲慨“;庶勖将来”至“颐性养寿”,是畅想将来。全诗一脉而下,可惜,嵇诗中只此一首。
其次,体现在对赋比兴的发展。《幽愤诗》全篇采用赋的手法,以内心独白为暗线,直陈自己的人生遭际,这就与《诗经》的赋法有所不同。且《诗经》中的比兴较随意,而嵇康对比兴的理解更多带有了玄学的色彩,更容易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顿悟,讲究得意忘象“,得鱼忘筌”。因而其讲究的不在于表述上的精确性,而在于模糊性与顿悟性。其诗大多能呈现出情景交融的风貌:
作者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审美能力,将“流水“”清风”等意象组合,在主观之情与客观之物融合的基础上,创造出一种境界和抽象模糊的顿悟式的审美体验,将此在与彼在、有形与无形、虚幻与实有统一起来,由静观指向背后那永恒的虚无,也就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境界。
最后,表现在嵇诗对四言诗词汇的发展。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讲,嵇诗体现了虚词和单音节替换的实践。据统计,《诗经》初步确定的单音节虚词为一百多字,且复音虚词偶有出现,可见虚词所占比例是极大的。嵇诗在一些借用或化用《诗经》的语言中仍然保持着虚词和单音节词大量存在的现象,这是文学传统的力量。如:
我友焉之,隔兹山冈。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徒恨永离,逝彼路长。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犹可见“之”“兹”“可”“彼”等虚词的影子,但实词的比例显著上升。嵇康对于实字四言体最大的贡献是句序的寻求。他找到排比对偶相结合的句序,即两行隔句相同的句式排比再加一组对偶的固定程式。“上荫华盖,下采若英。”“凌厉五岳,忽行万亿。”因双音节词与四言的二二节拍最适应,从而在保持诗歌本身语言的同时,运用大量实词,也增强了四言短篇的内容涵括力。
另一方面是语词的雅化。四言对偶导致诗歌的密度增大,使诗行的节奏过于紧凑,诗歌词汇就渐趋雅丽。
猗猗兰蔼,殖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蕊浓繁。馥馥蕙芳,顺风而宣。将御椒房,吐熏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
这种诗歌在嵇诗中只占小部分,相比其他诗,显得相对凝重板滞,所以他很快便转向其他的创作探索,习其长而避其短,故有清丽之称。但四言发展之后流,多有全篇对偶,密集而典重。
嵇诗清丽峻切,是继曹操之后又一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诗人,胡应麟称“叔夜送人从军至十九首,已开晋、宋四言门户。然雄辞彩语,错互其间,未令人厌”。在魏末玄学哲学思辨的影响下,在思想内容方面塑造出栖逸遁世之诗人主体,在艺术方面创造出清虚脱俗的境界,这的确是诗人伟大的创造力所在。
[1] 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