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渐渐觉醒的中国女性——读铁凝小说
2015-03-15罗立学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29
⊙罗立学[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9]
作 者:罗立学,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经历了伤痕、反思文学之后,“社会反思”“文化反思”接踵而来,1985年的文坛掀起一股“寻根”热潮,在“文化寻根”理念的指导下,许多作家开始转变创作思路,寻求新的创作视角和空间。“‘寻根’并非劝诫人们返回远古,而是通过传统文化的镜子喻示当代文化的欠缺。……‘寻根’的积极意图毋宁说是引入一套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参与现实。”尽管铁凝一直游走在主流文学的边缘,但多少也会受到这股强烈气息的感染,这一时期她一改香雪时代清新纯美的文风,对人生、人性、历史有了更多的追问和思考,思考传统历史文化对人性特别是女性的侵蚀,思考社会重压下人性的扭曲,以女性视角和温暖情怀去透析她们悲剧命运背后隐藏的传统历史根源,意在呼唤女性自身的觉醒和抗争,希望女性突破传统历史文化的束缚,挣脱男性中心文化的围墙,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和人生价值。
一、《麦秸垛》中的大芝娘
《麦秸垛》是铁凝“寻根”的发现,故事发生在远离都市喧嚣的边远乡村——“端村”,古老闭塞的小村庄、简单纯朴的农民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了民族文化精神中最原始的东西,看到了女性在传统文化压抑下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麦秸垛》描写的仍是女性,但随着作者女性意识的发展和生活经历的丰富,铁凝眼里不再只有清新真淳、天真无邪的少女,她看到了生活中隐藏着的越来越多的丑恶,看到了一群被男性奴化而不自知的传统愚昧的女性。男女的生理差异决定了其分工的不同,特别是在生产力不发达的阶段,男性身强体壮,负责外出打猎、种植和保家卫国等重体力劳动,女性天生的生理特点限制了她们难以从事和男性一样的劳动,女性主要负责繁衍后代,处理家务,这样的分工一旦上升到思想伦理的高度就衍生出了“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谬论。中国几千年都遭受着这种谬论的毒害,已深入人心,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女性已习惯充当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们心甘情愿地把命运交给男人掌握,完全丧失了独立的人格,把存在的意义寄托在家庭、男人和子女身上。“女人已经成为了相对于本质的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只是‘他人’。女人即使不说是男人的奴隶,至少也仍是他的臣仆。”正是这种“第二性”的集体无意识导致了《麦秸垛》中大芝娘们的悲剧。
《中国新时期小说发展史》评价大芝娘:“独守空房和独自抚养孩子,她并不以之为苦,相反,如果没有留下丈夫的‘种’,那才是真正的遗憾和痛苦。可见,封建道德规范已经融入大芝娘的血液,成为她的生存和生命的需要。”结婚第四天大芝娘的丈夫就走了,几年后他回到家就提出离婚,嫁人从夫的传统让大芝娘把丈夫的话当作命令。离婚后的大芝娘本可以自由之身重新寻找幸福,但她在离婚的第二天却跑到城里要求与丈夫睡一夜,要为他生个孩子,大芝娘认为只有生个孩子才算实现了为人妻的义务和价值,生活才会有依托。如果大芝娘的“第二性”意识源于她所处的历史和时代,那受过教育的新一代青年女性沈小凤也对不爱自己的男知青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就值得我们反思。女性,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不管受没受过教育,都承载着生殖的使命,永远摆脱不了被利用、被抛弃的命运轮回。
然而她们在男权奴化的过程中表现出的对性欲的肯定和争取,则标志着女性意识的不断发展和女性“性”意识的觉醒。中国传统道德是不允许女性承认自己的性欲的,很多传统女性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有性欲,在性行为中她们只是扮演男人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麦秸垛》中的大芝娘们突破了这一传统,大芝娘为了要一个孩子近乎“强奸”了她的前夫,并且在离婚后用一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填补漫漫长夜的孤独;作为新一代女性代表的沈小凤跟男知青陆野明在麦秸垛下的事件暴露后,坦然承认却又不肯认错,认为只跟自己喜欢的一个人发生关系不是“乱搞”。大芝娘对性欲的物化转移和沈小凤对性行为的坦然承认与作品中男性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农民老效把老婆当作商品交换,解放军干部抛弃糠糟,青年陆野明只会对做过的事找借口,这些都表达了作者对男性的失望和怨恨,从而解构和颠覆了男权中心的神话。
这时期的铁凝又是传统的,她女性意识的保守性注定了这种解构和颠覆的不彻底性。一方面小说中敢于承认和追求欲望的女性像大芝娘、沈小凤、大芝都没有得到幸福,而服从传统社会道德的杨青的生活却远好过她们;另一方面作者对大芝娘母性光辉的赞美,对无私奉献与吃苦耐劳的母性书写几乎达到了理想的境界。女性渴望孕育新生命,这是女性特有的母性使然,然而大芝娘和沈小凤的母性却是建立在没有爱的基础上,是对男权世界的另一种诠释,是失去女性自我的一种结果。可见,铁凝在写《麦秸垛》时是充满困惑和矛盾的。
二、《玫瑰门》中的女性
《麦秸垛》旨在寻找造成女性悲剧命运轮回的历史文化根源,1988年发表的《玫瑰门》则从社会环境出发,刻画了一群为摆脱悲剧命运而努力斗争的女性。玫瑰门里的女性颠覆了父权文化对女性的理想构建,写出了女性人性中“恶”的一面,被称作是真正具有女性觉醒意识的一部小说,也是新时期以来第一部真正具有女性觉醒意识的长篇小说。这一写作成果与当时文坛上盛行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有着密切关系。20世纪60年代西方女权运动的又一次爆发引起了人们的反思,女性主义批评思想应运而生,自然产生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80年代在中国开始广泛流传,这种文学批评把“女性意识”作为其理论依据,于是越来越多的批评家把“女性意识”作为审视女性文学的标尺之一。“所谓女性意识,既包含着女性作为‘人’的意识,也包含着女性自我性别意识。即意识到女性既作为和男性平等的人,同时又是自立主体的‘另一类’的角色、地位和价值问题。”作家应站在女性立场上,以女性视角写女性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和生命过程,通过对自身作为人尤其是作为女人的价值进行体验和醒悟,拒绝和反抗传统历史文化对女性的束缚,质疑和颠覆男权神话。
小说充满矛盾冲突,书写了女人与男人、女人、社会的一场场“玫瑰战争”,也写出了女性自我内心的较量,她们同处在封建专制文化和男权至上的社会,但却并不甘心当男人的附庸品,为了生存她们必须反抗,在反抗中渐渐走向了阴暗和扭曲。司猗纹是小说中最重要也是极其复杂的一个女性,她的一生是斗争的一生,与人斗,与己斗,戴锦华评价司猗纹是“一个顽强得令人作呕又使人心酸的要在时代的巨变中把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一个绝望地试图作为一个‘纯粹的女人’进入(挤进)历史的女人”。司猗纹的凶狠变态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男权社会压制下渐渐产生的,是男权至上社会的罪证,她的一生验证了西蒙·波伏娃的著名论断:“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少女时代的司猗纹是一个健康、活泼、热情的女学生,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以及基于对革命的热望,她追求个性解放,向往真正的爱情。她有过一场与革命者华致远的雨夜情,但终究没有结果,她迫不得已回到原来的家庭,在父权主导一切的男权社会,嫁入了颓败的庄家,从此,屈辱折磨、罪责难逃的劫数便始终伴随着她,一次次的羞辱和折磨使劫后余生的她渐渐意识到只有反抗才能获得一席之地,她开始由受虐者向施虐者转变,以自虐和虐人的方式进行抗争和报复。
司猗纹女性意识的觉醒主要表现在性意识和经济独立意识的觉醒上。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传统文化造就了以男权为中心的性别秩序,女性被分为两种——忠贞型和淫荡型,传统女性被要求温柔贤惠从一而终。司猗纹年轻时爱着华致远并付出了女性的忠贞;嫁给庄绍俭后并没有得到丈夫的爱,在丈夫一声声“我熬不住了”的羞辱中,她骤然间萌发想名正言顺地当一名妻子的意识,主动对丈夫声讨。后来她在月朗风清之夜闯进了咳喘着的庄老太爷的房间,在挑衅和蔑视中勇猛地“强奸”了庄老太爷,这是她性意识觉醒后的行为。她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对男权社会报复的武器,这种对“性”的扭曲却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从此她在庄家具有了话语权。司猗纹的女性意识还表现在她拥有超前的经济独立意识,女性所受的很大一部分束缚来自于经济的不独立,要想真正获得话语权就必须要经济独立。显然司猗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凭借女性的智慧和细心为即将腐烂的家庭撑起一方天空,做了所有本该由男人做的一切,而且比男人做得还要好。
玫瑰门里另外两名女性姑爸和竹西,她们为改变生存状态所做的努力也是女性意识觉醒的表现。姑爸反抗男权中心的方式是把自己变成男性,然而外在形式的“雄化”却不能真正改变她女性的社会角色,尤其是她的死,更加说明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男性的枷锁,她依旧扮演着女性角色。相对于司猗纹和姑爸,竹西女性意识的觉醒更为明显和健康。她生在红旗下,有自己的事业,对婚姻和爱情有更多的自由,敢于张扬自己的个性,大胆追求性爱的享受。丈夫庄坦死后,竹西并没有禁锢自己的性欲,而是与大旗私会并结婚,当婚后发现与大旗只是肉欲的苟合时又毫不犹豫地离了婚,去寻找真正的爱情。竹西已经完全掌握了“性”的主动权,逾越了传统道德的樊篱,表现出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便这样竹西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与司猗纹和姑爸一样,她也没有得到幸福,那女性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被欺凌奴役的命运呢?这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