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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龙访茶

2015-03-15许文舟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乌木竹筒茶树

文/许文舟 编辑/吴冠宇

乌木龙访茶

文/许文舟 编辑/吴冠宇

离开家乡的俐侎人,总是会带上一些采自乌木龙云遮雾绕的群山间的茶,只有茶才能让离家的俐侎人一解乡愁。从远方归来时,也是一罐茶,路途的颠沛、人生的艰辛都随着茶一饮而尽了。

生活在乌木龙的俐侎人不用考虑合约、月供、物价指数等一系列让居于城市的现代人心慌又终日疲于奔波的数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交给一碗茶。茶在有着古老而悠久的种茶和制茶历史的俐侎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他们赋予茶太多的神话,使得茶成为了俐侎人人人敬仰的神祗。

在俐侎山寨,春潮不是姹紫嫣红的花潮——在乌木龙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的地方——这些翠绿通透的茶芽叶儿,才是春意正浓的最有说服力的风向标。每当山寨里春茶伸展出嫩芽,倩影婀娜的俐侎阿朵们,便会循着二十四番花信风,唱起清婉的山歌,将茶树枝上的嫩芽采摘下来,一直要到薄暮时分,才回到村寨,再陆续炒茶、揉捻、凉晒。“桑沼哩”是俐侎人最热闹的节日,能与之毗美的只有这采春茶了。

在乌木龙大山间那些暗蓝色炊烟环绕的村寨,每天都有热茶供奉人与神。茶杯,就是俐侎山寨的熙来攘去。

俐侎山寨山高坡陡,有些地方根本无法种出粮食或是栽培果疏,但却非常适宜茶树的栽种。四百多年前俐侎人从镇远一带逃离时,泥制的茶罐就一直陪伴着他们生产生活,每家火塘边都蹲着一两只小茶罐,上釉的土盅。好在山里的茶不嫌土的腥气。后来,他们发现竹子有许多优点,于是在他们的茶艺演变过程中所用器具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以当地的一种竹子制成的竹筒做为烤茶的器具,用这种竹筒烤出来的茶叶既吸收了竹子的香气,又保留了茶叶原有的清香。生活在雪山脚下的俐侎人特别偏爱雪山水,除了一日三餐,清寒凛冽的雪山水还是他们冲泡雷响茶的唯一用水。俐侎人不懂水与茶的关系,他们只知道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有一种天然的甜,用来泡茶很是好喝的。直到茶文化发展到讲究水与茶的特殊关系时,人们才发现,聪明的俐侎人早就对这方面的知识了如指掌。

中国五千年的文化,抹不掉茶的影响,沥不尽茶的水滴,但到了现代,追逐利益的趋势,使得茶叶也不免受到农药和化学制剂的侵害。在乌木龙,俐侎人知道提高茶叶产量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不会为一己之利而贬损茶的纯正,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茶叶作为神性的饮品,若是对其做了手脚,就会得到果报。

俐侎人采茶制作的方式与其它民族不同,当茶芽发到五寸左右的时候,他们才开始采摘并制作把把茶。把把茶,顾名思义就是制好后一把把的茶。它其实是深山里的茶农用最简单的工具纯手工制作的,好处是不浪费大自然恩赐给人的茶芽,采茶人会把它采完全,采干净。再通过烘炒揉捻,手工制作成条形后拿到阳光下烤晒。待茶芽里的水分晒干后,再一小把一小把地扎起来,拿到街上售卖,既美观又好放置,最重要的是泡出来茶水汤色纯正,茶香醇厚。一般品种的散茶每斤二十元,那把把茶每斤则要不下于四十元了。

在乌木龙大山间那些暗蓝色炊烟环绕的村寨,每天都有热茶供奉人与神。离开家乡的俐侎人,总是会带上一些采自乌木龙云遮雾绕的群山间的茶,只有茶才能让离家的俐侎人一解乡愁。从远方归来时,也是一罐茶,路途的颠沛、人生的艰辛都随着茶一饮而尽了。有茶的生活,都会在时间的安排下,变得有了回味。茶杯,就是俐侎山寨的熙来攘去。茶也是这个世界上多个民族都有举敬的祭品。神也口渴,也想凡间的香茶来饮出淡泊宁静,冲淡世俗烦扰。对于崇拜自然、信仰万物有灵的俐侎人来说,茶树也是有灵魂的。俐侎人没有礼佛的经堂,他们的神在心中,村寨里任何一棵树都可以成为神祇,飨用俐侎人家敬上的供养,他们也会给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茶树安个牌位,焚香烧纸,紧接着献上古老的颂诗。

永德乌木龙乡俐米人传统的把把茶。 摄影/许文舟

每年开春采茶时,俐侎人都要到古茶树下举行祭祀仪式,以求茶神保佑。这样的习俗已经延续了几百年。

每年祭祀茶祖的前一天,族长就要带着村里年轻的男性到古茶树前搭架子,点下三炷香,让朵希(俐侎祭师)禀告茶祖,好让它知道村里人要来敬他。第二天一早,全村的男人们都身着盛装,整齐地聚在古茶树前,听从朵希的安排,开始隆重的祭茶祖活动。村民们在古茶树前上好香火后,再将煮熟的三牲、饭菜,加上茶、酒一道送到古茶树下敬献。再由朵希祈祷,祈祷的内容包罗万象,庄稼、牲畜、家运、婚姻、财气,无不囊括。朵希在祈祷的过程中还会征求在场村民的愿望。村民们就会根据自己家里遇到的难题提出一些请求,请朵希一一向茶祖祷告祈福。祷告完毕后,族长就会把祭祀用的牛、羊、猪一一宰杀以示给茶祖敬上生灵,让茶祖飨用人间烟火和俐侎人的感激之情。将祭品奉上后,朵希会端着一碗清水,绕着茶祖古树一边往空中和地面泼洒,一边振振有词地念唱着祭词。

祭祀仪程结束之后,参加祭祀活动的每一个人都将在古茶树下用餐。随着时代的发展,祭祀茶神的活动已由原来的大集体统一开展,分化成一家一户祭祀。“三牲”也已由原来的牛羊猪改成鸡。祭祀的时间也不再统一了。

熟练的打茶人会把水烧开与茶香溢出统一在一个时间点上,这样当水冲入茶里,才会有几起几落的雷动声响。茶汤有了这如雷响动,才能谓之“雷响茶”。

说到俐侎人的茶,就绕不过竹筒雷响茶,它在各种茶文化中显得很独特,在滇西乃至整个云南,都有不小的名声。很多到乌木龙的游人都要亲自泡一次竹筒雷响茶,才仿佛尝到了乌木龙的千般滋味。一般来说,竹筒雷响茶制作复杂,一共有八道工序:温水,破竹,打茶,洗具,雷响,苦渡,敬茶,收具。

烹制雷响茶要用山间的清泉水或雪山水。俐侎人将山间的清泉水采集回家后,静置一会儿让其澄澈,再倒入土罐里文火慢煨,有条件的人家会用铜壶来盛水。所谓的“温水”,并不是还没有烧沸的水,而是用慢火逐渐将水烧沸。俐侎人的“温水”与明代许次纾在《茶疏》中所著“水一入铫,便需急煮”的观点有悖。但我更趋同俐侎人的“温水”,喝茶本来就是一件让生活慢下来的事情,又何必心急火燎地将水烧得暴涨呢?俐侎人泡茶的水讲究砍头去尾,刚倒出的水有浮沫扬尘,最后的水有锅灰残质,唯有中间的水清甜可以入得茶味。“破竹”则是以竹盛茶叶,用于“打茶”。竹子是与茶有缘的几种屈指可数的材质之一,竹叶入茶的历史由来已久。竹作为禾本科植物,各段之间的节就是盛放茶叶的最好器具。竹有淡香,没有掠夺性,不会驱逐茶的香息,用竹烤茶,则可以把竹内的叶绿素、氨基酸等微量元素附加到茶叶中去。雷响茶的竹筒就地选材,用的是乌木龙满山的龙竹,取节与节之间部分,在三分之一处破开,放入适量的当地产的大叶茶再合拢,就可以打茶了。新鲜的龙竹很耐火烤,能将火的温热慢慢地传导给茶叶,而不致于茶叶烧焦变糊。

“打茶”是一道颇具传奇色彩的制茶工序。古时候,俐侎人居于深山,人烟稀少,周遭常有野兽出没,伤人之事不时发生。制茶之时,害怕茶叶的香气惊动了山中野兽,族长为了保护族人的安全,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烤茶的时候不断地用棍子敲打竹筒,一方面可以起到抖茶的作用,另一方面竹筒发出清脆的敲打声可以使野兽不敢靠近人群。其实,在乌木龙的大山里,俐侎人的生活实在寂寥,制茶时有节奏地敲打竹筒就像汉族的快板一样,多少可以让山中清淡的生活增添一些愉悦。

打茶一般由家中的长者完成。在打茶的过程中老人除了手上动作不停,嘴也不停,清唱着俐侎古调,祈祷茶神护佑,也表达感恩之心。打茶最为考验茶师的技术,也是八道工序中最复杂的一道,置、打、翻、磨、抖、闻之后,才算完成这道工序。出来茶叶的好坏也是全凭茶师的经验和技术。置入竹筒内茶叶数量的多少决定着泡制出的茶水香味的浓淡,多则浓,少则淡;打的力度决定着烘烤的茶叶是否解块分散;翻则可以使竹筒内茶叶充分吸收竹子特有的清香;茶叶外形是否完整,色泽是否均匀,全靠磨;抖能使茶叶再次均匀受热;闻则是打茶师据此来感受茶叶的烘烤程度,决定烘烤的时间长短和火候。六个步骤缺一不可,每一个步骤都得注意轻重缓急,这样打出的茶才会让客人赞不绝口。对于俐侎阿幽而言,这是生活本领的一种显现,到了十三岁时就必须得学会打茶。

“温水”与“打茶”几近同步,这样水才不会“落气”。“落气”的水泡不出响声如雷的竹筒雷响茶。再说“落气”的水又复加热,就成了俐侎人常说的“锅巴水”,完全没有山泉水的回甘,是不能作烹茶之用的。待茶香泛起时,打茶的人会一边观察茶叶颜色的变化,一边注视着水的开沸情况,熟练的打茶人会把水烧开与茶香溢出统一在一个时间点上,这样当水冲入茶里,才会有几起几落的雷动声响。茶汤有了这如雷响动,才能谓之“雷响茶”。水与茶的煮制过程中,随便哪个环节操作不当,都会让水遇上茶时喑默无声,那就成“哑巴茶”,打茶人会觉得脸面无光。更玄妙的说法是,泡制雷响茶时,若是发出象惊雷一样的响声,那么打茶人家来年就会牛羊兴旺,五谷丰登,声音越大,兆头越好;若是喑默无声,那么打茶人这一年的运气都会不佳。

乌木龙乡天生桥小组俐侎人张金保一家在祭祀茶神。 摄影/许文舟

乌木龙乡天生桥小组俐侎人张金保一家在烹饪罐罐茶。 摄影/许文舟

永德乌木龙乡岩子脚小组正在做把把茶的俐侎阿婆。 摄影/许文舟

烹好的茶要敬给尊贵的客人。人们在享用之前,得先分给诸神天地,然后才能端起茶杯。饮一口,香而不焦,回味悠长,包含着俐侎人浓浓的情谊和深深的祝福。茶宴完毕之后,俐侎人会将茶具放置在固定的地方,他们强调一定不能随意挪动,有些人家甚至将茶具放在了祖先神灵牌位的左右。

在俐侎山寨,不管娶妻生子还是生老病死,竹筒雷响茶是不可或缺的礼俗。俐侎人喜欢交朋友,打茶是交友的平台,客来了,主人再忙都得歇下手里的活,烧火打茶,这一打就迎来更多的邻里,于是只要谁家打茶,那家就会热闹得如办喜事一般。

茶园少了随风摆动的绿水罗裙,只是留下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这里忙碌,曾经在茶树枝间飞舞的葱葱玉指,如今已被粗大的骨节与皲裂的手指取代。

茶在俐侎人的生活中,除了充当解渴的饮品,还是一道道美食。逢年过节,在俐侎人家大酒大肉的餐桌上,会出现一道凉拌茶叶。将茶叶的一芽二叶采下洗净,放到一个容器内,然后捎作揉捻,放入清洁的盘中,加入柠檬汁、辣椒油、食盐等佐料,拌匀即可食用。凉拌茶叶清新可口,兼有凉血消炎功用。俐侎人也喜欢将土鸡和茶叶一起烹制,鸡汤的浓鲜之中夹杂着茶的香气,去除了肉食的油腻,食之清淡爽口。

一杯茶均摊到每家每户的清香,正是乌木龙留给我最诱惑的记忆。我也是茶的爱好者,离开都市茶道机械呆板的程序,我知道茶香才是茶道的核心,否则都只是形而上的表演。在乌木龙,每个俐侎人都在努力穷其一生做累功积德之事,谁家楼楞上悬吊的腊肉再香,也不会有人觊觎;但谁家烹了好茶,就会有人惦记,放下手里的农活,过来品尝一杯,顺便也就把隔日那点小小的矛盾泡进茶杯化解了。

近些年的俐侎山寨,孩子读书、人情往来、起房盖屋、婚丧嫁娶的成本逐年提高,生活撕开了严峻的面纱。再守着那片茶园,按老办法操作,就无法应付生活的诸多开支。许多采茶的阿朵离开了乌木龙,北上广都有她们忙乱的脚步。茶园少了随风摆动的绿水罗裙,只是留下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这里忙碌,曾经在茶树枝间飞舞的葱葱玉指,如今已被粗大的骨节与皲裂的手指取代,就是这样的双手,在高热的铁锅里将一批批茶叶揉捻成形。所幸,乌木龙回味久远的茶香还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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