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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文学:历史的文学书写之可能
——论茨威格《一个政治家的画像》

2015-03-14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610041

名作欣赏 2015年18期
关键词:茨威格拿破仑历史

⊙杨 荣[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成都 610041]

课题呈现

传记文学:历史的文学书写之可能
——论茨威格《一个政治家的画像》

⊙杨 荣[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成都 610041]

历史书写和传记文学都是话语叙事,传记文学是史学和文学紧密关联的产物,通过传记作品可以实现历史的文学书写。传记大师茨威格的传记代表作《一个政治家的画像》,就独辟蹊径地通过为约瑟夫·富歇作传,成功地书写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茨威格笔下的富歇,既是变色龙、幕后活动家、不倒翁,又是温柔体贴的丈夫和亲切慈祥的父亲,偶尔还表现出爱国之心和英雄气概。茨威格还认为,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富歇以其果断的背叛之举,非出于其本意地顺应了民心,客观上合乎了民意,进而推动了历史进程。茨威格正是通过个体生命来透视历史、认识历史,既体现出鲜明的人性书写与人性关怀,又通过传记实现了历史的文学书写。

传记文学 茨威格 约瑟夫·富歇 历史之吊诡 人性关怀 文学书写

长期以来,大家都认同历史追求的主要是“事实性”“真实性”。可海登·怀特却认为,历史修撰中最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文本形式,而形式说到底就是语言,所以历史作品是“以叙事性散文话语为形式的一种言辞结构”①。他进而指出,历史叙事“是一种语言制品”,是“语言的虚构”②,“每一种历史首先都是一个词语制品,一种特殊语言应用的产物”③。因此,历史叙事话语不可避免地具有虚构性和文学性。

而传记文学,就题材来讲是“真实的”,是根据真人实事写成的,就实质而言是与史学和文学紧密关联的产物。由此可见,历史和传记都是话语叙事,都会有艺术处理,在这一意义上两者有高度的相似性。传记家在叙写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故事时,会“运用人物刻画、主题再现、语气和视角的变化、不同的描写策略等手段”④,通过传记文学可以实现历史的文学书写。传记大师茨威格的传记代表作《一个政治家的画像》就通过为约瑟夫·富歇作传书写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的历史。

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期的法国,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的首推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其次毋庸置疑的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加冕称帝。在那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波光诡谲的时代浪潮中,涌现出了罗伯斯比尔、马拉、丹东、巴拉斯、卡尔诺、塔列朗、拿破仑等耀眼的政治明星。他们掌权得势时,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或追随者众多、光芒四射;他们垮台失败时,或身陷囹圄、众叛亲离,或被贬遭逐、身首异处。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而又极富戏剧性的命运,迄今依然还对人们具有吸引力,引人关注。与此相反的是,当年那些隐于幕后、不事声张,但真正大权在握的实权人物,却显得微不足道,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消失在历史的幕后。茨威格认为这是历史认识的盲区和误区:“在现实的、真实的生活中,在政治力量活动的领域里,起决定性作用的很少是才智杰出的人,也很少是思想纯洁的人,而往往是低劣得多却比较机警的一种人,即幕后活动家。”⑤在茨威格看来,富歇就是典型的“幕后活动家”。

富歇于1759年5月31日出生在法国港口城市南特一个微贱的海员家庭,1820年12月26日死于意大利东北部的里雅斯特。他先是一个教会学校的教师,后来成为令人畏惧的几朝警务大臣。他是法国警察组织的创建者,并在1792年到1815年的每届政府都担任要职。富歇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期法国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军事斗争、外交风云等的缩影。茨威格在《一个政治家的画像》中,通过写变色龙、不倒翁、幕后活动家富歇,来实现对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期法国历史的文学书写。

茨威格指出富歇的特点:“在他发迹的最初和最低阶段,就已经显露出行事的性格特征:他不喜欢完全地、矢志不移地永远效忠于某个人或某件事。”从教会学校毕业后的几十年,在任何情况下都给自己留有后路,保留改换门庭的可能性。“他献身教会也只是暂时的,不是完全献身给它,就像后来对待革命、督政府、执政府、帝国和王国的态度一样;就是对天主,更别提一般的人了,约瑟夫·富歇都不会宣誓终身效忠的。”他好像是天生的叛徒,且不是一次性的叛徒,而是具有多次性、多面性的叛徒。对富歇了解至深的拿破仑在谈到他时,曾说过一句精辟深刻的话:“我只认识过一个名副其实、彻头彻尾的叛徒:那就是富歇。”富歇是一个彻头彻尾、与生俱来的背叛天才,而不是偶然为之的叛徒。这就是他的本质,背叛与其说是他的企图和策略,倒不如说是他最根本的性格特征。

富歇“只承认一个党,并忠于这个党,终身不变,那就是力量较强的党,人数占多数的党”。他时刻都在观察和打小算盘,从不急于表态,从不轻易做出决定,更不会抢先表明立场,以免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他要在天平最终倾向哪一边时,才在这紧要关头做决定性的发言。”富歇总是等战役到了决定性的关头,才最终做出决定,而且是“只有在既无危险又有利的情况下,他才会做出决定”。对富歇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条——永远站在胜利者的一边,绝不站在失败者的一边。

1793年1月16日在法国革命历史上,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天,因为这一天国民公会的议员将唱名表决是宽恕路易十六还是处死他。富歇的态度在1月15日本已十分明朗——他站到了反对死刑判决的多数人一边,准备宽恕国王。他还“向朋友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将发表一篇吸引人的演说以保护国王的生命”。可经过15日晚和16日晨之间不平静的动乱之夜,国王命运的天平悄悄地发生了倾斜。轮到富歇发言时,“这个善于计算的人,算了一下票数,看到他有可能走到采取错误行动的党一边,走到他唯一永远不会拥护的党一边,那就是:少数党”。他迈着轻悄悄的脚步,急匆匆地登上讲台,从苍白的嘴唇里轻声地吐出两个字:处死。这是富歇第一次公开地突然变卦,带有阴谋地搞突然袭击,愚弄和欺骗了他的朋友们。后来,“更强有力的人,如罗伯斯比尔、卡尔诺、拉法耶特、巴拉斯和拿破仑,这些当时最有权势的人,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在形势不利之时被富歇出卖了”。

机敏的富歇是窥测风向的行家,预感到第三等级很快将成为统治阶级,他急于快速彻底地变为资产阶级。为了及时增强自己在资产阶级即未来选民中的政治地位,他竟然与罗伯斯比尔的妹妹分手而匆忙同一个富商的女儿结了婚——姑娘很丑,但陪嫁丰厚。

当富歇被国民公会作为特派员派到里昂去充当刽子手后,展开血腥大屠杀,策划了一系列恐怖屠杀事件,摧毁了许多完美的建筑。但很快他便以惊人的机敏嗅到了丹东和罗伯斯比尔之间、温和与恐怖之间的力量变幻不定,感到国民公会已暗暗地转向了,预感恐怖主义完蛋了,应该赶快转向温和派一边。富歇害怕自己没有站在多数人一边。于是他像“变色龙”一样迅速见风转舵,命令停止枪决,斩落的脑袋少了,建筑物也没再被毁坏,“一个革命的保罗突然变成了仁慈的保罗”。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大胆的转向和无耻地投靠胜利者的伎俩,便是富歇改变斗争策略、化险为夷的奥秘。为了保全自己,他在对立的双方分别下赌注,“他可以按照不同的风向,从右边口袋里掏出证据证明他的无情,或从左边口袋里掏出证据证明他的仁慈。现在他既可以登场扮演里昂的屠夫,又可以登场扮演里昂的救星”。后来他果真用这种巧妙的戏法,把屠杀民众的全部责任推到比较坦率、比较爽直的同事科洛·德布瓦的身上。

1799年热月3日,富歇被督政府任命为法兰西共和国警务部长。他以超凡出众的精神境界把警务部变成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监控全国的无与伦比的精巧机器,以此掌握着第一手和最好的情报,每一件事情甚至一切事情他都了解,因而对人们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影响力。当嗅到风向即将改变时,他并不急于行动,而是注意观察着,一如既往地、严格地、忠实地信守自己一贯的处世原则——“只要胜负未决,绝对不会做出最后的决定”。胜利者波拿巴成为法兰西的执政官和独裁者,富歇看风使舵,在光天化日之下厚颜无耻地转身投靠胜利者,而督政府的主宰巴拉斯则成了忘恩负义的牺牲品。可事实是巴拉斯“把富歇从那六层肮脏的阁楼中救了出来,使他免遭砍头之灾,在人人都对富歇避尤不及的时候,唯有巴拉斯一人出手相助”。如今富歇却忘恩负义,背叛救命恩人,和波拿巴联手合力将巴拉斯投进了泥潭里。富歇毫无道德观念,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利益。

1814年,路易十八即位后接二连三地犯错误,军队内部开始酝酿一次阴谋暴乱。富歇侧耳细听,保持沉默,隐藏不动,等待时机。1815年,拿破仑率领六百人从厄尔巴岛逃走,所向披靡,许多将军和士兵都投向了拿破仑,二十天后他竟然率领着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巴黎。王宫里一片混乱,突然想到找一位共和派人士进入内阁,以赢得共和派的支持,他们找到了富歇。“每当某一政府陷入困境,无论是督政府、执政府、帝国还是王国,每当人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中间人,一个整顿秩序的人,总是来找这个打着红旗的人,来找这个最不可靠的人物和最可靠的权术家,来找约瑟夫·富歇。”可富歇“那久经考验的两面保险系统已经经受了太多的试验,所以这一次用不着重新试验:一仆二主,同时被当作皇帝和国王忠实的仆人”,他拒绝了。如果王室保持胜利,他博得波旁王室的好感,便可以充分地表演一个支持者的角色;如若拿破仑获胜了,他也能够骄傲地夸耀说,自己曾拒绝接受波旁王室提供的职位。他又一次显示出变色龙的特征。

为此茨威格指出:“每当他背叛一个党时,他从来不是又慢又小心,也不是转弯抹角、悄悄地离开党的队伍,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冷笑,以一种使人震惊而困惑的自信,直截了当地转向昔日的敌人的一边,并且很快采用了敌人的语言和论据。”人们对他有什么看法、议论、舆论等,他都漠然置之。如果需要,他能够令人难以置信地迅速忘掉自己的过去。“他只需要二十四小时,有时只需要一小时,甚至一分钟,就能赤裸裸地抛弃他信仰的旗帜,引人注目地打开另一面旗帜。他追随的不是观点,而是时势;时势发展得越快,他追随得越急。”富歇令人瞠目结舌、速度惊人地忘却和背叛过去,在他一生的仕途中屡试不爽,而且一次比一次无耻,一次比一次令人震惊。

富歇“一贯玩弄两面、三面、四面的游戏”,时刻准备好一切,等待决定性的时刻到来。当一切终成定局,他马上就站到了最幸运的一方。无论遇到的环境多么复杂,他都能迅速与周遭环境色彩协调一致,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富歇是十足的“变色龙”。

富歇在没有登上政治舞台、成为手握权柄的要人之前,教会学校十年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使他学会了沉默的技巧、隐瞒自己思想情感的技能、观察人的内心世界和心理活动的高超本领,把他培养和训练成了“对人的心理观察入微的大师”。从此他善于控制自我、隐藏自我,而这种控制和隐藏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冷漠、冷血、无动于衷的人,以致“他在一生中能控制脸上的每一根神经,即使在冲动时感情也不外露。在他那僵硬的、仿佛在沉默中变得死板的脸上,从不流露出一丝愤怒、痛苦和激动的表情”。其不动声色的冷血性格,冷静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仿佛在一切心灵的豪赌中他都不在场似的,“神经控制不了他,情感引诱不了他,他的激情全藏在无法穿透的脑壳里”。血气、感官等把一个真正的人搞得迷乱的感情要素,“在这个隐藏的人身上却一点也不起作用,他的整个激情都涌进了大脑”。

富歇故意藏在暗处,“去接近那些有权势的人,但回避那些公开的、显而易见的权势。他不愿在讲坛上夸夸其谈,也不愿在报纸上大发议论,他宁可被选进各种委员会或小组,以便了解局势,暗中对事态施加影响”。他耐心地、冷漠地观看激进派和温和派互相撕咬,观看韦尔农、孔塞多、德穆兰、丹东、马拉、罗伯斯比尔等狂热的人杀得你死我活。

富歇善于逆来顺受,以特有的隐身术免遭别人嫉妒,并无动于衷地以铁石般的冷漠忍受令人难堪的侮辱。在决定命运的战场上,他总是忍耐、等待,到了关键瞬间才出击,置对手于死地。他做了警务部长后,以灵敏的嗅觉躲在暗处,利用获得的情报窥视探究,悄悄耳语,观察游说,谗诬挑拨,既理清时局又搞乱局势,却从中洞察时局,影响他人。富歇这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现实主义者、两面派,这个反复无常而又善于算计的人、诡计多端而又伸缩自如的人、深藏不露而又固执己见的人、对他人极端蔑视而又百般提防的人,实质上成了引导表面世界的幕后领袖人物。茨威格指出这种躲在暗处的艺术,富歇终生坚守不渝。“他从来不出头露面担任政界的领导人,却完全握有权柄,幕后操纵,却从来不用负责。他总是藏在执政者的后面,由执政者为他作掩护,把执政者推到前面,等执政者冲得过远时,他便在关键时刻,直截了当地出卖执政者。”他不喜欢暴露自己,也很少发表调子高昂、扣人心弦的演说,其过人之处在于“私下挑唆,在别人的背后暗中行事”,他惯用的手法是“把一个人扶上马,让他在世界历史上纵横捭阖”。一旦遇到危险,便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甚至在决定性的一刻出卖老朋友,无情地在背后把他打倒在地。因此,富歇的言论和政策一贯由别人付出血的代价,“三代人,整整一个民族,在狂热中怒号,又在狂热中沉寂,只有他,始终保持冷静和高傲,是唯一不动感情的人”。他看上去是那样渺小,那样卑微,但“实际上他无处不在活动,决定着时代的命运”。

在幕后活动家富歇丰富多彩的政治斗争生涯中,与罗伯斯比尔的殊死搏斗、反对滑铁卢一役后的拿破仑,这两场生死大决战,令人叹为观止。

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党派之争转瞬即成政治仇杀。当富歇接到救国委员会要他去巴黎的命令,他与罗伯斯比尔的正面冲突即将真正开始。此时,罗伯斯比尔已干掉了他在右派中的一百多个对头,铁拳又果断地挥向自己的行列:肖梅特、丹东、德穆兰等人,都因违背他的意志而被送进坟墓。顿时,令人窒息的恐惧浓雾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谁将是下一个呢?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犹如一头能自我繁殖的疯狂怪兽,刚有了答案就又马上被提出,永远悬而未决。而担心自己成为这一恐怖问题答案的人,远不止富歇一人。富歇匆匆赶回巴黎要求在国民公会里辩护,可他的自我辩护既没有被拒绝也没有被接受。当晚他又前往罗伯斯比尔的寓所请求原谅,得到的却是受侮辱、碰钉子、遭威胁的结果,他气得浑身颤抖。富歇意识到,唯一能保住自己脑袋的办法,就是让罗伯斯比尔的脑袋比他先掉到篓子里。他们俩生死攸关的搏斗真正开始了。罗伯斯比尔在大会上谴责富歇,富歇知道自己在公开场合是无法与他一争高下的,只得暗下决心,想办法报仇雪恨、以牙还牙。于是他悄无声息进行地下活动,拜访各个委员会,广交朋友,赢得了人们的赏识和欢心,竟在牧月18日以压倒多数票当选雅各宾俱乐部主席,令罗伯斯比尔深感意外、惊诧、震撼、愤怒。很快,罗伯斯比尔就把他从雅各宾俱乐部踢了出来。富歇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被送到了断头台上,惶恐不安、提心吊胆,甚至不敢睡在自家床上。其实此时感到恐怖难眠、岌岌可危的又岂止富歇一个人,“五六十个和富歇一样不敢在自己家里过夜的议员,看到罗伯斯比尔耀武扬威地走过,无不暗暗咬牙切齿”。富歇知道,“如果能够把众人的愤恨集中起来,把这诸多分散的恐惧化成一种意志、一柄利剑,直刺罗伯斯比尔的心脏,那么,所有的人都将得救”。于是他从恐惧入手,展开幕后活动,从早到晚悄悄拜访议员,暗地游说,扩散不信任感。他偷偷摸摸,散布所谓的罗伯斯比尔拟定的秘密黑名单,制造恐惧气氛,利用人们由恐怖到愤恨到反击的心理变化过程,成功地使大家联合了起来。正是他左牵右联,上蹿下跳,才以“热月政变”结束了罗伯斯比尔的统治。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殊死大搏杀中,幕后活动家富歇的政治奇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尽管拿破仑和富歇相互反感,互不喜欢,甚至彼此暗中充满了厌恶,但他们却被命运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互相利用。拿破仑知道,富歇是一位“工作勤奋、在一切事情上——最好的事情和最坏的事情上,都一样可以用得上的政治天才”。富歇“清楚地了解拿破仑既伟大而又危险的魔力;他知道,在以后的几十年内,世界不会再创造出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因此,值得为他效力”。但富歇缺乏一个十全十美的仆人最重要的一条素质——“无条件的奉献、忠诚”。富歇不会把个人意志和精神完全彻底地奉献给某项陌生事业或某个人,更不会永远做任何人的仆人。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能公开反抗拿破仑皇帝。所以无论是拿破仑真正的大发雷霆还是做戏般的电闪雷鸣,他总是从容不迫、纹丝不动地站着,脸色像假面具一般呆板灰白,连眼角都不抽搐一下,更不会泄露出某根神经的激动,而是听凭责骂的言辞像狂风暴雨般地倾泻而下,却始终如一地从容镇定,没有颤抖过一次。相反,富歇“以其完全彻底和近乎魔法般的消息灵通,把整个王国连同他的主人控制于股掌之中”。他“小心翼翼地监视着皇帝的一切事物、计划、思想和言论,同时也同样小心翼翼地努力对皇帝隐瞒自己的一切事物、计划、思想和言论”。当富歇得知拿破仑兵败滑铁卢后,决定把拿破仑尽快地搬开。富歇暗中开始了行动,拉法耶特被他在背后推着,挺身而出,宣布人民议会无限期延长,而且果断地说:“如果他迟迟拖着不逊位,我将提议废黜他。”粉碎了拿破仑最后的一线希望。拿破仑被迫写了逊位诏书交给富歇,富歇战胜了法国最强有力的人。随后,富歇又以阴险狠毒的方式战胜了拉法耶特、卡尔诺,夺取了政权,第一次当上了法国为所欲为的主人——临时政府主席。

罗伯斯比尔人头落地,拿破仑被迫逊位,都与幕后活动家富歇紧密相关。

富歇渴望并追求权力,甚至追求最高权力,但和绝大多数人相反,他不需要什么奖章和绶带,仅权力意识就能使他满足了。他野心勃勃,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不追名逐荣,“他只喜欢权力的实实在在的价值,而不喜欢权力的外部标志。执政官的权标、国王的权杖、皇帝的冠冕,他可以毫不在乎地让给别人”,所以他“躲避阳光,隐而不露,保持着内心的自由,成为事态急变中的不倒翁”。

富歇“深知每一场革命胜利者的不是第一个开始革命的人,而总是最后一个结束革命的人,是那个把胜利果实攫为己有的人”,因此当形势不明朗时,他会离开政治舞台,暂时不卷入斗争漩涡;一旦局势明朗、斗争即将分出胜负时,他又重返政治舞台,“从容不迫地毫无危险地走到胜利者一边,加入他永远靠拢的党:多数人的党”。他“在国民公会是这样,在督政府、执政府以及帝国时期也无不是这样。在战斗正在进行的时候,他不会与任何人站在一起;而当战斗结束的时候,他总是站在胜利者一边”。所以,富歇永远处于不败之地,成为历经几朝而不衰的“不倒翁”。

富歇靠自己善于克制和巧于隐身、有勇气保持彻底的无性格、从头至尾绝对的无信念、令人发指的厚颜无耻,安然无事,“政府、国体、舆论、人物,都会改换,一切都会倒塌,消失在世纪更迭的这一飞驰而过的漩涡之中,唯有一个人在一切职务和一切思想上都始终保持同一个位置”,这人就是富歇,他成了地道的“不倒翁”。

茨威格在“与拿破仑的决战”一章中写道:“除掉了拿破仑之后,奥特朗托公爵——约瑟夫·富歇终于在他生命的第五十六个年头独自一人毫无限制地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上。经历过了四分之一世纪迂回曲折的慢慢迷途:从一个矮小、苍白的商人之子成为一个郁郁寡欢、剃度落发的修道院教师,然后又跃升国民代言人和特派员的高位,接着当上了奥特朗托公爵和皇帝的仆人,而现在,他终于再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终于成为全法国独一无二的主宰。……这绝无仅有的世界转折期产生的赫赫有名的整整一代人,全部一落千丈,唯有他一人,靠着他锲而不舍的,在黑暗中筹划、在地下等待的耐心,终于飞黄腾达。”从步入政治舞台以来,“吉伦特派垮台了,而富歇依然故我;雅各宾派被赶走了,而富歇依然如故。督政府、执政府、帝国、王国,接着又是帝国,一个个都崩溃了,消失了,只有富歇依然如故”。富歇躲在政治的幕后却实实在在地把握着真实的权力,从而使罗伯斯比尔的头掉到了竹篓里,逼迫欧洲巨人拿破仑逊位并使其被囚禁孤岛,富歇成了从法国大革命到波旁复辟王朝大动荡时代唯一的“不倒翁”。

茨威格在这个没有信仰、没有道德观念的变色龙、幕后活动家、不倒翁身上,仍不惜笔墨描写了富歇对病弱的女儿和丑陋的妻子令人感动不已的爱。“在公开场合和政治生涯中,富歇冷酷无情,阴险狡诈,而在家里,这个奇特的人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和亲切慈祥的父亲。他狂热地爱恋他那位面目丑陋的妻子,对幼小的女儿更是舐犊情深。”

富歇的女儿妮韦尔,是他担任特派员时期出生的,娇小、柔弱而苍白,是他的掌上明珠。当他和罗伯斯比尔生死决战的危急时刻,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敢在自家床上睡觉,害怕深更半夜被宪兵从家中带走而被送上断头台。恰在此时,女儿身患重病,他为了躲避罗伯斯比尔的缉捕,不得不东躲西藏,根本无法呆在一病不起的女儿床前。他无法照料生病的女儿,不能在女儿遭受病痛折磨时陪伴在她身边,只能听天由命地、无可奈何地任由女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死去,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女儿不幸夭亡,富歇只得痛苦不堪地把一具小小的棺材送到墓地。

虽然当年富歇是为了快速地彻底变为资产阶级,及时地增强他在资产阶级中的政治地位,才急匆匆地同富有商人的丑陋女儿结婚的。但他却对丑妻终生不离不弃,温柔备至。可在他第三次被放逐,失意万分,正需要心灵上的扶助、坦诚的交谈和温柔的安慰之时,他失去了妻子,“丧妻之痛,使这个表面上似乎毫无感情的人心灵深处受到极大的打击。因为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反复无常,可以背叛任何派别和理想,但对他丑陋的妻子却温存之极、忠贞不渝,是个体贴入微的丈夫”。

波旁王朝复辟后,富歇“落得一个无家可归、人人唾骂、流亡他乡的下场”。他被以压倒多数票解除了职务,终生逐出法兰西,第四次被放逐,开始了“最残酷的一次放逐”。他的境况今非昔比,一落千丈,众人都鄙弃他,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同时富歇作为丈夫也受尽了侮辱,少妻在他流浪的布拉格给他戴了绿帽子。而且,家庭的失和,在社交界和报纸上被大肆渲染。富歇遭到嘲笑,受到冷遇,被迫强忍屈辱,退隐乡间小城林茨。后来,人们在的里雅斯特看到沮丧老迈、生命垂危的富歇,感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如今,这个老资格的斗士和野心家只想化解一切敌人”。曾经搅乱法兰西和世界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富歇,“只想要和解,只想要祥和与平静地死去”。在临终的日子里,他请来了神父,虔诚地合拢双手,接受临终涂油礼,实现了与神的和解。在死前几天,“他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对他人的体谅”⑥,吩咐儿子焚烧了成百上千封信和自己的回忆录,销毁了一切可能败坏别人名誉和向他的敌人复仇的文件,从而实现了与人的和解。茨威格认为,富歇临死前焚毁让无数人心惊胆战、可能致千百人于死地的回忆录,这就是善良的最后流露、良知的最后发现。

茨威格认为,历史的吊诡之处却在于,富歇“这个角色并不具有高贵的品质,但不乏爱国之心和英雄气概”。正是这个道德可疑、居心不良的变色龙和幕后活动家,在激情驱使之下显现出了超常智慧与惊人意志力,在某种意义上,以其果断的背叛之举,非出于其本意地顺应了民心,客观上合乎了民意,进而推动了历史进程。

富歇南蹿北跳,东牵西联,展开幕后活动,把罗伯斯比尔推上了断头台。“当罗伯斯比尔的头颅落进筐子里的时候,人们欣喜若狂,齐声欢呼,雷鸣般的喊声震撼了偌大的广场。”可见,富歇等人结束了罗伯斯比尔的恐怖统治,客观上是顺应了民意。

当富歇成了临时政府主席后,表现出惊人的沉着、罕见的自信、最大的魄力、高超的技巧、灵活的才智,他同所有人交好,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小心巧妙地、拐弯抹角地,把国民托付给他的政府悄悄地拱手出卖给了波旁王室。茨威格分析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的解决办法是唯一正确的方案。只有迅速地向国王投降,才能保证血流成河、一片废墟、外国军队蜂拥而至的法兰西休养生息,保证它得到顺利的过渡。唯有富歇一人,凭借他的现实感,迅速地领悟到这一必然性,并出于自己的意志,运用自己的力量,不顾五人委员会、民众、军队、议院和元老院的齐声反对,将这一必然性付诸实施。”将战败的法兰西交还给它昔日的君主,在这一刻的务实行动,是一个正确而大胆的策略。富歇的背叛之举,客观上避免了流血、战争、杀戮,有利于法兰西的休养生息。

1809年,拿破仑又发动了对奥地利的战争,帝国军队散布整个欧洲。恰在此时,英国决定直插法国心脏,首先控制敦刻尔克的港口,然后占领安特卫普,再迫使比利时人起义,情势万分紧急。在危急时刻,富歇坚决果断大胆地、目标坚定地处理事务,毅然承担一切责任。他刚获悉英军在瓦尔赫仑岛登陆,立刻以警务大臣和内政大臣的身份擅自做主,要求召集原国民军士兵。还以皇帝的名义鼓动和命令在面临威胁的各个省份号召每个人立刻站出来保卫家园。且他公然置皇帝、各部大臣及他的一切敌人于不顾,把被拿破仑处罚、正流放在外的贝纳多特召回,任命他担任临时组建的北方军总司令。他未经拿破仑许可新组建了部队,赢得了反击时间,使入侵英军以惨重彻底的失败而告终。人们在富歇身上看到,“在危险关头他能够精彩地采取行动”。正是“在关键时刻的这种大胆行为,给富歇增添了一些真正的伟大之处”。富歇“是在祖国危急关头,在其他大臣怯懦退缩时,唯一及时做出正确决定的人”⑦。拿破仑授予他奥特朗托公爵,并赐予公爵徽章。茨威格不无赞叹地说:“富歇就以这种独立自主的行动,在命运攸关的时刻拯救了法兰西。”⑧

而结束法兰西皇帝的统治同样符合法国和欧洲的利益,因为“1800年的波拿巴,作为革命的继承人、维持革命秩序的人,与他的国家、与他的人民、与他的部长们还完全一致;可1804年的拿破仑,作为新时代的皇帝,想到的早已不再是他的国家、他的人民,而是一心只想到欧洲,想到世界,想着永垂不朽……原本是变乱为治之人,却用暴力把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秩序拖回到混乱”。是战争使拿破仑变得伟大,把他从一无所有抬到了皇帝的宝座上,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总是不停地想要战争。单从数字上看,他的投入已经增长到难以想象的地步,“1800年,在马伦哥战役中,他率领三千人获得胜利,五年以后,他已经把三十万人投入战场,又过了五年,他从满目疮痍、饱受战争之苦的国家拉出去当兵的人数达到一百万”。如今法国和欧洲都渴望和平,疲惫不堪的法国人民更没有义务让科西嘉氏族的成员个个都当上国王。可拿破仑却想通过战争把整个欧洲变成波拿巴家族的世袭领地,他已经成了“战争狂和征伐狂”,带给人民的是灾难。所以,富歇带头并推动结束拿破仑的统治,是有利于法国和欧洲的和平,是顺应民心和时代的。

茨威格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富歇是他那个时代在性格上最令人感兴趣的人。”于是,“出于纯心理学研究的乐趣,我竟意外地动笔写起约瑟夫·富歇的历史来,以便为尚未形成但很有用的‘权术家生物学’尽点力,因为权术家是世人还没有充分研究的现代最危险的思想种族。”可是,“他却没有受到同时代人的喜欢,更没有受到后人公正的对待”。不管是拿破仑、罗伯斯比尔等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还是法国现代史上的历史学家,一提到富歇就充满蔑视地谩骂他。于是茨威格出于心理学的兴趣和好奇心去研究富歇,也是为了帮助读者认清像富歇一样的权术家从而免遭伤害,更是为了客观公正地评价历史人物,才为富歇作传。

茨威格指出,“读历史不能深信不疑,而是应当好奇般地加以怀疑”⑨,他秉持对传记材料“怀疑”和“验证”的态度,来撰写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力求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他还明确地说:“我在为外国的作品或人物写评论或传记时始终把探求那些作品或人物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发生影响或不发生影响的原因作为己任。”⑩他从罗曼·罗兰、弗洛伊德等人那里吸收养分,用人性书写的理念和心理分析的方法来研究历史、分析历史人物,探究历史人物特定瞬间的心理动向,并做出自己客观、公允而独特的评判。富歇形象的传写,就是立足于对法国大革命以来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深入细致的洞察与分析之上的。茨威格删繁就简,着力探究富歇在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历史关头,以超常的敏锐不露声色地变向、变色的现实原因与心理动机,客观地书写富歇对法国历史的深刻影响。

从茨威格的富歇传及其他传记作品,我们看到,历史不仅仅只是时间和日期的记录,而是充满欲望、个性的独特的人的活生生的活动。我们阅读富歇传,认识了这位变色龙、幕后活动家、不倒翁的真实面目,真切地知晓了法国大革命何以发生,大革命以后法国社会的跌宕起伏、权力斗争、政府更替等,还看到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在法国那一时代的言行及作用。这样的历史,对读者而言,既不遥远也不陌生,比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显得更加真实可靠,仿佛是我们伸手可及一样。这样的传记,真可谓开风气之先。恰如笔者曾说的那样:“我们今天阅读茨威格传记文学作品就会情不自禁地跟随他深入到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里,参与到历史事件的发展进程中,理解历史人物的言行动机,体验不同历史时期的时代氛围,从而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有了新的认识和判断。”⑪茨威格的传记作品,是我们了解现代欧洲历史不容忽视的弥足珍贵的传记佳作。

茨威格这部传记,既描写传主的生平和个性,又书写当时现实生活和历史变迁;既注意人物性格的刻画、生活细节的描写,又注意对各种机遇的作用、社会场景的记录;既是个人传记,又是时代画卷。通过个体生命来透视历史、认识历史,体现出鲜明的人性书写与人性关怀。富歇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期法国社会生活的缩影。由此可以说茨威格所写的富歇传记,不只是讲述富歇一个人的生平历史,而是通过他的生平经历书写了一个时代,实现了历史的文学书写。

正因为如此,才有人认为《罗曼·罗兰》和《一个政治家的画像——约瑟夫·富歇》使茨威格名扬天下。⑫

① [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导论”第2页。

②③④ [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0页,第296页,第176页。

⑤ [奥地利]茨威格:《一个政治家的画像——约瑟夫·富歇》,赵燮生、刘平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序言”第4-5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⑥ [奥地利]茨威格:《超级政客——富歇玩转法兰西》,王心洁、王琼、朱晓轩译,希望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

⑧ [奥地利]茨威格:《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张玉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66页。

⑨ [奥地利]茨威格:《茨威格文集》(6),高中甫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页。

⑩ [奥地利]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舒昌善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53页。

⑪ 杨荣:《论茨威格传记文学的艺术特色》,《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第165-171页。

⑫ [奥地利]茨威格:《罗曼·罗兰》,杨善禄、罗刚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译序”第1页。

作 者:杨 荣,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文艺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茨威格传记文学书写对传记理论建构的启示”(项目批准号:11YJA75202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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