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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物质丰富带来了什么(上)

2015-03-12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黄油英语老师商店

王露露

1986年秋天, 我从北大英语系研究生毕业后,手持荷兰马斯特里赫特翻译学院的聘书,登上了前往这个西欧小国南部小城的飞机。我知道要飞行十来个小时,所以一粘座位就闭目养神。正养着呢,扭过来一位窈窕淑女。只见她金发碧眼,身穿跟这家航空公司机票一样湛蓝的制服裙,指着手推车上的瓶瓶罐罐问道:咖啡还是茶?我一愣,她的问题和“你想吃鱼翅还是熊掌”有啥区别?我虽然生长在祖国首都,家境还算不差,但在那个年代,咖啡和茶对我来说均属奢侈品。能蹭上一杯那两种饮料中的任何一种就心花怒放了,而今居然能选择喝哪种!

选择空间

到了地方刚好是周六,学院一位同事教我怎样在超市买东西。我平生第一次进这样的商店,在这里何止是二选一呀!简直是海里捞针。就拿奶酪来说吧,抛开我从未尝过这玩意不说,它千差万别的品牌和品种铺天盖地,涌入眼帘。

奶酪有硬得能用来在墙上砸钉子挂油画的;有软得一摸就顺着手指往袖管里淌的;有黏得像蜂蜜的,有干得掉渣儿能当粉笔在黑板上写小九九的;有黄的,有白的,有黄白之间的颜色的;有白中带点的,蓝点,红点,绿点,黄点,粉点,你说啥色儿,它就有啥色儿的点子;有奶香味的,有汗脚味的,有狐臭味的,有比臭豆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味儿的;有方形的,有扁圆形的,有溜圆的,拿它当球踢着玩儿没问题。在国内上大学时我就听说过西方广阔的选择空间,但不亲临其境,总有隔靴搔痒之嫌。如今我亲自被各种选项搞得眼花缭乱,两眼冒金星,这才体会到脱了鞋挠痒痒有多解气。

过了两天,我第一次到学校上班。 午间休息时,我到一楼餐厅与荷兰同事共进午餐。一位英语系的老师问我,露露,你第一次出国,谈谈初步印象,好吗?我说,这里的选择空间太大了!他问我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又一愣,这跟问我公牛下崽还是母牛下崽有啥区别?我吐沫星子乱飞、面包渣子乱喷地答道,当然自由万岁,万万岁了。那位同事若有所思地说,自由就像牛毛,得附在牛皮上。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自己的亲身经历。

物质丰富

那位英语老师生长在荷兰中部的布雷达市。十几年前,这城市最大的百货店第一次安上了滚动电梯。头天试用时,全城出动,男女老少(包括还在上中学的他)一窝蜂地冲进商店,都想试试从一楼滚到三楼是啥滋味。结果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用胳膊肘子力顶白发老人,导致一队队救护车满街嘶叫,把个商店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十来位老爷爷被毛头小伙儿推倒在地,头破血流算是走运的,还有两位爷爷摔成脑溢血,口眼歪斜,嘴里直冒泡。

没辙,商店宣布,只允许老弱病残使用电梯,腿脚利索的一律自己爬楼。这项规定一直延续到布雷达市所有的大商店都安上了滚动电梯,没人再用胳膊肘搡老人小孩以后,才被取消。英语老师向我解释道,没有物质的极大丰富,空喊自由万岁万万岁,是空中楼阁。

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同事,教法语的,朝我挤眉弄眼说, 别听阳——那位英语教员的名字——的过激言论。阳60年代披长发,穿毛毯,上街游行反对越南战争,尾随印度瑜伽大师,上山下乡,男女杂居,参加换妻俱乐部,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别看他现在把头发给剪了,和正常人没啥区别,但他骨子里还是乌托邦分子。法语同事的结束语是,没有自由,不解放思想,哪儿能有物质丰富?

我一会儿瞅瞅教英语的,一会瞧瞧教法语的,该听谁的,举棋不定。

一周以后,我又一次和同事共进午餐。这回同我聊天的是物理选修课的老师。与我校的多数教员不同,这位男士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据他报道,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牙齿。每种植一颗假牙都要花掉数千块荷兰盾,足够买一辆二手汽车的。我扑哧一下笑了,心中暗想,听说过满嘴跑火车的,但听说满嘴走汽车,而且是上下两排汽车,这还是头一遭。当然这话不能对他讲,我正经八百地问道,您在学校教一辈子书是啥感受?我的潜台词为,让我教荷兰学生写中文一二三四五,读拼音波泼抹佛,一年可以,但十年下去非腻歪死我不行。

物理老师回答道,他也像我一样,在我们学校是个新手。去年他还在农业研究所工作呢。因为政府裁减研究经费,他作为年长的雇员工资高,但动手能力赶不上小年轻,所以领导巧设名目,把他给开了。在那份工作之前,他也在一家奶制品厂干过,主管设计生产流水线。我一听,像打了鸡血似的,赶紧问他,荷兰生产几百上千品牌品种的奶制品,一个人得转世几辈子才能把它们一个个地品尝完?更不用说在那个基础上到超市选出自己的最爱了!

物质基础

物理老师对我耳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单线联络,以防泄露。他笑道,品种品牌这东西呀,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反正他是不信。

我问他,此话怎讲?他说,几十年前,他20刚出头,大学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那家奶制品厂。厂长器重他,让他从下往上干,先到流水线和工人打成一片。他这才发现,这家厂子一共生产19个牌子的黄油,不少牌子的价格之间悬殊很大,可它们之间惟一区别是啥?包装纸。纸里的内容来自同一锅油。

他谈到自己的外婆。外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只有在圣诞节前夕才舍得到体面的商店买一块皇冠牌黄油。全家老少享用圣诞晚餐时,每人只能用小刀刮一卷黄油,抹在餐前烤面包上。然后外婆就把它收回厨柜,谢绝第二次刮油。物理老师耸耸肩说,早知道这样,想当年他绝对会禁止外婆用辛辛苦苦攒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买一张包装纸。

我回想起上星期法语老师说的话,没有自由,不解放思想, 物质丰富从何谈起?他说得还真对。商人如果像前辈那样循规蹈矩,挂羊头卖羊肉,不解放思想,哪儿敢明目张胆,振振有词地以假乱真,挂羊头卖狗肉?那家工厂如果实事求是,只生产一个品牌品种的黄油,怎能满足物理老师的外婆对奢侈食品的向往?节日气氛多少钱一斤?他外婆多花一倍的钱就买来过节吃香的喝辣的幻觉,怎么就不值了?看来上星期英语老师确实太浪漫,太理想主义乌托邦了。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照样能给人以千差万别的选择空间。

话是这么说,但我横思竖想,总觉得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品牌品种给我物质极大丰富的印象,名不副实,水分大,泡沫经济,甚至带有点欺骗性。还不如我小时放暑假常去的青岛姥姥家呢。在她对门的店铺,从同一个酱缸里挖出来的第一勺叫黄酱,第二勺也叫黄酱,不美其名曰为路易十四情妇蓬皮杜夫人的美白驻颜秘方酱,价格也不会因而比第一勺贵它十倍,第三勺不称为拿破仑御用根治跌打枪伤兼壮阳补肾酱,也不比第二勺再它贵个七八倍。在姥姥家对门的铺子里,醋也就是一个品种,单调是单调了点儿,但不至于给人以吃了只死苍蝇受骗上当的感觉。我在北大上学时所向往的思想解放,自由万岁万万岁,失去了它神圣的光环,暗淡了起码两个光圈。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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