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老师“关内侯”
2015-03-12杨明
杨明
一九八零年,三十来岁的老侯拉家带口从关里来到辽西,投奔他的亲戚高校长。高校长是煤矿上子弟中学的校长,老侯来了,高校长小小地利用了一下职权,安排他做了校工,在学校里做做摇铃扫地烧开水炉之类的勤杂,他们一家也在收发室旁的两间小房里安顿了下来。
老侯个头不高,又黑又壮,一口甩着侉侉腔的普通话,人非常勤快,该不该他干的活他都抢着干,让他去砌操场边上一截倒塌的院墙,他保证顺手把墙角的学生厕所也拾掇干净了,再把砌墙剩下的石灰均匀地撒进厕所里,说是既消毒又不浪费。他人又很和气,教历史的黄老师送了他个外号并迅速加以传播,叫他“关内侯”,还用大萝卜给他刻了个侯爵印,他也不恼,拿着萝卜印嘿嘿地笑,蘸着印泥在废报纸上一下一下地盖着玩,边盖边欣赏,不住啧啧赞叹:“就得说是人家老师哩,真有本事,刻得多好,真好。”倒把黄老师夸得不好意思了,答应他日后一定用石头给他刻一方真的印,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用菜刀把印面切去半寸来厚,剩下的萝卜蘸着大酱吃了。
过了没多久,当“关内侯”以教师的身份出现在学校操场上时,全体师生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原来学校的体育老师本来就缺员,开学没几天偏又退休了一个,新老师却迟迟未到。而据高校长说, “关内侯”是很有些体育素质的,在家乡的农民运动会上,他在扛粮食包这个项目上蝉联过数届冠军。校长说的这点大家倒也确实有目共睹,这家伙蛮力惊人,师生们不止一次看到他嗷嗷叫着举起过锅炉房那辆运煤用的独轮铁架子车,还有就是学生们在单杠上练习引体向上时,他抱着他那吃手指头的小儿子在旁边看,学生们累得呲牙咧嘴,胳膊却像面条似的每拉动一下身体都比吃奶还费劲。他看着看着突然把孩子一撂,一个轻舒猿臂就攀上了杠子,虽然他的动作极不规范甚至相当的不雅观,但他做的那个毕竟也是实打实一点水分都不掺的引体向上,以他的“侯式动作”吭哧吭哧一口气就做了三四十个。周围的师生有的议论有的笑,有的给他拍巴掌叫好,高校长下班从此路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过来查看,发现人们都抻着脖子向杠子上围观,人圈外一个没人管的孩子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咧嘴哇哇大哭。
高校长就安排他做了代课体育老师,不在教师编,干体育老师的活,拿的还是校工的薪水。他干得却挺美,特来劲。
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把“关内侯”的老底儿给遛出来了,原来这“关内侯”识字有限,平生第一遭带着一班学生做投掷手榴弹的项目测验,“关内侯”捏着学生花名册,很认真地念:“‘今秀芳——‘今秀芳来没来?”岑秀芳挤在女生堆儿里不吭声,和大伙一起挤眉弄眼地窃窃私笑;“关内侯”又念:“马‘鬼——”一个男生晃出队伍说:“是叫我吧,我叫马魁,魁星泰斗的魁,‘关老师,您知道什么叫魁星泰斗吗?”“关”老师?谁是“关”老师?“关内侯”疑惑而有些心虚从花名册上抬起目光并四下寻找,操场上哄地一声,笑声开了锅……
满口错别字对于平常人而言当然无所谓啦,但做为一个教师,这种水平就相当于文盲了。笑话传出去,连高校长也有些为他这位“皇亲国戚”挂不住了。“关内侯”却丝毫不以为意,只顾扯着皮尺趴在地上量他和学生们的投掷距离,测得他直皱眉头,摇头叹气自言自语:“这成绩哪行,这这成绩哪行,得加把劲儿,得加把劲儿。”
“关内侯”拎着几颗手榴弹跑到学校后大墙外的农村大白菜地里去了,时值秋末,秋收刚刚结束,大地里正是广阔天地一马平川,便成了“关内侯”苦练投弹本领的好战场,幸好那是几颗教练弹,不然就他那种没遍数的投法,明年农民就不用翻这片地了,方圆几百米每块土圪疙都得让他炸酥了。不过这回他不光使蛮力了,而是边练边琢磨,反复回味投弹时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他练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一大早,秋高气爽大好时光,“关内侯”腰别手榴弹,踌躇满志地背着手回到了操场上。
“同学们,怎么扔手榴弹这事我是整明白了,不能瞎扔,这是个技术活儿,大家先看我做一遍示范。”
“关内侯”提着手榴弹从远处飞奔而来,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边做动作边逐步讲解:“看到没有,助跑一定要有力,停顿之后首先要垫步,紧接着顺胯、引弹——”
操场上的学生们又哄堂大笑起来,“关内侯”又被笑得摸不着头脑:“你们又笑个啥嘛,那个马——哦马魁,你是体育委员,你先照我这套动作要领给大伙带个头。”
马魁出列,接过手榴弹,拿姿拿态地夸张模仿“关内侯”的动作,拿腔拿调念叨着:“要先垫步,垫完了就顺胯、引蛋儿——”“关内侯”气愤到极点:“喂——你干啥呢,那什么姿势啊,老母鸡啊,要下蛋呀,我就你那熊样吗?”操场上顿时笑炸了场,几个女生当场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站不起来了。“关内侯“狠狠瞪了马魁一眼,劈手夺下他的手榴弹……
当“关内侯”奋力一掷,一下子把手榴弹送出七十二米开外时,没人笑得出来了,站着的坐着的,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马魁的哥哥是军人,在部队里年年是训练标兵,他能从哥哥那成摞的奖状和荣誉证书里掂出眼前这七十二米的份量。
“马魁——”“关内侯”响亮地喝道。
“到!”
“命你把全体同学分成两组,一组练助跑、垫步、一组练顺胯、引弹——”
“是!!”
当“关内侯”带的一帮娃娃兵在全地区的中学生体育选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时,高校长咧开嘴笑了。
那时候,中学生们不但要上课,还要不定期地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比如义务劳动,比如到矿区参观作业生产,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一次“关内侯”带着一个班的学生去十几里外的矿区去,途经一处小河滩,师生们必须要趟水过去,正是三月早春的时候,一尺多深的河水还漂浮着些没化尽的薄薄的冰片。”关内侯”把班长岑秀芳悄悄叫到一旁低声吩咐了几句,岑秀芳马上把所有女生们集合起来,碰了下头,不一会便把六名正在例假期间的女生领到“关内侯”跟前,“关内侯”脱鞋挽裤,把他的六个学生挨个背到洒满春光的彼岸去……
“关内侯”仅仅代了三个月的课,他的教师寿命便宣告结束了。随着刚刚从正宗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徐老师的到来,“关内侯”自动回到了校工的小杂物屋里。徐老师给学生们上体育课,“关内侯”便总夹着个摇铃探头探脑地往师生们跟前凑合,偶尔鼓足勇气给徐老师提点什么建议,也不知道小徐老师是没听见呢还是怎么着,依旧响亮地喊着口号或清脆地吹着口笛,连脸都没向“关内侯”扭一下。时间长了,“关内侯”便不再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操场边上看学生们跑跑跳跳投投掷掷,有时候看得到了下课时间,他却忘记了摇铃……
一晃到了二零零七年,学校早已经今非昔比啦。校名变了,不叫煤矿子弟中学了,叫市第十九中学,学校扩建了,旧房旧舍都拆除了,新盖了教学大楼,“关内侯”的家更是早就搬了出去。设施更新了,师资要求更严格了,所有老师都得是本科以上学历。
“关内侯”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仍旧做校工。
零七年快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关内侯”到教学楼里送开水和报纸。却看到了一名来开家长会的家长和教初二的一个数学老师在争吵。“关内侯”听了一会,明白了,原因是期末考试后这个老师判卷时把他孩子的分数统计错了,本来九十四分统成了八十四。这个家长说这样的事发生在他孩子的身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一次根本就说不过去了,因为你身为本科学历数学老师,怎么还会统分统错呢?你得给个说法。
“关内侯”听见老师对家长解释说:“分数判出来就不能改了,这是学校的规定。不过请你放心,以后在中考高考时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回去告诉你孩子知道自己多少分就行了。”家长面红耳赤地嚷:“老师您这叫啥态度,照您这么说,假如我是法官,把判决书写错了,死刑犯的名写成了您的名,您是不是也知道拉出去毙了的不是您就行了?”老师不屑地看了看那家长,轻蔑地说:“你不是法官,你这个比喻太不恰当。”
“关内侯”赶忙上前劝解,好说歹说把那位家长劝走了。可是“关内侯”却不住地摇头叹气,说:“哪能这样啊,我们当老师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当然了,这些话是在他心里说的,没敢当着数学老师的面说出声来。
可是他却把这件事向校长反映了。他张嘴“我们老师”闭嘴“我们老师”地反映了足足半个多钟头,直到校长客气地握着他的手把他半推半送地请出去。
当然那校长也不是高校长了,“关内侯”唯一可以倚仗的靠山高校长早已做古啦,这个是徐校长,当年的体育老师小徐。
之后没几天,“关内侯”便怀揣着学校的一纸通知回家养老去了。“关内侯”在学校干了近三十年,才明白自己原来一直是个临时工,临到末尾回了家并不算退休,享受辞退待遇。
“关内侯”闲不住啊,弄了个三轮车,蹬着拉拉客。
他天天在十九中学门口不远处等客,有大人和学生一起叫车的时候,他先拉学生,走到上坡的时候,他不用学生下车,躬腰蹬地地用力推。有时学生钱不够或忘带钱了,他就不要了。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子向他跑来,他忙推车迎过去说:“大妹子坐车呀?”
中年女子扬手叫道:“侯老师——”
“关内侯”一下就愣了,“啥,你管我叫啥?”
女子说:“侯老师呀,怎么,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岑秀芳呀。”
“哦记得记得,”“关内侯说,”“你这是?”
“我到这边办点事,哎,候老师,我朋友来电话催了,先走了啊。”
侯老师?他没听错?还有人记得他是”侯老师”呀?
“关内侯”追望着岑秀芳举着手机远去的背影,蹲在地上哭了。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