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情

方曌洲

下午大家一起坐着唠嗑的时候，佩哥说安妮·海瑟薇的《一天》一切都很好，只是太流水账了。

我想了一下，说，若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也就不一定能打动这么多的人了。至少对于我挺难的。

对于我这种对世界还存在着不可思议幻想的人来说，爱情，这个词少不了细水长流的平凡。当然，可以惊天动地的最好，不过一般惊天动地的都没有好结果，情深不寿，所以还是算了吧……

最开始接触“爱情”这两个字，是从父母口中，不过他们提及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爷爷奶奶。

我的爷爷年轻时做的是那种类似于抓特务的工作，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会告诉我他去内蒙古调查的时候，别人是通过他公文包上的搭扣来识别他的身份的。爷爷年少与奶奶相识，后成家立业，有了三个孩子，我爸是老幺。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爷爷是那种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思想的人，他工作之外生活之余，总喜欢写一些诗，小时候爷爷常把我抱在怀里，唱起他自己写的诗。他的诗大体分两类，一类是感念国家进步经济发展社会主义优越性，另一类是思念。思念奶奶。

我记得住的第一句爷爷对我说的话就是“这是你奶奶。”

他是指着一张黑白相片对我说的。而这张相片，一直在爷爷的行李包里，自奶奶离开后到他临终前。三十年如一日。

奶奶去世后，由于儿女分居三地，爷爷常拎着箱子各处都住上一段时间再回老家，但无论他到哪里，他都会带上奶奶的照片，老红木的相框，擦得光亮。他同我说“我去哪都和你奶奶是一道的。”

奶奶去世时，爷爷正值盛年，一身官职，意气风发。很多人劝他，何不再娶。甚至到后来，进入暮年，儿女们也劝他应当找个老伴，孤独毕竟是人的最难忍受的患难之一。他只是摇摇手，依旧带着奶奶的照片，各处奔波。

有一晚，我站在门外，听到爷爷对爸爸说，我上哪再去找到你妈那样对我的啊……

奶奶对爷爷，我只从大人的口中听说过。文革时候，爷爷也无法幸免，常常在雪夜里拖柴晚归。爷爷体寒，常常冻得不能动弹。但每每回到家中，被子总是暖的。那个时候即便是夫妻还是分被笼睡觉的，奶奶都会先替爷爷暖好被子再回去自己被笼睡觉，遇到大雪天，她就将爷爷的双脚抱在自己的怀里，替爷爷暖脚。

爷爷脾气不好，总是耿直万事非黑即白。奶奶是个菩萨心肠的人，爷爷在外头与人僵了，奶奶总能打理好，奶奶从未读过书，是个裁缝。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给姑姑做蝴蝶结，在爸爸的脖子上画乌龟，防止他下河游泳。招呼来家玩的每一个小朋友，和村人和睦相处。见人落难了，一定会去帮忙。爷爷说，他的坏脾气得罪了很多人，都是奶奶的好心肠一一化解的。奶奶去世的时候，一村的人出来送葬。

爷爷去世后，爸爸把爷爷写的全部的诗都整理了一遍，整整一套芥子园画谱那么厚的诗集。每家一套。我把哥哥嫂子那套拿给他们，哥哥忙里忙外忙着招呼赶来看爷爷最后一面的客人们。嫂子便坐在旅店里读起诗集来。读着读着，她就在那兀的哭了起来。我揽着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時不知说什么好。她说，她已经不是第一遍读这些诗了，几十年的每一天，爷爷的思念一点点的汇集到了最后，竟然这般沉重。她说：你的，还有我的时代，哪里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这样为一个人等上的一辈子啊……

一辈子。

嫂子是双鱼座的女孩，她曾和我提起她在华师的时光。那时候她很喜欢跳舞，总是穿上最好看的舞裙和高跟鞋，在舞池中央，她永远是那个最显眼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心性也是会遗传的，和我一样，哥哥似乎生来就喜欢那些光彩夺目的事物。我想，他大约是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嫂子。从此便是一条不归路，你要知道，一见钟情从来都是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赌注。既然你的一切都源于意外，你就不知道这个意外将会进行到何时为止。

我在以前写过的文章里说过他们的故事。在此多说就矫情了。一笔带过地说，正如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们演绎的是现代版的童话。只不过，叙述的顺序需要稍微的调整，美丽的公主在荆棘之外等待骑士，然后他们一起跨上了高头大马，去屠龙了。

在我看来，大约只有为爱情坚守到了这样的境界才会抱着爷爷的书潸然泪下成这个样子。

嫂子常说，父辈们的爱情，总有着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因为，我们有手机、有微博、有QQ、有很多，我们不会梦到了你，醒来就会动身去找你。我们不会在称卤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迷人的背影后，就确定这是我非娶不可的人，从而跨越一整座城市去找到你，然后娶你。

我爸说，你不知道你妈当年那个背影，美翻天啊！说到这里，我妈就会插话进来，怎么，现在就不美翻天啦！

我爸就会笑得跟花一样，说，美，一样美！

老实说，我应当好好感谢那盘卤菜。不然我就成了宇宙永恒的一个几率的小数点了。也感谢我爸当年那么锲而不舍的精神，王宝强的他居然也追到了女神级的老妈。

不过，爸爸常和我说的是，我前世修来了这个媳妇。

他本来不是建筑师，和王宝强差不多，他端着卤菜那会还是一个矿工，因为等待卖鸭腿大妈装包的时间回头一瞥看见了我老妈。于是被她当年“美翻天”的背影深深的征服了，竟然就追了上去。再后来，他跨越一整座城市，用那床开水擦洗过的竹席打动了我老妈，终于成了家（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其实还是从我爸那里遗传了很多）。后来，矿产事业一落千丈，爸爸觉得要转行才有出路，想来想去，选了一个一窍不通的建筑业。那个时候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也不知道再白手起家可还来得及。妈妈二话没说，腾开了桌子，我爸也就开始了自学之路。那个时候他俩的工资加起来不过五百，为了学习，每个月都要拿出近三百块买书上学。而我也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最糟糕的时候，我们家连着一个月吃的都是土豆。

但是，爸爸告诉我，妈妈在别人拿三十几块工资我爸拿一百多块的时候和我爸吵过，在他当厂长春风得意的时候和他吵过，在他技术研发拿专利的时候和他吵过，唯独，在他落魄到这般田地的时候，一次也没和他吵过。那不是一段很短熬一熬就过去的时光。爸爸回忆说，每天起床她笑着看着我，睡前，笑着哄女儿睡觉，我看不进去书的时候，她总在鼓励。她，别说一句怨言，连一个字都听不到。

我妈常说，你不要觉得爱情的梦太小，一辈子的事，从来就是天天过的，正因为这样，它也很伟大。你们这代人，太浮躁了。如果你们每个孩子想问题都简单点就行了，就像那谁啊，就是和你一起老坐四路车的那个小小的那孩子一样就可以了。

我妈老记不住朋友的名字，不过她倒是记住了她的故事，我觉得，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太少了的缘故。

我朋友长得一般，不是会联想起艳遇的人。不过，我说的是联想。很显然，她遇着了。

那天她坐着回长春上学的火车，一个从安庆上车的男孩坐在了她的对面。你要知道，缘分这档子事绝对是前世注定的。也不知道眉宇间到底是什么，让这男孩认准了这是他一定要找的姑娘。于是，又一条不归路开始了。男孩追得很辛苦，因为我朋友是那种很老实的孩子，她总觉得陌生人不靠谱。以至于对方在渤海湾整整来回颠簸了几年。终于，他们成了恋人，男孩寄来了一个大包裹。那天，朋友打电话给我，她说，老方，你猜他给我寄了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她接着说道，箱子里有发卡、玩具、围巾、袜子、包，甚至还有剪报和树叶什么的简直就是搞了个大批发。我问她，他是做生意的啊！她说不是，她说，他自从认识她以后，每次和朋友上街，看到好看的东西，想给她。看杂志看到好看的故事，也想告诉她。春天里的树发芽了，也想让她看到……但因为她一直不接受他，而他又舍不得不给她留下那些好看的事物，就看一次买一次，遇到一次就留一次，全囤在那里了。一直到，她终于接受了他，那些思念和决心，沉甸甸的，连同它们载满的每一天，寄给了她。

由于两人的城市相距十多个小时，通常是男孩去看她，女孩要是去了男孩的城市，男孩一定会把女孩送回她自己的城市自己再回去。他决不让女孩一个人回去。东北的车票很难买。他们常常买到站票，每次女孩都不想男孩这么辛苦，但是男孩说，我无法天天守在你的身边，这样这么久奔波一次，没什么，站在火车上，女孩睡着了，等她醒来，她被抱在男孩的怀里，男孩的胳膊抱着她弯在那里十个小时，没有换过一下姿势，直到她醒过来。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必定是出了什么問题，或者是计划生育把我们都选择性的逼疯了。不然，为什么在我们已经除了幸福可以追求之外，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要拿仅存的这件事物用来挥霍。非要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争得你死我活。

从爷爷那辈到爸爸那辈再到哥哥那辈再到我们自个，感动的故事越来越少。翻开微博，随便一下滚动条就会看到一句“你还相信爱情吗？”其实，我们这代人，哪有那么多的丰功伟业要追寻，又哪里追寻得到。多的是平凡的一生。在这一生中，我们注定要面对父辈们都经历过的一切，虽然我们依旧站在青春里。

可是，青春之外，冗长的是没有特殊概念的时光。在激荡的叛逆和新奇之后，是我们大多嗤之以鼻的“生活”。它不文艺、不浪漫、不刺激。它随着时间铺就在我们将逐渐衰老的余生里。它其实将会是陈旧的，一如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后来人所淘汰，就像我们自以为我们淘汰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时代那样。

然而在这段蔓延到最后的时光里，我依旧信任贝克尔所说的那句信条“爱你，是我的英雄梦想。”我也一度坚信这些故事是一种对于我无可奈何的生活最好的期待。在所有的慌乱、意外以及情理之中的每一个琐碎的细节毁掉我们的忍耐力之前，我都想要去假设它一定有着这样的结局和归属，使我可以在疲惫之余寻找到残存在生与死之间，足以抗拒宇宙洪荒这一恐惧的力量。

因为爱情。

在我们热血澎湃之外，在我们的荡气回肠背后，有这样一种朴实无华细水长流的事物，点缀着我们岌岌可危的命运，支撑着我们摇摇欲坠的灵魂。就像爷爷挺过的冬夜，哥哥熬过的牢房，爸爸读完的书本，朋友十几个小时不愿放下的胳膊一样，令这一径寒途，也可以花香馥郁。使我即便知道有一天我必将离去，也因为拥有过共度的时光而充满信仰。

《一天》的最后，那个深爱过EM的喜剧演员对DEX说了这样一句话“She lit up with you……and thankyou”也许这一生会异常暗淡，但是，至少这一点上，竟可能地去满足和顾虑你的灵魂。因为它是仅有的任性。希望这些故事可以温暖你，希望你可以遇到一个人。在遇到他或她之后的每一天，都是你生命的巅峰。

摘自花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