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我的塬
2015-03-12无为
无为
塬上人家,千百年来多住在窑洞里,故乡草峰塬上也一样。这里南北两面的山坡梁峁上到处都有窑洞,究其根源,大概因为黄土质地坚硬粘性好,修建起来容易,不用砖瓦木料,能省很多钱,住起来又冬暖夏凉。它是上天给予这里穷人的恩赐。
古窑,是故乡村民的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废弃的窑洞。我小时候看到的古窑并不多,有也多在崖壁上,大人们都说那里面住着孤魂野鬼,夜里能看到鬼在门口放火。我趁黑多次悄悄立在家门口的树下,瞅对面山崖上的那几孔古窑,并没看到发光的东西。离村庄较近的山路上倒是有几孔古窑,有些已经塌陷。门口有几个石头凿成的碌碡半陷在泥土里,我们放学路过时,会骑上去玩一玩。我和几个胆大的捉迷藏时进去过里边,看到了半掩在泥土中的土坯灶台和火炕,还有墙壁上的烟黑。后来上学才知道,我们这里是周王祖先们曾住过的地方,想必住人的年头长了。如何就留这点儿古窑?我有些不太明白。一次求教一位放羊老汉,他指着那些悬崖说在那儿呢。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儿是一堆堆崖上坍塌下来的泥土。我明白了,是漫长的水土流失,让它们失去了踪影。就是路边那几口离村子最近的古窑,也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家的祖业。80年代初村里搞联产承包后,好多人家缺碾麦子的碌碡,突然有人站出来说那碌碡是他家的祖业,准备修好路用牛拖回家用。另外的人家心里不服,连夜把碌碡推下了几十丈高的山崖。当时跌落的声音,惊醒了一村子的梦中人。
那年我从部队回老家探亲。进村后吓了一跳,村子全废弃了,窑洞全成了古窑,村民们都上塬住进了房里。我连着好几天独自去那些没有了门窗的残破院落里转悠,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儿时的嬉闹和疯癫。村里人见了劝我说,人搬走了鬼就住进去了,让我别去。我说不觉得,他们说主要是我身上的军装有煞气,鬼才没敢露头。一天夜幕初降,我经过一孔敞口的大窑,就想进去看看。这地方以前是生产队里常开会的地方,我亲眼在那里看到过父亲挨批,聆听过母亲的号啕大哭。我背着手低着头往里走,脚下是齐膝的枯草,窑里一片昏暗。我的身子刚闪进窑里,突然间一只野鸡扑闪着翅膀,从我头顶冲了出去,扇起的风让我瞬间有些窒息,头皮似乎被两只爪子抓过,头发里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到脸上。回到家里,父亲问我脸色为啥不好,母亲从我头上看到了血迹,从身上捡出了好几片鸡毛。傻气的小侄子问我是不是偷鸡摸狗去了?我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为好。
村里人都把自家的古窑叫老庄子,这大概是为了表示亲切和留恋。我家的老庄子在荒山的小山湾里。荒山是个山名,与塬畔上的赵湾村还隔着一座山梁和一个山洼。我当兵不久,父母和我两个伯父家以及另外一户吕姓人家先后举家上了塬,这里就变成了废弃的村落,周边几公里内都没有了人烟。中年之后,我每次回故乡,都要去这儿看一看,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倦鸟恋故林吧。我独自一人在老庄子里漫步,脚下踩着陌生的野花枯草,眼睛看着残破不堪的窑洞院墙,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儿时的炊烟、杨柳和看门狗,内心的那种幸福胜过饮一瓶老酒。村里有人问我:那地方还敢去?我说自小在那里长大,有啥不能去的?后来村里流传,有人傍晚路过我家的老庄子时,能听到里边有爷孙俩在吵架。母亲听了笑着说:“我们搬走了,你爷爷肯定把他的宝贝小儿子带回来安排进去了。”听长辈们说,爷爷是饥荒年代饿死的,之前他的最小的宝贝儿子被狼叼走了。我听了只是叹息。一个人照样去,没觉出有什么异样的变化。
又过了一年回到村里,遇见了一位姓吕的表叔。他是我儿时的邻家,他家是我挨父亲追打后的避难所。吕姓表叔每年都要独自赶着家里的几头牛,回自家老庄子里住个把月,为的是给周边的田里积些粪土。见面后我问现在还在老庄子上住不住?他连连摇头,说是不再住了,夜里老觉得不对劲。这位表叔是个老实人,虽说我不相信什么鬼神,可他的话还是要当回事的。
有几天我又抑制不住想去老庄子看看,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去,还找了一把铁尖的梭标提在了手上。梭标的尖锋处寒光闪闪,就凭我这个老兵的身手,用它挡一两只狼不成问题。当然天黑后我是不会去的了,吕姓表叔含含糊糊的话语,无疑让我产生了怯意。我走进早已卸掉门扇的大门,突然看到老灶火窑里有缕轻烟冒出,身上不由得一阵哆嗦,大白天见鬼了?我握紧梭标再往前走,以前的灶火窑里好像有人做饭。刚想走过去看看,窑里闪出一个人来,两手上全是血,嘴里咬着把刀子。一股恐怖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几乎迈不动脚步。又出来两个红脸汉子,身上尽是血污。我没敢啰嗦,转身就离去。没拔腿跑,可总觉得那把嘴上的刀子在后边追,心里还隐约后悔没穿上军装。回家也没给谁说这事儿,心里却堵得慌。
几天后弟弟回家嚷嚷,说是最近村上出了稀奇事情,好多外地的猎户在好些古窑和老庄子里安家了。村里的鸡狗丢了不少,村干部正准备聚集人马去驱赶。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明白了那天是怎么回事。
堡 子
80年代初的冬天,我辍学在家,做了几个月的羊倌,走遍了村子周边几公里的山梁沟壑,发现和见识了传说中的堡子。一次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崖上,新坍塌的地方露出了个大洞,就兴奋地喊叫说看到了古窑。一起放羊的一位老汉,咧着没牙的嘴笑我是傻娃,说那是堡子。我这人从小性格就固执,说肯定是古窑。老汉说堡子能藏一个村子的人,里面洞里有洞,有些洞里还有井,有些洞还能通别的山头。我就讥笑他是抗日的电影看多了,说日本鬼子又没打到草峰塬上来,哪里来的地道战?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寒风中扯着嗓子,抬了好长时间的杠。
过了没几天,我赶着羊群到相邻庄上的一片荒山上放时,出了件大事情,我家一只最肥的绵羊,钻进悬崖上的一个山洞里不出来了。这可是我家最值钱的家当啊!我的背上一阵阵冒冷汗。半天了羊不出来,我又爬不上陡峭的山崖,急得在寒风中冲那个山洞半哭半喊了个把小时,也没见肥羊的影子。后来意外地听见对面山上的放羊娃冲我喊叫,说羊从山背后的一个洞里爬出来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相信堡子这个东西的存在了。回到家里我兴奋地说起这件稀奇事,父亲却训斥我说,那儿是个瘆煞生杀地方,大人们都躲着不去,你跑那儿就不怕丢了魂魄?
这事儿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入伍前的一段时间里,我问父母,也问别人,总想知道这个堡子的情况。由于它在相邻的上庄生产队的地界里,父母亲不去那里劳动,也没就近看过,只听人说那是我们赵家先人的堡子。有个七十来岁的疯老汉路过,来家里要水喝,趁着疯病没犯我问他,他真真假假地扯了一大堆,大意是:这堡子是我们赵家先人的,后来被贼匪攻开过,人差不多快被杀光了,血都流成了河,后来活人都不敢往堡子周边住,夜里能听到娃娃女人的哭叫和贼匪的喊杀声等等。
我知道历来防御官府靠的是城池,财主靠的是高墙庄院,山野草民往哪里躲呢?就只有堡子。不信你看看地图上有多少带堡的地名!那么我们赵家堡子是如何被攻破的呢?这个问题搁在我的心里有好多年了。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发表些文字,有幸成了半个文化人,就更想了解这个真相了。休假时间回乡,拜访了一些老人,听他们讲他爷爷他奶奶讲给他们的故事,归纳起来大致是如下说法:
原来我们赵洼村的赵氏本为一祖源流,是明末山西大槐树下西迁的饥民。清同治年间的一个冬夜,天冷得狗嘴都没处藏,鸡爪都没处立,我们赵家的百十口男女老少,被贼匪们围在了堡子里。这堡子如果破了的话,银钱、女人、羊羔肉就有的是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悬崖下的一滩冰雪里挨冷受冻地猫着。所以贼人们就举着火把搭着梯子红着眼晴往上攻,堡子里的女人娃娃就吓得哭天喊地,男人们就不停地往崖下扔石头泼屎尿。折腾了十多天,堡子没攻下来,贼匪也没有走,相互都在崖上崖下大眼瞪起了小眼。这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堡子里头的小娃娃口渴难忍,开始哭泣不止。崖下的土匪们听见了就喊叫说,娃子们下来喝水可饶命。经不住诱惑,娃娃们顺着崖坡滚爬下去了。还没爬到泉水边,贼匪们几刀砍过去,其中几颗小脑袋就落了地。崖上女人大哭,贼匪又喊,女人们不下来就砍掉全部小脑袋,下来可保全母子性命。女人们就排着队爬下了山崖,还没拉住娃娃的小手,就被刀尖挑光了身上的衣服。男人们提着家伙要扑下来了,老少爷们有百八十人,提刀的贼匪不过一二十个。这时候贼首又说话了,扔掉手中的家伙,相互把辫子拴在一起,排成一行爬下来,不然就女人娃娃全砍。说话时几个女人娃娃的脑袋又落了地。男人们排队爬下了堡子,长长的辫子挽成了一根绳索,一条龙似地匍匐前行。刚走到堡子崖边的一条小路上,贼匪们扑上来挥刀一阵猛砍,我的这些祖先的人头全落了地,血流成了河,辫子还没解开。听说后来共活下了四个男丁,繁衍下了我们赵洼村赵氏四族,分别位于沟脑、赵湾、上庄和菜子沟四个庄里,我就是沟脑一族的后人,生长在赵湾。
听到这些我只能叹息了,没想到我的祖先也演出了这么一场悲剧。呜呼哀哉!
我很想听一下祖先的哭嚎声,可老人们却说,得一个人深夜里去才能听得到。又说现在山里人家都上了塬,那地方夜里阴森得人牙齿都打颤,还是不要去的好。听他们这样一劝,我也没有了去听的勇气。
麦 浪
麦浪应该是故乡草峰塬上最美的风景了。那时候是大集体时代,塬上平坦整齐的土地基本上都种小麦,塬下的山坡沟洼梁峁处多种五谷杂粮。
麦浪在麦子抽穗之前就出现了。那时候麦粒已经孕育成功,渐渐地变得饱满,整株麦子就开始头重脚轻。这时一阵热风扑打过来,麦子们就前赴后继,麦田里就形如浪涌了。微风吹来,浪若清波,旋风掠过,浪若涟漪。三暑天少有的五六级西北风袭来,一望无际的麦田就一浪推着一浪走。偶遇西南风向西北风搏杀而来,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就波涛汹涌了。
麦子由绿到青再到黄,是一个由青春到成熟再到衰老这样的成长过程。当麦浪变得一片金黄,就该下镰收割了,庄户人家把这叫抢收。
开镰的前几天,所有的人就跟隐蔽在坑道里要打冲锋的士兵一样,显得急迫、兴奋而又紧张。整个村子里的人,夜里睡得都很晚,北斗到了中天,还能听见人嚷狗吠。我的父亲夜里不停地在磨镰刀上的刃片,磨利了好几只,把一块石头都磨弯了腰。母亲在用碎布片缝制护膝和绑带,给父亲和她各缝制了两套。
麦子几乎是一夜之间熟透的。天刚泛鱼肚白,人们就已经手握着镰刀立到了地头。最有力气和技术的人首先下镰,差些的跟在后面。要屁股蹲在地上彳亍而行,前人领头后人跟进,几十把明晃晃的镰刀呈梯行推进,麦子很快倒伏,并成捆地睡在了裸露的地面上。那是些挥汗如雨的日子,也是农民们最能逞英雄的时刻。我父亲割麦子是把好手,下镰快,耐力好,蹲坐一天都不知腰腿痛。生产队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很喜欢他,爱夸奖他,鼓动他下头镰或收尾镰。他下头镰就死命地冲,收尾镰就死命地催赶别人,弄得大家都没法耍滑溜边。当时我和同学都跟在大人后边捡麦穗,帮家里挣工分。队里为促生产,用大白馒头和稀饭做奖励。当父亲拿到比别人多的大白馒头,扯着嗓子喊我过去吃的时候,那个英武劲儿,活像个打仗得胜的将军。我的那个自豪,也真是没法形容。
这个火烧眉毛的时节,是不会养闲人的。老弱病残中只要能动的,都得拉麦运麦摞麦,不然就犯了众怒。当时有一位姓张的老汉,按辈分我该叫他姑夫。张老姑夫六十多岁了,给生产队里当场管。这人性稳如乌龟,语缓似诵经,长年睡在场房里很少出来,可麦收时节一样要参加劳动。听父亲说,这老汉年轻时受过大罪,靠捡吃大户人家麦地畔上撒落的麦粒才活过来。张老姑夫抢收时不割不运,也不拾麦穗,而是跪到地里拾撒下的麦粒,据说每年都这样。看到他这样古怪的动作,我们这些学生娃娃都好奇地围过去看。他手指头又粗又硬,跟枣树枝似的,半天了捏不起几粒麦子。于是就朝指尖上吐上口水,再伸指头去沾。吐得没口水了,就把指头伸进嘴里沾湿。有些麦粒藏在杂草里边,张老姑夫就用嘴往出吹。吹的时候屁股是撅着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脸皱成了一个核桃。
十多年后我再回故乡,已经看不到滚滚的麦浪了。家庭土地承包后,一往无际的麦田都分割成了豆腐块,大多都种上了能赚钱的玉米、蔬菜和苹果树。村民们弃窑上塬,盖了好多的瓦房。一望无际的麦田已经支离破碎,翻不起什么浪了。
当我再次见到张老姑夫时,他已经老得剩一把干骨头了。他只能给自家当场管了,几个儿子家的麦垛紧挨着放在场里。我去时他大儿子家正在碾麦,拖拉机拉着一个石碌碡,在一片麦草里突突突地转圈圈,其他人都戴着草帽手握铁叉,把拖拉机碾过的麦草心急火燎地翻转过来。西北方向的天上有黑云升腾起来,挟着雷鸣电闪渐渐地压了过来。当时也碰巧,张老姑夫正好又在捡麦粒,也是趴在地上的。我大声向他问好。他慢慢抬起了头,瞅得认真,却没认出来,嘴里呜啦了几句。我大声说以前割麦子的事情,他瞅了瞅我,脸上似有微笑。
这时他大儿子老远吆喝他,说是麦草里发现一条蛇,让他去挑着扔了。张老姑夫分明没听见,继续捡他的麦粒。大儿子就跑了过来,老远见自己的爹趴在地上,就喝斥说:“一场的麦子就要被暴雨卷走了,捡那几粒麦子顶球用!”看见我在,略显难堪,就诉苦说,他的这位老先人,捡拾了一辈子的麦粒,到头来还是过了个叫花子日子。听了这位跟我父亲年龄相当、又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人说的话,我苦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生活所迫变成了生活习惯,习惯又变成了人的性格。
我还没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忽然看见张老姑夫双手执着一只铁叉,叉头上盘着一条菜花蛇,颤颤悠悠地往不远处的悬崖边上走去,身后老远跟着儿媳孙女和一群看热闹的娃娃。只听“咣”的一声,张老姑夫连蛇带铁叉一起扔下了山崖。他大儿子看到后,双手把大腿一拍,说:“妈的,可惜一把新铁叉了!”不知哪个儿媳妇说:“这年纪了,咋没自己也跟着跳下去?”
后来再回老家,听人说张老姑夫已经过世,我就再没跟别人谈起过麦浪和割麦的事情了。
窝 棚
在我的故乡草峰塬上,什么时候有了窝棚,谁也说不清,但在农村吃大锅饭时期最多,这一点是肯定的。小时候每到秋天,我在上学路上总能看到玉米地里有窝棚。白天里边没人影,有时能看见旁边的地上插有一把铁锹,锹把上挂件破衣服。我回家问为啥把衣服挂那儿?父亲说那是看管的人在演空城计,自己早回家睡大觉去了。
那年的秋天,生产队夜里看管粮食缺人手,队长让大些的学生娃娃跟着上工。父亲就想让我也去,说夜里睡觉白挣工分,还不耽搁白天上学识字,划算得很。
看管这活儿要说还真好玩,几个人往窝棚边上一蹲,点着从生产队的麦场里抱来的一大堆麦草,烤玉米棒子和洋芋,再从队里的菜园里拔来几根葱就着吃,一团红彤彤的火苗照过去,映出的是几张沾满黑灰的脸。有人好像晚饭不吃饱,专赶这一顿似的,吃完了还掰来向日葵,坐在窝棚里嗑起来。我也跟着他们学,偷偷留半个玉米棒子塞进书包,一大早走在路上吃。
夜里一个窝棚守三个人,扯起嗓子喊叫的话,窝棚之间能听得着。我问贼在哪里?他们说多半是外队的人来偷,让我只管睡觉少操闲心。他们好像不太关心贼的问题,只喜欢吃和睡觉。睡不着了就聊天,或跑到别的窝棚里串门。夜里巡视时,他们都抢着去,让我守窝棚睡觉,啥时候回来的我都不清楚。有时候我爬起来去学校时都不见人。
有一天夜里月亮太亮,我从窝棚里看到老远的地方有人在偷玉米棒子,贼没头发,头顶发亮,很像我一个同学的爹。我说给睡在旁边的人,他爬起来提上手电筒出了窝棚。回来后说没见人。第二天上课却看见我的那个同学手上拿着玉米棒子啃。我回家里说这事情,母亲就伸手捂我的嘴,还悄悄说,偷公家的不算贼。我气愤地说,那我们家不是吃亏了?母亲说:“你爹夜里也没闲着。”我这就没了话。再后来看到看管的人夜里出去不回来,我就知道他们是老鼠搬家去了。
一天夜里我跟外号叫歪头的看管。歪头四十不到,头朝右肩膀上歪。他刚进窝棚就说白天吃坏了肚子、夜里放屁拉屎臭,让我去另外一个窝棚里挤一挤,我就只好去了。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睡到太阳晒上屁股蛋子了才爬起来,一个人唱着歌往家里走。顺路经过我昨夜离开的窝棚,爬上去想闻闻还有没有臭味儿,头伸进去却闻到了香味儿。爬上去发现了半块没啃完的苹果,我捡起来吃着回了家。
接下来好像有些倒霉,我老跟歪头分在一个窝棚里。一天夜里歪头让我到一家人的窑洞顶上,用手电筒冲下面的窗户照几下,看里面灯亮不亮,说这家的苹果熟透了,他要去偷摘几个回来吃。我知道这家的男人在城里教书,老婆是庄里最好看的女人。我去照了,里面没亮,有男人往外吼骂:“照你爹的球!”我吓得拔腿就跑。回来说了,歪头没吭声,翻身就打起了呼噜。过了几晚上又去照,灯着了,没别的动静。回窝棚说了,歪头提裤子就往外爬,天亮回来给我扔了个没熟的涩苹果。几天后又让我去照,电筒没电了。我灵机一动,拾起一块土疙瘩冲下面的窗子扔去。没啥动静,就又扔了两块。怕有人从窑里往外看见,就藏到了墙后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人骂也没看见灯亮。刚要走,漂亮女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月亮很亮,女人穿一身白秋衣,吓得我以为遇着了狐仙。
“你球大点人,给我扔土块干什么?”
“我……我……”
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再往后歪头见了我,脸就变得铁青,也不再让我拿电筒照窗户了。后来偶然听父母悄悄叨叨,好像歪头跟那个漂亮女人有啥麻搭事情,半夜里从窑顶往下扔土块,邻家知道了告到她男人那里,两家为这事儿还打闹了一回。我一听头皮就发麻,害怕他们用什么坏招数报复我。
一天夜里看管,又遇上了歪头。他脸跟猪肝一样,理都不理我。那一晚就我们两个,他连窝棚都没进就没了人影。夜很黑,风很大,玉米叶子被吹得沙沙响,听着很瘆人。我吓得睡不着,总觉得外面有人走动,或有人拍打窝棚。趁风小些的时候,我咬着牙爬起来钻出窝棚,提着我爹的破棉袄,朝远处另外一个窝棚里摸去。当我钻进玉米地没几步,就迷失了方向。玉米秆高过了我的头,叶子划破了我的脸,脚下猛然蹦出一个野兔来,吓得我眼冒金星。我在课堂里听老师说过,人腿左短右长,黑夜里尽走圆圈,我就努力往右走。我又想起人家说,鬼会拍人后背,我就一遍一遍地转身往后看。当我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我的手从柔软的玉米叶里碰到了硬东西。再摸,是窝棚。头伸进去看,是我刚才离开的那个窝棚。我再也不感觉这窝棚里有多恐惧和孤单了,我觉得她是母亲的怀抱。我钻进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觉睡到了天亮。
印 板
大集体时,农村的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个官儿,有没有象征权力的印章呢?有。它叫印板。它长宽各约三十公分,不比皇帝的玉玺小,不能用来发号施令,而是盖在一囤囤的麦粒上边,它一样是权力的象征。
农村主要产粮食,掌控粮食,才是生产队长们的权力所在。麦子经过打碾晾晒,然后装在一个个用草席圈成的麦囤里,把上面裸露的麦粒抚平,然后把印板拿过来摁上去,印板上的图案就显在了上边。这图案就如封条一般,别人是无法动这囤麦子了,要动得队长亲自开仓验印才行。我不止一次地见过印板留在麦粒表面上那清晰好看的纹路,社员们都把这个纹路叫印花子。我曾经偷偷地弄一堆黄土,趁父亲掌管印板的机会在上面玩过印子。我看到过的印板多为桃杏木所刻,上面的印花子大都是“印”、“信”、“粮”、“丰收”等字,多为民间匠人所刻。
就像首长们不亲自掌印一样,生产队长也不能自己把印板整日挂在裤腰带上。可让谁掌这个印板,学问就大了。我父亲解放后当过社里的贫协组长,也算是村庄里的老革命了,于是没费什么劲儿,就很顺当地掌上了印板。据母亲后来回忆说,父亲当时提着印板非常神气,走路都是晃着肩膀唱着小曲,仿佛他是执掌了一个生产队似的。没事了就拿个抹布擦拭印板,出门时要锁进木柜里,钥匙是挂在腰间的。那一阵子,队上开会也叫他参加,上面来干部吃油饼也有他的份儿。队上小灶的粮食不够了,队长也是端着笑脸给他说好话,这让父亲觉得他才是全队真正掌实权的人。这时候,那些吃不上油饼的人就开始忽悠我父亲了,说你是给穷人掌印把子的,不能帮干部搞腐败,更不能给人当狗腿子。父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开始和干部们闹别扭了,也不再去吃油饼。
一天父亲跑去看粮仓,发现麦囤上面好几个印花子没有了。拿仓门钥匙的场管说,是麻雀从窗子里飞进去刨平了。没印花子的地方明明有了一个深坑,场管的话分明是骗人,可队长却来帮场管说话,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没几天又少了几个印花子,多了几个深坑,场管又把罪过安在了老鼠身上。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又仗着替穷人坐天下的高傲,就扑过去打场管,这一打就把手上的印板打没有了。从此以后他就再没掌过权,闷闷不乐地在生产队里出了几十年蛮力。
然而父亲几个月的印板并没有白掌,他把学到的那一套掌印方法用到了我们家里。我家那时候麦子少得可怜,用一个小木柜装,父亲就用他的手掌做印板来控制这些麦子。他的手像铁耙,一把手指又粗又短,向柜里麦子的表面稳稳地摁下去,一个熊掌一样的手印就出现了。不是防贼防干部,而是防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未经他的同意不能动这麦子,动了他会暴跳如雷,直至拳脚棍棒相加。木柜的顶上有柜门盖得严严实实,麻雀和老鼠是进不去的。最初我能理解父亲,那时候麦子少,放开吃几天就完了,逢年过节或来个亲戚就只能全吃杂粮了。后来搞了联产承包,几乎全吃麦子,而且麦子多得也用囤子装了,父亲还是用他的手掌印来控制,这就让一家人反感不已。那时候我已经当兵在外,每次回去都能听到母亲诉苦,说我父亲尽整她,每次去塬上磨面,架子车能拉两袋麦子,却只让她拉一袋去,尽跑了路数。这时候有了电磨,我家住在深山里,磨一趟面得上山爬洼。我嘴上劝说父亲别再这样,心里却想,他老人家以前是饿肚子饿怕了,又想可能是他给生产队里喂牛时间长,知道每次把牛喂个半饱,可以节省不少草料,现在为节省粮食对家里人用上了这一招。再后来一家人都搬上了塬,家里积下的麦子几年都吃不完,而且弟妹都成家另过了,父亲的做法还是不变,这就让我万万不能理解了。而且听邻居讲,老两口为此还打过架。我苦心劝解,父亲却丝毫不予通融。
前几年回故乡,忽然听不到母亲提这事儿了,问原委,母亲说:“一次我实在气不过,就没理那几个驴蹄子印,往口袋里装麦子。你爹扑过来要打我,我一把将他推倒在了地上,老半天没爬起来。再以后麦子上就连鸟印都没了。”
我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给母亲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
炮 房
炮房,具体来说就是防冰雹发射炮弹所用的房子。这种建筑过去在草峰塬上是很多的,现在已经很稀少了。
我了解炮房,是缘于经常去外爷家玩耍。
外爷家和我家隔沟相望,从我们家能看到他们庄的郭涧岭,那里就有一个炮房。我外爷活着的时候,是那里的炮匠,掌管着那个炮房,我有机会溜进去过。炮房里有个名叫“将军”的火铳,还有长管炮和炮弹、火药这些东西。“将军”是老辈子留下来的,炮身是一米不足的粗笨铁管,套着一圈一圈的生铁箍子,配有老碗口粗的生铁底座。平时,这位“将军”是稳坐在炮房正中贡台上的,脖子上系着红布,面前摆着香火炉。风暴雷雨到来之时,就请下将军来,在它的膛口里先填火药再塞沙石,而后从底座上的一个小孔处点燃引芯,火药就冲着沙石射向天空,发出的声音能让整个草峰塬发抖。还有政府配发的炮筒子,它看起来再简单不过,就一米五高二十公分粗的铸铁管,只是挨地的一头封了口而已。把开口的一头朝天,把炮弹点燃引芯扔进去,炮弹里的火药就把一个拳头大的黄泥球冲上天。那球里边藏有个雷管。
故乡草峰塬上的雷阵雨,一般都是三暑天的午后有预兆,下午到来。多有冰雹夹带,麦收时节最为可怕。我小时候多次看到雹灾,记得那年一声炸雷响过,白刷刷的冰雹就伴着暴雨从天上倾泻了下来。大的似乒乓球,小的如黄豆。我还嘻笑着想抓几个玩,只见外奶冲院子当中跪了下去,朝天上不停地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冰雹哗啦啦地打在她雪白的头发上。雨停以后我们扑向了麦地,看到麦子都倒伏在地里,麦穗都落在了污泥中,麦粒漂在流淌的雨水上,地头上一片哭泣声。
塬上有特大雷阵雨的最早的征兆,是西北方的天边有乌云弥漫。渐渐地随风而来,云如泰山压顶,雷如滚石助威,天地一片昏暗。我从窗户中向郭涧山岭望去,只见一道白光冲向天空,而后是一声震耳的轰鸣,我知道是外爷在使他的“将军”。有亮点冲向天空,我知道那是外爷用炮筒发射的炮弹。每当有雷阵雨经过而没下冰雹时,村里人都会念叨说,多亏“将军”发了威,今年的一只公鸡没白献。当然也忘不了说外爷的好话。
我不知道外爷何时起当的炮匠,只听他们村里人说外爷胆大,其他人弄不了这个事情。外爷胆大我信,他人瘦小、腿瘸、看着没神气,却敢抓蛇、爬崖、捉鬼,包括当炮匠。外爷放炮的本事,我是听父亲说的。他说,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候,外爷敢把大炮筒子抱在怀里,把炮弹点燃,而后塞进炮管,再把炮口伸出炮房门外,让炮弹冲上天空。听说烧红的炮管点燃过他的衣服,震聋了他一只耳朵。外爷的勇敢是有收获的,一年就放那么几炮,生产队里却要给他额外分好几百斤麦子。
在了解了外爷放炮的收获后,我父亲眼红了。他建议在我们赵湾生产队里建个炮房,由他来放炮,当然也得要几百斤麦子。队长和社员都同意这件事情。原因很简单,我们队处在外爷炮房的西边,雷阵雨自西而来,会在没挨炮轰之前先下冰雹。队里的“将军”和管炮没人会用,长年在关老爷破庙里睡懒觉。砌几堵土墙,棚几根树枝,就是间炮房。至于几百斤麦子嘛,炮响吓走的麻雀都能省下这点来。母亲和我们姐妹却都不赞成,说是太危险了,耳朵也会被震聋。这之前远路上传来消息说,有个炮匠立偏了炮筒,射出的炮弹把炮房掀平了。母亲说家里有了承包地,营务好了有粮吃,不要再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挣那几斤麦子了。父亲却说:他才不会像外爷那样抱着炮筒子放炮呢,天界的事情,要下雹子他也拉不住。至于耳朵嘛,他又不读书听报告,耳背点不生气。父亲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是拉不回来的,炮他还是放了,而且拿回来了二百斤麦子,社员们还尽说他的好话。二百斤麦子是一个人半年的口粮啊,父亲高兴得做梦都唱小曲。有次一股黑云挨了父亲几炮后,把冰雹倾泻到了东边一个叫岭背后的地方。队里为此还专门给他炸了一次油饼,让他享受了一次公社干部的待遇。
然而父亲的时运总是不太好。放了两年炮,农村就搞起了联产承包,干部们的口粮都没了着落,谁还顾得上他这个炮匠?这时候父亲就试探性地问村里人:这炮还放不放?能不能讨到麦子?庄户人家虽说文化不多,可放炮防雹这样的事理还是明白的,都鼓动他继续当炮匠,说赵洼庄四个队百十户人家供养一个炮匠,每户讨上二十斤,讨到一半都五六百斤了。父亲于是就继续放炮。秋后父亲上门讨粮,村民们笑脸迎送,给的麦子又饱又圆,说他是刀刃上取利,是鸡巴上挂镰刀,弄的是玄乎事情。父亲讨来的麦子有六百多斤,欠下的都是些长年门上挂锁的打工人家。这时候不仅仅是几百斤麦子的问题了,父亲在生产队里受了几十年的窝囊气,忽然受人抬举,那是非常幸福的了。这之后的十好几年里,父亲逐渐变成了弯腰弓背的老头儿,可炮房和炮筒子他是从来不放手的。
到了90年代末期,村里人家的存粮一般都能吃上三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田地撂荒的不少。农民们多为挣钱而苦脑,少为粮食收成操心了。父亲再给他们讲放炮的事情,也没几个人爱听了,父亲很失落,就常常跟人争论放炮防雹的重要性。人家不高兴了就来一句:“又不是不给你麦子,你说那么玄乎干啥?”经常把父亲弄得面红耳赤。可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还是不愿意从他的炮匠岗位上退下来。直到有一天,不知哪里收垃圾的小偷撬开了炮房门上的大锁,把防雹的“将军”和几个管炮全偷走了。父亲知道后脸色变得铁青,半天没说话,随后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自从父亲不当炮匠,其他地方也没再听见炮声。似乎草峰塬上的炮房和炮匠,从此走入历史。
磨 窑
磨窑就是推磨的窑洞,是把粮食磨成面粉的地方。在我的故乡草峰塬上,磨窑几乎是家家都有的。在世世代代的生活中,它跟灶火窑一样重要。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磨窑里常年都是热闹的。不是父母们在推磨,就是我们一群娃娃在里边嬉闹玩耍,要么就是一群鸡在里面啄食拉屎争斗。我们稍大一些,母亲挣工分去了,推磨就成了我们兄妹的事情了。我家的石磨用的时间久了,磨损太多,重量不足,老磨不细粮食,我就让三岁的小妹坐在上边。可她还不懂事,胡抓乱扔粮食,还往里头撒尿。二妹坐上去又晕又吐。其他人都争着往上坐,就是没人喜欢抱个磨担推着石磨转圈子。于是我们就数着圈数轮着上,为此经常争争吵吵,哭哭闹闹。没推上几圈就到院子里推铁环,捉迷藏,打弹弓,扣麻雀。经常是父母劳动回家来了,我们还没磨下做饭的面来。有时候鸡趁机钻进去啄食,猪趁机钻进去拱磨台,把磨窑里弄得一塌胡涂。父母经常为这些事情提起扫把追打我们。一次因为我们贪玩没磨下面,误了父亲的上工时间,被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父亲回家就冲我们吼:“养你们不如养头驴,养头驴还能帮着推磨!”夜里听父亲给母亲唠叨,说队长骂他养那么多娃娃不如养头驴。母亲则劝说:“他一个没藤没枝的光葫芦,老了有他难过的时候!”
队长是个老光棍,这我是知道的。我每天上学都经过他家门口,他家如何推磨我却没留意。一天下午放学,因为路上贪玩回来得迟,意外地碰上了。
他家大门是开着的,先是看到一个脑袋搁在窗台上。原来他家磨窑里有炕,石磨上用绳索套着一头驴,人睡在炕上指挥驴推磨。队长的脑袋上有好几片地方没头发,露出的头皮跟趴个癞蛤蟆一样吓人。怪不得他长年戴着帽子,原来是为遮掩这颗难看的秃头。我认出驴是生产队里最壮的那头叫驴。平时这驴又吼又叫,张狂得很,没几个人能使得住,现在嘴上带着铁笼嘴,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不吭不哈地只知道绕着石磨子转圈圈。这狗日的秃子就是本事大,把这么历害的叫驴都能整治住,怪不得能当队长。再仔细看,磨上的麦子全下了磨眼,驴拉个空磨转圈子,秃子队长睡觉还没醒来。我转身就跑了。我盼着那空磨里磨下的沙粒能蹭掉队长几颗牙才好。晚上回去我问母亲,我家为何不能用队里的驴推磨?母亲说那得等你爹当上了生产队长。我没盼到爹当上队长,却赶上了农村联产承包,有钱可以自己养驴了。这时候我已当兵入伍,知道家里日子好起来了,就多次写信督促父亲买头驴。父亲回信说草峰塬上全部用了电磨,我才死了这份心。
草峰塬上的磨窑,从这时候起没了用场,多数都是野草封门,连它的主人都不光顾了。冷落自不待说,没多少时间它们还遭了大灾,这得从流传在塬上的两个精彩的故事说起。80年代初,塬上有个三十岁的王光棍,因为人懒,日子过不下去了。由于他是地主家的后代,村里就有人逗他说:你的祖上以前点灯用油缸,灯芯粗得跟麻绳似的,难道就没给你留点东西?王光棍一听就动了心思,提起一个镢头,在自家老屋里甩开膀子乱挖,几乎来了个掘地三尺,也没见到个银钱渣渣。最后王光棍提着镢头红着眼晴进了磨窑,嘴里骂道:“日你个祖先,你吃金拉银的,啥值钱的都没留下,留这么个石磨子有球的用!”说着就抡起镢头挖了下去。没挖几下两扇石磨就成了四瓣,没看到闪出金光。再往下挖,一道银光从裂开的石缝里闪了出来。王光棍以为是有白蛇爬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傻看了半天没啥动静,头往前伸再看,一米高的磨台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草峰塬上的磨台很快都挖完了,可就是没人找到银子。故乡的人并不愚蠢,磨台里没银元,面台里就没有吗?说不定磨窑里其他地方还藏有金条呢。于是又都挖倒了面台,可连块石头都没挖出来。面台是筛面的地方,讲究些的人家都会在墙上贴些纸,防止黄土掉落在面粉里。有个叫朱狗子的人,在这些糊墙纸里意外地发现了名堂。他看到了像纸钱的东西,叫来老人识别,认出是民国时候的纸钱。据说是1949年的时候,通货膨胀很严重,钞票多得用麻袋装。国民党跑了,朱狗子的爷爷就把手上落下的票子糊了墙。朱狗子听人说这钱在台湾还能用,就请了个裱糊匠揭下来用水浸泡处理,最后弄出来了十来万,按一万换三百的比例卖给了走私贩子,得了四千多元人民币。这事儿一传出,好多的磨窑就被挖成了千疮百孔,据说挖塌陷的都有。
那年我回家探亲,看见我家的石磨也移了地方,磨台没了踪影,磨窑里拴着牲畜。我问父亲是不是也找过银子?父亲的嘴里只打哈哈。家里人却揭发说父亲是在磨窑里胡乱挖过。唉!父亲也真不动动脑子,这石磨是我爷爷置办下的,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是个牵驴贩炭的脚户,最后是饿死的,能有多余的银钱到处藏?毁了那石磨,他老人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没有了。
场 房
故乡草峰塬上,把堆放和打碾粮食的地方叫场,把看管场里粮草的人住的房子叫场房,看场并住在场里的人叫场管。场房的出现和兴起,主要是在吃大锅饭的生产队时期。我童年上学时,先后奔走于塬上的几个学校,见到过好些场房。
场一般都在平坦宽畅的地方,因为怕洪水,还要选在地势较高处。场房又建在场里的最显要处,为的是瞭望和看管方便。场房为二层楼,用土坯砌成,里面暗藏木柱木梁,上下两大间。二楼门口有没护栏的平台,房顶为人字形两面坡,坡上铺有青瓦。一楼做仓库,二楼场管住,四面有窗户。构造和样式似乎没什么机构统一过,却在草峰塬上达到整齐划一。那时百姓多住窑洞,破庙里的神仙和公社大院的干部也都住着平房,二层楼的场房就是最显赫的建筑了,在每个村庄里都是鹤立鸡群的。
场房的楼上都砌有一个大炕,啥时候都是热得屁股放不上去,点的煤油灯也是长夜不灭。遇到夫妻闹别扭或家里来客人时,男人就会胳膊肘下面夹条被子,昂着头去那儿睡觉,似乎那炕是全队人家的公炕。寒冬腊月农闲时节,夜长睡不着觉,男人们聚在场房的热炕上,打老K,掀牛九,推十点半,赌赌手气,仿佛那儿是生产队里的娱乐室。这场房还经常当主席台使,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社员们都围坐在木梯旁,队长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喊三喝四,其他干部和上面来的头头脑脑们都躺在二楼的大炕上。
我家住在偏僻的荒山上,很难享受到塬上生产队里场房的好处。对此我是又羡慕又嫉妒,心里常怨恨爷爷给我们选错了地方。一次我跑到四十公里外的白水公社看电影。夜里回来不敢一人走山路,就去场里投宿。爬上木梯时,发现梯子上边全是冰溜子,原来是上面睡的人夜里出来撒尿冻的。木梯由碗口粗的两根木头做成,脚踩的横木之间有一米的距离,我腿太短脚踩不上,就抱着梯子往上爬,被尿冰滑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爬上去,看到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个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满屋子都是死烟味儿,看样子刚赌完钱。
我咬着牙往炕上挤,没人给我让点儿地方。勉强把身子搁在了炕边上,一夜没盖上被子,一直哆嗦到天亮。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幻想着我父亲能当上这个场管。那样的话,我每次夜里看戏看电影回来,父亲一定会把我从木梯上用手拉上来,会让我睡靠窗的那个最宽敞最暖和的位置,弄不好还会搂着我睡。
翻过年的秋天,我父亲意外地当上了场管。一天下大雨,放学后我就直接去了场房里。夜里遇上了贼来偷粮食。我先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就推父亲醒来。父亲一手提手电、一手提裤子跑出门,发现梯子被人移到了一个墙角上。听着场里堆放玉米棒子的地方有动静,用手电照却看不清楚。父亲在楼台上很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有些想跳下去,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动。我张嘴喊有贼,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最后干脆转身进门上炕,用被子捂着头睡觉了。天亮出门,发现梯子又立在了门口。父亲下楼转了一圈,回来没说贼的事情,只是交待我不能在学校里乱说。
第二天在家里听父母一起嘀咕这事情。父亲说:“弄走了有两背篼的玉米棒子,还能挪动那么重的木梯,估计有三四个人。”母亲说:“不跳下来就对了,以前场里也有过这事儿,场管跳下去追,贼没追上,却把腿摔断了,没报到医药费还扣了不少工分,挨了批斗。”我在一旁插话:“为啥不在楼台上喊叫抓贼?”父亲教训我说:“就算抓到了贼,也得吓唬吓唬放了,邻里邻居的,这年头偷公家不算贼。”
冬天农事忙完了,场里基本没什么事情,就是赶赶爱刨麦草的麻雀和野鸽子,吓唬那些小娃娃别在草堆旁玩火而已。寒假期间,一天父亲有事,我早晨带了点饼来场房里替他守着。父亲走后,我对屋里放的那个木桌产生了好奇,那是队里会计办公用的。桌子的抽屉上挂着把锁子,因为桌子破旧干裂,我拉扯几下锁子,抽屉就露出一条缝来,能看到里面的一截细竹管。我找来父亲吃饭用的筷子,伸进去往外拨,看到是一支圆珠笔芯插在细竹管里。那时候的简易圆珠笔,多半是这么制做出来的。当我看清楚后,心里扑通跳了一下,“偷公不算贼”的话开始萦绕在了我的耳边。我实在太想有个圆珠笔了,就哆嗦着手臂,用筷子从抽屉里夹出那根笔,藏到了炕上靠窗一边的草席下边。
晌午时,会计从木梯上爬了上来。我看到他时,身上不由得一阵悸挛。这个会计嗓门粗脾气大,说话做事从来都是一副恶狗架势。他是来做账的,进门就拉抽屉取账本和笔。我急忙爬上炕去,屁股坐在了藏圆珠笔的那一片席子上。会计找不着圆珠笔了,就转过来问我,我涨红着脸说不知道。会计就转过身冲我扑来,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到一边,而后翻被子揭席,圆珠笔很快就从我坐的地方找了出来。他开始日娘捣老子地骂我是贼种,说要把我告到学校里去。
“不……不是偷公不算贼吗?”我怯怯地说。
“放你妈个狗屁!”会计冲过来就给了我两个嘴巴子。
我挨了打后,缩在炕角里,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会计又过来说要再查一查,看我再偷什么东西没有。他一把提走了我装饼子的袋子,掏走了总共两个大饼,趴在桌子上一边记账,一边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饼就没了踪影。我当时不是嫌他吃了,而是盼他吃了后能不告到学校里去,那可是百分之百要被当做贼处理的。会计心安理得地吃了我的饼子,后来的确没告我的状,也没声张出去。我则没了午饭和晚饭,饿到第二天早上回了家,肚子里才进了食。
这事儿我从来没给人说过,心中却一直没有忘记。
前几年我回到故乡草峰塬上,没再找见那种土坯垒成的二层楼。村民们说,场都没了影儿,还哪有场房?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尽打问的是些无聊的远年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