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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2王芸

飞天 2015年1期
关键词:楚楚硬盘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生于湖北,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江风烈》,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纯净与斑斓》、《穿越历史的楚风》、《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倾城张爱玲》。近200万字的散文、小说刊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或被收入《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0短篇小说》、《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散文》等选本。

电话来时,楚楚正在试装。她伸过一根手指挂断电话,匆忙瞥见是个未储存的号码,可只一瞬,心脏却猛烈地跳动起来。她定定神,低下头,被宝蓝色托住的半胸仿佛在灯光下莹莹跳荡。她伸手理一理,收拾好面部表情,挑开了帘幕。

台上灯光如瀑。宝蓝色一旦有光的激发,内敛的高贵之气就倾泻而出。楚楚挑选的这款晚礼服极简,两抹荷花瓣交叠托出盈盈满满的半胸,一瓣径自斜抹下去,与反向而来的褶纹收束在右侧腰间,那里钉一枚同色珠盘,只微微一挽,欲束还放,长长的裙裾流泻而下,与光影交汇出万千风情。

今天的灯光不错,适合宝蓝,也适合她的白肤。楚楚能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肌肤莹莹发亮。她拧身、回眸,在迷离光影中,恍惚看见主考官眼睛里有光芒闪过。楚楚愈发自信地挺胸、抬头,缓慢地转动腰身,在回旋中感受胸前满满实实的荡漾。

这份荡漾来之不易,却十分值得。如今的楚楚战无不胜,一个月接到十个单,像被鞭子抽疯的陀螺,根本停不下来。这一战也在她的预料之中,电话很快来了,明天签合同。

坐上的士的楚楚,不慌不忙按开手机,在浏览了微信朋友圈的信息和微博消息之后,才翻到未接电话一页。没错,是他的电话。楚楚退出来,定定地望着窗外流水一般滑过的霓虹灯影,咬了咬嘴唇,将手机收进包里。

洗完澡,楚楚敷上面膜,只听“叮铃”一声,她一把抓过手机,却原来是垃圾短信。她嗔怪地将手机抛到床上,对着镜子做起颈部按摩操。“叮铃”,“叮铃”,手机不甘寂寞地响个不停,楚楚耐心地做完按摩操,揭下面膜,敷完林林总总的护肤品,这才洗净手,拿过手机。五条短信。楚楚按开了最先的一条。

红梅,一事相求,可否将那年我给你画的画像照片发我,急用!

楚楚脸上掠过一抹笑。这城市里知道她叫红梅的,恐怕只有他了。可是,真有意思,我还有义务搭理他吗?楚楚将手机调成无声,一把甩到沙发深处,开始做美体塑身操。

临睡前,楚楚提醒自己明天早起得设闹钟,仿佛不情愿地将手机从沙发坐垫缝里捞出来。又有三条短信,两条是他的。

我确实有急用。想重画一幅。请你一定将照片找到发我!

我准备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大赛。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好作品。导师说那一幅是我迄今最棒的作品。拜托你!

真是好笑。楚楚从鼻子里哼出两声来,关灯睡觉。可是睡不着,胸部隐隐有些痛,调整了几个姿势,还是不妥,索性坐起来,开灯。呆呆地坐了一刻,拿过手机,在微信和微博上晃荡了半天,睡意渐浓,溜下身子按灭灯,头一沾枕,睡意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想重画一幅?自己毁掉的东西,有什么好重画的?他的脸皮可真厚。他肯定早就不痛了,以为我也不会痛了,硬生生地戳这么一下,有没有良心啊这人!莫不是……他想给我个暗示,想和我和好?我才不会呢,那么绝情。醒醒吧丫头,不要做梦了,想想当年他那个样子,什么都毁得彻彻底底的,我那么哭着,求他留下那幅画……就不给!为什么要给?楚楚在床上不停地烙饼,胸部竟然不痛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楚楚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楚楚如常地收拾好自己,签了合同,又跟着甲方去看了场地。车展五天后正式开展,楚楚拿到了一笔预付金。她在广场附近将钱存入银行卡,在一家西餐厅吃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小块慕斯蛋糕,补了妆,赶去拍内衣广告。路上手机响了,他的电话。楚楚想也没想就挂断了。

从拍摄现场出来,已经十点了,楚楚谢绝了摄影师一起吃饭的邀请,在路上买了两个苹果、一杯牛奶,这是她的晚餐。牺牲是值得的,楚楚一直这样鼓励自己。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包括他?

可是,他不是她的牺牲,是他放弃了她。在得知她要去做隆胸手术后,他从未有过的狂怒,比当初听说她要入模特一行时严重一百倍。前一次,他生气,不接她的电话,可禁不住她的眼泪、撒娇和反击。当初不是你拉我去给你们做模特的吗?这是两码事!

她不明白他的生气。那年美院里缺少模特,他和她说,导师拜托了,只是小范围的几个学生,画人体写生,背影,只露到肩胛骨下面一点就好。她羞红了脸,猛烈地摇头,不能想象那场景。他请求她,也是“请求”,说会保证她的安全,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说导师会给丰厚的报酬,比她在餐馆里打工一个月挣的钱还多。她终是去了。用围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做贼一样。他牵着她的手,穿过灯光幽暗的走廊,从画室的后门进去,她什么也不敢看,由他牵着走上齐膝高的木台,坐到一把木凳子上,面前是一幅布满不规则褶皱的白布。他让她坐好,帮她脱去外衣,站到她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用声音提示她,衣服解开来,露出肩,往下,再往下一点点……她记得她连脖子都红透了,肩膀一定也红了。她像被放在火炉上烘烤着,如果他说再往下一点点,她一定抽身跑了,可是他没有,衣服虚虚地落在肩胛骨的下沿。可以了,她听见他说,憋起的一口气这才吁出来。然后,她听见门开了,感觉有风从身后袭来,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响起了刷刷的声音,像无数只蚕一起咬桑叶。

她感觉不到其他的目光,只有他的,仿佛还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烘烤着她。这个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她的中学同桌,她随时愿意为他牺牲。

后来,他对她说,他就是在那晚、那一刻,看到她整个肩膀都红透的那一刻爱上了她。她的身体那么美,那么干净,有一刻他甚至很后悔自己带她来,他生出了让她穿上衣服带她离开画室的冲动,可是身后的门开了,学生和导师鱼贯而入。那幅画,他画得非常糟,他的心安宁不下来,她的每一下抖动他都看到了,感觉到了。他说他非常地后悔。

可是她却喜欢上了这一幕,尤其是等画室空掉,只剩下他和她时,她穿好衣服带着好奇穿行在一个个画架间,那一幅幅未完成的画作,她的背影,以线条的形态镶嵌在素白的纸上,竟是那么美。他为她包裹上围巾,看她的眼神多了让她心脏怦怦直跳的东西。她感觉是那些画赋予她勇气和力量。走出画室的她,身体里有了与走进画室的她不一样的东西。她握在他手心里的手不再微微发抖、出汗。他们牵着手走出画室。美院的夜晚显得那么空旷,静谧,美好。

她成了美院的常客,一次比一次从容,不再害怕被人看到容貌,只是衣服只能脱到背部的肩胛骨下面一点,那是她的底线。而她也是他独享的模特,在属于他们独有的空间里,她为他披一层素纱,帮他完成了名为《雾》的毕业作品。

牛奶般的白纱拂过她曼妙的肩背,宛如飘渺的雾气氤氲婉转。那幅画得到了导师的高度称赞。他兴奋极了,与她在小酒馆里喝下两瓶黄酒,微甜的酒竟有那么大的魔力,暄软也混沌了一切。那晚,她将自己献给了他。

《雾》在美院毕业作品展上就被人买走了。那是展品中唯一被买走的作品。他可惜,她却一点也不可惜,看着厚厚一摞钞票,安慰他,我们还可以再画。可是……他欲言又止。她抱住他,用力亲他,怕什么?你有画笔,还有我,想画多少画多少。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们攒下了平生第一笔“巨款”,在外面租了房子。夜晚,从餐馆回来的她,只为他一人绽放。两人锁上门,拉上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暖黄灯盏下或躺或坐或卧或站的她,和握着画笔的他。浓烈的油彩气息熏得她昏昏欲眠,可是只要他的一个吻她就醒来了,满身欢畅。

往事让人疲惫。楚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卸去妆容,眼角隐隐有些细纹。她怔忡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那么陌生地望着。眼线没有揩抹干净,晕花了眼睛的轮廓。残存的口红拖拉在嘴角。这个女人,离刚到这座城市的她自己已经太远了。不知过了多久,楚楚垂下眼帘,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她蹲下身,在桌下的一个纸箱里翻找起来。

那幅画的照片,她依稀记得存在一个移动硬盘里。那里面有她刚入模特一行的众多资料,为了推销自己拍的各式写真照片,可是后来都用不上了,她就由着它混迹在一堆旧物里,从她眼前的世界消失了踪影。

她翻找的动作有些粗暴,她不能确定那东西在不在箱子里,或许她已经在几次搬家中将它弄丢了。还好,它还在,一方黑匣子,还是他送给她的。送她时里面只有孤零零一张照片,《雾·二》。

她想起什么,继续翻找,从一堆杂乱的物品里找到了连接线。暗舒一口气,摊坐在地砖上。胸口又开始隐隐地痛。不是说可以保证二十年吗?她揉揉胸口,不敢太用力。看着手里的硬盘和连接线,现在她该怎么办?

手机却沉默了。第二天她接了十来个电话,有介绍她去参加一家商场内衣秀的,有约拍平面广告的,有联系摄影协会周末活动的,有淘宝店拍新品照片的,但没有他的电话,短信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楚楚呆呆地望着手机,半晌才回过神来。

下午为“尘缘”拍照片,直拍到夕阳收尽最后一抹微光。筱晓在电脑上看效果,楚楚看见自己在一张张照片里笑得婉约,笑得清素,笑得忧伤,笑得悠远。画面很美,可是经不得放大,眼角被妆色常年浸染的细纹,触目惊心。楚楚每看一张,都会在面部五官停留又停留。筱晓仿佛听到她心里的感叹,安慰她,没事,我会处理的,照片出来一定是美美的、仙仙的。我们家那些忠粉啊,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楚楚忽然想起包里的硬盘。姐,帮我看看这个。硬盘已经被她擦拭干净,带有划痕的黑面反射着灯光,渊深的表情。

硬盘插上去,发出“咔咔咔”的细响。迟迟不读盘。筱晓又试了两次,还是不行。楚楚不懂这个,干着急,姐,这怎么回事?好久没用了,两年了吧,不过,那时候是好的,一插上电脑,这里就蹦出个小东西。

好像是坏了。这声音怪怪的。你听,我这个,没有声音,一下就读盘了。

那怎么办?我有急用。楚楚端详着这黑色的方寸之物,它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要问问懂这个的,我也不清楚。筱晓抱歉地笑,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今天的酬劳。楚楚接了,勉强笑笑,你可有懂这个的朋友,我认识的人里……

你打这个电话,我家的电脑、相机、硬盘都在他家买的,经理姓万。

楚楚没顾上吃晚饭,赶去了电脑城。去之前,她打了万经理的电话。其他摊位都收摊下班了,万经理还等在店里。他将硬盘插电,埋头在盒子上听了一刻,抬起头,磁头坏了。

磁头?楚楚笑得小心翼翼,那怎么办?

里面东西不重要的话,我建议就算了。万经理将硬盘递还给她。

可是,我急需里面的一张照片。楚楚拧起眉头,心想眼角的皱纹一定涌出来了。

很重要吗?数据恢复的话,可不便宜。

有多贵?楚楚问得小心翼翼。

这可不好说,总之不便宜。我不会做这个,只能介绍个专业做这个的朋友给你,具体价格得他说了算。喏,这是他的电话。明天上午八点后你来找他吧。

出了电脑城,楚楚站在台阶上吹了会风,晚风已经褪去了暑热。她打开信封看了看,六百元。应该够了吧,从这黑匣子里弄出张照片能有多贵?一转念,我为什么要帮他?他不是有新女友了吗,不可以画她吗?这么一想,楚楚心里轻松了许多。她站在罗马柱后面,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将包甩出潇洒的弧线,跑下了台阶。

红梅,我确实是没办法了才找你,这次大赛对我来说很重要,这些年一直画得不顺手,我就寄希望于那一幅了。当年是我不对,太义气用事……

敷着面膜的楚楚,从半掀开的眼膜后面斜睇着这长长的短信。脸上冰冰的,似乎有什么从眼睛里涌出来,她果断地放下眼膜,用手指点蘸着,一点点贴实。睁开眼睛,白茫茫的,整个人都仿佛坠入了虚空中。

小屋里画的那些画,后来一幅也没有卖出去。他面临毕业,找工作远比想象的艰难。他们在这座城市无亲无故,四处投递的简历基本如石沉大海,偶尔的应聘通知也没有带来一点希望,连房租都成了问题。后来他不再画了,整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理由是买那些画布颜料费钱,反正卖不出去,还画什么?干脆去应聘文秘或者清洁工,总不成连个扫地的都应聘不上吧?她知道这是气话、荒唐话,学了那么多年,喜欢了那么多年,怎么可以放弃?就是在这时,她提出去当模特,不是美院的模特,职业的;当然她还不可能是职业的,只能当“野模”。实际上,很早就有人约她去拍照片了,她后来知道那个叫“平面模特”,可是他不许,她也不想。现在她觉得是时候了,她其实很喜欢自己落在画纸上、照片上的样子,那么美,远远地超越了她所熟悉的自己。

她向他约法三章,坚决不脱,露有分寸,避开艳俗。他终于默认了这事实,开始用她买回的颜料重新画起来。可是,这三条让她能接的单非常之少,本来局面就没打开,还外带这么多限制条件,在很多介绍人看来这无异于是“自杀”。也因之,楚楚没有辞去餐馆的工作,一应开销都靠她支撑着。美院的模特也偶尔去“客串”,她竭力帮他维持在同学、导师面前的自尊。

《雾·二》断断续续画了半年。她经常在餐馆里忙完又赶去拍照,他靠坐在一旁,打着盹等她。那些照片印在年历卡、明信片或是一些贴牌服装的宣传册上,也出现在一些杂志配图中。而他,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画户外广告,每隔一段时间就站在四五米高的铁架上,用油漆画硕大的眼睛、鼻子、嘴巴。可是,他们的生活因为安定而有了不急不躁的气息。偶尔,他休息她也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关在小屋里,锁上门掩好窗,继续画布上的耕耘。这一次,她微微侧转身来,轻纱如雾,缭绕着如初荷含苞欲绽的乳影。柔和的肩背线条映衬着那微妙的凸起,整幅画面有让人瞬间屏息沉静的力量。

他喜欢她如少女般含羞待放的双乳。乳晕的淡粉,让他联想起那晚她羞红的肩背。他愿意她们一直这样羞涩着,绽放的渴望聚敛在白皙细滑的肌肤之下,每每被他的手指唤醒。这也是他不顾她的羞涩,执意让她在画中微微侧转身的理由。真美!他说。

可是,画完成没多久,只来得及在一个小型画展短暂地展示了一番,就被毁掉了,毁得非常彻底。

面膜干结在脸上,已经被体温捂暖。楚楚揭下来,镜子里的脸饱蕴光泽。这一晚,她睡得很沉。她梦见自己在拍摄现场,面对着刺目的灯光,自信地骄傲地展示她的乳房,她们像饱满的果实,在灯光下莹莹闪亮。她看见灯光背后黯淡的一双双眼睛,有一双眼睛很像是他。有一刻,她有些紧张,可是这紧张很快就过去了,她优雅地转动身体,像一个女王展示她全部的骄傲……

可是,醒来的她微微惆怅,说不清楚原因,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又像是被胀得太满的感觉。在床上躺了不短的一刻她才起身,不慌不忙地看着指针划过八点整,刷牙,洗脸,化妆。尽管在心里否定了一千次,楚楚还是坐上了去电脑城的10路公交车。在车上,她有很多次可以从敞开的车门跳下,可以去商场转转,或是去咖啡厅坐坐,可她还是到了广场站才下车。

楚楚第一次知道,从一个黑匣子里弄出张照片需要至少六百元。正好是她昨天在“尘缘”拍照的报酬。她伸出一根涂了樱花美甲的指头,对那位姓胡的工程师强调,一张照片,我只要里面的一张照片。

胡工程师面带淡淡的微笑,如果可以数据恢复,这里面所有的都可以恢复出来。但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开了盘才知道。

楚楚困惑地皱起眉头,不可以……只恢复那一张照片?

胡工程师还是淡淡的笑容,但一边嘴角明显高于另一边。如果东西不重要,就不要恢复了,建议你去买个新盘。

可是,我需要这里面的一张照片。楚楚再次伸出一个指头,仿佛怕胡工没看清。

不是一张、两张的问题,开盘的起步价就是五百,还不算后面的工序,你是方经理介绍来的,我已经是最优惠的价格了。而且,先和你说明啊,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道划伤了,能不能恢复、能恢复多少,都得开盘了才清楚。

楚楚有些泄气。那就是交了五百元,还不一定能弄出那张照片?

我只能说尽力吧。嫌贵的话,就不要恢复了。要做数据恢复,这已经是底价了。

楚楚不甘心为一张照片花费六百元,她嘟着嘴巴走出来。在外面站了一刻,想想银行卡上的数字,这些年六百元对她来说不算是大数目了,可是……再想一想,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画若画好,参加完比赛,可以给我吗?

他很快回过来,可以。

楚楚从包里掏出硬盘和信封,转身又进去了。

胡工说估计三到五天时间就可以了。他说一定会尽力帮楚楚恢复盘里的所有资料。楚楚很想说我只需要那一张照片,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第三天,楚楚打电话给胡工,胡工说还没有,在找盘。找盘?楚楚不明白。你这个盘至少有五年了,这种型号的厂家已经停产了,我现在发动了所有朋友在找。

楚楚还是不太明白,很难找吗?

你这个是磁头坏了,一定要找同型号的。有点难,你知道电子产品更新太快。你再耐心等等。

他又发来两条短信,催问照片,并告诉她一个QQ邮箱,是个新号码。她一直没有添加,想等照片出来。她不想主动与他有什么瓜葛。她现在只想能拥有那幅画,作为纪念。她知道有些事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又三天,楚楚打电话给胡工。还没有找到,你那个型号太少了。我还在拜托朋友找……

可是楚楚不能相信他了,她不明白电脑城里哪个柜台都塞满了移动硬盘,为什么偏偏找不到她这个型号的?她开始怀疑胡工的能力。而且,要价那么高,都六天了,连照片的影子都没有。

那,您可不可以将型号发给我,我去找?

很快,一张照片发过来,已经和楚楚的那个移动硬盘面目全非了,银色的金属壳上贴着白底黑字的标签,很多组莫名其妙的数据。这是什么?她发短信过去。

硬盘内芯。你拿给行家看,他们知道的。楚楚就捧着这照片问遍了电脑城,确实满世界都是移动硬盘,可没有一个与她的这个型号相配。在一个柜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睇一眼照片,又睇一眼她,你要这个盘做什么?

数据恢复。楚楚装作内行的样子。你有这个型号吗?

数据恢复?我们这里可以做啊,数据恢复有很多种办法的。再说,这个盘也不难找,应该没几年的。男人仔细端详照片,末了晃一晃她的手机。你这手机总卡吧,装一两个软件就不要装了,要不慢得死人。

楚楚的手机真是慢,多存两张照片就变成了蜗牛爬。她看看男人,自信满满的样子。你这里真的可以数据恢复?

当然了。五天给你搞定。价格?这个还真不好说。最少?起步价三百吧,具体要看盘的情况。

楚楚几乎是狂奔着找到胡工。胡工倒是爽快,没事,你拿走吧。我只开了盘,里面都没动。还是那句,如果东西不重要,就算了,去买个新盘了事。

男人店里并不能做数据恢复,他带楚楚上四楼,走进一个摆满各种废旧硬盘的房间。在一正一侧两台电脑间,坐着一位白衣白裤的男人,外面还套着白色工作装。一见之下,楚楚顿生出一股信任感,这环境、这架势,相比胡工那杂乱的工作台、局促的店面、灰不溜秋的着装,简直是太正规了。

白衣白裤男人竟也姓胡,他拿过硬盘,只一眼,你这已经开过盘了。我们不能保证能不能恢复。

楚楚有点懵,答得小心翼翼。我是找一位熟人打开看了看,说里面没有坏可以恢复。只是……只是找不到同型号的盘。

开盘要在无尘的环境下才行,而且,磁头没到,怎么能轻易开盘?太不负责任了。你这盘也没多少年,应该好找。这位胡工用他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拧开几颗螺丝,对着光亮处仔细往里瞅。一旁的楚楚只瞥见里面一个圆圆的银亮磁盘,想来那照片就藏在里面了。

胡工没多说什么,又原封不动装好螺丝,将盘递给楚楚。如果东西不重要,就不要做数据恢复了。

这话真狠。急巴巴地找来,不就是因为数据重要吗?楚楚只能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这位胡工开盘的姿态让她觉得离希望只有一微米的距离了,她有些后悔,原本就该找专业的,白白在那位胡工那里耽误了这么多天。

她小心翼翼地问,数据恢复多少钱?需要多长时间?

一千五。胡工答得平静。楚楚吓了一跳,一千五?

你这是二次开盘,我们一般不接二次开盘的,效果不好说,到时顾客不满意,很麻烦……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楚楚有点懵,从六百跳到一千五,这落差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可不可以……少一点?太高了。

我说了嘛,东西不重要,就不要恢复了,很多人觉得买个硬盘才多少钱,恢复个数据这么高的价。胡工连摇头都是那么冷静。上次一个公司来做数据恢复,1G的盘,三千五,没办法,还不是得做,要不怎么说硬盘有价,资料无价。你也是朋友带来的,我没有喊高价。

楚楚看一眼带她来的男人,希望他帮忙说句话,可男人一开口却是偏袒着对方。二次开盘,确实……也是,他们可是合作伙伴的关系。楚楚有些恼,什么鬼照片,弄得这么麻烦,居然要一千五。这照片不要也罢!

她拿过硬盘,踩着高跟鞋镇定地穿过一堆堆废旧硬盘,走出了门。重新套上外壳,恢复了原装的移动硬盘,蹲坐在包里,每次打开,都像是沉利的眼神,从岁月极深处投来。楚楚回避去看它,将它重新塞到箱子底部。车展忙起来,她竭力淡忘这事。

午休间隙,楚楚收到了一条彩信,是他的。竟是她在车展上的照片,穿一袭希腊式白色长裙的她,在灯光下显得高贵优雅。如翅膀搭向双肩的衣褶间,隐现着深邃的乳沟。照片下有一行文字:这是网上看到的照片,很漂亮。照片找到了吗?

楚楚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苦笑。她记得以前他说的是“美”。照片放大了,不甚清晰,眼睛鼻子都是混沌的色块。她望着照片里的自己,发了会呆。其实,她也很想看看那张照片。在经历那么深重的一次疼痛之后,她对曾经的自己充满了好奇。

楚楚给胡工打了个电话,再次恳请他降低一点价格,胡工答应一千三,并保证尽量完整地恢复盘里的所有数据。

第二天赶早,楚楚就将移动硬盘送到了胡工的维修室。站在展台上的她,目光自信柔和,总觉得人群里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尽管她从没真的看见。

她至今不为自己生出后悔的念头。她伤心他的离开、他的决绝,但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再疼痛,也是她的选择。只要看看今昔的巨大不同,这疼痛都是值得的。

那年,她一再受挫,被拒绝的原因竟然都是她的胸太小。作为模特,展露部分的胸部似乎成了行业定规,不论何种模特,都绕不开它。她有傲人的青春,有姣美的容貌,有白皙细腻的肌肤,有修长匀称的身材,独独缺少那一样市场最看重的。在一次车模竞聘中,她因为B罩的胸脯落败,却被一家美容医疗机构相中,答应免费为她做胸部美容手术,条件是让他们影像记录全过程,并保证在使用这些影像时不暴露她的身份,包括不暴露一切私人性的身体特征。

在反复研究合同、长时间纠结考虑之后,她签下了合同。这份让她视为“新生”的合同,让他暴怒。她承认在签合同之前没有与他商量是她的错,可她就是怕他不同意,让“新生”化为泡影。进入模特一行几年,她渐渐谙熟了行规,如果要继续走下去,她需要迈出这一步,说它残忍也好,说它媚俗也好,她需要继续往前走的资本。可是,她低估了他的暴怒。狂怒之下的他,将刚刚从展厅搬回的《雾·二》摔得画框尽裂,又用刮刀一下一下,将雾气缭绕的她割裂得满身伤痕。

他拿着刮刀的手抖颤着,指向破碎的画框。难道你没看见,你有多美?他顿了顿,继续用语言的刀柄戳戮她,沉郁而缓慢。难道,是我瞎了眼睛?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干净。她本以为过一阵子,等怒气慢慢散尽,他会回来。那时,迎接他的将是焕然一新的她。可是,她只从他的同学处等来一个消息,他有了新女友,是导师的侄女,一个同样画画的美院高材生。

就是从那一刻,她斩断了等他的念头,也遏住了想去找他的冲动。她有自尊,她可以随时为他牺牲,但她想不包括她的自尊。在他面前保持最后的自尊,是她可以爱他的方式。

之后五年,音讯全无。直到一通突兀的电话打进来,打进她从没换过的号码。然后,是麻烦,一张亟待恢复的照片。

有了上次的经验,楚楚等足了五天,满以为是让人惊喜的消息。没想到,电话那头的胡工也是那句,还在找盘。

有这么难找吗?楚楚简直惊异了。

确实,那盘已经停产了,而且磁头是两个头的,很少见,但肯定配得到。胡工还是答得那么淡定,专业味十足。

再一次接到他的短信询问照片时,楚楚很快回复了。这里,遇到点麻烦。还要等几天。

他果然安静地等着,再没有短信发来。不时查看手机的楚楚,心里渐生出一股哀怨,他大概是被“麻烦”给吓住了,怕昔日的女友找借口缠住他,给他找“麻烦”吧。

楚楚接连给胡工打了好几个电话,还是一样的回答,在找,再等等。

楚楚有些绝望了,这边突然沉默的手机,仿佛在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怀疑,他肯定觉得是我故意为难他,一张照片都不肯轻易给他……这想法让她烦躁起来,拍照时摄影师提醒了几次,她才将笑容调整得不那么僵硬。现在他倒是不催了,楚楚却着急起来,她要尽快拿到那张照片,还给他。

楚楚不想坐等了。她将手机里的硬盘内芯照片发到了各个QQ群里,拜托天南地北的模特朋友帮忙寻找。模特用来存储资料的多是移动硬盘,还有他们认识的经纪人、摄影师、客户群,构成一个潜在的庞大网络。果然,不出一天就有消息反馈来,找到了同一型号的盘。经过反复确认,虽然是二手盘,但型号相同,且运转正常,只是卖方要价奇高,五百元,一分不能少。

已经经历一再失望的楚楚,认清了这如同肾移植配型般艰难的现实,毫不犹豫地付了全款,只等移动硬盘火速寄来。而这边,胡工只答应减去一个正常硬盘的费用,多出的一百多元由楚楚自己负担。楚楚掐指一算,代价已经升至一千五百元。确实不菲。

如果是几年前的楚楚,可能会束手无策,可是今天的楚楚不肯坐以待毙,她试探地给前一位胡工打了个电话,得知她已经找到了同型号的磁盘,这位胡工爽快答应只收三百元,帮她数据恢复。这答复简直让楚楚雀跃,她像平白赚回七八百的感觉。

白衣胡工依然一派十足专业的派头,坐在一长排废旧硬盘后面,两台电脑上滑动着让人头晕的数据流。对于楚楚的要求,他似乎并不意外,在确认确实是她的硬盘后,一言不发将硬盘递给了她。

前任胡工再次接过了硬盘,并很快发现,磁头已经被换过,白衣胡工尝试将四头磁头剪去两个,但似乎没能成功恢复。胡工叹息着摇头,你们不知道,做这一行充满了风险,他已经为你的硬盘耗费了一个四头磁头,至少损失了四百元。

是吗?楚楚惊异。回想起白衣胡工全程淡然的表情,忽然生出一丝敬佩。想来他也有职业的自尊,才未将这损失对她言说一句。

三天后,楚楚终于见到了她急切恢复的照片。照片是在展览上拍的,有灯影的干扰,但是专业相机,清晰度很高。楚楚借“尘缘”的电脑将照片放大,痴痴地看了又看。筱晓也在一旁惊叹。

虽然只是照片,却仿佛能触摸到蝉纱之后乳头的柔软和肌肤的细腻。整幅画面如梦似幻。确实很美!

原画应该更美吧?筱晓问她,真的是你?

百感交集的她,没有言声。这一刻,她忽地有些理解他了。

楚楚将照片发至那个QQ邮箱。主题空白,未附一言。说过、未说过的承诺,能不能兑现都在他了。她做了她能做的。

夏天将尽的时候,楚楚从方经理那里买了一部笔记本电脑、一个新的移动硬盘,她需要将这些失而复得的数据备份。她害怕它们再一次丢失。

没事时翻看这些旧资料,成了楚楚的一项消遣。原来,不知不觉,她经历过那么多珍贵的瞬间。恢复的资料里,有不少他为她画的素描,那些没卖出的油画,现在不知尘封在哪个角落里,还有她初当模特时请人拍的写生照片,眉眼间全是青涩。楚楚看得最多的是那张《雾·二》,越看越觉得美。

她将手臂环护膝头,将身体紧紧地蜷起来,痴痴地看。这姿势,让胸部挤压得有些胀痛。她不管,一味地看不够。不知还有没机会看见原画,尽管已经不可能是原画了。如同,她不可能是原来的她了。

身体被袒露在几双眼睛面前时,她羞怯得想哭,想逃跑。穿白大褂的医生们用口罩遮住了他们的面目,只留出一双双专业的眼睛。他们低声讨论着,在她身上画出一根根弯曲的线条。她听见他们说F罩不行,不协调,顶多D罩。她低下头,不敢看那些眼睛,她看见自己的乳房无辜地袒露在灯光下,那洁白无瑕的乳房,只被他亲吻过的乳房,像一个孩子在强光下无助地睁大了惊悚的眼睛。

手术前夜,她一直睁眼到天明,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脸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乳房,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像女人抱着自己的情人。仿佛,等到天亮,她们就不再属于她了。可是,她已经无处可逃,她再没有了可以收留她的怀抱。她只能硬挺下去。

最痛苦的不是手术的过程,是等待痊愈时的无助。那突袭而至的空茫与绝望,比任何一种疼痛都无边无际,难以承受。她不知道纱布缠裹之下,面目全非的乳房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被强行安装进去的胶体会在身体里发生怎样的变异。他们安慰她,技术是最尖端的,材料是安全的,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你将是无比完美的。他们没有食言,当一对乳房莹莹闪亮地从镜子里与她对视时,她们骄傲的表情征服了她,也彻底地改变了她。

后来,当她从一段广告片里看到自己经历手术的全过程,那些被当事者忽略和无视的瞬间帮她衔接起断续的记忆。他们遵守合同没有暴露她的容貌、身份、姓名,连她手臂上一枚小小的蝴蝶纹身都细心地抹除了,片子里的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渴望从B罩跃升为D罩、渴望更加完美的女人。

现在,楚楚从恢复的资料里又重温了这一经历。她一次又一次将画面定格在手术前,她那一对被强光照耀的乳房上,白色的弧线带着内敛与羞涩,乳头像含苞的粉色花朵,那么美!她从来不知道她们有那么美。看着看着,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流着泪的楚楚,没有想到往事会被一根隐形的手指重新搅动,连同疼痛逆袭而至。

一条从不同角度拍她、并称她为“车展女神”的微博,被网友疯狂转发。楚楚成为又一届车展上最耀眼的车模。一夜之间,她的微博新增了数万粉丝和数万条留言。可是,先一天还在天堂的“女神”楚楚,不知为何会堕入深渊。

车展最后一天,涌向她所在展台的观众格外多。可是,楚楚渐渐看出人们的眼神中并非全是善意,那里仿佛探出了无数的箭矢,还有很多根手指在指戳她。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直到晚上,她打开网络,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她的消息。她的微博下面多了数万条新留言,充塞着谩骂、诋毁、侮辱的语言。她颤抖着双手,翻读那些恶毒之语,仿佛根本无法明白它们的含义。

看看这假货的真面目吧。渴望知道真相的人们,请戳——

楚楚心里有山摇地动之感。她点击这行文字下面的网址链接。乳晕上的伤疤忽然烈烈地疼痛起来。

那是她乳房美容的视频,没有经过剪辑,没有任何处理,真实地记录了她接受手术的全过程,包括隐藏的摄像头拍下的她独自流泪的画面,她不无担心地从病服上沿偷看自己术后乳房的画面……

与她硬盘里存储的,一模一样。

疼痛轰轰烈烈。她无可辩白。早有执著求真的人,通过人肉搜索,锁定了片中人就是她,这个曾经叫苏红梅、现在叫楚楚的模特。她右手臂上的蝴蝶纹身,仿佛一个烙印,将耻辱定格在她身上。

还有无数张关于她的今昔对比照片,焦点集中在她前后形态迥异的乳房上。一群人在网上兴奋地叫嚷:揭开“伪女神”虚假的面纱!

一夜之间,再没有一个客户联系楚楚。仿佛她成了一瓶人人皆知的毒药。一直忙得像陀螺的楚楚终于闲下来。

有人建议楚楚维权,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去维权。视频的源头,到底来自哪里?她无法确知。她只知道一旦走出家门,走上街头,就仿佛有无数根手指头戳指着她,戳指着她衣服下面的乳房。她不得不将胸含起来,穿宽大的无腰身的衣服,将面孔俯下去,用墨镜遮住自己浮肿的眼睛和大半张脸。她疑心连楼下报亭、路边小店里的大妈大爹都知道了她的丑闻,更别说那些成天粘在网络上的年轻人。

她蜷缩在家里,拿被子蒙住头。实在饿了,叫一份外卖。屋里堆满了外卖纸盒。她疯狂地吃披萨、汉堡、意大利粉、炸鸡,她不必再为明天牺牲掉它们了。好在,她还有足够的钱让她在人群之外藏匿自己。

听到敲门声时,楚楚以为是叫的披萨到了。打开门,一个硕大的扁平纸盒横亘在她面前。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昏睡几天的大脑明显迟钝了。

她按快递员的要求签名,将纸盒搬进家门。傻傻地站立一刻,她找来剪刀,将纸盒封口一一拆开,盒面跌倒,露出了画框,浓郁而新鲜的油彩味顿时铺满了房间。

楚楚急切地用双手扒开覆面的泡沫和布幅,一幅熟悉的画面赫然眼前。

只一瞬,未及起身的楚楚,蹲在那里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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