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金融改革方案
2015-03-11
1912年11月初,流亡在日本多年的梁启超终于可以回到他阔别十四年的北京城。此时大清和皇上已成为历史的符号,等待他的是刚刚诞生的中华民国和即将出山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
站在从神户驶向祖国的甲板上,梁启超踌躇满志、激情满怀。为了新中国的建设,他决定再次投身中国政坛。最让他动心的位子,不是民国大总统,也不是内阁总理,而是民国新政府的财政部长。为此,梁启超在京城的政治舞台上腾挪跌宕了五年,才在1917年段祺瑞主政的内阁如愿以偿。为了在这个位子上展开改革币制整顿金融的大计,他已经足足准备了二十年。
民国的财政部长——这是一个大家并不熟悉的梁启超。在我们脑海中,梁启超是近代中国的启蒙者、著名学者、积极倡导变法的先驱,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财政部长扯上关系。事实上,梁任公是想干一番事业的,所以曾分别出任过司法部长和财政部长。研读历史,可以毫不疑虑地认定:梁启超是中国现代财政金融改革的首席设计师。
思想的发展离不开启发与传承。在前人和同仁思考的基础上,梁启超成为系统表述现代财经理念的第一人。他的金融大计是把财政与中央银行联结起来,以国家信用促债券市场发展,强调兼用内债与外债,并力推由中央银行集中统管货币发行。在梁启超留下的1400万字的文存中,有四五十篇专门谈经济的文章,涉及财经的文字,仅在1910年就以百万计,显示了梁启超对现代金融制度与功能的深刻理解。
其中的第一篇评论——《论金银涨落》,出现在1896年,23岁的梁启超利用《时务报》这个现代公共平台,力图从国际视角向公众解释大清面对的金银难题:
“金银价值涨落,为今日地球第一大事。五洲之商贾,群焉屏营忧执惊骇汗喘以趋避之;五洲之士大夫,群焉比较验测营目抵掌以议论之;五洲之政府,群焉变革迁就左右轻重以维持之。然而,金币国病于金币,银币国苦于银币,金银俩币国,厌两币。”
这些话今天读起来有点拗口佶牙,但却勾勒出一幅海外货币市场全景图。这个时代,中国的精英都已睁大眼睛看世界,但关键是他们看到了什么。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西方,“货币”“银行”这些词儿,第一次大规模地进入公共视野,各行各业都在谈金论银,成为一种时尚。据说在1890年代,世界上带有“钱(Money)”这个词儿的杂志超过了200种。在大家都看到列强利用金融对中国进行掠夺的同时,梁启超还看到了一个正在动荡整合中的金融世界。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到日本,接触了西方原著的日译与日本新学,思想为之一变。他的兴趣,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造就中国的“新民”,他的重点,首先在于传播现代的政经理念。1902年严复出版了他的译著——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这更便利了梁启超“恶补”自己的财政金融知识。从1903年出版的《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一书,我们可以看到他从最远古的经济思想家开始读起,亚里士多德、哥白尼、洛克、休谟、霍布斯,一直到重商重农学派,最后是亚当·斯密的四卷巨著。梁启超由此理解了货币和资本,以及货币经济与实体经济的关系。他用自己的如椽巨笔,把刚刚学到的这些知识传播回国内。
梁启超在东瀛编写普及版财经常识之际,在中国从沿海向内地纵深推进的西方列强,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大清推上货币经济的集权轨道。外资带来的“新经济”,过去一直集中在沿海,他们依靠的是西方自己的银行,使用的是自己发行的货币。现在西方人企图占领内陆更大的市场,但遭遇到的是地方各自为政的货币制度,劣币充斥,缺乏国家信誉。没有统一的货币和稳定的金银汇率,西方人感觉到贸易扩张的障碍和风险。1903年,总税务司赫德提出了一个改制方案,想让大清的银本位制与金镑挂钩,以建立“金汇兑本位”,不过他没能成功说服大清朝廷。在列强的一再督促下,1904年初,大清又敲开了美国的门,请求后者派出专家帮助设计了一个“币制改革方案”。这个被简称为“精琪方案”(根据主笔美国教授Jeremiah W. Jenks的名字)的改革提议,在中国折腾了几个月,最后却被扔进了废纸堆。
1906年,慈禧太后下诏颁布大清预备仿行立宪,改1905年成立的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1908年8月,朝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这一切“改革”举措,使身在海外的梁启超重新燃起以“改革”跑胜“革命”的希望。他提交给这场改革的一个重要方案,即是1908年发表的致未来“内阁”的《发行公债整理官钞推行国币说帖》。
这个帖子跳出了当时财税币改制的惯常套路,不谈中央地方衙门收支,不谈统理全国税政,也不谈划一银币及铜币之重量和成色等问题,而是另辟蹊径,“谓必须将货币政策、银行政策、公债政策三者同时并举,以植大基,而责全功”。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赫布斯班1990年指出,现代民族国家有一大特点,那就是“国家存在的现实,必是货币的垄断,公共财政,以及财政政策与活动”。梁氏方案的核心,就是中央必须在货币发行和金融管制上集中权力,并以此集权来帮助朝廷解决财政难题。这将使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的实践一步步靠拢。
梁启超对银行情有独钟,而且必付振兴朝廷财政与国家信用的重任于斯也。他的落脚点是大清银行。英格兰银行和日本银行都是以贵金属和政府债券为担保而发行货币的,那么,大清银行也可以成为中国的发行银行。日本银行发行的货币已经使日本人每人手中握有10块日圆,其中3块是贵金属,7块是纸币。为发行纸币,日本银行以贵金属和政府的有价证券为准备金,摊到每人头上,有准备金2.4日圆,其中贵金属只要占20%就够了。梁启超以此为例,计算出中国的货币流通应需要30万亿,其中2万亿是金属货币,其余可以发行纸币。30万亿,这对为发行1万亿的“昭信股票”而绞尽脑汁的大清来说将是非常大的一笔资源。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梁启超认识到大清银行的资本金很小,缺乏基本的准备金,根本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他给出的解决方案,仍是英国的模式。大清银行也是政府的银行,政府第一要明确所有的国库由大清银行代理,每年的银两往来账就将近3万亿,其常驻账上的余额就是准备金。其次,政府发债一定要通过大清银行代理,“政府直接发债,为各国所忌”。而由大清银行持有的政府债券,亦可以作为其发行纸币的准备。“保证准备者,谓存储有价证券以为准备也。夫使举国中,无一有价证券,则银行虽有此(发行)特权,亦安从用之”。梁启超由此推出,政府不但可以发债,而且必须发债,“惟中央银行之设,平时则以统全国金融之枢机,有事则助政府财政之运转”。政府能有3000万两白银放在大清银行,发债一个亿,并以此为准备发行纸币,梁启超对此信心满满。
梁启超1908年提出的三联动方案,是他在财经领域中第一次崭露头角,无疑在中国也是一次开创性的记录。时间推进到1913年的年底,此时梁启超正在内阁司法部长任上,他第二次涉足财经改革。眼见袁世凯政府“外债交涉既受辱之孔多,税课考成,又燃眉之难救。时时懔破产之忧,处处同仰屋之戚”,没当上财长的梁启超决定上书总统,重提自己数年来坚持的三策并举改革主张。他对1908年时的说帖做了更多的完善,特别是在银行的部分增加了建立国民银行的内容,使财政发债、央行管控货币、国民银行经营和公共债务市场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梁启超对国民银行的建议,是受到了美国国民银行制度和日本1870年银行改革的启发。1860到1865年美国内战期间,林肯政府为解决战争筹款,曾发布新的银行法,鼓励民间通过认购政府债券成立国民银行,同时具有发行货币的特权。日本人学习了美国人的作法,带来1870年代国民银行大发展。它们的先例启发了梁启超,他以精明的测算对袁大总统说,政府的债券部分可以强制官员认购,可以强制持有专营执照的盐商认购,但主要部分将由中国银行(1912年由大清银行重组而来)和新设的国民银行来购买。这个分析不但解决了国债的买家问题,还创造了国债流通的二级市场。至于发行权可能出现的分散与通胀风险,日本人已经证明,一旦政府掌握了货币发行权力,随时可以通过立法,将发行权收归一家银行。他更加强调指出,危险的不是中央给予国民银行的发行权,而是地方政府和地方银行自行其事的发行权。
事实证明,梁启超对袁世凯抱有的希望完全不靠谱。袁世凯同意他1913年加入熊希龄内阁,1914年又任命他为造币局长,只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声望做政治平衡。到了1917年7月,梁启超加入段祺瑞内阁出任财政总长,准备彻底改革币制,整顿金融。可惜结果事与愿违,段祺瑞只是消极地要求梁启超维持现状,至此,梁启超对中国的政坛彻底失望,随后淡出政坛,专心学术,终成一代大师。
虽然,当年梁启超的金融改革事业未竟,从各个角度来看,梁启超对中国早期金融财政改革的探索起着先导的作用,对后来者不无启示。
参考文献:
财政部长梁启超的金融改革.财新网.李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