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的诗
2015-03-11周鱼
我母亲指派一个夏日
我母亲指派一个夏日在我们的住处。
如同叫来一个法官。
燥热在零点模仿她的声音对我说:
“你的房门必须敞开着。为清爽之风。”
意味着睡眠,也要如同相互分享的家庭会议。
我轻易就听到母亲的深夜动静,失眠
的脚步从她的卧室犹疑地步入客厅。
我不知道她此刻正被什么抓住。
至亲的人之间,灵魂却可能从不交谈,
因为那太危险。
我曾涉过那片有美人鱼和食人草的水域,
与某个陌生人秘密约会。
忆曲
别让孩子生活在每天看
政治新闻的家庭。
机械的声音过早地透露。
会在他的大脑里继续基因变异,
会在他的一生中成为鬼魅。
在他的恋爱里,在他的
工作中,在他的早餐里。
而我只要你需要我的肚脐,我
需要你剪成板寸的头发,一点点
扎我的手,我迷恋这种触感。
我迷恋我们是彼此的孩子。
我们在一次沉闷的早餐时间
喝下淡味的豆浆,我们喝下
我们不去理会的,喝下我们
不去听的。虽然它控制着我们
爱之外的轨迹,并在
喇叭里高声说“这是生活”。
六月
比起喋喋不休的精神,更加
可靠的是记忆和肉体。
卡瓦菲斯穿越回二十六年前
在岁月的淡暮色中
会看清当时那个燃烧的六月
两个人之间放纵的气息
是一种怎样的被神默许的艺术品——
(神的手像是随意地在上面搁置了一块布)
它一半被六月袒露,一半被六月完美地隐藏。
她已经熟知
她已经熟知那片会不断没顶的黑色潮水,
但是她再一次游向那个玫瑰般的中心,
当她望见你温柔的含有水分的眼睛。
她知道这一次可能也不能例外。
但是那份长在内心里的不灭的、
虚幻又永生的发光体,
让她知道她的肉体可以再一次
在被熄灭之前去燃烧。
而现在这肉体正芳香,变得多么真实。
被占有着
放下书本,把看的影碟关掉,
我急需去听鸟在下午三点是如何叫的,
需要从别人的闲话中穿梭而过。
需要回到去年此时那张靠着
有裂缝的墙壁的床,
需要抚摸他。
甚至需要回到那份令我恶心的电脑前的工作。
我把腿抬起来越过一个水泥门槛,
漫无目的地行走,衬衣上
的纽扣在阳光下闪烁,它上面刻着的
建筑物真精美。从几棵树侧旁走过
瞥见原来有人会在这时候
在这脏河边钓鱼。在小区里
那张被人废弃的橘黄色大沙发上
我坐下,这种感受与在家中完全不同。
我看清了它上面的皱褶是怎样的走向。
但事实上我不再去看任何我以外的。
我此刻只在我的范围内存在着。
在我之内的却也无法全看透。
停止去接近上帝——
而只是让上帝看着我。让
这份权利只归祂所有。
不再关心书与电影,而就像是
正活在一本书或一部电影里。
我只享受这种感觉:
在一个下午的三点活着,
真实地被生活占有着。
感官世界
因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们搭同一辆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竖领运动衣,却像是活力在裹着
与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侧脸的
眼睫毛长而浓密,它造出阴影。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
目光相接。像星与星交汇的不可能。
同在终点站下车,我们一前一后,
他抽起烟,深蓝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细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贡献这含蓄的感官艺术。
我熟悉的青春,我曾沉沦于此,
现在依然为之迷恋。
我所熟知的一种宝贵品格就在
这样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长。
当我拐进小区弄堂,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穿过一排树荫不再看见
他的身影。他是否会想到
一个陌生女人想要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担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为它感到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图
而完全毁了它。
灵魂之先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友好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肉体之诗
写那些肉体之诗:
好像乘坐电梯,一层层下降。
远离大街上的注视,深入
被禁止的。那里
没有五月的阳光散落,只有
吸引我的蓝火。
在诗行里,
它取消了危险,呈现出
清澈,如天空和湖泊。
门,敞开着
门,敞开着。简单的木门,不上栓
陌生人,只需径直走进来
修我的水管,修我的电脑,修我的电视遥控机
他们说起只言片语,像是对我,夹杂专业术语
有时嗓门高昂、粗野,却从来不好意思正眼看我一下
仿佛我是一棵街边突然倒下的树,出现在黎明,第一班
车经过我
仿佛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个被睡衣裹着却依然清晰的面庞
仿佛我的私隐,尤其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应这样公开
每一天,陌生人走进我的思想的房间
那里没有一物他们不能敲敲打打,为之哀叹
并给好心的意见,也没有一物他们不能拿走
多么方便,无人拦着,我的袖子垂着
我唯一保护的在一双清晰的双眼的深处
那看不见的火烛,点亮那些模糊的,却又精微的……
六月——给J
我刚刚从暗色中离座,将五月收缩的最后一天
提起,像将一个帽子提起,再挂到墙角的衣帽架上。
我一转身,就吃惊地看见六月的阳光
已迅速降落于这张空桌,对着空无的形象
虔诚地铺开它的布匹。
每一个幽暗的皱褶在生成。
像一位小说家坐在那里。
我几乎听到那“沙沙”的书写
的声音。
它占据了我的位置。
我猛然意识到:或许从来,
它就是我。也或许从来,我才是无有的。
那么听到你呼唤的这个我是谁?
当你带着你的天真和剧情,在这时从我的侧门
经过,你把我的名字叫唤得明亮
好像这个名字是无比确实的,能够被我们掌握的。
我站在那,不知道你是否目睹了我所见的景象。
蜂鸟
可以变得强壮的是骨骼,
但它还在寻找依靠。
可以钉上板子的是骨头,
但不能消失的蜂鸟——
它有时变幻狮子的面孔,
有时灵巧温柔如连音符号。
它从小学生的衣服里飞出来,
却又能笼罩住整座摇晃的城市。
它让诗不再像人一样说话,
但在人的灵魂里活着,
把供人永远喝着的空气里的虚无
不断吟唱、摇晃、叩击。
浪费
麻雀哼唱细碎、无序
且永远完成不了的小调
被演讲的白天淹没
也被压住嗓音的黑夜禁止;
今年冬日,窗外的矮榕树
像流浪汉被窗框留在风中更久。
寻找睡眠的人们
得到更加进化的遗忘。
但那些金子醒着,
就藏在阁楼上。
从未失窃!
也永不被使用。
还有什么能够——给D
我想告诉你昨晚我写下《浪费》,
我在写的同时也被浪费着。这是
一种幸福。这浪费像溪水的宁静
与火烧云的疯狂,这浪费有初生儿
的心跳。不能容忍的是生活的过于
平静,它会像一双半圆的手伸向
酣睡者的脖子。我想着你在你的
床上怎样在梦中游泳,练习憋气,
怎样在醒与睡之间被浪费。你的
日夜继续颠倒,我替你担忧,因为
在规律以外的美如同战争,当你
醒时我希望那里有真正的浩瀚在
黑夜里气吞山河。但在众人的白日,
一颗定时炸弹埋伏在我们之间这片
广大的中国土地,我们的生活就是对
它的延时的伎俩。蜗牛般的生活啊。
蜗牛的幸福。但时间无时不刻已在
咬着我们。还有什么能够刺穿
这一切?像只死鸟,从广场上忽然
飞起来。
丧失
“该往哪里去?”即使
在地面上两个不同的方向
它们的上方也会有重叠的气流。
但是那相同的部分
却不能将两个地点用一个名称呼出。
无可动摇的灵魂体,却要尝尽
由两个以上的自我来它的石墙边轮流放哨。
在任何一个新地点,
永远有一个人背对着我,
我永远看不清她。
正如同我在梦中梦见她所想的:
她永远以为——身后站着一个人——这是一个白日梦。
最甜的
1
我真的看见了上帝。
就在我这间小房间,当我蜷缩着,
意志在另一片水里下沉。
我看见你的美好形象就在吊橱的
一角渐渐被勾勒,你的形状
模仿出我的痛苦。
用痛苦给我加冕——
让我沉得更深——几乎像从坟墓里唱出仙曲。
然后我在床上渐渐入睡,去迎接下一次
的醒来,到无人陪伴的绝望里
——再次有幸看见你。
你就这样既让我从不获得人们定义
的幸福生活,又从不死去。
2
你说“你曾放弃了”。
我难以辩解,我的确
放弃了什么,并且很难再回去了。
它也已碎。但我放弃的不是那一样
——它一直在,它是我身体里的事,
是我出生证明上缺填的。是我无法
改变自己的。是我终究知道的。
看看我的诗句就知道,它们是
我唯一的一种爱的体现,可以称为
对宇宙的爱,也可以称为爱情,
也可以称为“你”。
称为我的理想、光,
称为最美的带啤酒气息
的昏暗、我们顺着铁梯爬上的
星星露台、最甜的死。
3
受尽冷漠的诗人;独行的寻找上帝的人;
在大街上把那一位认出并且
跟随的人;在地下室里居住的我的爱人,
我们知道在世的时候,总是昏暗!
我们知道死,会为我们更名,
会让荣耀复位。会让我们在世时唯一
依靠的那样事物
活得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