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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月·粮食

2015-03-11徐晓思

青春 2015年2期
关键词:杨树

徐晓思

“一见啊姐姐苦凄凄啊,

亩产万斤啊麻雀子长成老母鸡,

如今啊粮食哪里去啊?

手中无米唤鸡鸡不理,

无米下锅呃骨肉呀离……”

是谁在唱《月凉月》,除了第一句,以下的歌词改掉了,一首情歌变成哭丧歌?是杨树。

《西凉月》是高邮民歌,西杨庄的男女老少都会唱,唯有杨树唱得最正宗,最伤感,追魂摄魄。

他出生在西杨庄殷实大户杨姓人家。西杨庄是杨姓为主的栖居地,以草木为名,一岁一枯荣,村民年年岁岁修地球。而杨树,上过耕读小学,初小文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在西杨庄算是文墨之人。十六岁长成八尺男子汉,像大树一样伟岸,用英俊潇洒英姿勃发英气逼人还不能形容他的男性阳刚之美,当今的高富帅和他比立马豆腐渣工程,西方的男神大卫类比还马马虎虎,但比大卫灵动和阳光,给人温暖的样子。他在当地男女老少心目中就是白马王子,是我至今见过的最标致的男人。方圆百里要嫁给他的姑娘太多,连已婚少妇都偷偷害着相思病……当年他就做了真正的男人了。

他娶的是东杨庄我的小姨娘杨柳。

杨柳十三岁就出落成大姑娘,是当地最出众的美人。两个酒窝能盛酒,袖子一撸像段藕,挑担就像风摆柳,杨柳依依的样子,如同仙女下凡。“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用在她身上很贴切。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见到她,像得了相思病一样的想见她。一家有女千家逑,我父亲做媒她和杨树成了夫妻,金童玉女成为一时的佳话。

杨树在大炼钢铁时代当过技术员,兼做会计,茶杯一捧什么都懂,小日子过得油淌淌的。

好景不长,饥饿年代来临,文墨之人无用武之地,杨树自然无事可干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下岗了,大少爷的派头惯了,重的农活没干过,也不肯干,一个殷实之家渐渐空了。没有粮食吃饿得不行,也干不动农活。

粮食不知到哪里去了,大食堂每天也只能供应一点数得清颗数米的稀粥。赵家的小孩把食堂里打回来的半碗稀粥里的萝卜缨子拣吃了,只剩一口米粥,正准备一口喝下去时,被他的母亲夺过去呼啦一口下肚了,小孩泪水汪汪,后来小孩饿死了。生产队把耕牛杀掉剥了,老光棍李老头分得一块牛肝,回家没有煮熟就吃下去了,牛肝发胀他就被胀死了。杨大宝子老婆饿死了,独生子偷吃家里的生米,杨大宝子临出门防止儿子再偷吃队里分的四两米,用铅丝穿过儿子的两手虎丫(合谷穴位处),用老虎钳子扭在桌腿上。东杨庄尔其子家父母全饿死了,小妹妹也奄奄一息,还没有断气时尔其子就把她拎到曹家坟的大荒子上挖个坑埋了……家家天天挨饿,人人顿顿挨饿,当地大多数人一样,吃菜叶、萝卜缨子、细糠、野菜、观音土,啃树皮……海陆空,能吃的都拿来吃,青紫病(黄肿病)人大风一刮就倒,倒下去就没有了,叫路倒(饿殍),我父亲义务充当阴差,用破席子一卷,朝大荒子上一埋,烧把纸,作个揖,道一声走好……被饿死的还有武大夯的父亲,瘌毛牛父亲,许瘌子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和更多的我说不上名字的乡亲们。

杨树也饿得三条瓤四条筋的,他的父亲靠捡拾菜叶活命,两岁的儿子饿死后,杨树的妻子杨柳饿得实在没办法,出门要饭去了,一去不复返……还是武大夯发现了下落。

武大夯,原名叫武中杰,身高个大,是西杨庄牛B轰天的人物。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之后更是威武六神天的。参加大集体劳动,力气呆大,怂恿把牛倒了剥吃了那会儿,一群人拉犁耕田,他一时逞能,只一人就行;挑担他会用大担子压人,李大桥刁碧红的大儿子叫筛子被他的大担子压得吐血得肺痨而死。他五音不全也会唱点民歌。踩水车号子,弄船号子,用牛号子,推耙薅草栽秧号子,调情的带点色彩的民歌他癞猫声都能大喉咙细屁眼的唱唱,给堤坝、屋基打夯的时候会唱大夯号子,也叫打硪号子,他最喜欢领头唱,大家跟着吆喝:

(领)天上乌云摞乌云啊!

(齐)夯啊!

地上拔根摞巴根哪

夯啊!

屋上大瓦摞大瓦啊!

夯啊!

姐姐房中人摞人啊!

夯啊!

哈哈哈,夯啊……

大家就为他起个绰号:夯啊。时间长了都叫他武大夯了。叫他武大夯一点也不冤枉他。他做事、说话都夯里夯气的,大家已经知道一二。

浮夸风的岁月,亩产超万斤他是跟着喊得最凶的,说要把卫星放到天屄眼里去。建炼钢炉时,他挖曹家坟一头的劲。坟里是特大的棺材,外围是砖头用石灰和糯米汁锤成浆砌起来的,很牢固,密不透风。用錾子錾下来后,里面是椁,正方形,像会议室,或像个浴池,全部是整木头做的,没用一根钉子,却严丝合缝。周围放着坛坛罐罐,撂上来后武大瓜用大锹一气拍拍,拍得稀散。再里面是棺,他用钢钎把椁撬下来后,露出棺材,是黑漆棺材,黝黑发亮,像新的一样,比正常的大好多倍,也没有钉子钉,投缝合榫,是金丝楠木做的,撬开棺材盖子一看,里面有深颜色银亮的液体浸泡着两具还未腐烂的尸体,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仰着,国字脸,有胡须,着装像个员外,都没有烂掉,女的趴着,身材苗条。大家很奇怪,为什么不都是仰着?听父亲说,可能是男的先死,女的陪葬的,下葬后女的挣扎过。翻过来一看,脸上雪白,不像辛追那样的干尸,就像刚死不久的人。棺材里还有绸缎一样的东西,上面都有文字,类似于帛书,不过都是弯弯绕绕的的字(可能是鸟虫篆),没有人认识。其他人有点害怕,武大夯找来用牛的耕索套住两具尸体的脖子拖了上来,正在大家围看时,尸体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脸慢慢变黑了,他用喷雾器装上剧毒农药,在尸体上一气喷,后将尸体拖到河坎子挖了个坑埋了,再看帛书已经变作一摊灰了。不是他的夯劲谁也不敢动手。当然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父亲为他到曹家坟处钉过桃花桩。

饥饿的日子里,他说牛有病了鼓动大家把耕牛杀了吃掉了。没有牛,耕田耙地全靠人力了。人食不饱力不足,田无法种,他又想起夯法子,到人家去借,怎么个借法?就是偷。他们到我家门口河的南面即南澄子河之南去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西杨庄武大夯、瘌毛牛、许瘌子一伙去了河南面真把杨庄的牛偷回了,半夜他们在我家门口对河喊我父亲摆渡,夜深人稀周围没有住家,我父亲从床上起来。得知他们的神神秘秘原因,父亲不肯摆渡,武大夯说我们把牛都借回来了,要你把我们放过河都难啊?有没有一点集体主义精神、共产主义品质?父亲担心,不是偷牛的走了抓住个拔桩的?但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把他们摆渡过来……几天后,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大帮人,凶神恶煞地把我家洗劫一空:凡是能拿的、值点钱的一扫光,我一看吓得直抖。我听父亲说过,日本鬼子从我门前过时,烧杀抢掠三光政策,我家只有一只鸡飞到河南面的树头顶上才得以幸存。父亲回家的时候,家里家外一片狼藉,像遭到一场台风席卷或一场冰雹的摔打,问怎么像土匪来过了?我母亲在世时遭过土匪劫抢,那是在夜里,那是在解放前,那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带的路。现在是解放后,是大白天,怎么会有土匪呢?我告诉父亲是河南面的人。父亲做倒插门女婿到我家来前是河南面的人,对那一带熟悉,随即打听消息去了。后来知道,元庄大闸附近的杨庄一头牛失踪了,说与我父亲有关。没有想到的是武大夯去偷了牛又去告密,说牛是我父亲要偷的,说探路、踩点、望风、摆渡都是我父亲,不仅仅是恶人先告状,简直是陷害、栽赃、血口喷人。他还无耻地领了赏金二十块钱。我父亲肺气炸了,找他去算账。更没有想到他家里空无一人,头天夜里带着全家跑到安徽要饭去了。

没办法,父亲下河弄了点鱼到人家去打招呼,才把被窝帐子家伙什么的赎回来。白大白吃个大苦,物质上、名誉上受到很大损失,父亲气得大病一场……

一年之后,武大夯出去要饭回来了,还带回来山芋渣,就是磨过山芋粉之后的渣,厾在墙上晒干,吃的时候再用水泡下来。那天中午我们就吃到好吃得不得命的食物——山芋渣搓的圆子——紫玉般的晶莹剔透,温润柔软无比。另外还给我家一点山芋干子……我父亲就原谅他了。

这次他要饭还带回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在要饭的路上,他看到一个人,“这不是某人吗?”——有点像杨树的老婆杨柳,他就尾随着……当然就是杨柳,她一路要饭要到安徽,在一户人家落脚,这户人家老婆死了,她就跟人家过了。

武大夯带的山芋渣和山芋干子很好吃,西杨庄人都知道了,都想来要一点回家解解馋。穷困潦倒的杨树也上门来和武大夯讨点,武大夯说,没有了,你要是真正想吃,多啊!他就把他老婆杨柳的下落告诉了他。

当晚,家人和武大夯及左右四邻商量,到了他乡异地人生地不熟,遇到座山虎地头蛇或当地家族、街坊邻居野蛮怎么办?势单力薄前不扒天后不扒地,被人欺负甚至被人打死,有冤无处申。武大夯说:哄吓诈骗,软硬兼施,哭笑俱全……在场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计谋,随机应变,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为俊杰。虽然不是锦囊妙计,也只能带着这些馊主意、歪点子去大海里捞针了。

杨树第二天就出门,根据武大夯提供的线索,一路要饭要过去,一户一户地看,就像柳青榆唱小戏中唱的,过了一山又一山,走了一水又一水,冲了一庄又一庄……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瞎头苦,受了多少B牢罪,脚跑肿了,腿走细了,眼看花了,心找累了。正当垂头丧气,失望叹气、无功而返之时,一天在安徽一个村庄上的一户人家看到了他老婆杨柳,杨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柳一看愣住了。

“死鬼,你来干什么的哎?”杨柳不好躲藏,只好惊诧地问这么一句。

杨树惊喜之余又有点害怕。他孤身一人,在他乡异地,想把老婆带走,又怕被地方上人多势众打了去,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婆在人家不敢要,想起临出门的晚上大家的计策,就壮着胆子心虚肉跳地大声对着自己老婆说:“我要去告你重婚罪!”

老婆当场就哭下来了。那男的也是老实人,站了出来说话了:“是她自己跑来的,不是我要她来的,我要她走她不肯走。”说话并没有像杨树想象得那么蛮横,也没有去喊人来助威,只是据理力争,“她和你今天都在这里,三当六面说清楚,她如果愿意跟你走,今天你把她带走,如果她不肯,我也没办法。她留下,我家值钱的没有,只有山芋和山芋渣,你有多大力气尽你挑一担。口说无凭立据为证。”

杨树望着自己的老婆,意思是说何去何从。

“死鬼,我不跟你走,跟你走还是饿死。”杨柳声音不高,但表达得决绝,干净彻底。

杨树想想,也罢,捞个现的再说,就挑一担山芋走吧。立下字据。

当晚走不了,只好留下来过一宿。

“你老婆,她如果愿意,今晚跟你睡,毕竟你们夫妻一场。”那男的说得很干脆,显示爷们的胸怀。

这让杨树和杨柳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互相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四目以对的一刹那,目光幽暗地、让外人不易觉察地摇了一下头,仿佛是目光摇晃了一下。晃着来世却没有今生。

“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睡在一床,我打个地铺。”杨柳发话,也给杨树尊严。

一夜无话,三个人的思绪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心里轻轻叹息和翻江倒海。鸡叫头遍,杨柳起身烧早饭。锅烧热了,杨柳箍了半瓢冷水,“砰——嗤——”热气冲上锅上的屋顶,一点油香味和铁腥味弥漫开来,鸡窝里“咯咯咯”地骚动不安起来,两个大男人也睡不住了。杨柳闷声哈气地在锅上忙着,在杨树走之前,弄点好吃的,又烙点山芋饼揣到杨树怀里做路粮。

那男人起来后,草把子一揪,朝茅厕上一溜,蹲坑去了。

“死鬼,你挑山芋渣,山芋渣晒干了,上算,挑起来轻些。”到底是夫妻一场,杨柳对杨树还有感情,悄悄地帮杨树选择山芋渣。杨柳找来两只笆斗,恨心穷地装了满满两下子山芋渣。

杨树本来不是挑大担子的料,挑起一担山芋渣,很吃力,个子又高,腰弓起来了。他又舍不得倒下来(那是命啊),咬着牙跨出门槛,猴着头踉踉跄跄。老婆舍不得他,转身到屋里拿了两条口袋追出来说:“死鬼,你挑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分一些装在口袋里,然后翻跟头挑——先把口袋扛一段距离,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再回头挑笆斗,放在更远点的眼睛看到的地方,回头再来扛口袋,慢慢朝家挑。晚了就在哪个草堆头歇会儿……”杨柳说完用袖子掖了一下眼角,转头回屋里了。

杨树脸挣得像个猴子屁股,腰弓到地似的挑到人看不到的地方,顿下担子,大口喘了一阵气,按照杨柳说的方法,把山芋渣分些在两只口袋里,翻跟头挑……虽然多走些路,但担子轻得多了。

即使翻跟头,分量没有减少,多走路,两只膀子都嫌多余了,肩上再挑东西,还是累得不行。挑着挑着,他就怨恨起来:老婆还二十岁不到,貌美如花,就换一担山芋渣?但又无可奈何,挑着挑着,哭下来了;但想到大男人在路上哭太丢人就忍着,只流泪,不发出声。挑着挑着,他唱起来了。他唱的是《西凉月》:

“一见啊姐姐苦凄凄啊,

人人劝我要分离,

要分离来难分离,

要分离来日落东来月出西。

要分离来麻雀子长成老母鸡,

要分离来铁树开花落此地。

我的好姐姐,

除非你死我断气……”

挑一气唱一气,唱啊唱的又哭了:人哪,假得很啊,太阳没有从东面落,月亮没有从西面出,麻雀子没有长成老母鸡,铁树没有开花……一担山芋渣,你我却分了离,什么世道啊?想不明白,想不通,又唱,唱啊唱,渐渐变了调,改了词:

一见啊姐姐苦凄凄啊,

亩产万斤啊麻雀子长成老母鸡,

如今啊粮食哪里去啊?

手中无米唤鸡鸡不理,

无米下锅呃夫妻呀骨肉啊离……

他挑一路唱一路,一路歌声,长歌当哭……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夜以继日,挑担子、扛口袋翻跟头,从安徽走到江苏,跨省越县,夜以继日,有劲就走,终于走到家,一时轰动西杨庄。

西杨庄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样去围观,问寒问暖,问东问西,问七问八,问前问后,然后是羡慕他的一担山芋渣。杨树感谢父老乡亲的惦记,每家给了半斤山芋渣。好在西杨庄只有十几二十户。给我家二斤,感谢我父亲为他做媒,这个杨柳是个好人,有良心,还念夫妻情分,还向着他,选择山芋渣,晓得他跳不动,帮他出主意,给两条口袋他翻跟头……不错了,夫妻一场,总算没有让他白跑。

但从此后杨树经常唱民歌《西凉月》,白天唱得少,主要是晚上唱得多,只要睡着,是一夜唱到天亮,我们都去听过。冬天还好,夏天睡在户外,夜深人静的,他唱得那么悲凉,传得很远,应着野地里一串串鬼火,四面楚歌样的伤人,听得寡妇泪水涟涟,唱得光棍翻身打滚,唱得睡梦中的婴儿拼命啼哭,唱得所有人叹气懊恼,连野猫都深夜地叫,像小寡妇上新坟般地号哭。我们夜里老是被他歌声吵醒,纷纷回家关门在闷热的屋里打着蒲扇,骨子里大家埋怨他。

他不是有意的,天天如此,自己也没有办法,被断定是病。在左右四邻相劝下,家人就四方为其求医,但看不出是啥怪病。后来找到大仙来看,说是中邪了——蹚到女鬼了,大仙用桃木剑斩,到我家锯了桃树桩回家钉,什么装神弄鬼的法术都弄过了,不见效果,夜里只要睡着,还是继续上演,开他的独唱音乐会。

后来听信另一种巫术,夜里等他唱的时候,用苕竹枝抽,就不唱了。可是,抽醒了,是不唱了,睡着了又继续唱,一连抽了几晚,身上抽得破皮烂肉像条花蛇,也不见其效,还是老样子。

老人们说找个算命的,有人说请柳青榆来算,他是老算命的;有人提议最好找白瞎子来算。白瞎子其实不瞎,就是近视眼,他轻易不为人算,一来他是个老师,怕影响不好;二来眼镜像个瓶底子大圈套着小圈,真要瞎的样子,他说算得多眼睛就会瞎掉,天机不可泄露。他算命是用易经为人家推算,可断生死,可卜祸福,可卦有无——可知无中生有、有中生无,比较灵验。举两例说明:高邮城上有个人长期受老婆气,儿子又不孝,有一天突然失踪,到晚上没有回家,找又找不到,就来问白瞎子,白瞎子摆了一卦,说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其家人大惊,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能在哪里?白瞎子解了卦说死鬼在大运河里,城南铁匠炉向南三百米左右高邮西门宝塔对面。家人找来滚钩船打捞,果真捞上来一具尸体,一看就是失踪者,自己身上还捆了石头,生怕自己贪生死不掉。家人边哭边回忆说,那天他买了一只书包给外孙女,说是送给她将来上学背的,强调很重要,收收好。当时家人就没有在意,回家拿出书包一翻,里面除了存折还有一封遗书……这事不假,死者的女儿就是我的亲戚。又一次,我外婆庄上的邻居,是我舅母辈的,我叫她表舅妈,男的在外做生意,好几年不归,不知盈亏,不知死活。她就到白瞎子哪里问问,白瞎子用易经为她算了一下,说这人还在,不久就会回来了。女的问具体时间?白瞎子写个东西给她,关照路上千万不要拆开看。表舅妈将信将疑,走得也累了,就在一棵树旁坐下倚着,好奇地拆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某日(当天)中午到家”。她心想赶快回家做饭。饭做好后,几样菜上桌,桌上放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和两只酒杯,等着男人回家。中午十二点整果真丈夫归来,女人正在惊喜之中,男人脸变下来了,狐疑地质问道:“桌上放双份的碗筷,在等谁呢?”女人说:“等你呀!”男人说:“放屁!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回来?你是神仙?我不在家,还不知道你在等那个野男人呢?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不要再说了,离婚!滚蛋!”不容狡辩,说完男的背着包掉头就走。后来女的找到白瞎子,说了包括在路上的情况,白瞎子说,你在路上不该坐在树下,人倚在树干上是人靠着树木,合成一个字“休”也,女人肯定就被休掉了,现在叫离婚。这易经算命还真有两下子,这绝不是巧合。我不得不佩服白瞎子(他后来当过我的校长),他为杨树一算,只说了四个字:天地玄黄。

什么意思他没有说,太玄乎,大家无从揣想。武大夯胡说八道:“风吹屁股冷,无事寒夹逼。”

我们二斤山芋渣很快吃完了,不好意思去再要了,吃人家的山芋渣强如吃人家老婆啊,人家是拿老婆换的一担山芋渣。只有武大夯老脸皮厚、厚颜无耻又去要了一回,说他是发现他老婆的功臣,要不然连一根山芋渣都不会有。

不知什么原因,杨树没有老婆之后,经常在我家玩。他有点什么吃的拿点给我,我们有点什么吃的也给点他,有时候一起去找吃的,当然挨饿的日子并不少。

我缺衣少食的记忆里,吃上顿无下顿,饥寒交迫毫不夸张。母亲吃了我指腹为婚的丈母娘挖来的野草根——噎砖饼子中毒死了,对我家的打击很大。“吃糠咽菜”是我长大最有体会的一个词,那个糠不是小康的康,是细糠的糠,比猪吃的小糠好一点,但小小的我难以下咽:生产队里难得分一点点细糠掺皮糠,父亲做成饼子,舍不得吃,而我头仰在天上,硬吞,噎得眼泪汩汩的。杨树在菜园上捡回来的芋头茎叶,给了点我父亲,当晚煮得很烂,粘滋滋的,看上去很好吃,但吃下去难受了,麻嗓子,抓不到摸不着,难受得气都升不上来,我估计嗓子眼肿起来了。父亲说,吃粗糠,养霸王。还讲了个吃粗糠养霸王的故事。故事我记不得了,大概就是从小吃苦,长大有了出息的意思。我饿得实在不行,偷生产队里窖(埋)在六六六粉子(剧毒农药)里的荸荠种,点在田埂边的蚕豆吃。原先埋农药是防止老鼠和虫吃,杨树笑笑说,被我这大老鼠、可怜虫吃了。我不知道怎么没有被毒死,可能我是有抗药性的。有一次生产队妇女劳动从我家门口经过,我指腹为婚的丈母娘围腰子(围裙)里兜的什么粉子,我问兜的什么,她说是焦屑(炒焦了的面粉),你吃吗?我不问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干,味道呛鼻子,我知道上当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们哈哈大笑说我太馋了。我什么也没想,忍着赶忙溜到河边,吐尽嘴里的剧毒农药,用清水漱口,然后再喝进一肚子水,等着拉肚、川浠。我想到我家猫吃了老鼠药中毒后都自己蹲到水边子喝水自救,后来我果真没大碍,估计残留农药是有的,抗药性又增强了。

杨树说,那叫灌鼓洗肠。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他还学着苏联电影里的话乐观地说:“面包会有的……”他是我眼中最标准、最好看、最亲切的男人,我相信他的话。我喜欢跟着杨树后面屁颠屁颠的,杨树也喜欢跟着我父亲后面晃大膀子。我父亲外出有事,我们在一起玩没有觉得奇怪,虽然我和杨树相差十多岁。我们喜欢在一起玩,什么东西都试着弄来吃。

有年夏天,我和杨树在河里泡尸(洗澡、游泳),看到河里真有一具尸体——一条死鱼浮在水面上,已经腐烂发白,不能用手抓了,我就回家拿来淘米箩——那时候已经没有多少米要淘了,用来捞小鱼还是可以的,这次是捞一条较大的青鱼,不过已经臭不可闻,杨树说生的臭熟的香。回到我家,杨树把鱼的腐尸轻轻地倒入放有清水的锅中,我生火烧煮,慢慢地真的闻到了香味,烧好了吃到嘴里腐腐的粉粉的,杨树说别有滋味。我正吃着,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怕父亲骂,赶忙把锅盖盖起来。父亲回来第一句话就问:吃什么好东西,这么香?把点我吃瞧。杨树笑笑。父亲一尝说,好吃。但父亲说,这些东西已经腐烂得很了,不能多吃。

确实不能吃。我暗自想。记得有一次和父亲去李大桥,桥下岸边浅滩上躺着一个饿殍,可能是想到河边喝点水,倒下死了,无人问,天气热,时间长,肚子像个鼓,被吹了气似的,苍蝇蛆虫爬爬的,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疯子模样的人用手抓腐尸的肉吃,大概也是饿疯了。我捂着鼻子逃开了,想想都要呕吐。父亲找来锹把那个腐尸埋了。记得元庄大闸张那个渔寰(鱼进得去出不来的长龙似的头大尾巴小的口袋网)的,网里张到一个死人,肚子像个鼓,从急流冲到网里,拖上岸仿佛人还在动,朝地上一倒,肚子破了,流出一肚子鳗鱼,它们拱在里面吃死人的内脏。鳗鱼卖七分钱一斤,开始我不知道,买回来烧的吃,鳗鱼好吃,睡了午觉醒来打摆子了。后来知道了,好像间接地吃腐尸,瘆得慌。

那年,父亲要到低田(里下河的腹部)去割稻子。割稻是软活,不挑大担子,多少换点粮食,这次杨树也跟着去。我在家里登大宝(留守看家),父亲说至多十天半个月就回来,好在我自己能捞鱼摸虾找野菜弄到吃的。

他们不在身边,我无人问,精光肉球的,经常睡露天觉,夜晚听不到杨树夜里唱歌,睡大意没有及时回家睡,着凉了:我的头好像个笆斗,胀下来疼,鼻子不通,用嘴呼吸,喉咙像塞起来,咳嗽声像个破竹篙子,一连几天没有吃东西,烧得难过,只喝点生水……

“小炮子还睡懒觉呢?太阳晒屁股啦!”瘌毛牛来到我家门口。

“我很难过……”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睡在门口的门板搁的床上,嘴唇烧的全是泡,已经干得憔过来了,一层皮翘着。

“跟我吃瓜去,清清火。

“我走不动。”

“我抱你去。”瘌毛牛把我轻轻地朝手上一托,抱着我朝西面跑,穿过我母亲的坟——这一大片地方是瘌毛牛下瓜的地方。

“怎么不把我放下来?”他走向沟头邦子,我问。

“河坎子有熟的瓜。”瘌毛牛说。

“这里哪有啊?”我看到瓜藤渐渐少了,不放心地问。

“到了,下去吧!”我猛地被抛向空中,未能反应过来,已经栽入水中,身上没有衣服,浑身被水撞击得麻实实的疼,因为是早晨,水好冷,我很快沉入河底……因会游泳,马上手脚并用,冒出水面,求生的本能,我划到岸边,狗一样的朝上爬,我听到瘌毛牛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我只当开玩笑没有骂他,边朝家溜,边想,但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骗我乘人不注意将我扔进河里?假如我自己不会游泳,爬不上来,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人们肯定会说:小家伙饿极了偷瓜吃的,淹死了。

回家我继续睡觉,瓜没有吃成,河水呛了好几口。一觉醒来,眼睛害起来了——眼睛火辣辣的灼人,像有沙子在里面滚,此后每天醒来眼睛就被眼睛屎封了,用水漫漫胀开,终于有一天,眼睛不能睁了,即使睁开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乖乖啊!”父亲回来了,喊我?我呼啦一下爬下床来,跌跌撞撞朝堂屋里走。

父亲走上前来,仔细翻开我的眼睛皮,大吃一惊:“乖乖啊,你的眼睛已经瞎掉啦!”

我的眼睛长满了白翳。我感觉到父亲流下了眼泪,滴在我的手面上。父亲二话没说,用麻绳背着我朝车乐卫生院方向跑。经过杨树家门口,父亲对杨树说了我的情况,请他照应我家门口,其实没有什么好照应的,夜不闭户的穷人家。

我们抄小路六七里,到了车乐大桥。这地方我来过,桥头上有个大照壁,上面画着毛主席畅游长江站在轮船上挥着手的画像,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毛主席挥手前进的豪迈气概。父亲放下我,自己到码头上喝几口河水。我坐在码头坡上,听到几个小孩说着话从我身旁经过,说我是个瞎子,敲我的麻栗子(用手指骨节敲脑袋)。我知道他们欺负我,不敢动,怕滚到河里去。父亲双手捧着一捧水朝上走,发现了大喝一声,他们鸟兽般奔走了。我喝下父亲手中的水,心里清凉多了。

医院的药水味不好闻。医生说怎么不早点来看的,拖成这个样子?父亲和医生道苦情,说到我没有妈妈就哭了。医生很同情,立即打针,倒来温水让我吃药……

医生关照,回来后,给我带料。父亲没有办法,夹着个口袋,借了半斤焦面(小麦放在锅里炒熟了磨的面粉),两勺子麻油(父亲变戏法样的变出来的)。父亲给我炖了一只鸡蛋,趁热用热气熏熏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熏得眼泪汪汪的,吃了蛋要我把油也喝下去。

焦面吃完了就不好再借了。当然,我的眼睛睁开了。

没有粮食吃,我曾偷抹过集体的稻子;卖公粮的时候瘌毛牛偷稻子我帮他望风……有一次被杨树发现了,但他没有告发我们。这些丑事不光彩我就不说了。

实在没办法,我就和天、地、水要吃的。西杨庄的南大堆坎子长着一种野蒜,像小米葱,荤味儿特大,用盐腌咸,当咸,煮小鱼子,特别香,还可以起到杀菌止痒作用,每年我家是必备的野小菜子。这个季节,虽是青黄不接,能吃的野菜和野草却不少。父亲识得百草,可以治病、救命(但没有救活我母亲)。我的家前屋后方圆几里总能找到大人小孩喜欢吃的野菜野草。我家东边的乱坟中的野菜蛮多,杨树和我是经常去采了吃的。它们是那个时候的救命草,救穷人救苦难,救了我,也救了好多别人,也是救中国!下面我得再好好介绍介绍,以示牢记野菜的中国和感谢社会主义的草。此致,革命敬礼!

茅针,是茅草初生的花蕾,清香香的,嫩生生的,白晶晶的,绒抖抖的,甜津津的,是孩子们最爱吃的野味。茅草长起一茬一茬的毛针,我是及时去拔,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来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蚂蚁,一部分自己慢慢剥开来吃。杨树还会说茅针调情(我那时不懂)的话:“茅草尖子戳了脚,转来转去找郎挑。”

刺针头是野蔷薇的嫩头子。野蔷薇的刺尖锐锋利,她刚长出的嫩头撕去皮可以生吃,肉肉的有筷子壮,撕了皮吃到嘴里清甜爽口,像小小的莴笋,是青黄不接的三春天里孩子割草、放牛时饥饿、无聊、快活时的点心。

金针,开黄花,一般用来烧肉很好,但那时光哪里肉来?不得吃的时候,花朵朵当儿,人们掐下来就生吃。不过野丫头们知道掐一把金针送给男孩子,叫“送把金针,托付今生,私订终身。”

枸杞多长在荒地里、堤坎子、乱坟周围,不管土地有多瘦,它都能长得青枝绿叶,无忧无虑;枸杞头浑身长着不软不硬不小心就戳人的刺,春来嫩头嫩叶好吃,可以凉拌热炒。杨树告诉我:多吃可以清火败毒,养肝明目。

马兰头多半生在水边,田埂上,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大块地茁壮着。亦可以呛呛凉拌。无论凉拌热炒,亦是佐粥野味小菜。

这些野菜我小时候吃得多,杨树来玩也吃。他比较喜欢吃蒌蒿和马兰头。

蒌蒿头和马兰头、枸杞头的吃法差不多。

蒌蒿不仅是猪羊牛的好菜,也是人们下饭的美味,清炒蒌蒿,吃得满齿留香。或是肉丝(假如有肉丝的话)炒芦蒿或是香干炒芦蒿,清新扑鼻,异香弥久,令人回味。蒌蒿在贫瘠地方梗子暗红,叶子半青半白,看起来生得不那么活泼,缺衣少食的样子,一般是割给猪吃。但上河——高邮湖滩子上的蒌蒿长得又高又嫩,非常旺盛,西杨庄的男女劳力都要过了大运河去打蒌蒿,上午去,晚半天就打着号子,“好姐家”“歪子好”,前呼后嗒,“呦”起一条声来,春天就这样被一担担地挑回来了,青黄不接有它先救急。

蒌蒿梗子家常菜,叶子做猪菜,家家户户的炊烟里就夹着野野的清香弥漫开来。人们累了一天还是显得很兴奋。更值得回味的是,他们干活的地方是在湖滩上的芦苇荡里,蒌蒿就长在芦柴棵里,一心向上想够着露水和阳光,蹿得又高又嫩。芦柴长得头靠头叶靠叶,人藏进去是不容易找到的。汪曾祺笔下的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第二场《转移》,那些伤兵就是从阳澄湖转移到高邮湖的芦苇荡里来了,敌人怎么来搜捕就是没有办法,只能望湖兴叹。后来这部分养好伤的新四军藏在高邮汉留芦苇荡,参加著名的抗日战役“三垛河畔伏击战”取得重大的胜利。你说男男女女在里面打蒌蒿,借着这天然的屏障顺便调调情,还不是鼻涕朝嘴里淌?有的人透露,杨树和某某人跑到芦苇荡的深处去了,有人还听到从深处传出那个的吃吃声。有人神咋咋的:打蒌蒿,打蒌蒿,男人抱着女人腰,滚倒一片嫩芦柴,吓得野鸭飞多高。真是要饭花子在黄连树下跳舞——苦中作乐!这些是大人们的事,我并不知道。

但知道人吃了野菜还能补气,免生小疴小疮的。不知道真有这功效,还是长辈们阿Q精神,哄骗我们乐观地吃野菜活下去。每年这时候西杨庄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也少不了这些的,不过那时候没有油,也没有肉丝一起炒,像猪菜,一点也不好吃。

还有一种藤不知叫什么名字,它牵在树上结了好多果子,我摘回家放在锅里一炒香喷喷的,吃在嘴里有点粉有点甜,那时有毒没毒都不知道,吃下去有点怕,因为母亲的死与吃了野草的根中毒有关。过了半天看看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就把这种果子给点父亲和杨树吃,杨树说好吃。父亲说是野山药藤上长的果子,是大补啊。

我上小学了,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个时候有个好处,学校就在家门口,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有钱没钱都上到学。过了不久,江山一片红,渐渐地老师打倒了、斗跑了,没有老师,就请杨树去代课,教我们班,我很高兴。

那时我不知道讲卫生,经常不洗脸也不洗手。那晚吃过小鱼剥过小虾小蟹,因为舍不得洗手,念完课文《孔融让梨》就上床睡觉。剥虾子、螃蟹的手腥气烂味的,而我觉得好闻,睡着之前,过一会儿把手放在鼻子上闻闻,觉得香,充满鲜味的香。闻着闻着幸福地呼呼大睡,几乎被人抱走扔到河里都醒不来。睡到半夜,我的手指头的指甲棚子隐隐的有点疼、有点痒,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杨树在唱歌,我猛一睁眼,听到“吱”的一声凉冰冰的小爪子像小米粒一路在我脸上撒过,我知道是小老鼠来过了,黑暗里我摸了摸又痒又疼的手指头,吃了一惊:有几个指头的指甲被老鼠啃掉了小半边。我不怪我懒,睡觉前没洗手,而是骂了一声懒猫,死哪里去了!其实怪不得老鼠怪不得猫,它们也饿吧,猫偷偷溜出门找食了,老鼠饿得连活人也啃了……

第二天去上学,课本还有半截子了。由于用书打毽子,书从脊梁中间破下来了,被我翻啊翻的断成两截了。我翻遍家里的破破烂烂,那半截子就是找不到了。到了课堂上,杨树老师要我把课文读一遍给大家听,我拿出半截子书来。

“怎么还有一半呢?”杨树问。

“找不到了。”我说。

“那你拿什么读呢?”

“我有点会背了。”我干脆就把书扔到桌肚子里了,结结巴巴地把《孔融让梨》背下来,杨树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杨树虽是文墨之人,但教书的水平是不够的。有一次在课堂上教我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然后叫大家说说梦想,大家七嘴八舌的像炸开了锅,有个学生说:“我的梦想是粮食堆成山,吃不完。”其他同学附和说:“吃到打嘅(嘅饱气)。”有一小调皮,猛地一声叫出一句大人话:“吃得肚大膫子歪!”“哈哈哈……”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不知怎的杨树自己哭下来了,老师一哭班上的女生全部哭下来了,他们哭的时间长最后我们都哭下来了,哭起一条声,震动全校。后来就像黄鼠狼拖鸡愈拖愈稀,学生几乎走光了——只剩我和杨树在教室里齐读:嘀嗒滴嗒下雨了,种子(小草?)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下吧下吧,我要开花;下吧下吧,我要长大……校长要他回家去了,从此他又断了营生。

我很替他可惜,也是替我惋惜。

我有点恋恋不舍地找他玩玩。杨树问我,我们一年总到头,为什么肚子都吃不饱呢?我毫不思索脱口回答:“是三年自然灾害!是苏修要债!”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我还是常常吃上顿无下顿,但听了杨树的话继续上学,尽管有时候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

(我没有能力干足够的工分,有好多年粮食扣在生产队里拿不回来)后来挖老鼠洞打老鼠吃,在家里墙角的老鼠窝中发现了我那半截子书,可是已经屑屑穰穰的了。不知是老鼠闻着书上的鱼虾味,还是看上我的书做窝想识几个字显得有文化?我告诉杨树,他只笑笑,好像不感兴趣。怕刺激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他见面。

每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眼发黑。有一次我偷生产队里的牛饲料吃,怕被发现,躲在场头公房旁边的草垛里,吃过后抱着一捆草睡着了。杨树来翻草垛堆草堆,用叉子撂草,一下子连草和我戳在叉子上,说:这捆草怎么这样重啊?细一看,叉子上还戳着一个人,就像日本鬼子刺刀上戳着中国的小孩,我哇哇地叫起来,他也吓了一跳。幸好是挑在我的破棉袄和扎的麻绳上,没有戳伤我,不然就是叉下鬼了。

以后我不敢拱在草堆肚里了,只是拔掉一两捆草,坐在草窝窝里晒太阳,把破棉袄脱下来捉虱子,一只一只放在嘴里咬破。当时想,这些血都是吃的我身上的,我要把它吃回头。这是和父亲学的。父亲说虱子咬在嘴里有点鲜。我看不是,是有点咸,还有点腥。虱子捉完了就在穰草里找点冇在稻草里的稻穗子,放在嘴里嚼,嚼得满嘴白浆冒冒的。时间长了又睡着了。没有长成老母鸡的麻雀叽叽喳喳在穰草里寻找遗留的稻穗子,老鼠也出来拱拱冇在稻草上的稻粒子,它们把我吵醒了,我动了一下,老鼠吱溜一声,小爪子碎米粒一样从我脸上撒过去,麻雀哄的一声飞起,一厾麻雀屎掉在我的脸上……

我还有一种弄活食吃的家伙,是父亲在世就有的——用笼子、扑子、夹子抓野兽吃。

笼子是木板和钢丝网制造的,也叫电笼,但从来没有通过电,那时还没有电,只知道儿歌里唱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笼子放诱饵的这一头养一只兔子,是杨树送给我的——时常忘了喂草和水,后来饥渴而死。有时放一只鸡或死鸟、鱼干。之间有铁丝隔断,就像的车驾驶员位置的隔挡,歹徒不好下手。电笼中间有踏板即机关,吊着引线,饿极了的野兽进来踩到踏板,扑笃一声后门落下,站着进来恐怕就要躺着出去了。笼子放在靠父亲房间墙外与猪圈墙之间的巷口里,屁股对着北墙的一个洞,打开后门,主要是用来张黄鼠狼,运气好能张(捕捉)到金钱豹、水獭猫,那家伙张到笼子里,想逃跑,撞得钢丝笼子震天响,好像地震了。记得我们睡在床上整个房子都在抖动,屋上的吊络子灰和墙上的酥泥震得瑟瑟的。防止这大家伙子——畜生把笼子崩散了,事不宜迟,父亲和我各人套了一件破上衣,来到巷口,开笼子前门放出兔子,关好门,笼子再捆上几道麻绳,将笼子抬到河边,月光寒冷,霜气逼人,有时要砸开冻,把笼子闷进水里,金钱豹在水肚里的笼子中这头窜到那头,找出路,打得水花翻翻的,最后两只前爪搭着笼子钢丝织起的眼,慢慢趴下了……由于激动和寒冷,我们热血沸腾得直抖。对不起,那时不知道金钱豹是国家保护动物,只知道我们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张到一只金钱豹就是一场战斗,是我们的节日,一张皮值好多钱,肉腌起来好过年。现在想想我们诱骗它们上当,然后要它的命是多么的残忍。实在是穷、饿,没办法。有一年很长时间什么也没张到猎物,好不容易张到一只长有斑点的家伙,我说是小金钱豹,但有猫的惨叫声,父亲说可能是水獭猫,其实我们心里很清楚,是野猫,陪着杨树夜里唱歌的野猫之一。我们违心地把它抬到河边水里闷死,野猫那种求生的寻找出口的样子我看得都哭了,没办法啊!中午煨的“水獭猫”肉太腥气,杨树吃了两块,我们都没有吃,倒掉了。

黄鼠狼每年都能捉到几只,大多是扑子扑、夹子夹的。

打到黄鼠狼后,剥皮吃肉。剥黄鼠狼的皮是技术活,一不小心皮上剥下一个洞,皮就不值钱了,所以它的皮都是父亲剥。如果是公的,父亲会把黄烟子鸡巴剔出来做牙签送人(我在小说《外公》里写过)。

什么也张不到就张老鼠,我会剥老鼠的皮。我用一根线扣住打死的老鼠的两颗门牙,吊在菜笆园子的桩上,小刀从老鼠嘴划开慢慢从头剥皮到颈项,然后逮住头上剥开的皮往下一拽,像脱棉裤一样,皮就剥下来了。把小爪子剁掉,五脏清除干净就可以下锅烧了。我常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的两颗门牙,把一个老鼠头放在嘴里啃。尽管我们不是广东人,害怕吃老鼠,都不敢吃它。其实老鼠肉细腻味美,杨树中午来玩正好碰到我们烧老鼠吃,我会拈个老鼠头给他啃啃。

父亲去世(也是饥饿下得病而死,今天暂先不说)后,杨树不肯和我张黄鼠狼、打老鼠、剥猫什么的,我就弄得少了,只好找点别的吃吃。

青草长起来之后,我就捉蚱蜢,蚱蜢是放在火上烤了吃,烤得喷香、鲜脆,油滋滋的,好吃。

另外猪蛋也吃得不少,是和杨树学的。那时候听到周围有猪叫,能辨别出是杀猪、阉割猪还是猪饿了的声音,要是觉得是在阉割公猪,就赶了去,把公猪阉割下来的蛋——睾丸,我们称之为猪卵子(摸在手上热乎乎、暖洋洋的),捡回来洗干净处理一下,放在锅里用水煮了吃,觉得好吃得要命。

还有一种好吃的是鸟蛋,杨树常常扛着我——打软梯到屋檐边掏麻雀蛋。我爬到门前的老杨树上掏喜鹊蛋,爬高上梯很危险,大意一下就会跌下来,特别是掏喜鹊窝,不知道小喜鹊出了,老喜鹊护窝会从天空俯冲下来啄你,啄瞎你的眼睛,你要是手忙脚乱护头护尾,手一松就会从树上掉下来跌死。我跌死过,又活过来了。还有一种害怕是掏到蛇,蛇到鸟窝偷鸟蛋、小肉鸟吃,无巧不巧地相遇,它盘在鸟窝里,我手伸进鸟窝,摸到肉馍馍的东西,以为是小肉鸟,抓出窝举头一看,魂都吓掉了,一抖手在零点几秒之内扔掉。东杨庄有个小黑皮,在屋檐边掏到一条蛇,以为是刚出壳不久的小肉鸟,拿出来举头看时,一吓张大了嘴,一松手,蛇也惊慌,嗤的一下进“洞”了——蛇从小黑皮的嘴里钻进肚了,他摔下来,虽然没有跌死,但蛇在他肚里七拱八拱,把小孩拱死了。我不会把嘴张着的,基本能吃到鸟蛋,但不吃刚出壳的鸟。

我像个野鸟一样,不去找食就得挨饿。收麦子时我要去收割过的田里拾麦子;割稻子时我就去拾稻子。在颗粒归仓的年代,连麻雀子都是害虫,我们到集体的田地里捡粮食也是害虫,队长骂我们是害人虫。毛主席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们到哪里捡拾粮食都不行,都有人看,都有人赶。我们常常趁人家不注意或吃中饭时,头戴树枝青草圈的帽子,潜伏了去,在墒沟里爬行——这些都是和电影里学的,对付敌人的。这样捡拾一些,有时也顺手牵羊抹一把稻穗或麦穗子就溜,被发现,轻的自然交公,重的挨打。李大桥的一个小孩偷拾挨打致死。父亲叹息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不到人为食亡。我被打过,挨打不止一次,但没有被打死,有了粮食回家就高兴,像个小畜生一样,没有血性,挨打就挨打,没有粮食头就昏了,有了吃的最重要。

长大些,我可以独自取鱼摸虾用来充饥,在以前的文章中写过。抓到过各种小鱼:罗汉狗子,草鱼刮子,昂嗤锥子,黑鱼屌子,硬头鲹子,油踏遍子,石板皮子,季花婆子,鲶鱼娃子,鲤鱼拐子,蚂螂杆子,糊涂呆子,猫杀子,白鱼苗子,鳊鱼秧子,草鲲筒子,银鱼子,花斑马鲫子,尖嘴怕婆婆。水田里还有长鱼、泥鳅,小沟、小渠、小河、小叉、小塘、小湖里有虾子、螃蟹、螺蛳、歪子、蚬子……他们之于我,都那么亲切、可爱,都是童年的快乐,最美好的回忆,都是我的故事里的故事。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怕鱼刺卡到我,将小鱼小虾砧碎做成鱼元子给我吃,用小鱼虾们的欢蹦乱跳的生命换取我的生命。懂事后,我觉得挺对不住它们的。父亲生前说,你母亲下去替你难为难为(谢谢)它们打招呼去了,你对得起母亲就对得起鱼们了,你替鱼们活着要跳龙门,你妈望着你呢。所以没有粮食和后来的粮食不够吃时代取鱼是我最熟悉、干得最出色的事儿。

我取鱼常用的工具有扒钩子、耥网子、砍罾子、虾拖子、齿罩、鱼叉、鱼钩、虾笼、花篮……这些渔具我运用自如,都为我收获温饱和快乐。

下河边捞鱼经常用扒钩子。父亲生前用扒钩子扒鱼,杨树也来和父亲换着扒,我拎着鱼篓子拾鱼。

扒钩子是父亲做的,在半圆形的环、底边是半圆形的直径上,扎上一个专织的扒钩子用的渔网,毛竹片子抈成的等腰三角形,用铁丝很灵活地固定在一起,用一条长篙子,根部穿过等腰三角形的腰,搭在半圆的中点,用麻绳扎紧,再在等腰三角形顶角与篙子之间用小小撬棒绞起套在篙子上的一定长度的麻绳,在篙子与三角形顶点上绞阵,定点掰撬、收紧,撬棒的另一头扎紧在顶点与竹篙根部之间,扒钩子就做成了(后来就是我亲自做了)。站到河边,扒钩子那头向河中间撂去,长长的竹篙的竹梢放在肩膀上两手边掯边朝面前扒,扒到河边子快速地一拖拎起,倒在岸上,总有些糊涂呆子、昂嗤锥子、草鱼刮子,季花婆子、黑鱼屌子等等小鱼。

糊涂呆子和烂河泥、渣草一色,最会装死,乘人不注意,一气骚一气骚,扭到水边去了。在水里更是好佬,趴在水边不细看同河泥无两样,它不动神色,即使发现它,以为它死了,小鱼虾米游到它的面前,没注意,它狮子大开口般地大嘴一张一合,那些小家伙们进入它的皮口袋去了。我撕下它的肚皮,有小虾、油塌扁、罗汉狗子和其他小鱼。其实它一不糊二不呆,尖着呢,比人尖,比我更尖,常常骗过我的眼睛,然后溜之大吉,杨树说它大大的狡猾。它的大号:虎头鲨!

大青虾不同,一点城府和心计都没有,才扒上来倒上岸,像个跳高运动员,一蹦老高,暴露目标,生怕我不知道它叫大青虾。我还知道它叫大草虾。不过它一缩一缩地朝后蹦得快也逃得快,考验我捡拾的眼尖手快。

扒得最多的是油塌扁和罗汉狗子,一扁一圆,与咸菜煮煮,我当咸猫[A2]当菜,搭搭粥吃得很愉快。偶尔还扒到鲶鱼娃子,一般都腌咸风干过年三十晚上吃,风味独特。扒到鲤鱼拐子、白鱼条子几率也不小,那是很欢欣鼓舞的。实在扒不到什么鱼,螺蛳、蚬子、歪子不会少的,石板皮、毛杀子、尖嘴怕婆婆也有些,当个晚饭菜是不得话说的。

有时和杨树撑条小船用划钩在水里划,就是在特制的类似于划草的划子上绑着锋利的弯钩,划船一样在河里左一划,右一划,既划船也划鱼,能划上大鱼。歪子、虎头鲨也能顺便钩着走。另外敲砍罾子、拉虾拖子,杂鱼虾蟹也能或多或少地不负苦心人。杨树心情好时还边划桨边唱歌,但不是西凉月,而是唱划船号子:栀子花开头靠头,夫妻吵架不记仇……

那天杨树在我家草塘埂上外围的大河里扒了不少的鱼虾,还有几只螃蟹,我的鱼篓子都拎不动了。天色向晚我们满载而归,我们各分一半。我把大虾和大些的整齐点的鱼擀外来单放,留着第二天卖。小鱼小虾螃蟹螺蛳歪子杂七杂八的河鲜和切碎的大咸菜一锅煮煮,大葱大蒜叶子切碎了一撒,八里路就闻到香,连野猫都溜溜的来,家里的小猫叫得很抒情,在人前人后脚上腿肚子上畅来畅去,撮煞了。虽然没有味精(那时不知道世间还有味精这个东西),小鱼子那个鲜啊!人吃鱼,猫吃鱼卡,嚼得“刳嗤刳嗤”的,几只猫争夺一个鱼头抢得打起来了。我学着父亲在世时的口气好心劝说,“别卡(ká男女男),多呢。”说得像个真的,不知猫们有无听懂。不管听不听懂,我和父亲生前一样对猫很好,记得父亲曾经告诉我,经常洗猫狗饭碗不害眼睛。尽管我眼睛年年害我还是天天为猫洗饭碗,我相信是真的。猫饭碗里鱼卤子拌粥,猫吃得“拓拓”的。吃完了伸出鲜艳的小舌头舔舔嘴,舔舔前爪洗洗脸,伸个懒腰溜出门耍去了,可能又是夜不归宿,和杨树唱和声去了。

我最擅长的是用鱼叉捣鱼,我使用的渔具感觉最好的是我的小鱼叉。

叉头是父亲在世时在李大桥铁匠铺子上打的;叉竿是我家屋后的竹子做的。我不知是机灵还是生活所逼,用叉的准线很好,样准目标,大半百发百中,像武林高手,一箭穿心。我还会放飞叉。在位置不好,易暴露目标的情况下,不得已要站得远,这样只有放飞叉,像现在的远程导弹,时间速度(力道)距离都要符合要求。而我还不懂数学计算,只是凭感觉。我看到翠鸟蹲在斜向水面的杨柳树枝丫或站在荷叶间,像在打盹,冷不丁地像支剑俯冲下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向水面,立即飞向原处,嘴上叼着的一条小鱼,还在头动尾巴摇地无望地挣扎。我学着翠鸟不动声色、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会扑空。

我家门口河边蒿草棵里有一只苦哇子(苦恶子,水鸟)在叫:苦哇——苦哇——叫得很伤心很凄惨,像人在哭,像杨树唱西凉月一样凄惨。以前父亲听到这样的鸟声老是叹气,我几次扔砖头角子,把苦哇子赶走,它又飞回来。我想父亲、母亲就是苦哇子哭走的,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待到傍晚夜幕降临,像闰土刺猹,对准苦娃子的叫喊处,放出飞叉,手到擒来。噪声解除了,不过第二天拔了毛烧着吃的时候,腥味很大,不如鱼好吃。再遇到苦恶子,不高兴脏我的手了,还是对捣鱼感兴趣。

那天有一条红眼睛蚂螂鱼在通向南澄子河北岸的河沟里,箭一样穿过去,我的小鱼叉也样准后根据感觉超前奋力掷出去,箭一样的直奔那条飞也似的蚂螂,鱼叉一出手还没有到鱼身,我就知道这条鱼肯定就是我的菜了,就是这感觉,鱼叉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老牛不是吹的:“插”的一声,鱼叉入水,正中鱼的下怀!我收绳拎出鱼叉,红眼睛蚂螂叉在我的鱼叉上,不服气地骚动着,我得意地“嘿嘿”!正好杨树从沟头走来,说:“再狡猾的飞鱼也斗不过小飞叉啊!”他是夸奖我。用鱼叉叉过多少鱼我数不清:品种有咬籽的鲤鱼,戏水的鲫鱼,吃蒿草的草混,逃跑的黄鳝,狡猾的甲鱼,出洞的鳗鱼,伪装的黑鱼……戏水、咬籽的鱼最欢滑,蹿跳不定,难以定位,命中力不高,而我是一举搞定。春夏之际,沟河水流湍急,鱼儿赶、溜、穿、梭,我眼疾手快,点到为止,鱼儿便在我的叉尖上献身。草混这个鱼中的老混子,躲在水肚里吃蒿草,我根据蒿草摇动方向和断下来的蒿草短下去的速度,估计鱼的方位,果断下叉,稳准狠。

夏秋天我们张丫子张黄鳝,我们叫张长鱼。

小时候和父亲上高邮卖长鱼,只穿了一个细裤头子,浑身黝黑,像个渔船上的孩子。来到高邮水产公司,人家货满为患,不肯收,父亲说好说歹,从一毛八一斤降到一毛二一斤,人家念在我们可怜的分上勉强收下了,八九斤长鱼,块把钱,拿钱的时候遇到难处:要写个代办条子,公司里边的人不好代写,账上说不清楚,找过路的人说不会写,怎么办呢?父亲说要是杨树来就好了。我说我来写吧,公司的人怀疑地看我笑笑,意思是:你?父亲说会写吗?我说,会,杨树教我的。他们找来纸和笔,内容如下——代办条(转头另起一行)今代办:长鱼九斤,每斤一角二分,计人民币一元零一分钱。此据。代办人,曹成连。水产公司的人真的笑起来了,说:咦!好玩呢,泥骨禄蠹的小屁孩还会写字?父亲露了脸,走到陈小五子面店,一毛三分钱下了一碗阳春面给我吃。我要父亲吃,父亲摇摇头,说他不喜欢吃面。虾籽酱油胡椒做的汤,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多鲜啊!“好吃吗?”父亲问。我点点头,头也不抬地喝着面汤,“把口汤我喝看。”父亲说。我抬起头,碗里真只剩一丁点面汤了,推到父亲面前,父亲把一小口汤喝在嘴里,咂咂嘴,说:“鲜呢!”我后悔没有留几根面给父亲尝尝。父亲看出我的表情,说:“呆呆(爸爸)哪样好东西没有吃过,为人家做大小事吹鼓手,鱼翅海参哪样没有?就差唐僧肉了。”说的是实情。我们回头朝家走已经是晚茶了,还是沿着大运河向南,走到南关洞,运河东岸堤下有个大的水塘,有几块石头露出水面,石头上有甲鱼趴在上面晒太阳,还有一只大甲鱼背上驮着小甲鱼。塘的四周太陡,无法下到塘里去,我扔了一块石子下去,它们拖儿带女纷纷溜下水去了。父亲说“我喝点鱼汤来”。我说哪里来的鱼汤?父亲从石工的阶坡走下运河堤,蹲在运河边用手捧了几捧运河水一气喝喝,又捧了两捧水浇在脸上,再抹了把脸,甩甩手,上了运河堤。我知道父亲饿了,舍不得自己买的吃。我说哪里是鱼汤?父亲说,运河里有水,水里有鱼,喝到肚里热热就是鱼汤了。

现在想想是父亲在饥饿中故意乐观,我是多么心酸!真的感谢有鱼带给我点乐趣,天赐的粮食,救我的命。

记得父亲生病后,我大多时间还是在水里泡着,包括冬天我和杨树都是赤脚单衣在冻下摸鱼。其实冬天鱼最好摸,鱼怕冷,自动朝你手心里钻,朝你裤裆里拱,就是说哪里暖和它们就向哪里钻。杨树总是拿我开心说,裤裆夹夹紧,雀子别给鱼儿咬掉。我懂得鱼的习性,抓鱼成了我最大的使命和喜好,用乐趣喂饱肚子,可以短暂地忘记我的寂寞和忧伤,也忘记我无根留守的恐慌。

瘌毛牛会穿皮衩(橡胶皮做的上下连在一起的防水外套)下河摸鱼,杨树怕冷,也弄了一套穿起来下水摸鱼,有一天和瘌毛牛在一个河里摸,摸了一条大鲤鱼,瘌毛牛说这河是他家的,上岸后,他用打水邀鱼的棍子把杨树打得没气了,父亲拄着棍子,在屋后找来还魂草煎汤,撬开杨树的嘴灌了下去,半个时辰,杨树终于有点幽幽子气了。后来每天用粪桶(浇菜用的挑水挑粪的木桶)放在学校的男生小便池当面等学生的尿(童子尿),然后泌掉尿留下尿脚子,让杨树灌下去。一个星期后他才能下地走路……但是,杨树从此不再下河摸鱼了。

我还是摸鱼充饥,摸鱼摸虾兴趣不减。长大点有力气就拾狗粪。

父亲生前勒紧裤带对杨树说:“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杨树记着我父亲的话,不仅经常带着我,他还鼓励我上初中。

当然,初中老师也很照顾我。召开批判大会都要我帮忙誊写大批判稿,要我给同学们忆苦思甜,教育大家不要忘本。我有时讲着讲着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就讲到六十年代,母亲饥饿吃了毒草饼子中毒去世……

我确实要忆苦、要思甜:从上学开始,就没有穿过厚的棉衣棉裤,母亲生前为我做的加长的衣服不够长,早就穿坏了,皴裂的手和脚满是冻疮,肿得像馒头,是又疼又痒又不能用来吃的馒头。但不影响我捞鱼摸虾拾狗粪,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虽然那时不讲成绩,而老师还比较喜欢我。

我家里没有粮食,中午我基本就不回家吃午饭。在蚕豆结角子季节,放学的时候,同学们回家吃饭,我就乘老师同学不注意,滑到两边埂子上栽有蚕豆的水渠里摘点青蚕豆米子当饱。应该叫“偷”,因为是某个集体种的。通常蚕豆长得老高,向水道中间倾斜,形成合抱之势,可以说是遮天蔽日,外面人一点儿也看不到里边,水渠里面水不多,我脚岔在两边,不会湿脚。我在这一条绿色通道里,走走摘摘吃吃,还剥点蚕豆米子放在口袋里,晚上带回家煮了和杨树一起吃。

这样独立觅食不是一次两次。当然,蚕豆长势不好、不是遮天蔽日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树有皮人要脸。

为了能赚点工分我利用课余放学时间拾狗粪(杨树是从来不去拾狗粪的)。很不好意思说的是我还继续偷点粪,可以说是资深的惯偷,父亲在世拾粪时我锻炼起来的,这方面我的经验很丰富。中午放学后老师学生全走光了,我就来到学校厕所刮粪,有几次是同学花桂英和另一名我忘记名字的男同学为我望风,分别在男女厕所门口,他们为什么这么帮我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把作业给他们抄,有时帮助他们做作业的缘故。我很高兴,觉得有点温暖。偷粪时,瞄着那个出笼不久的、似乎热气还没有散完的新鲜的人粪刮一点放在我的粪兜里(那些已经爬上蛆的大便就不能要了,很呕心了),上面撒一点酥泥,就不难看了,再摘些葵花叶子或芋头叶子之类的大叶子盖上,没有苍蝇叮,可以保鲜到晚,挑回家交给生产队,秤斤重记工分。

记工分的是生产队会计许瘌子。其实他不瘌,不知为什么叫他瘌子,可能名字贱好存活。他很运气,和我同学花桂英的二姐姐花桂兰结了婚。

我同学和她姐妹是下放到西杨庄来的知青。确切地说她们是随父母全家下放来的。他们和杨树家是隔代表亲,下放时投亲靠友来的。刚来全家寄居在会计许瘌子新盖的草房子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花桂蓉,后来我和老三花桂英是同学,她还有个妹妹老四,叫花桂芬。全家原来居住在上海,下农村首次看到田里的小麦苗惊奇地喊道:“这么多的韭菜呀!”让人笑掉大牙。他们基本上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劳动的料。父母是搞研究的,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大女儿白面书生样子,养尊处优惯了,老三老四都还没有到“爹爹挑担千斤重,我帮爹爹挑上八百斤”的年龄。老二没有读什么书,像个男孩,剃个短发,我们叫她二头毛子,唯有她在广阔天地里冲锋陷阵。但即使她浑身是铁能打得多少铆钉?年终决分,工分不够,口粮拿不回来,全家抱头痛哭。怎么办?那时有句话说:表现看工分,扎根看结婚。老二夜里主动爬到许瘌子床上了。这一举动成了西杨庄一则爆炸性新闻,庄上很快传出“二头毛子夹夹子,好人不偷偷瘌子。”花桂兰说,管他奶奶的嚼舌头,脸上老老,肚里饱饱!

没有想到杨树和花桂蓉合在了一起,花家又减少一张嘴吃饭,这倒也是两全其美的事。但这让我大惑不解。

说来话长,原本是老二看中杨树,二人劳动一路来一路去,有说有笑,大家都认为,劳动产生的爱情,纯洁朴素,实打实,我也认为是老牛扣到老杨树上——跑不掉了。都是不得吃给闹的,关键时刻老二顾全大局就忍痛割爱了,她为姐姐和杨树牵了线,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杨树他们虽是表亲,但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血缘关系不紧了。

花家姊妹二人同年结婚,杨树和许瘌子家各出一半的钱办酒,西杨庄每家出了一份人情,中午一家请了一人吃喜酒,晚上每家请二人。中午是和萝卜饭,晚上有鱼有肉,酒是粮食白,一瓶一块五角六。喜糖不错,是从上海弄回来的,水果糖,还有大白兔奶糖。全西杨庄的人甜甜蜜蜜一回。

往后的日子,花家除了依靠许瘌子,老三花桂英初一年级没有读完也回家劳动,虽然才十五岁,但很懂事,多多少少混点工分,多换点粮食。这一家日子好过多了。

还有一件好事,杨树再婚后《西凉月》不唱了——梦里唱歌的病自动好了。

花桂蓉也下地干活了。但娇皮嫩肉的干不了重活,也干不了多少工分。有次瘌毛牛偷点粮食给她,花桂蓉把一小口袋粮食揣在怀里,朝家跑时,口袋从怀里滑下来从裤裆的方向掉下来,武大夯看到了就夯里夯气地大声嚷嚷:“花桂蓉小产掉了。”弄得花桂蓉哭哭啼啼。杨树不好说什么,瘌毛牛和武大夯在地头打得头破血流。

瘌毛牛的举动完全是巴结花桂英的缘故。

花桂英,辍学回家劳动,她重活也干不了,也就拾粪居多,平日里和瘌毛牛一路来一路去,瘌毛牛帮她拾,帮她挑,她只扛两把刮狗粪的锄子。

瘌毛牛属于生活的强者——地痞无赖,不仅头瘌,也心狠手辣。杀猪、剥牛眼睛都不眨一下,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不沾一滴血,宰杀神速。他把狗皮剥下来,狗还活着,他用刀背对准狗的鼻梁子下劲一凿(说打蛇要打七寸,打狗要打鼻梁),又拎起狗朝地上一掼,狗才蹬了蹬腿,伸直了。他对长辈不孝。妈妈眼睛饿瞎了,有一次生病,要他喊赤脚医生来看看,他从屋檐边摘下冻叮当子(屋上化下来的雪水往下滴时被冻成冰凌),说医生忙,带个温度计先量温度,看有无发烧,要瞎妈妈张开嘴衔着,多冷啊!他妈妈不敢动,忍着把一根冻叮当子全化在嘴里……南澄子河发大水,把他的祖坟冲垮了,他那被饿死的父亲朽了的薄皮棺材冲出来了,尸骨横七竖八的裸露在外,瘌毛牛走去,照着他父亲的骷髅头飞起一脚:“去你妈的祖宗八代!”踢到南澄子河边子去了。他,家穷头瘌,快三十岁还没有娶马马(老婆),但他的文盲、法盲、流氓手段有一套。一天拾完粪往回走到半路上,我那女同学说要解手(小便),就蹲到蚕豆棵里去了,完事了她的裤子还没有拎起来,瘌毛牛已经站在她身后……结果大家是知道的,滚倒了一片蚕豆。

我很喜欢花桂英。说这话时我不是个滋味,愤愤不平!因为我的朦胧意识里,对老三很有好感,她姊妹几个长得个个出众,城市洋妞的味儿不因为下放而改变多少,老三白里透红在我眼里最为好看。结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不!人粪上!肥是肥,但让人觉得恶心。

我也是瞎想,做梦而已。也不必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许多天鹅肉就是给癞蛤蟆吃的。我也不做癞蛤蟆,也没有本事做癞蛤蟆,也没有心思去做癞蛤蟆,每天还要找活路。除了“偷”“拾”,夏秋放学回家一路钓长鱼(黄鳝)。

钓长鱼是杨树的拿手好戏,我和他学的,时间不长也虎丫里长毛——老手了。我会在秧埂或水渠旁的长鱼洞边水里,用食指或中指弹水,发出长鱼吃食的声音,就像唤狗唤猫样的,引诱或叫忽悠长鱼咬我的钩。我熟透长鱼习性和居住情况。蛇洞、长鱼洞,一眼便知;有无长鱼住洞里一看便晓;长鱼大小、个性,大门、后门我了然于心。我会做长鱼钩,一般是用钢丝,从废旧的车轮钢圈上取下钢丝,一头磨尖,像针一样尖,然后放在火上烧红,弯成钩,尽量做上防止长鱼脱钩的倒刺,再放在水里淬火,扣上结实的绳子与一条金属皮线扭在一起,一把长鱼钩就成了。每天放学后,走在田埂边就能钓好几条长鱼。有时放眼一望,田中央的土坟边的阴阳景象不一般我便知道有好戏,去钓长鱼从不落空,有时候像拔河一样屁股赖着拖出膀子状的长鱼来,心里激动抖得像筛糠——这些长鱼都是住在水田坟墓中的棺材里,在骷髅的七窍里拱来拱去的。我每天像长辈们说的跌倒了也要抓把泥,我都不是空手而归。长鱼钓回家或吃、或卖,反正每天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杨树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鼓动我上高中。我也“从善如流”地喝三分钱一碗的青菜汤去了。

上高中中午正常的是一碗烟风味呛鼻的上面硬中间烂锅底煳巴饭,再加一碗几片菜叶漂浮在碗里的类似于牯牛尿颜色的菜汤。没有油,切好的青菜倒在大蒸锅里,像吃大食堂的锅那么大,炊事员拿着锹一样的大铲子,爬三级台坡(高中在镇上,第一新奇的事是上厕所、上锅台都有三级台坡),大铲子在锅里翻搅一气,然后放水,像烀猪菜样,烧滚,打开锅,一股白烟样的热气直冲屋顶,炊事员撅着嘴吹着热气,向锅的四周箍点油,顿时锅里就有生油的香味随着热气飘出来,学校食堂的味道就有了。锅里,油花子浮在上面大小不一,像麻子脸上的麻孔,油沫子帮在锅四周像月亮出来一道箍,有泡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像一个人在挤眉弄眼,仿佛在说:菜汤烧好上面箍点油——表面文章。杨树到镇上来挑氨水,到新民滩挖腐殖酸,顺便来看过我几次,我请他吃过这样的饭食,他说能把这样的饭菜吃好就不错了,类似于《菜根谭》里说的,咬动菜根,百事可做。我知道他是鼓励我好好读书。到了学期结束,学校把养的几头猪宰了,让全校的师生吃。吩咐各个女生把面盆拿出来盛菜盛汤。其实哪里全是面盆,有的脚盆、用水的盆子也拿出来了,眼不见为净,有的吃就不错了。十人一桌,一盆青菜烧肉,真正吃到嘴的也就是一两块,打死人少吓死人多的,说得好听——打牙祭。学生们赶快抢点肉卤子泡饭,三爬两噎,嘻嘻哈哈,打个饱嗝,嘴一抹,拉倒。

吃饭,我觉得我吃得最饱的饭是“忆苦饭”,那是1975年初夏。

我们在下面(农村)开门办学粮食是自己从家里带去。我回到家,哪里有米?想找杨树借点,杨树出差去了(大集体办了柳条厂,他做过一段时期的采购员,后来厂关闭,他又无事可干了)。我空手回到开门办学基地——英雄之地特平村(原来叫张家庄,很有名,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设有据点,陈特平在端据点时为掩护战友被增援的鬼子打伤被俘英勇就义,因此张庄改为特平村)。我没有粮食,贫下中农说,可以吃用小麦麸子掺点小麦面做成的黑馒头,像窝窝头,不要粮食不要钱,我帮他们誊写誊写大批判稿子。特平庄上有个地主,向同学们散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读书做官论”流毒,说了和杨树同样的话,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一字值千金,如何不用心……要我写一篇批判稿,登上开门办学油印战地快报。同学们也省一勺子米粥给我,驻地房东还拿一两个白面馒头给我,维持我一天的生计。有一天特平村通知说中午就不要做饭了,上午开忆苦思甜大会,中午统一吃忆苦思甜饭。忆苦思甜饭是用碎米、大麦头子和一点小麦面再加田里的红花草一锅煮起来的,煮好后再撒点小糠,分装在各个组的饭桶里。我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忆苦饭,反正要象征性地体现出“干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食”的境遇。吃饭的时候,大家说红花草像猪菜,还有糠糊在一起的像猪食,大队书记说这就对了。男同学们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女同学皱着眉头吃了半碗就停筷子了。我吃得正香,像个饿死鬼投胎,穷神辣刮地稠笃笃地吃了四大碗,才把肚子吃饱。记忆中是我第一次吃得最饱的,但吃得太饱了,撑得像个怀孕八个月的人,筷子掉地上都不能弯下腰来捡起。晚上肚子难受得要命,睡觉可受穷罪了,只能坐着,像个菩萨或像个二斗五拙在那里,不能躺下,肚子胀得要爆炸,就像要死了一样,放了一夜的屁没有放完,嘴里嘅着嗖孬味。

第二天下雨,同学们在屋内学习毛主席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我当着同学的面不好意思放屁,忍着再忍着,标准忍气吞声,屁在我肚子里蹿上拱下,一肚子的气,像河豚鱼撞到桥桩上——鼓起来了。鼓胀得受不了了,隔一段时间就偷偷溜到后门外的茅厕上脱裤子放屁,像连珠炮,不敢炮火连天,放了一气,提起裤子,抹抹胸口,就觉得舒坦多了。再跑到屋内,和大家一起背诵:“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这次吃伤了,像害了一场大病,个把星期都不想吃东西。想到西杨庄有人穷吼吃多了或赌吃吃死了,还有点后怕。

其实我们用不着再去开门办学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就生在农村,就是贫雇农出身,哪样苦没有吃过?

在农村最苦就是夏秋两季,天气最热时候愈要往外跑,抢天时、抢好天、抢太阳,收割、脱粒、晒谷子,若抢得慢些,谷物发芽霉烂纰漏就大了,一年的粮食无指望农民就要挨饿受冻。所以这个时间农民都是成日成夜劳动,人累得靠在那里就睡着了,我站在那里都打瞌冲,连武大夯这样的骚货都在抱怨,说累得那家伙都耷拉着,尿尿滴呀滴的,见到女人翘不起来了。

这话当然有点夸张了。不过妇女们真的很辛苦,栽秧弯腰驼背,吃饭三爬两噎,睡觉驴子打个滚。脱粒抢场时,人手不够,男女老少齐上阵,恨不得连扫帚带个帽子才好呢。花桂蓉怀孕了,在家歇着,其他人都上了大忙一线。武大夯看不得花桂蓉,说杨树把花桂蓉当菩萨供在家里啦?他(武大夯)说他老婆足月了还在劳动,双胞胎是在田里生养的(这事倒是不假,大双子叫大草宝,小双子叫小草宝),该派我们打粮食给她吃?武大夯的话好说不好听,杨树就要花桂蓉上场和妇女一起打滚龙脱粒。

这活累人又危险。

滚龙是在两头和腰上的木圆轮子上钉上一根根木条子,形成一个圆柱体,再在木条上排列钉上枣核钉,三分之一钉进去,三分之二露在外面,滚龙一头带上皮三角带子,与十二匹马力的机器相连,机器一开“突突突”它就飞转起来,成了滚龙,不分男女劳力,不断依次拿着一束麦把,顺次把麦穗担上去,让飞转的滚龙上面的铁钉子把谷粒打下来,要是一下子担上去的麦把多,滚龙一拽人就拽到滚龙上去,那就危险了。

“不好!”大家惊呼起来——花桂蓉拽到滚龙上去了。不是麦把,而是长长的头发扯到滚龙上去,人也拽上去了。杨树跳起来用手去拽机器上的三角带子,没有拽的下来,右手的四个手指和左手的两个手指轧断了,机器匠冲上去连忙停机,但花桂蓉整个人已经百孔千疮,真是百孔千疮啊!衣服全扯光,目不忍睹、悲惨世界,肚肠子都被滚龙钉拉出来了……见此惨状,杨树跺脚仰头朝天大喊一声“啊——”就倒下去了,正巧倒在花桂蓉身旁的滚龙上,滚龙上雪亮的铁钉扎在杨树的后脑勺上,满地是血——杨树夫妻二人的血。我无端地想起曹操隶书写的“衮雪”,不知啥意,脱粒打粮食的现场是“滚血”……花桂兰号哭着脱了一件衣服将姐姐花桂蓉盖起来,男劳力下来生产队公房的两扇大门,大家七手八脚地分别将他们夫妻抬回家……赤脚医生来过,宣布花桂蓉死亡;杨树还有气但不省人事,灌点红糖茶还没有效果。这件事故震动四方,大队书记特许,花桂蓉可以就地土葬。

大家顾不上杨树,忙着花桂蓉的后事:赤脚医生为花桂蓉缝绞身上的窟窿,年纪大的妇女为花桂蓉穿衣洗脸,木匠来放了一棵老槐树,的的笃笃钉棺材……花桂蓉在哭泣一条声中入土为安。

第三天(人死规定在家至少停留毛三天)大早送走花桂蓉之后,把杨树抬到乡卫生院,由于去迟了,靠皮叮着的手指已经坏死,无法接活。医生将杨树的头、手包包扎扎,观察治疗几天还是不省人事。医生宣布:“没救了,顶多是个植物人了。”我们不懂植物人什么意思,真的成为一棵树了吗?医生说:“水一拔(停药)人就走。你们回家为他准备后事吧。”回家后,也为杨树放了一棵大杨树,钉了棺材,为他穿好衣服后,放入棺材,等他断气。

我们为他守夜——他三天三夜没有断气。大家都累得睡着了,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以为是在做梦,我惊醒后揉了揉眼睛,不是梦,赶紧叫醒大家,大家一咕噜坐起来,竖起耳朵一听,歌声来自棺材里,唱的是《西凉月》……

杨树醒了,没有死掉,但旧病又犯了,白天还好,晚上只要睡着就开始唱《西凉月》,一会儿是情歌《西凉月》,一会儿是他填词的《西凉月》,有时候他唱的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反正很凄然,很悲切,很苍凉……

时间是把大锉,再尖锐、再锋利、再不平的事物,都会慢慢被它锉平。

杨树夜半歌声大家习以为常,加上经常外出,《西凉月》的记忆也渐渐略有略无地稀落下来,后来大家渐渐把杨树的不幸淡忘了。

后来我工作了——在本村做教师。条件改善,我和杨树不需要在一起弄吃的,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见了面也是匆匆忙忙说几句话,我不敢看他那断了指头的手。而他在我面前、在所有西杨庄人面前很要脸,总是很阳光的样子,在他五官端正英俊而沧桑的脸上老是看到一颗欢喜心,身上衣服尽管有补丁,却永远一尘不染,裤管笔直叠痕挺括如刀,走在田埂边能把麦头子割下来,一点不减他的潇洒飘逸、风流倜傥。人间四月天,他每每拎着长方体的柳条篓子(他在大队柳条厂跑外勤留下来的)——他外出只拎柳条篓子,像个诗人徐志摩。

“我篓子一拎,外出访亲。”他见了我笑眯眯地说。

访亲就是外出去找对象,约会,到女(男)方家做客,或在对方家周围悄悄打听打听,访访家底和人品。

开始我以为就是去访亲,他在那次事故后一直没有老婆,手残废了失去大部分劳动能力,有必要再找个老婆。后来听说他并不是出去访亲,而是出去要饭。他以为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要饭不丢面子,其实也会有熟人看到,只不过没有点破。我似乎只有无奈的同情、摇头和叹息。

再后来我调去镇上做教师,又到城市里工作,离西杨庄、南澄子河越来越远……

我离开家乡三十多年,离开庄稼和泥土的时间更长。到千禧之初,我从高邮搬到扬州石塔桥南居住。吃饱没事干,研究起高邮民歌来,那些远去的歌声:《高邮西北乡》、《小小刘姐姐》、《拔根芦柴花》、《西凉月》……时常在我心中响起。

在一个深秋,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一天中午我正在做饭,忽听到外面似曾相识的歌声,苍凉辽远从天外飘来的样子,由远及近,穿刺我的灵魂,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两手在围腰上揩了揩走到门外,看到一个瘦高个皮包骨头般的干瘪老人左手拄着高于他的竹杖,仰着头,唱着《西凉月》踽踽前行。我发梦一样地看着他——叫花子?要饭的!就掏出十元钱给他,他仰面朝天,仿佛没有听到也没看到,两眼陷在两个凹塘里,像个瞎子,四大皆空的样子理也不理,在石塔桥南的水泥路上,俨然饱经风霜又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野鹤临风向天歌者,又如同枯树叶由南向北继续朝前飘着——血阳残照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像个幽灵,拖着他长长的歌声,“一见啊姐姐苦凄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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