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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凝固的结构

2015-03-11芦苇泉

青春 2015年2期
关键词:村庄

芦苇泉

村庄里的一群人猛地消失了,好长时间过去,他们又一窝蜂地回到村庄,出现在大街小巷里。他们叽叽喳喳,那么自然,好像这期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用不多久,在某一个早晨,他们就又消失了,可昨天傍晚还看见过他们。这么小的一个村庄,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此的打击,村庄的路——某一段路感觉到了痛,有几堵墙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过几天它们要先后倒下。在大街上走,经常会听到一些破碎的声音,那是接近于陶器被打碎时发出的那种怪异的声音,宛若受伤女子的呻吟。明眼的人都知道了,村庄里近日的一些变化,确实让人有些担惊害怕:路过郑家油坊,再也闻不到那种钻鼻子的香了;天刚黑,东头的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抱在一起啃(这样的事,从前也没少发生,但谁敢这么明目张胆过),真不像话;石碾上落了那么多鸡屎;梁家也把老屋拆了,听说人家从青岛提回了一麻袋的票子;卢铁匠不打铁了,那些镰刀和锄头要生锈了,那么好的手艺失传,怪可惜的;刘三家的织布机让城里人花二百元钱收走了……这些消息,在村庄里引起了一阵阵恐慌。

一只小鸟竟也感到村庄太过于热闹了。它想舍弃自己的热闹,去外面躲避几天。它飞过村庄的上空。它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村庄就像一块大补丁,补在这到处都是庄稼和树木的山清水秀中。小鸟还不知道走出村庄的选择,是对是错,这需要时间来证明。但此时,小鸟感到了轻松,感到了远方对它的吸引。接着,又有好多鸟学着它的样子,飞离村庄。村庄,有那么一会儿,感到了晕眩,当它清醒过来,它告诉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一段时间以来,村庄很想保留住一些什么,但当有了这种意识,睁开眼,伸出手,但却毫无办法,该散的还是散了,该走的还是走了。这样的事,几乎天天发生。昨天,梁家打好了地基,要盖三层小洋楼了。楼下设计了车库。谁去阻止?没有人敢吭一声。下午又来了通知,村前要修铁路,村后的高速公路已经通车。感冒的村庄,夹在中间,不停地咳嗽。

侯家胡同的青石板可以证明,东菜园里的那口老井也可以证明,这个村庄的悠久来历。多少人从这些青石板上踏过,从未把一块厚实的石头磨穿。至今还没有人去翻开过那些石板,不知道石板的下面藏着什么。这是这个村子最早的一条巷子,几千年了,已至最早的侯姓,随着侯大有的死去,侯姓人完全彻底地走出了这个村子。侯家胡同依然叫着侯家胡同。别细想还行,一旦想多了,就让你感慨不已。这条巷子里,还有一些老屋,老屋上肯定还垒着一些几千年前的石头,石头是用不毁的,就像天空,就像代代传诵的一些人名,就像那些改不了的习惯。

最早的村庄,就是一个人或一家人的落脚点,首先要有树木,野菜,泉水或者河水,然后就是屋子,巷子,碾,井,路,牛,猪的先后出现。我们很难明白,村庄里竟然会有那么大的一些闲着的空间,树林子占领它们,井和石碾占领它们,水塘和水沟占领它们,牛栏猪圈占领它们,闲人和玩杂耍的占领它们,甚至还有一堆或两堆的坟也来占领它们。不知道有没有风水这种事,但村庄里的每一家都讲究过风水。屋盖多高、多大,在哪个方位留门、开窗、栽树、挖井、起厕,都是按书上写的,按风水先生说的去办的。有些人起初不信,后来吃了亏,就信了;有些人是从不信这风水的,但受了他人的影响,又觉得不必去计较这一点,因此,虽不信但还是按照“规定”去办了。这种对风水的利用,让村庄显得丰富多样,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情况,这一家和那一家因为风水的不同,房屋和院子的布局、格式就不同,这些不同中往往会流露出一种艺术味。有时村庄变得就像古堡一样,在村庄里迷路和转向是经常的。

村庄里差不多要有那么几条南北和东西向的略宽的路,叫大街,对着这些大街会有一些小巷子。这所有的路,包括大街和小巷,几乎都是弯曲的,很难找到一条宽广平直的。村庄适合这样,本来就小,太直了,太宽了,会感觉更小。

石碾往往安在村中心,等村子大起来,就要想法在村后或村前,东头或西头再安上几爿。石碾太多或太少,都不大好。多了,村庄反而显得孤单;少了,又太热闹,几十个人围着一爿石碾,而很少去想石碾的事,很危险,早晚要多生出一些好的和不好的事情。至于时间的浪费,那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村庄里的人都不缺时间。

水井的方位就有点麻烦,得找甜水、浅水,有时整个村庄里找不到水,这个方位几乎就是天定的。一个比较完美的村庄,一般会有三眼到五眼水井。

另外,牛、猪、狗、鸡、猫是村庄里的另一个群体,它们分散住在每一家里,主要任务是增加这个村庄的热闹,弄出的动静越大越好,让整洁的村庄略显杂乱无章,让爱干净的人常常看见一些脏东西。

人的成分,是讲究复杂的,越复杂了越好。这些人中,要有几个坏一点的,也要有几个好一点的,中间的人最舒服,容易让人忘记,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一个村子最好有一位或两位木匠;有一位或两位铁匠;有一位或两位医生,有一位用着了好找一些,有两位价格便宜一些,活做得好一些、快一些。还要有一家做豆腐的,有一家打烧饼的,有一家压挂面的,有一家卖猪肉的,有一家卖百货的,有一个会修理各类机械的,有一个神婆,有一个会算命的,有一个理发的,有一个会写毛笔字的,有一个阉猪捶牛的,有几个会用乐器的,有一个会讲故事的,有一个骗子,有一个吹牛家,有一个喜欢说笑话的,有一个会说媒的,有一个会挑拨事的,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一个经常骂自己父亲的二流子,有一个会绣花的,有一个小偷,有十个偷情者,有二至三个私生子,有两个遗腹子,有九个石匠,有一个哑巴、两个瘸子、四个聋子、一个独眼、一个六指,有九十个身上长记的,有三个光棍、三个寡妇、两个杀人犯、七个冤死鬼、四个乱伦的、一个卖鱼的、一个补鞋的,有一个在北京的、一个在纽约的,有九个当兵的、一个烈士、一个叛徒、一个俘虏、一个逃兵,有二十一个在县城和镇上混的。几乎每个时代,在村庄里我们都能找到以上这些人。他们都按照严格的生活规则,各就各位,一丝不苟地过着各自的日子,走完短暂的一生,并适时找到自己的接班者。没有这些人,村庄会死气沉沉,无法延续、生存下去。少一个这样的人,村庄会感觉到一点冷清;少两三个这样的人,少十个这样的人,村庄就会放慢生活的步子,甚至会多几个生病的人,多几个死人。这些人,排着队,一代一代,这群走了,那群来了。有了他们,村庄算扎住了根,大风就刮不走了。

村庄少不了几条蛇。蛇比较冷静,一般不会露面。那些偶尔出入人们眼前的蛇,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遭到胆大者的一阵喊打,胆小者则往往装作没看见。人是怕蛇的,有的人让你看到他的惊惧,有的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蛇是这里最早的主人,没有村庄的时候,它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了。据说,蛇能给人带来平安。有人认为,每一家都有一条暗藏的蛇,并把蛇的存在看成是一件极为吉利的事,有“蛇护宅”之说。

黄鼠狼在乡村和蛇一样,具有神秘色彩,它往往和流传下来的许多神话能密切联系在一起。许多人看见,不是听说,黄鼠狼顶着牛粪饼子学着人的样子走路,有时它还附在谁的身上,让那人按照它的意志说话。我只见过黄鼠狼夜里到鸡窝里咬鸡,吓得鸡们没命地叫。

还有老鼠。那是一种脏污的、胆小的、贪婪的、卑琐的小动物。人们憎恨它,蔑视它,也许是因为它爱偷吃粮食的缘故,也许不是。或许它生来就是和人相对照,和人作对,让人去唾弃的。除了人,猫曾经是它的天敌,二者后来关系有些暧昧,就像猫和狗的关系,早已看不出从前的火药味,猫和狗仔一起吃狗奶的事也时有发生。

蚊子令人讨厌。人们想了很多的办法对付它,但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村庄里,没有一点减少和灭绝的痕迹。蚊子是小,但却是勇敢的,直接扑到人的身上去喝血的动物越来越少了。也许有的蚊子一生都不曾尝过人血,但它却能很容易地找到其他的生存方式。

狼和狐狸都是大动物,在村庄里是找不到藏身之处的,所以平时只好隐身树林、山洞,到了晚上才出来觅食。狼吃过人,人也吃过狼。狐狸是以狡猾出名的,它能变成美少女,去勾引那些习惯在深夜读书的男子,好多书里都这样写着,不知是真是假?我知道男人对狐狸并没有坏印象,当然狐狸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它依旧是见了人就拼命跑。不跑会怎样呢?

在村庄里还要有9700多种其他的大大小小的虫子。秋天,它们是演奏乡村小夜曲的乐队,每一只虫子,都是一件小小的乐器。打鼓的青蛙,喜欢住在村外的池塘里。月亮是总指挥,村边的河流是它长长的指挥棒,不用了,就藏到井里。

必须要有几棵老树,上百年,上千年的。它能代表一个村庄的深度。没有几棵大树的村庄,显得太幼稚,太贫穷,品质似乎都值得怀疑,一个村庄成为村庄的理由也就很难找到。还要有果树,石榴树、苹果树、桃树、梨树、杏树等等,差不多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让天上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星星挂到了伸手可摘的一个高度上。有时,它们还充当一些摘不完的梦。果子把所有的滋味送给村庄,让村庄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加有过头,更加有色彩。

有许多的草,包括烟草,让村庄有了另一种感觉。许多草里,都含有一点点毒,这是治病的药草。它们生长在离村庄略远的山里,或田野、河滩,开着忧郁的花朵,盼着脚步声走近,盼着有人把它领回家。

村庄的器具:掀、镢头、犁、镰刀、锯、斧子、锤头,还有石碾、石磨、筐头子、马车、独轮车、陶盆、瓶子、缸、锅、风箱、烟袋、顶针,都扮演着一些重要的角色。所有这些工具都是人手的延伸,腿的加快,身体其他部位能力的增长。人使用它们,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了人的痕迹、温度,发出亮光,有些光亮近乎于目光。

庄稼就不用多说了。它们都喜欢默默无闻,站在村庄的周围,像神一样护佑着村庄、养育着村庄。小麦是女性的,玉米是女性的,棉花是女性的,地瓜是女性的。花生像一些孩子。西瓜是对幻想的一种额外奖励。辣椒暗示着另一种人生。没有方位感的土豆,教人怎样向命运抗争。几乎所有庄稼地通向村庄的路,都是庄稼和人一起走出来的。成熟了的庄稼,先是和人住在一间屋里,后来就成了人的一部分。

你想村庄里如果没有了火,会是什么样子?火和热,和光,都是上帝派下来的。火这种宝物,是无法用宗教来解释的,科学解释得也不透彻。就像我们的肉体和智慧,是谁给予我们的?显然不仅仅是我们的父母,这事没有这么简单。火离我们总是不近不远。似乎是我们的一部分欲望,又似乎是一种别的什么——但却找不到一种贴切的比喻,这就对了。

村庄里的人是重视死亡的。但那些正常的死,不叫死,而叫“老了”,或叫“走了”。老年人的送老衣服,都是多少年前就做好了的,每年都要择日子拿出来晒晒。棺材也是做好了的,一般放在闲屋里,有的就直接放到床的一边。“走了”,他们是不会走多么远的,再远也走不出村庄的土地。早年,他们就像盖房子一样为墓地看风水。墓地一般以姓氏划分区域,一片一片的。诗人说,那是另一个村庄。但我看,应该是村庄的另一部分,是村庄的白天或夜晚,是这边或那边。人们用“想”和“神话”把二者连起来。目睹过乡村葬礼的人都有一种感觉,当棺材落入长方形的土坑,尽管墓穴里的油灯正亮着,但随着一掀掀土的扬起,那死去的人已经转身走了,去过一种和我们人间差不多的甚至更好的生活去了。没有人相信他们永远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堆土里。事实上呢,那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种错觉,或是专门用来安慰自己的一种美好愿望。他们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每到节日来临,村庄还是有人会想起他们,去墓地给他们送去“金钱”和好吃好喝的。

夜晚我们听到了一条河流经过村庄时流淌的声音。我们翻了翻身子。在这样的村庄里生活,谁不感到完美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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