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的诗

姜桦的诗

寂静

准时，推开那扇紧闭的窗子

放进半轮月亮、一大堆星星

放进一滴水的呓语、满河的蛙鸣

放进露珠，雨点在树枝上升起

再带着一个人的梦境跑开

大地万物，皆有心律

放进向日葵、槐花和麦地的香

渠水刚刚漫过一片薄薄的稻田

云端，一只叫天子唱起麦收的歌

聚拢起艰辛的河流、忧郁的大地

后半夜的晚风吹动，唯有记忆

保存着渐渐远去的童年的村庄

枫杨树梢，月光像偈语

有镰刀一样的锋快、凉薄

更像一根麻绳，粗壮、结实

仅仅为了放进夜晚巨大的寂静

我将窗子全部打开，再将你的

身心和歌谣，远远送出窗外

六月之夜，春风紧锣密鼓

一个人怀揣秘密的种子

慨然接受被时间突然改变的命运

寻找

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那一个人

看不清脸，却有好看的眼睛和鼻子

没有嘴巴，却能在黑夜里唱起牧歌

歌声，一直回荡在屋后那座小花园

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那一个人

没有身体腿脚，只安静地站在南方

向右偏一点，她在我的东南方

向左偏一点，她在我的南方偏西

现在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月光一下子倾泻下来

脚下的小山坡，春天长满了茶园

秋天，正好放我火红跳动的心脏

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那一个人

那个头发上悬挂密密细雨的人

站着，我一直看着她青山青的身段

睡着，我一遍遍叫她绿水长的小名

山中的琥珀

初冬日暮，那云彩或将飘舞成

黄昏最后一片金黄灼烫的叶子

在紫洇的湖水里濯洗完翅膀

朵朵晚霞，落向远方寂静的山冈

是一粒盐，投入那深色的湖水

坚硬的身躯在火焰中噼啪燃烧

那沿着浩渺水面飞起来的星星

结晶的水滴，并不易融化

老城墙，一截倒下来的纪念碑

风紧贴着大地吹过。不是一匹狼

也是撕破黎明曙色的嚎叫的鼓角

抠进石头的手指和脚印是它的碑文

一棵树、一株水草、一片干枯的青苔

一滴血泪、一朵滚在石头上的指甲花

一缕秋风自有一套说服生活的能力

一粒盐诉说的不仅仅是岁月的沧桑

湖水深处，那被天空逐步收紧的夕阳

现在，我在星光下读出你的短信息

“天已暗下来，星光领着白鹅归家

能留住这黑夜的，只有我的泪水！”

破碎的雨

细密的雨滴突然被一根短促的树枝

弹了回来。打开被春风吹歪的窗户

你直接指出每个人内心躲藏着的

那一颗隐秘的红痣

枝条颤动。临河的小阁楼前

我看见一个光头女人走来走去

在她站过、坐过、爱过

悲伤过哭泣过的地方

一株鹊梅开着各种颜色的花

一团暗香在埋一座露天的大房子

当一群鸟的声音从枝头上撤出

每个人的体内都卧着一匹快马

隔着一道木雕花的老式落地窗

光头女人将仙人球一朵朵端回去

那丛树枝正被这细雨一点点收紧

现在，天已完全暗下来了

脚下的河水亦被夜色放慢

拉起窗帘再将镂花的窗子推开

那雨中绿得荒废的石板路

对面的拱桥，站着今夜发光的神

细雨

雨水打着脸颊和斑驳的树皮

早晨起来，几只鸟在电线杆上

不厌其烦地跳过来又跳过去

它们要取回昨晚遗落的鸣叫

电线杆下的一丛树枝是零乱的

连着它脚下绵羊一般的流水

去山上看月亮，走到中途

一群人就带着秘密的雨水回来了

一直到现在，昨晚，还是一个梦境

追逐一个季节，雨后脚跟着前脚

它必须也只能这样，奔跑，跳跃

越过一个个浅浅而肮脏的小水塘

细雨落下来，落在一根根树枝上

记忆，一把巨大神奇的筛子

不小心就漏下些不该丢弃的东西

除了爱情和诗歌，别指望以一场细雨

完整地保留下这个熏风摇荡的春天

“并非每个人都会被赋予真实的生活！”

比如海涅、茨威格、米沃什

还有布莱希特和索尔仁尼琴

不是那些完成于夜晚和流亡的文字

谁会保留下他们凄楚真实的晚年

接受

我已接受你给我的这份寂寞

散发着独特气味的梅雨季

脱离凌空舒展的整齐花枝

那丛凌霄花不发出半点声音

几滴露珠停在并排伸出的脚尖

像两个干净的人诉说着恋爱

一道光紧贴着地面，慢慢飞

小小的萤火虫驮着诡谲的星星

因为潮湿，所有的叶子都已变形

怀念，正追随一个个日子远去

此去经年，或许再不会回头

我只要记得那爱情的流水落花

有你的日子，天天快乐如小兽

离开你，连雨滴也落得那么慢

再长的屋檐也留不住那一滴水

那花朵，注定要被这六月否定

掏空

将眼睛和牙齿敲碎，泪水和血水抽空

剔除骨头，骨头里的铁、钙、白花花的盐

卸下手腕和耳朵上那些金属环和发声片

仅仅为了你，我不在自己的身体里

保留一点发光的事物

那被紧抓住的蓬勃的野草、紧连大地的树根

白天的太阳和云彩、夜晚的月亮和星星

今晚，撤出生命里最后的灯盏，我只是

为了能在你的身体里

储满最长最潮湿的黑夜

黑暗中，我胸前的一排秘密的齿印

和吻痕。那绽开又凋零的花朵

倾斜的天空和大地

今夜，除了一场大雪

世界寂静，空无一物

追随

追随凋落的玉兰花瓣，撤走整个春天

夜晚，将茫然和孤寂铺满这诗歌

十月的盐蒿草铺成一大片灰烬

火焰和伤口都将是身体的一部分

用昨天和前天，拼接成你的名字

用笑容和泪水，拼接成你的眼神

用火车站汽车站拼接成故事的开头结尾

爱，是否就是苜蓿园里迟迟不醒的睡眠

古村落，逐步模糊的青石板的小路

半山腰，那渐渐消失的潮湿的泉鸣

我的舌尖将一首诗歌转成小说

多年以后，那星星还会沿着山坡升起吗

海边小路，夺目的闪电扶着一座碑

我，正是那个在睡梦中突然惊坐起的人

所有

所有注定消失的你都无须挽回

小路蜿蜒终止于盛开的苜蓿花

黄昏古老的城郭，一朵白玉兰

吐出它濒临死亡的最后的香气

一条河，再现头顶的月亮和星星

被夜色埋没，我的眼神是茫然的

被细雨拉扯，你的衣袖同样无辜

爱情，盟誓，谁能敌过时间之镜

桃红的火，寂灭;梨花的雪，融化

这世界没有任何事能够绝对完美

许多的沟壑，请留待光阴去填平

春风海棠，夜晚的心跳如此之快

时间，空间，横亘于你内心的犹疑

我固执坚持的诗歌，已深藏暗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