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山之豹
2015-03-10乌热尔图
乌热尔图(鄂温克族)
诗人吉狄马加,新近发表了他的诗作《我,雪豹……》,这是一首400行的长诗,诗作的副题是:献给乔治·夏勒。喜欢阅读这位彝族诗人作品的读者都会知道,雪豹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第一次成为了主角,那是一个被重点关注被仰视的自然状态下的精灵,作者将这首富有象征色彩的长诗献给了最杰出的研究雪豹的专家。在这篇以雪豹为题的诗作中,其实包含了三个形象的身影,一是拟人化了的雪豹;再就是敏于行动的动物学家;而那若隐若现的则是思绪万千的作者本人。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情感凝重的诗作视角独特,思想深邃,称得上是一篇不同凡响的佳作。
大多数人都知晓,那栖居在高山雪线之上的雪豹,是神秘而珍稀的物种,是活跃在世界最高海拔上的生命体的标志。雪豹喜欢潜行在人迹罕至的山脊,喜欢独自静卧在高山岩崖之上,它身披灰白色带斑点的细毛,闪动着黄绿色的大眼,静卧时如一团白雪,跳跃时似一道闪电,它机敏而迅猛,孤独而沉静,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猫科动物,它是高原雪山上顽强生命力的象征。但近百年来,雪豹摆脱不掉厄运的侵扰,不断地受到人类的捕杀,其种群数量急剧减少,一时间成了濒危物种,被列入了国际濒危野生动物红皮书。
早在1990年,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博士曾发出痛心的呐喊:“只见雪豹皮,不见雪豹”。这位以研究和保护野生动物为己任的学者,是当今世界上最杰出的动物学专家之一,他早年以中非的大猩猩为研究对象,并以厚重的研究成果向世人揭示出了大猩猩神秘的生活,帮助人们改变了对大猩猩的偏见,也正是他的研究活动将这与人类亲缘的物种从灭绝的边缘挽救了回来。早在上个世纪后期,这位夏勒博士的足迹就踏遍了世界各地的荒山野岭,是他研究发现了罕见的动物——老挝的武广牛,是他重新发现了一度认为已经灭绝的物种——越南疣猪,之后他又找到了一群被认为已经灭绝的物种——西藏马鹿。数十年来,夏勒博士研究保护的对象还包括了中国四川卧龙的熊猫,藏北地区的羚羊、盘羊、岩羊、野牦牛、白唇鹿、野骆驼、野驴等有蹄类动物。不应该忘记的是,夏勒博士在对藏羚羊研究过程中,经过数年的跟踪调查,将藏羚羊数量的急剧减少与欧美地区的羊绒贸易相挂钩,揭示出了两者间存在的贪婪血腥的隐秘关系,有力地推动了对藏羚羊的保护工作。简而言之,这位美国的动物学家是一位富于行动的伟大实践者,他所代表的是一种亲善自然,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积极力量,在他身上体现了人类胸怀的博大与宽容,体现了人类清醒的自我反省力。在这一诗作中,他的名字的出现,确实令人瞩目,引人敬仰。
艺术史家约翰·伯格,在他的《为何凝视动物?》一文中有段精彩论述,揭示了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他指出,自古以来,“动物是人类生活环境中的第一要素”,“在人的世界里,动物与人是共处于中心地位的”。伯格对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截至19世纪初动物被边缘化之前的关系,有着极其深刻的理解,他告诉读者,在人类所创造的系列符号中,“最早的符号却是动物”。他还强调:“起初动物在人类的想象中所担任的是‘使者的角色,代表着神的承诺。”而如今,将难得一见的雪豹放在读者面前,这是诗人吉狄马加的功劳,赋予这只雪豹与人类相似的情感及思想,则属于诗人的艺术创造。关键的是,这只命运多舛的雪豹到底给读者带来了什么,它怎样化解了读者的好奇心,同时又怎样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拨动了我们的心弦。具体说来,将一只高山之巅的雪豹彻头彻尾地美化,美化成超然的通灵生物,这并非诗人在突发奇想。这位来自大凉山诺苏彝族的后人,继承了那一古老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他们氏族的图腾是山鹰,他们崇拜高山,深爱土地,敬畏河流,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我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森林和群山都充满着亲人般的敬意。在我们古老的观念意识中,人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确实,诗人已将这些古老而清新的观念、信仰、情愫,融入了他的诗篇,在《敬畏生命:献给藏羚羊》诗文中,为了那些屡遭人类涂炭的生灵,诗人以虔诚之心向藏羚羊道歉,那“向你们道歉”的内心呼喊,在诗篇中波涛般有节奏地重复,一声比一声强烈。而诗人新近描述的这只雪豹,已非比寻常,它既有雪豹的灵性,又有人的情感,这只雪豹已清醒地意识到:“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我守卫在这里——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这只雪豹大胆地宣称:“我的声音是群山/战胜时间的沉默”;这只雪豹具有坚定的生命意志:“我永远活在/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我不会选择死亡/即便雪山已经死亡”。就是这只雪豹,无怨无恨,审视着杀戮,也思考着死亡,在低声述说:“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当读者反复地阅读这一诗作,便会倏然发现,这是诗人为雪豹草拟的一份“遗书”。在这份字句凝重的“遗书”中,雪豹“用自己的脚趾/在这白雪皑皑的素笺上/为未来的子孙,留下自己最后的遗言”。雪豹孤卧在石岩上,目光却穿过了千沟万壑,它也在为人类的命运担忧:“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令人感叹的是,雪豹有哭泣的理由,雪豹确实在失声痛哭,但那并非仅仅为了自己……
就这样,诗人吉狄马加为一只雪豹披上了神话的外衣,同时又赋予其现实的灵魂。会思想的雪豹成了生命意志的象征,那象征的色彩十分鲜亮,既包含了友善、平和、共处,也包含了克制与反省,而那象征之帆的所指对象,指向了不同的动物种群,指向了自以为是的人类,也指向了人类中的弱势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