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在大雪中的生命
2015-03-10杨犁民
杨犁民(苗族)
青木转一样的世界
我总觉得青木转山是我这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的世界。
尽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它只不过是一个拇指大的小山头而已。
它幽深、旷远、无边无际。有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已经走到青木转的腹心地带了。它的树子明显地粗壮,地上堆积的落叶明显变厚,看不见的东西躲在看不见的某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对我发起攻击。我猜想它也许是老虎,也许是狗熊,也许是豹子,也许是山妖,或者干脆就是我不知道的某种鬼怪。我只得怯生生地原路返回,生怕一不小心便迷了路。我不时抬头,还是看不到外面的一丝迹象。要是站在青木转山外,我就能够看到很远的一个世界。我的视野开阔极了,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莽莽的远山,它们波涛汹涌,绵延不绝。我甚至一眼就可以看到贵州。我不知道贵州是什么地方,反正那是很远的地方,已经出省了。
青木转最多的是杉树、卯松和枫香。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随便一条枝干都比我的腰还粗。而青木转最大的一棵树竟是舅舅家的。那是一棵杉树。我和海昌们一起抱过它,四五个人硬是没有合抱过来。它的部分主根裸露地上,仿佛传说中龙的脊骨,更多根系则深入到了地下看不见的地方。据说它是舅舅和舅娘的寿木,就是给舅舅舅娘“百年”后造房子用的。舅舅舅娘也因此突然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们是凭什么拥有这棵青木转最好的树的。
我把杉丫刺一根一根地捡起来。这是我每天放学后的功课。杉丫刺金黄,像两面都长有牙齿的梳子。我每次都没有海昌、福霞他们捡得多。每次都是他们发出了准备返回的号令后,我才赶紧去找棕树叶子将杉丫刺捆起来,匆匆忙忙夹在队伍中间回家。要是慢了我就会落在队伍后面了。为此,我不得不每次都试图离他们远一些,以便捡到更多杉丫刺。可是一旦远到看不见他们的人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就心头发虚。我也曾到竹林头捡过柴。竹林头比青木转要小多了,它的边界一眼就可以看穿。这让我彻底放下了包袱,可以毫无顾虑地放心捡柴了。可是竹林头的杉丫刺并不像青木转那么多,并且许多挂在竹梢上,我用力摇,用石头扔,用树枝戳也无济于事。有一回我竟然在青木转发现了一棵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大杉树。它巨大的树冠下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杉丫刺,其中还有几根粗大的树枝,看样子已经掉下来好几年了。我是怀着窃喜把这些杉树枝和杉丫刺捡完的。
这是我捡的柴第一次超过海昌、福霞他们。我学习成绩不差,小学从来没有拿过第二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考第一的,学习也不是特别用功,仿佛那根本就不是我干的事,稀里糊涂地便考第一了。村里的人也没有谁关心谁的成绩。学习成绩再好对我也没有意义。我只喜欢捡柴,捡比海昌、福霞他们更多的柴。我只是带着成就感去捡柴而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寒冷,不知道柴草对于冬天的意义。背负的岁月像杉丫刺一样轻得不值一提。
捡杉丫刺只是捡柴的初级阶段。杉丫刺拿回家也只能被大人们当引火柴。它在火铺上和灶膛间一晃而过,一个下午的劳动顷刻便化成了灰烬。我第一次被允许拿弯刀上山高兴惨了。然而带刀就不能去青木转了。青木转是郑家寨的坟山,是埋藏海昌、福霞他们老祖公的地方。我们只能去涣香坡,去雷家堡,去偏岩子,砍丫丫柴。
马桑、枸皮、红籽、白刺、岩焦、黄金子、红椿、涣香子、羊舌子。我在涣香坡、雷家堡和偏岩子砍柴多年,还是没有把所有丫丫柴的名字一一记住。对于我来说,砍到足够的丫丫柴才是硬道理,它们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枸皮的皮一年四季都可以刮下来用作捆柴的绳子,还可以用来抽地波螺(陀螺)。春天的红椿则可以制作口哨。天色渐晚,边背着一捆丫丫柴边吹着口哨回家,不觉间胆子大了许多。
有多远走多远
忙完了地里的事,大人们终于把精力抽到山上来。这是冬天到来之前大人们必须全力做好的事情,就像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必须做好耕种一样。大人们肯定不捡杉丫刺。即使要找些引火柴也是用大“扎背”(一种竹子编制成的大背篓)捋松毛毛和青杠叶。我看见舅娘拿一把竹耙往地上那么扒拉几下子,地上的松毛毛和青杠叶就像扫把扫过一样干净。然后往大“扎背”里一放,便相当于我们捡几天杉丫刺的成绩。舅娘砍的丫丫柴也比我们砍的要高得多,大得多,不仅捆儿大,每棵丫丫柴的个子也大。我们不知道舅娘都到哪里砍的,周围的山坡被我们走遍了,也没有发现过这么大的丫丫柴,她应该比我们走得更远才对。
村庄一天天变得厚实起来。先是牛栏和厂厂的周围站岗似地堆满了一捆捆的丫丫柴。它们沿着牛栏和厂厂四周一字排开,使它看上去像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牛栏和厂厂周围站满后,就该瓦房周围了。多数人家瓦房周围已不再用丫丫柴,而改用棒棒柴站岗了。棒棒柴既可以用来作柴烧,也可以用来当成供四季豆、豇豆和菜豌豆攀援的“栈栈”。高坪村的冬天,每家瓦房前的棒棒柴比赛似的与日俱增,它们军队一样,随时准备出征,威武,整齐,不可抵挡。那时候老四和宝二有一把十分锋利的斧头,他们总是把它别在腰间,有意无意地露出一段斧柄。像炫耀,又像掩饰。所以老四和宝二家的棒棒柴比谁家都多,比谁家都大。瓦房周围堆不了了,便像现在搭脚手架一样,将它们整齐地码在院坝里,像永远也不会封顶的金字塔似的,一天天长高。那是财富和劳力的象征。高坪村的人背地里都说,黄家堡的柴都是老四和宝二砍完的。
除了丫丫柴和棒棒柴,炭沫子和树疙蔸也是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好的。烧炭沫子是妇女们的专利。我和舅娘去烧炭沫子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看。不一会儿工夫,她把周围几十平方米地盘上的草呀、灌木呀、刺呀全都斩尽杀绝了。大山中间留下一片白地,仿佛谁的头上被剪去一块,变成了癞子脑壳似的。舅娘把砍下来的东西一火点燃,待其燃尽后将火炭石铲进预先挖好的土坑中,然后找些苔藓盖在上面将其捂熄,一“扎背”炭沫子便烧好了。举目四望,涣香坡、雷家堡和偏岩子到处都是烟火和头包白帕的妇女。我跟在舅娘后面,我感觉她的“扎背”里热烘烘的,要是发现有烟雾,便赶紧叫她停下来,找根木棍把烟雾捅熄。可往往是炭沫子还未烧好,舅娘的冬天就提前来了。她一天到晚开始喀喀喀地咳嗽。她的胸腔里好像装有一个巨大的风箱。这风箱一拉,整整一个冬天都不会停息。我在隔壁的“偏所儿”(土家吊脚楼堂屋后面的小屋)里经常半夜都被她吵醒了,不由地担心她会咳断了气。
高坪村人都喜欢把树疙蔸像垒艺术品一样垒在瓦房的周围。有的还要放到屋楼上风干。不到大年夜是舍不得烧的。我嘎嘎(即外公),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上山挖树疙蔸,而且是很大很老的那种。他一年四季都在挖树疙蔸,也不管烧得完烧不完,仿佛他的整个人生的冬天已经来临,冬天就住在他的隔壁房间似的。一天夜里他起来解手。他以为楼屋门像往常一样是关着的。黑暗中,他一只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按,没想到那天楼屋门却像一双黑咕隆咚的眼睛一样大大地开着,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第二天发现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树疙蔸,身体早已僵硬了。
围困在大雪中的生命
这个冬天,南方遭遇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和冰冻天气。我已经离开高坪村好多年了,离开我的童年好多年了,居住在高坪村好多人从没有到过的小城里。大雪封断了所有的道路,令几条供电线路全部中断,自来水管爆裂停水,运液化气的槽车堵在路上,与我相隔几千公里。电停了,气断了,早在几年前,小城就已禁止使用煤和干炭。我蜷缩在家里。我找不到给自己取暖的方式。我已经不再捡杉丫刺,砍棒棒柴,烧炭沫子了,更不用挖树疙蔸了。青木转其实就是一捆巨大的柴,我用尽全力也只能捡走它的一根杉丫刺。一事无成却令高坪村人羡慕无比的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这种寒冷并不是停电、断气带来的。一种不可避免的苍凉已经来到了我的生命中。而高坪村比我所在的小城海拔还要高出好几倍,冰天雪地是肯定的,断电就更不用说了,电灯平时就像朵荒瓜(南瓜)花,难得用上几回。
以前,舅娘家的格子窗每年都是我糊的。有时候是作业本,有时候是厚书纸,最好的时候用的是下红苕种后剩下的薄膜。我老是糊不好,大风每年都吹破好多个洞,有时候连我压薄膜的竹条都吹飞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给她家糊木格子窗了。她的几个儿女也早已远走高飞,另筑巢穴。我想起了杉丫刺,棒棒柴,炭沫子,还有树疙蔸。想起了舅娘和她风箱一样的身体(我母亲说她像抱鸡婆)。想起了她那早已被制成棺木的青木转最大的大杉树。想起了再也不曾见面的海昌、福霞他们和他们背负的命运——与我何其遥远,又何其相似。
前些年,听说舅娘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她总是臆想这个儿子被吊车撞死了,那个女儿被机器轧断手臂了。她舍不得吃,将腊肉、鸡蛋甚至买盐巴的钱攒下来,隔三差五便往邻村一阴阳先生家里跑,为儿女祈福。去的次数多了,村里人便怀疑了,背后指指戳戳,说她是阴阳先生的野妇人。儿女们气愤了,苦口婆心地劝,她一声不吭,事后仍我行我素。儿女们更气愤了,她还是一声不吭,并乐此不疲。
房间里摆放着糖、酒、衣物、火炮。这是我和贞早出晚归,忙里偷闲,为她和舅舅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都是可以带给人温暖的东西,此刻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喜庆和热烈的气氛,冰凉,沉寂。再有几天就是舅娘70岁的生日了。此前,儿女们问她希望得到什么礼物。可她说,她什么礼物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到场就可以了。她一定是把每一个儿女都当成可以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一捆柴了。她一生都在弄柴,却还是抵挡不住寒冷。也许,对于已经70岁,屋子周围的柴草越来越少的舅娘来说,这些柴每在身边堆积一次,就可以帮她逼退一些寒冷。我们原本希望在她70岁的时候,能够和她的儿女们一道,给她祝寿,像一捆捆柴一样围在她的周围,如今,路断了,她翘首以待的柴草可能一捆也不能如期赶到她面前。
一场与生俱来的大雪,将她和我们围困在了彼此的岁月里。
可是我们帮不了她。她是被自己的岁月围困的。70年的岁月啊。它平凡、飘散、零碎、卑微,落叶一样密密匝匝地层层堆积,最后腐烂。而此时我也被围困在自己的岁月里。只是她的围困就将解除,而我的围困却正汹涌澎湃地漫上来。就像她曾经经历的一样,一刻也不会停息。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