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祖康：大上海都市计划的倡导者

潘　真

赵祖康：大上海都市计划的倡导者

潘真

子夜，赵国通先生突然发来长长的短信：“……这次我倒是真觉得他其实是懂政治、敢担当的，不容易！更敬佩他！唉，我在大学挨批时还怪他曾是国民党，要和他划清界限！……现在真是后悔莫及！对不起，可敬仰的老爸！真想去他的墓地哭，跪地乞求他原谅！”

读短信，我心头一震。这么晚了，74岁的老人还沉浸在对父亲赵祖康的回忆中！

2014年5月，尘封65年的“大上海都市计划”，由同济大学出版社推出同名精装本。赵国通应邀出席首发式。前一天晚上，为了预备首发式上的简短发言，他再次翻检最近才发现的赵祖康1949年日记，心潮起伏，竟至靠安眠药才勉强睡了几小时。

“大上海都市计划”，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上海市政府为指导战后城市建设组织编制的，是上海结束百年租界历史后首次编制的完整的城市总体规划，也是“二战”后中国大城市编制的第一部现代城市总体规划。

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纸上宏图”，是听友人转述：20年前，在一个研讨会上，当时主持上海市决策咨询工作的学者王战说，建国初期上海的城市建设发展得那么快，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人们建设新中国热情高涨，也有“大上海都市计划”的后发效应。后来，又听老一辈的城建专家说，“大上海都市计划”虽然没有完全付诸实施，但它将现代城市规划所承载的思想、理念和科学原则引入中国，对上海日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的核心思想和理念传承至今，对当下的城市规划仍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我约赵国通见面，想看一眼赵祖康日记的复印件（日记原件已捐赠上海市委统战部），那些让他读了敬佩又后悔的文字。

赵祖康，是与詹天佑、茅以升并称为“中国交通工程三杰”的人物啊！对其人其事，我们的研究无疑是远远不够的。这位康奈尔大学出身的留学生，曾在纽约工务局实习一年，学成回国到铁道部公路处任股长，负责制定全国公路规划，包括县道、省道标准（类似于秦始皇的“车同轨”），推行汽车牌照等等，并做了大量培养人才的工作。抗战爆发前后，他组织抢修了西汉、西兰、汉渝、滇缅等多条战时公路，抢通乐山至西昌公路后累倒吐血。1946年因在滇缅公路修筑中的贡献，他被美国授予“抗日战争自由勋章”……这些辉煌，后人只能从他的诗中稍稍领略：“久愿风尘殉祖国，宁甘药饵送余生”，“开边须筑路，救国仗书生”。雕塑家刘开渠的力作《开路先锋》，正是赠与赵祖康工程师们的永久怀念。

利用“桐油贷款”，赵祖康奉命去美国采购筑路器材和汽车。福特公司的人开口就问，要多少回扣？他一惊，这是国家的钱、抗战的钱啊！毅然回答：“谁能给我车多，我就买谁家的！”最后，买了两家公司的车。临回国时对方告知，送他一辆汽车、一辆卡车，是单独运到香港的。回到重庆后，他如实禀报，把两辆车上交公家。

赵国通带来一本小册子《中国公路泰斗旧上海最后一任市长赵祖康》。其中有这样的记载：

1945年9月28日，奉命到上海履行工务局局长新职的赵祖康，乘飞机从重庆抵达江湾机场。

当迎接他的汽车开入上海市区，赵祖康看着窗外阔别八年的市容面貌，心情非常悲凉：今昔对比，恰似两个世界，从前是喧闹繁华，现在则是满目疮痍，一片萧条。眼前这副烂摊子不知该从何收拾起。

赵祖康“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在对市政设施小修小补之时，他的目光投向了长远——要尽快用科学的力量，根本改变上海的市政面貌。早在抗战之前就提出的制定上海市城市发展全面规划的设想，进入了议事日程。1946年6月，“大上海都市计划”第一稿总图草案就出炉了。8月，上海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正式成立，市长吴国桢任主任，赵祖康任执行秘书。经反复推敲修改，到1948年底，眼看第三稿即将完成。

此时，解放大军正在南下，国民党当局大势已去，“大上海都市计划”何去何从？

赵国通说，1949年元旦，《中央日报》还登载特约赵祖康撰写的《对于上海工务建设之新年愿望》，“家父还在他的‘工程救国’上海梦里面行走着”。可是，他翻到1月5日的日记：“参议会第八次大会闭会，通过本年度预算。预算审查报告本列有对都市计划会撤消之建议，嗣经删去甚矣。曲高和寡短视者之不可以语远也。”（日记原文没有标点，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下同。）谁短视、要撤销都市计划会？曲高和寡的“技术官员”（赵国通对其父的定位）如何顶住压力、力挽狂澜？2月6日的日记透露了他寻求支持的细节：

“晚访张菊生（即参议员张元济——笔者注），谈局势并请指示出处。张说，只要在岗位上尽力并为下一代计划（指我的都市计划），是没有什么的。”这“没有什么的”，是在安慰承受着政治风险压力的赵祖康吧？

经历撤销都市计划会风波后，赵祖康深知必须抓紧“大上海都市计划”的收官，以防再有不测。所以，此后的日记，隔三岔五就出现推进完稿的记载。如1月7日，即参议会闭幕后两天，他就与德国专家鲍立克教授（执教于圣约翰大学，受聘领衔“大上海都市计划”）等谈三稿事宜。1月21日，2月4日、2月23日，都开了计划讨论会。到3月24日，白天还在开会赶做总图三稿，当夜“与唐臣师（唐臣即茅以升——笔者注）乘夜车赴京”（去南京，是为一件大事——中国工程师学会推举茅以升、赵祖康等五位工程界元老，向李宗仁代总统、何应钦院长递呈请愿书，呼吁内战时注意保护工厂、矿山、公用设施、居民生活区等等。同时还托邵力子呈信给毛泽东）。待3月28日忙完，即“回沪催办都市计划工作”。可见“大上海都市计划”是他一直放不下心的。

正因为赵祖康的紧催紧办，全体同仁的呕心沥血，终于赶在解放大军包围上海的时刻，基本完成了“大上海都市计划”三稿。

新上海，会接纳这份凝聚了上海工程建筑界精英心血的厚礼么？与陈毅交流之前，赵祖康不免忐忑。

5月28日下午2点，代市长赵祖康把政权移交给新市长陈毅。3点，举行旧市府职工大会。陈毅让300余名市府旧员安心固守岗位，将来量才适用，局面很快稳定下来。赵祖康原计划办好移交后，隐去大学教书。陈毅摇摇头，鼓励他发挥专长，为市政建设出力。当天的日记里，有一句至关重要：“陈表示好感，要我继续工务局长，‘我们一定很能合作的’。”30日，则记下了当天单独与陈毅畅谈20多分钟，面呈“大上海都市计划”三稿。

陈毅对知识分子人才的尊重，感动了赵祖康。他就此打消顾虑，投身于新上海建设。1964年，听升任副总理的陈毅作政治报告，赵祖康又忆起1949年5月28日、30日的倾心交谈，遂以诗寄情：“最是沁人肺腑处，海涵‘合作’到今天。”

至于说“大上海都市计划”的核心思想和理念传承至今，依据是当年参与“大上海都市计划”的专家中，鲍立克、钟耀华、李德华等后来都到同济大学当了教授，办起了中国第一个城市规划专业。从此，人才辈出，文脉传承。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殷之俊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