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修铁路

雷颐

1868年的时候，外国已经有了电报，李鸿章向朝廷申请说，要建电报。朝廷坚决反对，说这是夷狄的东西，跟当年说林则徐一样，夷狄可以用，我们不能用。李鸿章提了好多次，每一次都被反驳回去了。朝廷列了一个理由，是什么呢？中国人讲祖宗崇拜，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宗都埋在地下，而朝廷以为电报线是埋在地下的，埋在地下会有电流通过，电流通过就会惊动祖坟，使祖宗不安，使祖宗不安就是不忠不孝。所以朝廷拒绝用电报。

李鸿章后来当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到1879年，他没有经过朝廷同意，自己悄悄在天津的北洋总督衙门和天津炮台架了一些电线，通过发电报可以指挥多个炮台，同时这边说话那边能听得见，这对打仗来说作用太大了。他觉得很好，便让其他官员来试，那些官员一试觉得确实好，最后朝廷也觉得好，所以1880年同意架设电报线了。从李鸿章1868年开始不断地提要求，到1880年朝廷才同意。架个电报线又不是搞政治体制改革，并且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每个正常的政府都知道，不断有农民起义，不断有别人侵略我，我跟别人打仗，我要指挥、传达命令、了解前方的信息。我觉得这些不需要一个高端的政府都能看出好处来，但清政府居然要经过12年的思考，最后才决定使用电报。

更大的困难出在提议修铁路的时候。李鸿章1872年第一次正式跟恭亲王提出来，说要修铁路，他觉得修了铁路对运兵很有好处。恭亲王也觉得应该修，但是阻力太大了，不敢提出来。后来李鸿章提了，一提也是一片反对之声，谴责他，说他是汉奸，说修铁路逢山要炸山、逢河要架桥，这会惊动地神、山神、河神，这些神灵是保佑大清朝江山社稷的，把这些神灵都得罪了怎么办？李鸿章每次的奏折都说修铁路会带来利益，哪儿修铁路，哪儿就发达。这也让卫道士们抓住了把柄，他们说这正好证明了铁路修到哪里，哪里的人心就变坏，因为圣贤书上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铁路经过的地方，纯朴的民风会变坏。还有人说，修了铁路之后，陌生男女在闷罐子里待几天几夜，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李鸿章此时已有建设电报的经验了。他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建了北洋水师，北洋水师的船舰需要煤，朝廷同意他挖煤。李鸿章后来也没打报告，修了一段9.8公里长的铁路。他觉得，用这段铁路来拉煤，先让大家适应一下，感受到它的好处。但李鸿章知道，欲速则不达，他在上报朝廷的时候得用一些中国人最熟悉的词来报告这个新事物，他在奏折中说修了新马路，因为确实没有规定这种东西必须叫作铁路，朝廷也就没有在意。

李鸿章很聪明，他知道不能一步到位，所以他没有用蒸汽机车拉煤，而是用几匹骡拉一个车厢，车厢里有煤，在铁轨上拉9.8公里，完了再卸下来。他想有个适应过程，但是负责修唐山煤矿和小铁路的英国工程师一看，觉得太荒诞了，你修了铁轨，却用骡拉着车皮。他觉得这是因为中国政府没有钱，买不起蒸汽机车。正好唐山煤矿有个锅炉，当时没有用，他没有给李鸿章报告，就把它改装成了一个蒸汽机车，弄到铁轨上了。铁轨上拉了长长的车皮，还装满了煤，这是1880年的事。但蒸汽机车会响，把大多数人吓得魂飞魄散，觉得这是妖魔鬼怪，马上就报告给了朝廷。

这下朝廷知道了，原来你李鸿章是修了一个铁路用来运煤，就让李鸿章把铁路拆了。李鸿章也很狡猾，他做事总是打马虎眼，他知道政府最忌讳的就是蒸汽机车，就把蒸汽机车撤掉，又恢复到用骡拉车皮。到1883年中法战争比较紧张的时候，李鸿章说，北洋水师需要煤，还得用蒸汽机车拉。朝廷同意了，又把蒸汽机车调到了铁轨上。

电影《让子弹飞》用的就是这个情节，电影里的情节不是编出来的，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当时的洋务运动进行得多么艰难。

鸦片战争以来，列强都是从海上使用军舰侵入中国，曾、左、李和张之洞等沿海的督抚都用自己地方的钱从英国、法国或者德国买来现代化的军舰，组建水师。而且，左宗棠、李鸿章都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有现代化的舰队，还需要一个海军司令部来统一指挥，这几个水师不能你用美国的标准，他用法国的标准。所以左宗棠首先打报告说，朝廷应该成立海军衙门，所谓海军衙门就相当于现在的海军司令部。李鸿章也提出来，几支舰队建成后应该统一管理。但朝廷拒绝了，为什么拒绝？统治者认为，我用夷狄的军舰都已经是等而下之，不得不这么做，很丢人，你还要让我在我们传统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中再学夷狄，建立一个我们传统中没有的政府机构，坚决不同意。

这件事情也反映出清王朝的短视。这不是政治体制改革，要裁撤某个机构，会侵犯官员的利益，而是新成立一个机构，给别人当官的机会。所以在1884年马尾海战中，整个福建水师的覆灭就暴露出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机构，南洋水师、广东水师和北洋水师没法增援的问题来。左宗棠、李鸿章抓住这个机会跟朝廷上奏折，说一定要建海军衙门，朝廷到这时才知道建海军衙门的重要性，才同意了。这也说明了清王朝的变革总是非常被动的。像左宗棠、李鸿章这些忠于朝廷的大臣，他们拿自己地方的钱建立舰队，说应该由中央来指挥，中央居然拒绝，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非要一个舰队被打沉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知道要建立一个海军衙门。

慈禧当然用了她最信任的醇亲王奕譞来当海军大臣。他一上任，李鸿章就对他说，我的北洋水师很强大，请你到天津来视察北洋水师。奕譞来视察北洋水师，他没想到现代化的军舰这么厉害，大炮打得很准，海浪那么大，他觉得站在军舰上非常威风。李鸿章就借这个机会说，为什么军舰能在海上跑这么快？就因为它要靠锅炉的动力来推进。但是我们这一次检阅用的煤是靠骡车拉来的，得多少骡车拉多少个月，我们这一次就用完了。要打起仗来，还能用骡拉煤吗？跟不上的话，这些军舰在港口就只能等着挨打。

奕譞曾经也是反对修铁路的，这时候他才明白修铁路运煤的重要性。李鸿章就跟他建议说，你应该用海军衙门的名义给朝廷打报告，中国应该大规模修铁路。奕譞说，我现在提了，反对的力量会很大，现在不是时候，但是我支持你，你先把到唐山的铁路抓紧时间修好。有他的支持，李鸿章也不用打报告，就这么大张旗鼓修起来了，把铁路修到了天津北洋水师的码头。1888年醇亲王奕譞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用海军衙门的名义给朝廷打了报告，说军队有了军舰，有了码头，需要修铁路运军舰到码头。慈禧让各位大臣讨论应不应该修铁路。因为奕譞权力很大，这时候反对的和赞成的意见就一半对一半了。

关键时刻地方大臣张之洞出来表态了，他觉得应该修铁路。在诸多大臣的赞成下，慈禧在1889年下令全国修铁路。从李鸿章1872年提出来到慈禧1889年同意，中间经过了17年。修铁路又不是什么损害官员利益的事，是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事，都要经过17年，你说他们还能做出什么政治体制的改革？清王朝始终坚持自己天朝上国的面子，实际上最后是害了自己。

（曾 悦摘自《炎黄世界》2014年第12期，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