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2015-12-02
从小我和妹妹就很怕爸爸,不怕妈妈。
怕爸爸,自然是因为他严厉。温柔祥和、爱护有加的时候当然也有的,譬如上学前给我们买新的文具盒和书包,冬天的时候买新衣服。一年四季的傍晚和晚上,随时拿了渔网出去打鱼回来给我们吃。又譬如我们还小的时候,把我们抱在床上教我们学唱歌。但爸爸随时会发火,每到傍晚,估计动画片的片头歌已经唱起来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开始忧愁不安,想着去有电视的人家偷偷看一集。千方百计趁大人们不注意跑出去,却总是在动画刚演到一半的高潮里,忽然发现爸爸已站在身后。我们赶紧在他的金刚怒目下灰不溜秋地跑回去。倘若情节严重,回去要讨骂,要罚站,乃至讨打,被细细的竹丝子抽小腿。因为这个缘故,从小我们就几乎没有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连那时最喜欢的《葫芦兄弟》和《西游记》都没有看完全过。而最使我们头疼的,是爸爸喜欢喝酒,喝酒喜欢喝多,喝多了又喜欢教训人。常常是在冬天的晚上,我们都已经躺在被窝里了,爸爸从外面踉跄回来,带着远处冰凉的星和风,开始对我们进行漫长的教导。这光景太慢太难熬,我们只敢小声应承,盼着他快去洗脚睡觉,等到天亮酒醒,就又是一个不那么令人害怕的爸爸了。
而妈妈有什么好怕呢?在我关于儿时的记忆里,简直没有过妈妈打我们这样的事,假如有,那大概也只是屈指可数的用竹丝子打,或是刚拿起家里的小扫把作势要打,我们就吓得跑得不见踪影,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蹭回来,而她已忘了要打人这件事情。她也爱喝酒,只是很少喝,每年只有到了年边,家里田事已毕,才在亲戚妯娌的饭桌上喝一二两。她的酒量并不小,但偶尔喝一点,就很愉悦,笑嘻嘻的,比平常还要柔和几分。因此我们简直都喜欢妈妈喝酒的日子。
平常她总是在做事,因为做事快刷、利索,眼里又容不得一点邋遢。每天一家人的衣食自不必说,那时我印象深刻的,是妈妈隔三差五便要洗床单、洗被单。那时我们的被单分内外两件,包裹着被絮订起来,外面多是绣着双凤或牡丹图案的绸被,里面怕小儿恶卧蹬踏,是一面厚厚的红白条纹被单。洗床单被单的早上,她早早把我们从被窝里赶出来——有时赶不出,就让我们盖拆出的被絮,拆下的被单用大澡盆泡着,一寸一寸揉净了,拎到水塘边奋力涤荡。直到槌去最后一丝肥皂粉水的白色,再在塘水里清上最后一遍。床单沉重,吸饱塘水,妈妈要和人作对手,把长长的被单搭在臂上扭去清水。扭干的被单盘在水桶里,扭曲如长蛇。这一天煮早饭我们就要比平常加多一点的水,等米开锅时把“营汤”(白色的米汤)撇出,洗净的白色里被,要在这营汤里浆一遍,才拿去竹篙上摊晒。然后把家里吃饭的大桌子(我们称为“大台子”)从堂屋里背出来,把棉絮抱出去晒。到半下午时,阳光逐渐微薄,妈妈就在大台子上把被单和棉絮铺好,用长针长线把被子重新订起来。有时候她舍不得新的棉白线,拆被子时就很小心不把棉线扯断,这样就可以再用一遍。夜里我们睡这一床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被里很白,微微有一点硬,带着太阳晒过的热香,让人非常高兴。夏天洗蚊帐,蚊帐洗出来晒在竹篙上,塘水滴沥,很快变得轻盈,飘逸如纱巾。晚上我们在这个四方的小房子里翻跟斗玩,身下垫着竹簟,每天晚上,她要用热毛巾把簟子擦一遍。秋天换上棉絮,在冬天来临之前,给床上铺上今年新晒的稻草。稻草把子在门口已晒了许多天,晒干了水分,变成一种犹带光鲜的土黄。稻草铺好,再铺上垫被,铺好床单。换了新稻草的晚上,睡觉十分暖和,翻动时有沙沙的声响。
张 杰-《茫之境》之一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13
洗衣做饭之外,家里养猪、养鸡、养鸭。鸡鸭都是散养,并不要怎么费神,用心喂养的是猪。猪是老母猪,春天的时候,从田里砍了成担的红花草,有时是我们去田畈里挑回的一篮子黄花菜(稻槎菜),切碎了掺在混着一点米粒和油星的潲水里喂猪。秋冬是田里拔回来的萝卜,连同萝卜缨子一起洗净切碎,拌上一点米煮成稀粥,每次喂猪时,就舀一两瓢到潲水里搅匀。妈妈拎着一大桶猪食往猪笼屋里去,我们就跟在她身后,用葫芦瓢舀一瓢糠,等她把猪食倒进食槽里,就把糠均匀地撒到猪食上去。看那只可怜的老母猪急匆匆地先去咂摸未及沉落的饭粒和上面的一层糠。只有生小猪的时候,才给老母猪吃点好的。白天老母猪带着小猪躺在猪笼屋里,两排乳房被小猪咂得红肿发亮。渐渐小猪大一点,就要喂粥,煮得很稠的粥,均匀倒在半爿毛竹做成的长食器里,也撒上一层糠。小猪吃得很急,一边吃一边挤,把别的小猪挤到一边去。再长大一点,就分送给亲戚,或卖给附近要养猪的人家。年年我们只留下一头最喜欢的,这只小猪就成了家里这一年养的公猪。
因为她把几乎所有的事都揽来自己做了,剩下给我们的,只有那寥寥几件。她烧饭,我们洗碗。把碗拎到水塘边,一边洗一边将大碗移到小鱼身下,猛地端起,一玩玩半天。她洗衣裳,回来我们晾,草草地把衣裳披到竹篙上,被骂过许多次,才有耐心把每一件衣裳都展开扯平。平常早上,我们每天都要扫一遍地。用一把旧扫把,把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扫一遍。有时候门背后或是地上的老鼠洞这样的地方,我们就合乎常理地略过去了,回头也必要被她讲。冬天她给我们做鞋子,我们春天时在竹林里看见竹笋落下的竹衣就很惦记,捡回来给她纳鞋底。三月三她做蒿子粑粑给我们吃,我们就去田里掐棉花蒿子(鼠麴草)和艾蒿。五月节包粽子,八月节还包粽子,包粽子的那一天,我们要站在她身边,看她把糯米和饭豆淘净,一起用干净抹布把粽叶一片一片洗净。假如是八月节,有时候用的是五月里晒干的粽叶,还要先把粽叶煮一遍。她包粽子时,我们在旁边满怀欣喜地看着,把淹在清水脸盆里翘出来的粽叶按进水里去,把长得最好看的大粽叶挑出来让她先包。初夏嫩姜上市时腌生姜,我们从塘边捡了碎碗片来刮生姜,刮好的生姜给她腌。冬天做甜酒,我们便跑去二姑奶奶家去讨酒麯,看她把酒麯碾碎,一层糯米饭一层酒麯地拌好,再用穿旧的棉袄包着送到大柜里去睡觉。她做这些很在行,几乎从无失手的时候,因此我们可以自负地相信我们的蒿子粑粑是村子里小孩子手上最好吃的,粽子是包得最紧最好看的,腌生姜也是最好吃的。连我们的鞋子,也无疑是小孩子脚上最端正、最合脚的。
秋天妈妈要和爸爸一起上山砍柴,去哪里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很远的泾县山里罢了。年年深秋的早上,太阳很黄,看见里河村的人肩着扁担和挑绳从我后门走过,我们就知道又到了砍柴的时候了。去砍柴的头天下午,爸爸在门口磨芒镰刀,打绳子,把三束稻草紧紧地打连起来,变成一根捆柴绳。这样的绳子可以捆一捆柴,他们每人要四根。我们则坐在屋檐下,帮他们搓细长的稻草绳子,用以把捆柴再捆上扁担的。搓几下,搓到一截稻草没有了,再续上新的。每续稻草的时候,我们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口水,把稻草绳子搓得结实而光润。砍柴的清早他们很早便出门,总在我们还没有起来的时候。到半下午,里河村的人已经挑着柴禾担子从后门经过,而爸妈还没有回来,我们就跑到大路上去等,要等好久,才能看见爸爸远远地挑着柴从新坝埂的拐弯拐过来,再过一会儿,可以看见挑着一样多柴禾的妈妈。等爸爸走到跟前,我们不即走。过一会妈妈也走到了,她被青枝子压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很白,因为流了很多汗的缘故。我们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走,大枝的松枝和灌木梢头微微颤动,一点一点拖在地上,把地面上扫出两道微微的土痕来。等到了场基上,把稻草绳子一解,这几捆柴就任由它们在场基上晒几天太阳,直到青绿的松枝被晒得褐黄。那以后他们还要再上山砍几趟,直到砍回来的柴禾可以堆一个大柴堆,足够家里从冬烧到春。而当妈妈砍完柴回来煮饭的黄昏,我们醉心于在柴捆上寻找饭米果子的影子,这是一种紫黑的小圆果子,吃起来有一点面的酸甜,是那时我们很期盼的零食。能在几捆柴上找到一枝被爸妈砍下来的饭米果子,就是我们这一天最满意的收获了。
张 杰-《澈之境》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13
冬天的早上,或是下午,妈妈给我们煮年糕,煮烫饭,煮米面。假如是下大霜或下雪的清早,天气太冷,我们舍不得起来,她就溺爱我们,给我们炒了蛋炒饭,或是煮了白菜年糕,热扑扑地端到跟前,许我们穿了上身衣服,坐在床上吃。她的手因为做事,冻得很红,却并不肿,是冰凉的、很好看的。她若忙得过来,或是记得,有时也会帮我们先钳一些烧过饭的柴禾枝,堆在家里唯一一个破铁锅做成的火坛里,上面再盖一层草木灰,帮我们把冻得铁硬的衣裳烘热了再给我们穿。见到热衣服,我们多了一丝活气,这时候再起来就不是很难的事了。而对妈妈的这种照顾,我们有什么可报答呢?回想起来,我们唯一可称的报答,便是在春天上山掐蕨禾的时候,顺带掐一抱映山红花,回来养一瓶在父母房间的红案桌上罢了。或是初夏金银花开,梅雨时从人家门口偷了栀子,回来也用清水养一碗,将这花香贡献于大人的面前罢了。此外我便想不起任何事,可以称得上妈妈在冬天的早上端来的年糕汤了。
她的饭做得好,因此远近村子里有人办红白喜事,常常要请她去办酒。有时候爸爸也一同去帮忙,他的手艺也不坏。给人家办酒席要操很多心思,前几天就要列好菜单,办几桌酒,买哪些菜,哪几个人帮忙洗菜切菜,谁负责烧火,谁负责碗筷,都要和主人一一商定。逢到爸妈给人家办酒的日子,是我和妹妹最幸福的时候了,他们在厨房里忙,我们就跑去转,做了什么好的菜,他们大人总要用发着光的大勺子给我们挖一小碗。炖在厨房门外白铁炉子里的一排甜汤,炖莲藕啦(加很多的红糖),炖葡萄干、银耳莲子啦(加很多的白糖),我们也能一人喝一碗,而不用像跟着坐在酒席上的大人“插拐”(没有座位,只能搛点菜在一边站着吃)的小孩子一样,只能分得一碗里的几勺了。有时候妈妈不好意思给我们开这些后门,眼明的主人也必要坚持给我们些特殊照顾,因为他们来做饭,纯粹是出于邻里间的帮忙。等到最后一轮酒席的客人也逐渐散了,厨房里的人才出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将剩下各自归并,重新烩一些菜出来吃。我们也因此吃过很多这种烩菜的酒桌,晚上最后走时,主人家散的烟和糖或还剩下一些,我们的荷包里也必能多揣一把两把糖,接下来的几天里,可以慢慢吃。
徐 冰-《析世鉴》 纸本版画 33×47cm 1991
田里的生活,除去犁田、耙田和扛水泵、布电线这样男劳力的事,妈妈都做得和男人差不多,甚至做得更快更好一些。我们一家人下田割稻,爸爸妈妈每行割七棵,我们小孩子手拿不下,每行割五棵。常常他们割完第一趟,在第二趟又赶上乃至超过我们。我们割完一趟,他们已经两趟都割完了。而我们又不免要坐在田埂上磨洋工,多歇一会,捉飞得到处都是的蝗虫,用锯镰刀挖田里的土,捏成碗碟,扯几茎草到上面假装炒菜,或是到塘边洗脸,凡此种种,总不会像他们那样,只是喝几口水,直一下腰,从田尾走到田头,就又开始割起来。而他们割得快的秘诀,不过是少直腰、多忍耐罢了。实在受不了,才把身子直起来一会,或是蹲着割一会。他们割好的稻铺子也很好看,摞得整齐而大,像一柄微微打开的折扇。而小孩子割的稻铺,难免铺塌而细小,只是潦草地把割下的几十棵稻堆在一起罢了。打稻的时候,爸爸要一担一担往家里挑稻,田里只有妈妈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在田里打。等到稻打完,大人不再让我们下田,爸爸忙着犁晚稻田,犁好的田里往往只有妈妈一个人栽秧。爸爸性子慢,中午吃过饭,太阳把地面晒得人走上去都一跳一跳的,他就觉得不必那么赶早下田,而妈妈满心焦灼,有时就急得一个人先到田里去。她栽秧栽得很好,又快又直,疏密得当,栽下的秧既不在水里打漂,也不会半截都埋在田里。自然,乡下有种植经验的男女大多能栽得一手好秧。有时他们都不需在田头拉秧线,只是信手栽去,栽好的秧一趟一趟都很直。春天时妈妈也常去别人家帮忙栽头块田的秧,回来时必可以带两个粽子,给我和妹妹分吃。栽晚稻秧的时候,假如忙得过来,有时也去亲戚家换工,之后有一天,就会忽然有好几个亲戚到我们家来栽秧。这一天我们也总会很高兴,小孩子总是有些人来疯的,何况这一天爸妈一定会笑吟吟的,晚上还会杀鸡或杀鸭来吃。
有一年“双抢”过后,家里的秧栽得差不多了,大坝子上几个去上海栽秧的人回来了。他们家里的田不多,因此“双抢”时就跟着几个泾县的人一起坐大巴去上海,去帮那里的人家栽秧。一个栽秧季下来,可以挣几百块钱。打工风气刚刚在本地兴起,而村里人所去的地方,便以上海和东莞两个地方为主。去做小工,或是像出去栽秧这样,出卖在农村一样的手艺。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和爸爸说起来,很是羡慕和向往:“小寿子栽秧栽得都能在水里漂,也能到上海挣钱,明年他们要还去,我也跟得去,苦个二三十天,挣几百块钱回来不好么?”毫无疑问家里缺钱,粮食价贱,交完公粮和余粮后,再除去饱腹的口粮,剩下的稻子根本卖不了什么钱,而家里小孩子又太多。但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讲讲,何况明年的事又还早着呢,便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几天,有一天下午我把牛牵到小孤山的田畈边放。这里靠近去往乡中心的大路,在村子的东边,平常我们很少来,都是到西面的塘边和田畈里去。这一天因为想找个草好一点的地方,就把牛牵到这里。刚看着牛吃完两条田埂,只见大路上一辆三轮车突突开过来,车子开过去时,里面忽然有人向我招手。是妈妈,还穿着在田里栽秧的旧衣裳,我喊:“妈妈!”她在三轮车凳上欠起半边身子(因为车棚太矮,人在里面站不起来),对我喊:“妈妈到上海栽秧去,过一向就家来!你跟小燕在家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我太惊讶,一时猛地只知道应一声“唵!”这时三轮车忽然一个颠簸,把她装衣裳的一个圆滚滚的长条红包(那是三姐背旧的一个旧书包)颠到车板上,差一点就滚出车外。她赶紧抢前一步,把包裹捡起来,坐回板凳上。三轮车一下子已开出好远,已经不能让她再喊更多话,我只好站在田埂上,看着那辆三轮车开上万家坟的斑茅丛间,再一个拐弯,不见了。被三轮车惊到的牛,慌张间一只蹄子踩到了我的脚,又赶紧把蹄子提起来,直到我往前走了一步,才把蹄子重新放下来。
那天下午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从此留着夕阳通红的色彩。虽然明白多是出于记忆的揉合,应该只是继续放牛,只到太阳把西面的云和村子都染红,才牵着牛回家去,也无法使我为之加上午后阳光强烈、风从远处的稻叶尖尖上吹来的印象。到家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听讲上海那边还有一些田没栽,所以大坝子的那几个人想再去一趟,这一回妈妈便决定和他们一起去。怕我们哭,所以没有和我们讲。假如不是在去街上的三轮车上看见我,也不会告诉我吧。
那一段日子是如何过的,如今我已完全不记得。除了饭桌上第一次只有四个人吃饭(爸爸、三姐、妹妹和我),使我感到深深的寂寞之外,便是一片空白。大约二三十天,或是一个多月后,妈妈回来了。因为很久没有剪头发,她的头发长长了,只好用毛线绳草草揪了两只小辫子出来,脸上晒得釉黄。这一趟打工大约很顺利,只要奋力栽秧就可以,她有些眉飞色舞地讲同去的妇女不会做人,喊送饭送菜来的老板娘“阿姨”,而她则知道喊“大姐”。这一趟外出给予她勇气,到第二年初夏,早稻的秧苗栽下田后,她又洗净了衣裳去上海。这一次是跟一个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同村女人去医院“找事”。初到没有事做,她便一直在医院边徘徊,逢到看去可能的人,便操着乡音问人家要不要人照顾。夜里舍不得——也是没有钱——住旅馆,好在天气逐渐转暖,就在医院的草坪上过一夜。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份事做,后来又换了几个病人,以她那样的勤快与干净,竟就很快在医院站住了脚跟。
此后日子仿佛电光火石,一开始,每到“双抢”妈妈都还要回来一起收割栽种,过了几年,就连“双抢”也脱不开身,请不了假,一年常常唯有过年才能回来一次。她做过很多辛苦的工作,在医院照顾病人,去开麻将档的残疾人家当保姆,给网吧烧饭和打扫卫生,照顾得癌症的熟人,又从上海辗转到南京,除了我和妹妹复读初三那年,再也没有长久在家待过。那一年因此成为我漫长灰暗的青春期里难得的光明与温暖。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我们仍在贫困里挣扎了好多年,此后我所记得的,是初中时弥漫整个校园的混乱与晦暗,无能而敷衍的地方老师,整个班上没有一个学生会做的习题,和因为没有钱买想吃的东西,变得贪馋而似乎永远饥肠辘辘的胃口。还有逐渐发育却耻于面对的身体,直到被同学嘲笑,才知道自己已到了该穿内衣的年龄。自卑地暗恋着某个几乎从未说过话的人,在对方有所察觉而作出回应时,却又很快觉到无趣乃至厌恶。为了省钱,冬天我们常常带爸爸炒的腌辣椒与腌豇豆吃,因为在大缸子里放得太久,总是冻得冰寒。在最冷的日子,也只有单鞋可穿,或是市场上买来的红色保暖鞋,鞋底只是一层胶,却也没有人知道为我们垫一双鞋垫,双脚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袜子总是在大脚趾那里破了一个或两个洞,穿袜子时,拼命地想把洞压在脚下,好让大脚趾多一层布护着,不至于那么冷。高中时漫无涯际的卷子,不会做的数学题,为此哭了一次又一次。隆冬的晚上,从开着的教室门口吹向第一排的寒风,冻得人疼得想把膝关节挖开。那些年的冬天总是太漫长了。我们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爸爸仍旧在田里耕劳不辍,只是更容易因为孤苦而心怀怨怼。家里的灯火昏昏,屋角太高,人够不到,蜘蛛在上头放心织起丝网。因为地平用的水泥不好,这楼房总比我所见到的其他人家要容易脏。
当我终于在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后,直到念硕士,才走出那灰暗而无所止归的、漫长的青春与后青春期,变得稍为开朗,觉得自己所做的事不再是完全的糟糕时,我才终于能深吸一口气,去看那如同结了蛛网的角落般的过往。妈妈未离去前的时光,如同蚌壳深处小小的明珠,在暗夜的回忆里晶晶发亮。的确是有什么遗落在那里,在我小学四年级的下午,妈妈离开的那个傍晚,我的整个童年也随之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