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与政府应对*
2015-03-03郑立柱
郑 立 柱
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与政府应对*
郑 立 柱
华北抗日根据地开辟之初,敬神活动广泛存在,并对社会的发展进步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对敬神活动,华北各根据地政府没有简单禁止,而是在尊重的基础上积极引导,并通过普及科学文化知识、改造迷信职业者、开展医药卫生运动等方式在民众中树立科学观念以减少敬神活动。中共政权的努力取得了积极成效,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
华北抗日根据地;敬神活动;政府应对;迷信
华北抗日根据地开辟后,敬神活动极其广泛、执着而强烈地存在着,在乡村社会中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敬神活动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和很强的社会功能,能给人情感上的宣泄和心理上的慰藉,但其中的迷信活动对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危害甚大,需要中共政权认真对待和理性应对。对于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以往研究只注重其社会影响①参见郑立柱:《民国初年华北农民敬神活动的社会影响》,《长白学刊》2013年第2期;万晓庆:《也谈宗教与构建和谐社会》,《江苏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却忽视其成因与政府应对。而后者和前者相比,显得更突出、更重要。因此,本文拟对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与政府应对进行集中论述,冀以从一个方面丰富抗日根据地社会史的研究。
一
在华北抗日根据地的各个地区,敬神活动都普遍存在。如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徐水县某村280户,共计1487人,其中80%以上每天都烧香、念佛、摆供②《徐水某村开展反迷信斗争后抗日工作飞跃进展》,《晋察冀日报》1944年11月18日。。又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内黄县李七吉村有31人敬奉三皇氏(天皇、地皇、人皇),每月初十和三十日烧香、叩头,看病时烧香、念咒降神;有7人敬奉老天爷,每月十五日烧香、叩头,看病时念咒、吹气、降妖③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工作组办公室、中共河南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文献部分(1941.7—1943.11)》,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1页。。再如在晋绥抗日根据地,“保德下流碛一村,254户家家户户供神。还有4个神公神婆(巫),不论室内门外,毛[茅]厕以及小孩身上,都要供神,或者贴符”④共青团中央青运史工作指导委员会等编:《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1940.6—1941)》,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790页。。
遇有灾荒年月,敬神活动更是盛行。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太行区,1943年春旱之时,许多村庄里搭起了神棚,烧香拜佛,请龙王*《彭德怀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3年,第280页。。又如在晋绥抗日根据地的临县一带,“天旱,农作物收成很少。老百姓便郑重其事地迎神求雨,并且锣鼓喧天演起戏来。张县长为了此事,曾亲自下乡向民众进行教育,说明天旱之灾,非偶像所能补救,劝大家不要花费无谓的钱财。谁知老乡们却跪下哀求,弄得张县长啼笑皆非”*黄薇:《回到抗战中的祖国》,新华出版社,1987年,第16页。。更为严重的是,面对灾荒,有些中共党员干部也热衷于求神。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太岳区,“××村已任5年的支干部在去年夏季天旱后,跑拜求龙王。分委让他领导群众引河灌地,他说:‘顶屁话,反正人总不能代替龙王下雨’”*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65页。。在太行区,蝗灾来临之际,“安阳一个村的干部领导群众,组织请愿队到县政府请愿:‘蝻子是神虫,越打越多,叫俺老百姓唱戏吧,一唱戏蝻子就跳走了’”*袁毓明编:《太行人民打蝗记》,华北新华书店,1945年,第5页。。
敬神活动在民众中极为盛行,形式也复杂多样。但就其出发点和性质而言,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敬神活动源于虔诚的宗教信仰,可视为宗教信仰活动;一类敬神活动源于民间习俗,可称为俗信敬神活动;一类敬神活动源于民众的鬼神观念和迷信思想,即迷信敬神活动。迷信敬神活动在近代乡村社会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一般而论,源于宗教信仰和民间习俗的敬神活动没有社会危害或危害不太明显;而迷信敬神活动对社会危害甚大,是中共政权关注和应对的主要对象。概括而言,其社会危害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影响了农业生产。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山西灵邱县(今灵丘县)潘家铺村的很多群众整天沉迷于烧香敬神,无心从事生产。政府劝说他们进行生产,他们却说:“命里注定的,怎么生产也受制。”*《不闹迷信努力生产潘家铺大踏步前进》,《晋察冀日报》1944年8月3日。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太行区出现旱灾后,许多农民热衷于敬神祈雨,寄希望于“老天爷”,有的甚至卖掉农具大吃大喝*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六·财政经济建设》(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19页。。在太岳区的冀氏县,“群众宁愿求神祈雨……而不想办法浇地”*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太岳革命根据地财经史料选编》(上),山西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476页。。在冀鲁豫区,不少人认为蝗虫是天上神虫下界,无论如何扑打不得。所以蝗灾发生之初,很多人烧香磕头,给“神虫”上供,哀告蝗虫自行飞去。*《五分区捕蝗运动》,河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3/1-5-1。
第二,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资源。敬神活动的盛行,使当时的华北乡村庙宇数量庞大,敬神费用惊人。如在河北定县东亭乡的62个村子,“庙宇数目与家数比较,有的村庄每数家即合一座庙宇,有的每一二十家即合一座庙宇,有的三四十家合一座庙宇,总平均数为每24家合一座庙宇”*李景汉编著:《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11页。。这62个村子敬神活动的花费是很大的(见表一)。
表一:河北定县东亭乡62村1924年至1928年
资料来源:李景汉编著:《定县社会概况调查》,第418页。
上述费用还只是公众敬神费用,至于各家敬神费用,社会学家李景汉这样估计:“一个普通家庭的全年敬神费用约在五六角左右,有40亩地上下之农家约在1元左右,50—100亩之农家约2元左右,百亩以上之农家三四元。”*李景汉编著:《定县社会概况调查》,第417—418页。
东亭乡的情况不是个案,而是华北乡村较为普遍的现象。如在北平西郊挂甲屯村,敬神活动的花费也是很大的(见表二)。
表二:北平西郊挂甲屯村1943年59户家庭收入
资料来源: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乡村社会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
第三,威胁着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在华北很多农家,“虽都设有神龛,但这神龛好像只是为着方便于家常崇拜而设,一遇生死疾病的重要关头,年节神诞的重要日期,以及除灾谢神的共同福祸,则都以庙宇为主要舞台”*黄迪:《清河村镇社区——一个初步研究报告》,《社会学界》第10卷,1938年6月。。民众到庙宇进行敬神活动,给一些不法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如在五台山,不法分子使用各种欺诈手段,骗尽香客钱财。“所谓‘开花现佛’就是其中一个手法,‘现佛’需心诚,心诚需看布施多少。有人带一千大洋,要想求得‘开花现佛’,他非得把钱放够;不然花朵才开一条缝,心不诚不灵,一千大洋全部布施进去,木雕莲花才会心诚则开。”*姚锦:《姚依林百夕谈》,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146—147页。
敬神活动的盛行,使很多人迷信鬼神、崇尚天命,“有病不治或求神,死了即是该死。保育幼儿不讲究……如死了即说命中无子别强求”*晋察冀边区北岳区妇女抗日斗争史料编辑组编:《晋察冀边区妇女抗日斗争史料》,中国妇女出版社,1989年,第719页。。不注重卫生保健,会造成不应有的病痛和伤亡;有病不去医治,而是求神拜佛,请巫师、巫婆,更会延误治疗,造成人间悲剧。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过去,河西村的老百姓得了病,常到‘三仙圣母’庙里去烧香,由那个巫婆给装一次神,在空中抓一把‘神药’,(其实什么也没有)病轻的自己好了,那神婆就自夸的说:‘吾神神通广大’,‘有求必应’。病重的死了,她又说:‘寿数够了,吾神也救不下!’就这样老百姓不知道花了多少香钱,耽误了多少人命”*皇甫束玉:《束玉文存》,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7页。。
第四,为日伪假借神佛名义实施欺骗阴谋提供了可乘之机。抗日战争时期,日伪利用华北农民敬神、信神的现实,大肆宣扬鬼神观念和迷信思想,以欺骗群众,反对中共和八路军,破坏抗战。“提倡迷信,在报纸上公开宣传鬼神的存在……挑拨信仰各种宗教的人对我们政府和抗日军民的关系。”*孙泱:《论敌寇在华北的宣传教育政策》,《解放》第120期,1940年12月1日。在山西盂县,日伪宣称“八路军是混世魔王,不能成事,天下是佛家的”,“见到八路军要抗交公粮,驱逐出境”*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西省盂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盂县文史资料》第4辑,内部发行,1985年,第123页。。在河北容城等地,为让百姓做“顺民”,日伪宣称:天下大乱,动刀动枪的人都是恶魔,都是在劫难逃的,只有在家安分守己,不参加什么活动,才可以免难*晋察冀冀中十分区第一联合县抗战史编辑委员会编:《拒马河畔的烽火》,内部发行,1989年,第321页。。在河北新乐县,日伪造谣说:“共产党要共产共妻,不久这一带黎民百姓就会遭到大灾大难,全部被恶魔吃掉”,“参加神道,玉皇大帝可以救苦救难,拯救生灵,保佑全家平安”*强宗勤、张新法编:《血肉筑成新长城——新乐人民抗日斗争纪实》,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第164页。。类似谣言,在当时还有很多。正是这些谣言,欺骗了不少敬神、信神的群众,干扰和破坏了根据地党和政府的多项工作,使根据地的巩固和发展受到严重威胁。
由此可见,迷信敬神活动危害甚巨,已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需要华北抗日根据地的中共政权高度重视和积极应对。
二
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有深刻的思想根源。这其中,“万物有灵论”影响最大。“万物有灵论”又名“泛神论”,在近代华北乡村社会的影响根深蒂固。受这种观念支配,那些不被理解的自然力量,甚至任何有力量的精神体或物体,都被赋予了“神性”,被称之为“神”。“神”被认为比人更胜一筹,因而人无法不对它们大加崇拜。正如费孝通所言:“人的力量有限,转而产生了种种巫术,但巫术并不代替科学。它只是用来对付自然灾害的一种手段……科学和巫术同时被用来达到一个现实的目的。”*费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3页。此外,敬神活动还对民众的精神生活起着一些积极作用。很多人相信,对神灵的顶礼膜拜,会使人得到好处和利益;因此,敬神活动隐含着民众对未来的希望和美好寄托,能使人们得到心理上的慰藉。“科学不发展、不普及,敬神在他们是完全需要的。”*《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0页。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就是很好的例证。如在山西盂县椿树底村,八路军开赴战场时,一些村民在家中烧香拜佛,“求佛主保佑八路军,保佑这些世上少有的好兵!”*梁玉章:《山乡烽火——我的抗日战争回忆录》,长征出版社,2005年,第27页。又如在河北雄县,八路军战士徐光耀(后成为作家——笔者注)的姐姐在听到弟弟牺牲的谣传后,“竟在一个夜晚,燃香三炷,跪地向天祈祷说:只要天爷准许她与弟弟见上一面,见后就死,她也心甘情愿!还盟誓说,从即日起,不再吃荤”*《徐光耀文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02页。。再如在鲁西南的曹县一带,“有些老太太每日早晚烧香拜佛,求神保佑八路军和她们的儿子健康,保佑他们打胜仗,不要受伤,求神降罪让顽军死光”*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工作组河北联络组编:《巾帼群英——冀鲁豫边区妇女运动史料》,内部发行,1991年,第53页。。
正因为敬神活动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和很强的社会功能,所以在民众思想觉悟尚未提高的前提下,用行政手段强行禁止是行不通的,反而会脱离群众,使群众反感。正如陈毅后来所说的那样,“新的人生观的树立,旧的人生观、宇宙观、社会观的结束,是个长期的事情,一定要他自觉自愿……过火的、生硬的方式,会使人家感觉到他的人格受了侮辱,反而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文化组编:《党和国家领导人论文艺》,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121页。。对民众的敬神活动,中共政权并没有简单地以行政方式禁止,而是从现实情况出发积极进行引导。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太岳区安泽县郭庄村一带民众,天旱时敬神祈雨,还殴打了前来劝阻的八路军战士。此事发生之后,太岳军区政治部没有处罚相关人员,而是带领军民在郭庄村西边开了一条渠,引水灌田,用事实告诉大家“人定胜天”,连带头求神祈雨的老农也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孙觉民编:《抗战时期的临汾教育》,内部发行,2005年,第41—42页。在冀鲁豫区,“蝗虫初来,在群众中存在着天灾不可治,蝗虫是‘神虫’的迷信观念,对剿蝗缺乏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冀鲁豫边区的剿蝗斗争》,《解放日报》1944年11月25日。。在这种情形下,冀鲁豫区党和政府因势利导,引导群众开展捕蝗斗争。其中在卫东县,干部与群众一块拜神驱蝗,但蝗虫仍不走,干部就提出“轰轰”看,但轰也没有用。干部又提出大家一齐打,群众同意了打的办法,捕蝗运动很快开展起来。但有些地方,还迷信“蝗虫是神虫,越打越多”,磁武县张二庄张连生不敢打,偷偷烧香,结果20亩小麦一夜就被吃光了。他后悔地说:“千烧香,万烧香,烧来烧去吃了个光!烧香是扯淡,不如下地实际干!”从此,张二庄村没人再拜神驱蝗了。*皇甫束玉:《束玉文存》,第45页。
在积极引导的同时,中共政权还采取多种方式,力求提升民众科学认识水平以减少敬神活动。概括而言,其采取的方式主要有:
第一,普及科学知识。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多次强调科学的重要性。1940年2月5日,他出席陕甘宁边区自然科学研究会成立大会并讲话,指出:“自然科学是人们争取自由的一种武装。人们为着要在社会上得到自由,就要用社会科学来了解社会,改造社会,进行社会革命,人们为着要在自然界里得到自由,就要用自然科学来了解自然,克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从自然里得到自由”。1941年5月1日正式发表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第十四条是毛泽东起草的,他在其中郑重提出“提倡科学知识”的主张。*《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68、292页。1944年3月22日,他又在中共中央宣传委员会召开的宣传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指出:敬神活动存在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医药卫生工作还不普及。“群众没有旁的方法战胜疾病、死亡的威胁,只有相信神仙。”“要老百姓不敬神,就要有科学的发展和普及。”*《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119、120页。
抗日战争时期,华北各根据地都把宣传科学知识、增强民众的科学意识作为一项重要任务。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初级课本(第1—8册)共有316课,其中自然和卫生部分有75课,占总课数的23.7%。其中从自然现象到适应和改造自然并培育科学思想,从儿童的生活及其生理卫生到学校卫生和社会卫生,从反迷信(如巫神坦白等)到各种传染病的预防和治疗法,内容十分广泛。*皇甫束玉:《束玉文存》,第350—351页。在社会教育中,更是以通俗易懂的形式普及科学知识。如在山西武乡县某村,村里不少人认为下雨是龙王爷在生气。民众学校教师就把烧着开水的锅的锅盖掀开一条缝,在冒出来的热气上遮盖一个瓷盘,一会儿便流下水来,用这办法讲明了下雨的道理,人们才不再信龙王了。*《人民教育》社编:《老解放区教育工作经验片段》,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251页。
第二,改造迷信职业者。为改造迷信职业者,华北各抗日根据地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取缔巫神活动,处罚伤害人命与造谣惑众的巫神。许多地方捣毁巫婆神汉设的神像与供桌,警告其不得再装神弄鬼欺骗坑害群众,对屡教不改的还要配合农民协会、青年救国会开展斗争,对散布谣言蛊惑群众取“神水”、拜大树的人,也给以揭露和打击。另一方面,让巫婆神汉现身说法谈欺骗之术,把人们从对鬼神的迷信中解放出来。如在晋绥抗日根据地,兴县六区史家堰村高志怀现身说法,坦白自己跳神骗了很多人,也误了自己的弟弟,使其不吃药而死去,他希望到会的人回到各村要耐心教育群众和那些弄虚作假的巫神*武新宇:《在晋绥边区第四届群英大会上的总结报告》,《抗战日报》1945年3月28日。。临县一位名叫白汝珍的盲人,把自己过去为生活所迫、如何去骗人过活的事实编成大鼓书弹唱出来,用以教育别人*穆欣:《晋绥解放区鸟瞰》,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9页。。
第三,开展宣教活动。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某县调集一些干部,深入各乡各村,通过图片展示、小型文艺演出、宣讲会、个别谈心等方式教育群众:封建迷信的鬼怪神仙,是骗人的、麻痹人们灵魂的精神鸦片,迷信活动既救不了国家,也救不了人*李志宽、李东光:《太行烽火铸女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页。。左权县的文艺工作者编演了大量话剧、歌剧、街头剧、活报剧,抨击迷信敬神活动。如《神虫》一剧,就描写全县群众正在全力以赴打蝗虫,有个老乡却靠烧香、叩头、念符咒来镇蝗虫,最后自己觉得不行,就拿起画了咒的木板打起了蝗虫。*皇甫建伟等编著:《抗战文化》,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页。在山西临汾县一带,文艺工作者新编了很多“祭神”歌曲。其中《祭二郎》写道:“泥土为衣柴骨头,日常住在庙里头,日寇来了你不出头,人们给你白磕头。”《祭关帝》则写道:“左周仓,右关平,关公还在睡朦胧[蒙眬]。日寇占了临汾城,你咋还不快显灵?”*张彪等:《临汾抗战文化》,内部发行,2005年,第75—76页。著名作家赵树理,也创作了反对迷信和邪教的《万象楼》,以上党梆子和襄垣秧歌等多种形式广泛演出*参见中国戏剧家协会山西分会等编:《山西革命根据地剧本选》,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4页。。
第四,开展医药卫生运动,铲除敬神活动滋生的社会土壤。如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定北训练班讲了孩子是怎样来的。刘家营的妇救主任说,过去哪里知道这些,我只知道孩子是奶奶庙拴来的。过去孩子养不成认为是命里无子。从前有拉扯不住孩子的人,以为是没有积下阴德,现在才了解是[吃了]不干净东西不注意的过”。在某县水岭底村,以前有病就是求神,“四月四日供献‘奶奶’以保佑孩子健康”,随着医药卫生运动的开展,“大家知道保育孩子还是在实际生活中注意,吃东西要有定量,衣服要常洗,注意卫生,不要用大人的嘴喂小孩子……在平常注意些,是会少生病,靠‘奶奶’是不中用的”。*《晋察冀边区妇女抗日斗争史料》,第725、724页。
又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1942年,张云喜的腰部被鬼子打坏了,碎骨头弄进肚子里,一年不能动。都说:‘活不成了!’钱部长(即八路军总部卫生部部长钱信忠——引者注)却给他施行手术,把肚子里的碎骨头取出来,现在他不但能劳动,还能担五六十斤柴呢!……张昌昌从高崖上跌下来脑袋砸破了,多少天不省人事,家里人已经哭着给他准备后事,但钱部长也把他救活了。老乡们说:‘钱部长是活神仙,医生是救命恩人,咱们再也不去求那假神仙了!”*皇甫束玉:《束玉文存》,第47页。
再如在晋绥抗日根据地,1944年12月举办了医药卫生展览,“有一个显微镜,谁走到那儿都要看一下,苍蝇的腿一照有麦穗子粗,周围长的都是毛,看过之后,都说以后可要注意,光那腿就可怕。还有许多连环画,如求神不如求医、养娃娃的卫生等。大家都看了个仔细。提高了大家的认识”*《展览会开幕》,《晋西大众报》1944年12月20日。。
三
华北抗日根据地应对敬神活动的努力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取得了积极的社会效果,这主要体现在:
第一,群众思想观念有了一定程度改变,敬神活动减少。随着科学文化知识的普及、迷信职业者的改造和医药卫生运动的开展,以及减租减息的推行和生产的发展,华北抗日根据地民众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忻定于家庄十几个贫苦妇女今年(1944年——引者注)从生产中改善了生活,认识到信鬼神都是假的”*《晋察冀边区妇女抗日斗争史料》,第446页。。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武乡县水泉村共33户,有30户贫穷,都说是“气脉顺村外河道跑了”,便在村东修起财神庙“坐脉”,敬河神“挡脉”,花钱很多,而穷困依然。1942年减租以后,农民生活改善,几户贫农已上升为中农。群众开始认识到自己过去贫穷的原因以及今天生活是如何改善的,树立了新的观点——“命不命,由人定”。*陈浚:《华北敌后战旗——记新华日报(华北版)四年九个月的光辉历程》,内部发行,1990年,第280页。在山东抗日根据地,淄川县和博山县一带的群众普遍认识到“庙中之神虽受祭祀,但毫无任何灵验”的道理*山东省文化厅史志办公室、鲁中南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协作组编:《难忘的历程·鲁中南篇》,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94页。。
观念是行动的先声。随着人们观念的转变,敬鬼、事神等活动大为减少,相信科学的新风逐步树立起来,华北抗日根据地呈现出一幅新景象。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五台县许多妇女孩子病了也不去求神拜佛了*《晋察冀边区妇女抗日斗争史料》,第446页。。在晋绥抗日根据地,“许多地区的香烟会,本来是封建社会群众‘求财进子’、‘消灾免难’的场所,浪费很大,现在都变成‘生产动员大会’和‘文化棚’、‘文化市’了。群众说:‘再不信神信鬼了,咱们穷人就是财神爷爷。’”*穆欣:《晋绥解放区鸟瞰》,第129页。在山东抗日根据地,淄川县和博山县等地,“过去夜间送情报、送军粮、送军鞋都不敢走的地方,这时也被冲破了,竟如白天那样通行无阻”*《难忘的历程·鲁中南篇》,第294页。。
第二,迷信职业者转行,参加生产劳动。华北抗日根据地开辟之初,由于敬神活动盛行,民众普遍相信鬼神,从事迷信职业者甚多。在太行抗日根据地,“下温村有18个巫神”*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八·文化事业》(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63页。,“涉县弹音、七原等4个村就有神婆40个,1000人中就有11个”*《保卫健康的医药卫生》,《新华日报》(太行版)1945年4月15日。。在政府劝导和教育下,很多巫神精神面貌大为改观,积极参加到生产劳动中。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冀中区,“那些巫婆、媒婆、神汉、阴阳、卜卦、二流子和赌棍之流,不敢再干骗人的勾当,在群众监督下,逐渐得到了改造,变成新人”*《程子华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42页。。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黎城县霍家窑村在减租以前有巫婆2人,参加道门的61人。1943年减租大生产后,“巫婆、道门已无”。*中共河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纂委员会编:《太行抗日根据地》(二),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4页。青城县在打蝗运动中,17个巫神交出自己供奉的“五神龙”,并参加打蝗*《召开巫神会破除迷信,青城消灭新生蝗蝻》,《新华日报》(太行版)1945年8月5日。。在山东抗日根据地,莒南县金沟官庄村,“巫婆二人当众坦白,不再胡弄人”*白桃等:《从一个村看解放区的文化建设》,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第8页。。
第三,促进了反动迷信会道门组织的解体。华北抗日根据地开辟之初,会道门甚多。如在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太岳二分区道门种类繁多,包括“十六兄弟、四大兄弟、三大圣教、太阳教、青洪帮、三青团、圣人道、秘密教、安全道”等*山西省史志研究院编:《太岳抗日根据地重要文献选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556页。。名目繁多的会道门,相当一部分是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反动迷信会道门。此类会道门,多利用群众敬神、信神的特点,以各种谣言、谶语和荒唐怪诞的敬神方式麻痹、欺骗和愚弄群众,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中共政权应对敬神活动的一系列举措,使很多受蒙蔽群众的思想觉悟有了提高,最终认清了反动迷信会道门的本质,纷纷与之决裂。如在山西灵邱县,参加“佛教会”的会徒们,明白了该组织的性质,就自动向区公所、村公所报告,或在村民大会上宣布退出。有人觉得参加“佛教会”丢脸,不好意思向大家讲,也不好意思到区公所报名,便暗地里与其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很多被欺骗的人醒悟过来后,纷纷向大头目索要被骗的钱,并把个别通敌的大头目扭送到区公所要求严惩。*雷行:《灵丘复兴会的破灭》,《晋察冀日报》1942年11月24日。
诚然,敬神活动沿袭已久,信神思想在民众头脑中更是根深蒂固,中共的相关政策和努力自然会遭遇到各种不同程度的抵制,新思想与旧传统也会激烈碰撞。在华北抗日根据地,部分民众依旧对鬼神笃信不移,“有的农民一面买了进步的年画贴在家里墙上,一面也买了神码纸(天地、灶君等)不但贴在家里墙上,而且还早晚一炉香,晨昏三叩首地供奉着”*栗龙光、王宗远:《电影放映队在农村》,《文艺报》第2卷第3期,1950年4月25日。。甚至一些党员干部也不同程度地相信鬼神,“个别区级干部老婆病了不请医生,而以纸马香馃敬神讨药,个别人怕鬼黑夜不敢出门小便”*莫循:《开展启蒙运动的一个关键》,《华北文化》第9期,1943年3月15日。。特别是在遭遇灾难、困苦无助、精神空虚之际,敬神活动也曾出现反弹。如河北安平陈家口村两次被日军蹂躏,于是村民心慌意乱,整天烧香祷告*《王林文集》(五),解放军出版社,2009年,第70页。。尽管存在上述问题,但总体来看,华北抗日根据地应对敬神活动的努力成效明显,还是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
四
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敬神活动与政府应对,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与启示:
第一,对敬神活动不能用行政手段强行禁止。华北抗日根据地开辟之初,有些地方为制止敬神活动采取了过激的办法。如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很多地区为纠正群众烧香的习惯,采取了毁坏庙宇的极端做法,遭到群众的强烈抵制。又如在山东抗日根据地,肥城县大峰山区的儿童团,“把群众供奉的灶王爷、财神爷烧掉,把仙家楼扒掉”*谢忠厚等主编:《冀鲁豫边区群众运动宣教工作资料选编》(增订本),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68页。,这就超出了当时群众的觉悟,引起了群众反感。对上述错误,华北各抗日根据地都及时进行了纠正。如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冀中区强调:“群众还没有完全放弃烧香的迷信心以前,若是一定限制他们烧香,会把争取工作全部推翻。争取过来以后,一方面给以烧香的自由,一方面进行教育和环境影响,总有一天,他会自动放弃烧香的麻烦。”*中共河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冀中历史文献选编》(上),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第180页。该区还特别规定:“庙宇等今后不准再随便破坏……如庙宇之宿门(特别是孔庙)被破坏者,由县区掌握指定进行修补”*冀中七地委:《关于目前几个工作的指示》,河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8/1-22-7。。北岳区也指出:“有些地方的拆庙运动,是不对的……这一工作必须慎重,要注意到人民的习俗和团结抗日的原则。”*中共河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北岳抗日根据地(1937.7—1944.9)》(上),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第265页。政策的及时修改完善,使华北抗日根据地应对敬神活动的努力取得了积极效果。
考察华北抗日根据地应对敬神活动的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对于群众的敬神活动,不能采用简单的行政手段,靠发号施令来禁止,而是要从群众的实际需要和觉悟程度出发,因势利导教育和启发民众,使他们自觉地减少敬神活动。对此,毛泽东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曾指出:“菩萨是农民立起来的,到了一定时期农民会用他们自己的双手丢开这些菩萨,无须旁人过早地代庖丢菩萨。”*《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3页。抗日战争时期,他又强调破除迷信观念、减少敬神活动要坚持两条原则:“一条是群众的实际上的需要,而不是我们脑子里头幻想出来的需要;一条是群众的自愿,由群众自己下决心,而不是由我们代替群众下决心。”*《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13页。
第二,对敬神活动应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敬神活动有迷信敬神活动、俗信敬神活动、宗教信仰活动之分。迷信的敬神活动往往成为迷信职业者敛财的手段,对社会的生产生活起着干扰和破坏作用,对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也有程度不同的损害。在华北抗日根据地,迷信的敬神活动还往往被日伪用来煽动、蛊惑群众,颠覆、破坏抗日民主政权。对有政治色彩的迷信敬神活动,应予以坚决打击和取缔;对无政治色彩的迷信敬神活动,应在提高群众思想认识的基础上,积极引导和变革。俗信的敬神活动,曾经也都是迷信的敬神活动,但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达,它已从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民间习俗,对社会生活没有或没有明显弊害。俗信的敬神活动寄托着人们的情感,且传承已久,有着很深的心理积淀,是一种正当的民俗活动,不应加以干涉和禁止。源于虔诚的、宗教信仰的、无政治色彩的敬神活动,应视为正当的宗教信仰活动,得到社会的理解和尊重。
第三,科学的发展和普及,是减少敬神活动的必由之路。在华北抗日根据地,科学文化的普及使人们知道了阴天下雨的原因,加之兴修水利能度过灾荒而敬神祈雨无济于事的事实,使民众的思想觉悟不断提高,敬神祈雨活动大为减少;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治愈了很多患者,也使人们懂得了卫生保健的重要性,从而冲击了民众的鬼神观念,烧香还愿等活动大为减少,很多巫婆神汉也失去了生存空间;农业科学技术的发展、推广和应用,促进了农业的丰产和丰收,改善了农民生活,也增强了农民的科学意识,很多人不再崇尚天命、迷信鬼神,敬神活动自然大为减少。这些变化启示我们,只有通过发展科学事业与普及科学文化知识,才能从根本上减少迷信的敬神活动。
(本文作者 河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保定 071002)
(责任编辑 赵 鹏)
The Worship Activities and the Government’s Responses in the Anti-Japanese Base Area in North China
Zheng Lizhu
In the beginning of anti-Japanese base area in north China, the worship activities existed widely, and had negative effect on social development. The government in these base areas didn’t simply forbid them, but actively guided them in the base of respect. They popularized the scientific knowledge, transformed the superstition job holders, and carried out the medicine movement to build the scientific concept and reduce the worship activities. The CPC took the positive achievements, which had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meaning.
* 本文是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2014M560193)的阶段性成果。
D231;K265
A
1003-3815(2015)-05-01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