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我源:配音演员就像是个舞伴
2015-03-03孙渝烽
文/孙渝烽
潘我源:配音演员就像是个舞伴
文/孙渝烽
赵慎之、潘我源、苏秀
最近和潘我源的儿子小白通电话,他告诉我,妈妈仍在美国洛杉矶治病。我们上海这些老朋友常常惦念着她,她个性鲜明,整天大大咧咧,笑起来什么也不顾及,嘎嘎嘎地像是鸭子叫,我们就亲切地叫她“鸭子美哒哒”。平时也都叫她小潘,尽管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每次聚会就她笑得最欢,那大嗓门一说话压倒一切。只要她在,聚会总是很开心,她的说笑会让大家乐得前仰后倒。她离开上海回台湾都快三年了。在上海时她在医院检查身体发现有一个肿块,可她根本不放在心上,那天来我家玩,我和爱人都劝她要认真对待,她乐哈哈地说:“小孙,没事儿,死不了,阎王爷忙着呢,根本顾不上找我哪!”
没想到她回台湾后没多久就住医院了,后来又转去美国洛杉矶治病。但愿她早点恢复健康,我们多么想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国共合作的典范”
这是我们常常跟小潘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小潘你是共产党的代表,你母亲是国民党的元老,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你们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这是国共合作的典范哪!
说起这事儿小潘十分感慨:在她两岁时,父母就离异了,她跟着母亲长大。母亲早年曾由国民政府派往苏联留学,与蒋经国是同学,回国后一直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1948年母亲要去台湾,而且为小潘一切都安排好了,同去台湾,可小潘却从上海离家出走了,跟着电影演员夏天以及戏剧学院的一些同学去了解放区,当上了文工团员,并和夏天,这位她眼中的大哥结婚了,从此和母亲失去联系。那时小潘才十九岁,就有着一股子叛逆的性格,什么事情都拧着干,这种性格就这样影响了她一辈子,也形成了她特有的炮筒子、直肚肠和我行我素的性格。
苏秀曾跟我说过:“小潘可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出身国民党高官家庭,母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可在她身上没有大家闺秀大小姐的样子;她又去了解放区,是个文工团的团员,可在她身上也没有革命军人的样子。她随心所欲,很年轻就吸上烟,有时嘴里还叼着根烟,说话又那么大大咧咧!”
小潘解放后随部队文工团进了上影厂。1952年又调到上译厂工作。开始当剪辑,由于她语言好又演过戏,后来进了演员组当上配音演员。
解放后,小潘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终于和在台湾的母亲联系上了,互有通信,直到文革才中断。小潘因为这层关系,文革中没有少吃苦头,可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还照样过她的乐天派生活。文革后直到1979年,她母亲的一个好朋友的儿子来上海讲学,母亲托他找到了小潘,终于又和母亲联系上。小潘的母亲在事业上是位成功的女性,可在家庭生活上是十分坎坷的。小潘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父亲背叛了母亲,而自己也背叛了母亲。现在母亲年事已高,已八十高龄,身体又十分不好,在母亲的晚年作为女儿应该给她一些安慰和补偿。所以她申请去台湾探亲,向译制片厂打了离职报告,在台湾陪伴母亲共同度过了近二十年。母亲在近百岁时才离开了她。小潘感到做女儿的总算对母亲晚年有些慰藉。这期间她回上海多次,常常和译制厂的老朋友们聚一聚,这种聚会让大家都十分开心。她是离休干部,这就引起我们对她母女俩“国共合作”典范的调侃。
“配音演员就像是个舞伴”
对于配音演员这项工作,人们有过很多议论,有人说配音工作是“借尸还魂”,也有人说配音是“灵魂再塑”……反正各种说法都有,可我认为潘我源的说法更为确切些:“配音演员就像是一个舞伴,舞伴是别人怎么带你,你就怎么跟着,这样舞姿就十分流畅,就比较舒服。配音实际上也是这么一回事。原片它是怎么做,我就跟着它怎么做,表现原片人物的喜怒哀乐。作为配音演员我就去琢磨它,去体验它,然后用我自己的声音、语言忠实地把它表现出来。”我很赞同潘我源的这种见解,译制配音的根本原则是要还原,还原就必须跟着原片人物走,它带你去哪儿,你必须去哪儿,原片人物的喜怒哀乐、感情分寸,你必须和它一致,不能超越,也不能达不到。这就是配音演员的还原,离开了原片的分寸,那就是失败!
小潘在配音工作上是十分认真的,有两个戏我认为她配得十分出彩。影片《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中有两个女主角,都是大美人,而且是杀人凶手。其中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由李梓配音,另一个非常愚钝的傻女人由小潘配音。本片导演孙道临,他组成的配音班子力量十分强,片中风度翩翩的男主角由毕克配音,阴险狡诈的反面人物由邱岳峰配音,我也参加这部影片的配音。完成配音后大家十分爱看这部影片,除了情节吸引人外,配音也十分精彩。小潘没想到会让她配大美女,所以十分用功,把这个女杀手既妖媚性感又愚钝心狠的复杂性格刻划得淋漓尽致。该角色喜欢将一个发夹戴在头上臭美,最后才知这实际上是定时炸弹!小潘表现那种惊恐万状的情形,叫喊声配得出色极了,把这个蠢女人的一惊一乍、自作聪明,结果又十分愚笨的心理展示得清清楚楚。这部影片后来成为很多摄制组选看内参片必看的影片之一。看这部影片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在厂里也看过多次。
还有一部影片是由卓别林主演的《凡尔杜先生》,小潘在影片中为中头彩的女佣人安娜配音。这是个喜剧角色,一个傻大姐的形象,她的出场戏就是如同小潘平时那样的大笑。当凡尔杜要谋财害命时,傻大姐命在旦夕还浑然不知。在船上那场戏,原片演员演得不错,小潘配得也十分精彩。在船上又惊又喜很多哼啊、哈啊、哎哟的叫声,小潘配得十分到位,轻松自如,演员有很多小细节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小潘一点也没有放过,那种笑、那种惊恐,都表达得十分自然,就如同自己的呼吸一样轻松流畅。人物的性格和小潘的大大咧咧十分贴切,那笑声、那得意劲头,我至今也难以忘怀。当然,邱岳峰把卓别林演绎得活灵活现,那节奏感、那哼哈的小零碎都配得天衣无缝。
小潘配过的很多戏大都以反派角色为主,什么老妖婆、泼妇、杀人凶手、奸刁的坏女人等等,偶尔也会配上一个大正面人物。她告诉我,上世纪六十年代曾配过一部苏联影片《人与兽》,她和刘广宁配作为主角的一对母女,她配母亲安娜,刘广宁配女儿丹娘。安娜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正面人物。小潘的母亲也曾留学苏联,也是一位高知,而剧中安娜和女儿丹娘同样是单亲家庭,母女俩相依为命,影片中的母女身世和她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因此小潘十分能理解影片中母女俩的情感,在寻找共同的感情上她感到十分熟悉,很能理解,所以这个人物,她自己认为配得比较成功,演员组的同事们也称赞她配得好。一个演员实际上离不开丰富的生活体验,共同的命运往往会找到很多共性,发出强烈的共鸣,从而十分动情地展示出人物性格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真情实感。
当然我还能举出她成功配音的很多影片,如《勇敢的胡安娜》《尼罗河上的惨案》《未来世界》等,还有无数动画片,其中都有她不同的声音造型,吸引着无数小观众。
乐天派
潘我源是一个乐天派,在上影厂也是出了名的,导演傅超武就说过:“电影厂有两个最快乐的人,男的是韩非,女的就是小潘。”小潘当时还顶了傅导演一句:“你说什么,你没有看到我苦恼的时候。”傅导说:“行了,别美化自己了,你还能多情善感,你那苦恼也顶多是昙花一现,你这大大咧咧的脾气,整天乐哈哈的样子,我看一辈子也改不了啦!”傅导真的说对了,潘我源这辈子就是个乐天派,直筒子性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无顾忌。
我到译制片厂时(1 9 7 1年),她在我心目中已是一位配音老演员了,可她与众不同,个性鲜明,一下子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我们正在录内参片,配戏任务重,演员常常不够用,从上影演员剧团借演员来协助配音。因为她丈夫夏天的关系,小潘和演员剧团的演员都很熟悉。所以她和高博、康泰、中叔皇、老温(锡莹)……常常开玩笑。那个时候有工军宣队管着,配音任务又十分紧张,可小潘常常会逗得大家十分轻松,让你忘记疲倦。在棚里录戏,偶尔她会招惹高博、康泰,一会儿说:“高秃子(指高博)你那人名念得不对,不准确,重音不对。”一会儿又说康泰:“康大鼻子,你说话唾沫星子也太厉害了,喷得我一脖子都是。”这两位见了她没辙,会求她:“姑奶奶高抬贵手,我们来译制厂是讨口饭吃的。”小潘也会回他们一句:“高秃子,算了吧,你和老头(指上译厂厂长陈叙一)关系好,陈老头总满足你,让你有机会来看内参片,你以为我不知道?”“去你的,影片里肯定有我的角色,才请我来。”反正逗得大家直乐。有一次配戏,小潘和老温合用一个话筒,老温块头大,小潘在一旁说:“温大腚,你把大腚挪一挪,让我对着话筒说台词好吗?”我在棚里实在忍不住了,反正棚里红灯一灭,大家会直乐,小潘更是放声大笑,那嘎嘎的笑声把个“漏音棚”震得直响。
平时开会学习,即使工宣队在场,小潘也照样我行我素。当时每天要坚持读红宝书一小时,8~9点,雷打不动。当时晚上加班很多,早上8点必须准时赶到厂里参加天天读,把大家累得够呛。这一小时往往有人用手支撑着脑袋似乎在学习《毛选》,实际上在打盹;有人桌上放着“语录”本,桌下面是当天要录戏的剧本,正在默默地背台词。9点钟以后要进棚录戏的,多么紧张。有一次工宣队胖胖的胡师傅来,让大家提起精神好好天天读。小潘一听就来气了:“胡师傅,你不进棚录戏,说得轻巧,天天加夜班,谁受得了?依我的意思,这一小时让大家好好睡一会,等会儿有精神进棚录戏,好完成无产阶级司令部交下来的政治任务,你说对不对?”胡师傅挨了小潘一闷棍不吭声了。从那以后,天天读也就流于形式了,打盹、背台词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当时每部内参片完成后都要开展大批判,参加工作的人员要肃清影片对自己的流毒,而且要做到人人口诛笔伐。小潘有一次对我发牢骚:“小孙,你负责大批判,批来批去这几句话,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麻痹劳动人民的意志,化成美女的毒蛇,吹捧阶级调和论,每次大批判,车轱辘这么转来转去有意思吗?浪费时间。”“行了,姑奶奶,这是上面叫批的,徐景贤亲自抓,每次开完批判会,工军宣队都要写简报往上送。”“行了,我把大批判稿子留着,下次改个片名改个主角名字又好用了,哈哈!”这就是小潘!
当时我们演员组于鼎见了小潘可是一帖药,打印好的剧本一定亲手送到小潘手上,怕她咋呼:“老于头,马上要录戏了,我的剧本呢?怎么还没有印好,你怎么搞的!”于鼎害怕她咋呼。
小潘是口型员,对剧本要用纸、铅笔、橡皮,每次于鼎总为小潘准备好,放在她对口型的桌子上,怕她咋呼。小潘也会称赞他:“臭于鼎,好样儿的,服务到家,后勤干得很出色!”“行,行,姑奶奶只要你满意,我就高兴。”
尚华也佩服小潘没心没肺过日子,整天开开心心。小潘常常劝老尚:“二舅你干嘛整天愁眉苦脸,不就政历上那点破事,别去想它,有什么了不起,人活一辈子就得开开心心过日子,不然让你来这世界上干什么,别想不开,愁眉苦脸过一天,快快乐乐也过一天。老这么闷着会生病的,好好向我学习学习!”
有一次小潘还对我说:“小孙,你和老尚谈得来,好好劝劝他,别背政历包袱,整天像个受气包的样子,多难受。”我认为她说得对,也曾和老尚聊过多次,还为他写了一篇介绍他的文章。
我们厂里的演员、翻译,所有工作人员对老厂长陈叙一都有一种敬畏之心,只有小潘不这样,她知道老厂长有能耐,也佩服他,可她习惯了,直呼陈老头,陈叙一也总让着她,因为小潘工作起来十分认真,而且敢于说出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还真的对剧本起到好的作用。她脑子好使,做口型员参加编剧本,常常会出人意料想出一些绝词儿,让老厂长也佩服她。有一次老厂长和翻译肖章正在小放映间编台词,正在苦思冥想,小潘进来了:“怎么啦,都耷拉着脑袋,想什么词儿?让我看看。”她认真地看了一下原稿,“嘿,这词儿太好编了,说‘悠着点儿’不就行了吗?”老厂长看了小潘一眼,笑了笑,肖章冲着小潘竖起大拇指。潘我源早就一阵风似地飘出去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演员组和放映组进行乒乓球比赛,5人对抗赛,按我们的能力是打不过放映组的,小潘是我们演员组的啦啦队队长,她在场拼命为我们演员组喊加油,只要我们打赢一个球得了分,她就欢呼,同时还不停地臭放映组:“你们打的什么臭球!”小潘的煽动让我们士气倍增,而对方越打越没劲,都乱了阵脚,臭球不断出现,连发球也常常失误。就这样,两次对抗赛我们演员组都取胜了,放映组小蔡球打得不错,输得很不服气,他说出真心话:“你们演员组球打得不怎么样,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可你们的领队、军师老卫(禹平)挺厉害,挺狡猾,老在找我们的弱点,钻我们的空子,让我们发挥不好。还有就是小潘这个啦啦队,把我们斗志搅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叫得我们一点斗志也没有了,我们输球都是让她搅的!”小潘就有这能耐。
在老厂长陈叙一眼里,小潘是个刺头儿,所以他会让她三分。不过有一次老厂长可扬眉吐气把小潘给打懵了。
当时译制厂和美影厂都挤在万航渡路,译制厂地盘很小,录音棚又是一个“漏音棚”,文革中搞内参片有功,当时向市里提出能否给个新厂址,独立门户。市里徐景贤批了两处地方让译制厂挑选:一处是南京西路石门路口、王家沙对面的一幢小洋房;另一处是永嘉路383号。最后老厂长选定了永嘉路。小潘知道这回事后有一次冲着老厂长说:“陈老头,你私心太重了,两处厂址你偏偏选永嘉路,这里交通不方便又十分冷清。干嘛不选南京西路,那里交通方便,公交车多,我们上班买个东西也方便,你私心重,永嘉路离你家近……”
老厂长打断她说:“刺儿头你打住。我原来是想选南京西路的,可脑海里突然闪出你小潘之流,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要永嘉路。你想你每天逛南京路,录音天天迟到怎么办?你逛南京路见什么都好,什么都要买,没到月底钱就花完了,向这个借钱,向那个借钱怎么办?我这全是为你好,为你着想,刺儿头好好想想。”说完就得意地扬长而去,把小潘噎在那儿了!
后来我们聚会说起这件事儿,小潘说:“陈老头只有这一次打了个翻身仗,他得意了好几天。我总得让让他,让他开心开心吧,你们说是不是。”
这就是我们的乐天派潘我源。回顾这些往事,总会让我十分开心。
潘我源你快点恢复健康,上海我们这些老朋友在等着你哪!想听你那爽朗愉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