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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封闭:对历史学“界”与学“术”的思考

2015-03-02李爱勇

关键词:清史满文学者

李爱勇

(河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历史学研究·

跨出封闭:对历史学“界”与学“术”的思考

李爱勇

(河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中国学统在近代演变成一种救国救民道路的政治选择。受政统影响,20世纪中后期,中国学术“信”的精神和“闭”的环境得到了某种加强。国外学术的发展则受益于“疑”的治学精神、“开”的治学环境以及历史学家的个人努力。在此影响下,中外学术形成了明显的学“界”,并产生了巨大的研究差距。学“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学“术”,但是具有超越思想的研究者才可以在学“术”的很多地方突破学“界”的限制。国内的学术创新也许就是超越学“界”、跨出这种封闭。

学统;政统;学“界”;学“术”;学术差异

中国文化存在三种传统:道统、政统和学统。对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中,作为道统的“诚意正心修身”是最高的灵魂,它不仅制约着作为政统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且是作为学统的“格物致知”存在的根本。这样就能理解,古代中国既没有发展出独立的政治传统,也没有发展出独立的学术传统的问题。进入近代以来,政统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逐渐增强。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具有的“为天下师”、以“道统”控驭“政统”的传统心态以及因此建立的话语权力受到了政治的挑战并且最终被颠覆[1]。近代学统的更张演变成了一种救国救民道路的政治选择。那么,至今对学统仍有重要影响的政统,到底在根本上发挥了什么作用?其中又存在哪些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一、范式之变:一个学术思考的起点

在近代中国涌现的众多学者型和非学者型的重要人物及其研究或呐喊,仍然值得今天的学人进行深深地回味。近代坚持国粹主义还是赞成全盘西化的中国学者,同时也是关注民族命运、寻找国家出路的实践者。20世纪以来,中国大陆的近现代史研究,主要是在革命和近(现)代化两种研究范式的交替主导下展开的。

影响中国最深的马克思主义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被意识形态化。它在中国的各个层面出现了教条化的倾向,并最终确立了革命范式在学术上的全面统治。改革开放以来,近(现)代化范式逐步打破教条化的革命范式,进入研究的主流。历史研究“必须紧密地联系社会经济的变动进行考察”,才能“找出那些能够集中反映历史趋向的标志”[2]34。

然而,从革命范式下挣脱出来并刚刚建立起近(现)代化范式的中国学术,面对国外层出不穷的新范式,时常会跟不上拍子。国外学术,特别是国外中国学的创新,引起了中国学术界一次次的“冲击—反应”。革命范式、近(现)代化范式以及新兴的新文化史范式都是一个个典型的例证。国内对“西欧中心”观下近(现)代化范式的反应众所周知,不必多言;对柯文“中国中心”观的反应,由夏明方的一篇评论[3]1-20,也可窥见一斑;对“满族中心”观的反应可谓又新近又激烈①。由于受到政统的影响,经历了一次次“冲击—反应”的中国学术界对新的范式仍然显得十分慎重。

对国外的学术动态保持关注并积极做出回应是十分有益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编译和清史工程的相关编译都是一种重要体现。关键是这其中的许多“冲击—反应”都与中国学相关,以致学人感慨“50年代以来,在中国越来越闭锁的同时,世界的中国研究却有了丰富的成果”[4]序。这就值得提问并思考: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甚至中国学研究的不少创新出现在国外?什么因素导致相关研究较为保守?

二、“信”与“疑”:政统影响下的学术精神

“信”,是几千年来指导中国历史编撰和研究的一种精神。通过研究编撰信史以“资政”的精神无可厚非,甚至可以称得上中国的优秀传统。最近,金冲及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之所以得到李文海的高度评价,主要是因为它以“历史叙述的准确有据”和“历史评判的客观公允”反映了百年中国社会的变革,“是一部真实再现中国百年巨变的信史”[5]160。从李文海对金冲及的评价看,作为信史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堪称“小心求证”的典范。

不过,在“信”的思想指导下,一些证明史学的学者往往是先有结论,再通过查找有利资料进行论证,在解读资料时不自觉地舍去了那些不利于结论的重要内容。目前,不少初入学术殿堂者,选题不可谓不新,论证不可谓不严,结论却总是再次“证明”了什么。他们未必是坚定的证明史学的学者,但这依然反映出其对被证明观点的信任。这些先有结论的“信”显然不是“大胆假设”的问题,因为假设的观点必须是一种新观点。学术最主要的进步也在于观点,新的观点在塑造存在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也更具指导现实的意义。它可以是对已有观点的补充,也可以是对已有观点的商榷,但一定不是再次证明已有观点。要做到观点创新,不能完全抱着“信”的心态,还需要“疑”的意识。

改革开放以后,国内外的学术交流日渐频繁,海外中国学的不少研究逐渐被介绍到国内。这固然有对海外中国研究的高度肯定,无可争议地促进了又一次的中西文化碰撞。《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所介绍的著作的“学术水准也再次提醒:我们在现时代所面对的……是高度发达的、必将对我们的根本价值取向大大触动的文明”[4]序。不过,这种介绍引起的一些学术反思至多是有幸地成为介绍的一种自然结果。《王氏之死》是该丛书所介绍的叙述史学的经典之作,作者史景迁的写作跳出了至少一半历史论著的路子,与以往的史学相比显得非常“野”。为了表明观点的公允,译者在《出版说明》中明确表示,“史景迁对中国历史的许多观点我们未必全都赞同,只是希望借此开阔眼界,促进学术文化交流”[6]出版说明。

近些年,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一直致力于清史工程的纂修。这项工程的“任务光荣而艰巨”,因为其指导原则要求“编纂一部能够经得起时间和历史检验的清史巨著”[7]129。这是否意味着没有人能够或敢于对相关结论进行商榷?在解读满文档案后,国外新清史学者就思考为什么会有大量满文档案,进而对满族汉化观点提出了质疑。面对这种新观点,有国内学者认为:“满文档案为我们考察清朝历史,尤其是清前期历史提供了原始资料,还可以补部分汉文史籍、汉文档案记载之阙如。”[8]153这肯定了满文档案可以作为一种更加真实的原始资料,但也反映出了某种潜意识的信史观。因为作为汉文档案的补充,满文档案与之并不矛盾,当然也不需拷问。“为什么会有满文档案?”是新清史学者提出的重要问题。我们回答它未必一定质疑满族汉化,但回避则是缺乏质疑精神,存在信的心态。

与国内彻底和不彻底的证明史学侧重于“小心求证”而缺少“大胆假设”不同,欧美学术界对于学术的既成观点甚至主流观点,新发现、新开放甚至旧有的资料一般抱着疑的精神和态度而进行不断地审问。

他们首先认为,“任何一种‘文类’(genre)或学派占了主流,都会导致狭隘的山头主义、自恋狂、自我揄扬,轻视他人或对非我一派加以排斥攻击,以及其他无法令人苟同的或是自我毁灭的情况”[9]12。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儒、道、佛都是宗教研究的重点。一些研究大众宗教的国外学者在将视线转向中国时批评了这种主流观点。韦斯谛认为,只考虑这三种教义,很容易忽视或低估许多难以归入其中的观念和活动,没有文化、没有权势的民众无人理睬的声音是宗教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10]序言。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儒、道、佛等主流宗教是塑造民众信仰的方式,这也是以往学术研究重视的主要原因。即使这样考虑,民间信仰和大众宗教也同样甚至更加重要。民间信仰和大众宗教常常带有很强的秘密性。

周锡瑞对义和团的研究是韦斯谛重视大众宗教的一次方法论实践。如果义和团运动是反洋排外运动,它更应该发生在广东、江南至少是胶东、烟台一代。周锡瑞根据这种推理研究了19世纪末山东地方的社会经济和社会结构,认为鲁西地区的贫穷、商业化程度低、对自然灾害反应敏感、士绅阶层弱小、习武之风盛行等,才是义和团起源的固有逻辑和发展规律,进而批评了将反洋排外看作义和团源起的观点[11]中文版前言。“扶清灭洋”是义和团运动的旗帜,周锡瑞的批评也许并不完全成立。但是,周锡瑞的批评主要针对的是将反洋排外归为义和团的缘由,强调反洋排外是民间信仰或大众宗教发展的结果。可见,周锡瑞的研究将有益于纠正以往学术界的认识,有利于处理现实中的相关事件。

一些国外学者还相信,“史料在史家适当的询问之下,才开口说话”[12]39。自年鉴学派提出“问题史学”以来,近几十年的西方史学家主张质问文献,并将之放置在“问题”的架构之下。面对满文档案,新清史的主将欧立德这样拷问:这些档案到底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它们说了哪些汉文档案没说的事?既然满文档案是如此与汉文档案不同,它们在表面上相互对应的文件中如何述说相同的事情?其中有何隐微的不同无法在汉文中发现?如果我们开始阅读满族以自己的语言书写的文件,从至今沉默无声的“满洲”那一方面提问,我们对清朝的观点会如何改变?[13]9在这种意义上,新清史是国外史学家对其核心史料——满文档案的拷问成果。

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调查部根据1940—1942年调查编成的六卷本《中国惯行调查报告》,是一份十分陈旧的历史资料,但它却成了杜赞奇名著《文化、权力与国家》的主要研究资料。杜赞奇承认“有些农民所提供的材料自相矛盾,并不可靠”,但也质疑它们是否一无是处。因此,他才找到了一种验证这些材料是否准确的方法。“在不少场合下,日本调查员对一批人进行采访,向许多人提出同一个问题,所以,通过广泛阅读这些回答,我可以用其他人提供的回答来验证某一材料。反过来,通过精读某一农民提供的材料,熟悉该人,亦可以判断其材料的真伪”[14]前言。资料的陈旧并不意味着其学术价值已经得到了充分、合理的开发,也许正是因为其中存在不少“自相矛盾”和“并不可靠”的地方,使得资料中其他更具学术价值的部分被忽略了。这种忽略为再次或进一步发掘史料价值预留了一扇窗户。

“信”是中国政统影响学统的结果,“疑”的深层原因在于国外存在一种不同的学术价值取向,这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学“界”。“以史为鉴”和“经世致用”时常表现出“信”的价值取向,并束缚拷问和质疑精神的产生。在欧美学术界,推翻既有结论被视为个人研究史学的一种崇高的价值取向,不仅上述“疑”的精神可以自由发扬,而且学术新人对老师的怀疑和超越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柯文的“中国中心”观对费正清“冲击—反应”论的批评正是这种情况[15]。在学术精神和价值取向的影响下,中国学术在对待既有观点时较为保守,缺乏创新,甚至在中国学方面跟不上步伐也是容易理解的。

三、“闭”与“开”:1950年后的国内外环境

1950年后的中国处于特殊的国内外环境之中,中外历史学界进行有效的交流与沟通,影响了国内学术界的研究。在改革开放后,“我们不仅必须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还需要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仅要向国内读者翻译海外的西学,也要系统地输入海外的中学”[4]序。今天,中国在学习海外的基础上进行了新一轮的学术重建,与这种学术进步相伴随的是学术界也出现了不少严重的问题。

首先,中国学术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我们机械地引进了西方原有的学术评价标准。发表论文和出版专著的数量,几乎成为评价高校教师科研能力和晋升职称的唯一指标。高校教师每年都要进行论文发表和著作出版方面的考核,一个学者一两年没有学术成果就意味着科研能力的降低,这是明显的悖论。个别高产的学者一年发表十多篇学术论文或出版几部学术著作,引起了急功近利不重质量的恶性竞争。近年来频繁曝光的学术腐败就是这个悖论发展的明显恶果。同时,国内学术界并没有类似于《芝加哥手册》之类详尽学术研究者具体操作的规范。对高校教师要求著作等身而又缺乏研究的操作规范导致目前的学术腐败屡禁不止。其实,这些现象发生的根本原因应该是海外中国研究“加深(了)我们100年来怀有的危机感和失落感”[4]序。

相比而言,国外学术界并没有这种悖论所形成的压力,也没有严格要求学者著作等身。学者有充足的时间写作发表一篇有价值的论文,或者撰写出版一部足以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的专著。阎云翔的《礼物的流动》“从论文选题的确立,到长期的实地调查,再到论文的写作和本书英文版的完成,前后渐进有8年之久”[16]中文版自序。王笛是在经历了异常曲折的过程才于2010年出版《茶馆》这部专著的。他在20世纪80年代写作博士论文《跨出封闭的世界》时,就对茶馆产生了兴趣,经过多年搜集资料,才在2000年写出第一篇关于茶馆的论文《闲人与忙人》。王笛从产生兴趣开始搜集资料到出版专著花了近30年的时间;从一篇核心论文的发表到相关专著的出版用了整整10年;当他从2001年全力写作《茶馆》到最后定稿竟有整整12个版本[17]中文版序。这样长期的研究有时会使一位学者在一生中只能出版两三部专著,但这对于奠定他的学术地位已经足够了。

其次,虽然国内外关于中国的学术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中国国内学术环境的影响,但是国内对开放史料的反应却没有国外敏感。改革开放以前,不能到中国大陆查找资料的国外学者,仍然千方百计到台湾、香港等地收集资料。傅高义为了更好地研究广州,长期居住在香港,阅读了有关广州的各种报刊,与那个年代出走香港的广州人深入探讨问题,最终撰写了著名的《共产主义下的广州》[18]出版说明、序一、序二。傅高义不仅克服了不能到大陆收集资料的困难,而且把当时普通人日常看的报纸作为最主要的研究资料。当得知中国大陆实行改革开放后,周锡瑞就十分重视和珍惜这个机会。他于1979年底来到中国大陆,在山东大学和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待了一年。1960年和1965—1966年间,山东大学历史系的师生曾深入爆发义和团运动的鲁西地区,遍访相关老农,做了珍贵的口述历史记录。周锡瑞通过努力获得到这些资料后,又两次到爆发义和团运动的乡村地区体验历史,做了进一步的采访。这是《义和团运动的起源》坚实的基础[11]英文版序。在资料搜集方面,有意进行相关研究的国外学者能得到各项科研资助的支持。阎云翔在美国学术基金的资助下先后三次到东北的下岬村进行实地调查,最终完成了《礼物的流动》[16]中文版自序。

不过,资料开放与否以及开放程度如何,也不是海外中国学先于国内取得成功的决定性因素。20世纪80年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开始向学术界开放部分馆藏档案,《历史档案》在创刊号上刊载了大量满文史料的翻译,陈捷先和庄吉发首先发现,并非所有满文档案都有汉文版本。早就知道满文档案存在的国内学者并未发现其中所隐含的“满族认同”,是不是因为需要维护曾经的儒家关于满族汉化以获得执政基础的观点呢?因为在认为清朝“异族政府失政是导致国势陵夷的主因时,民国时期的强大的民族意识使得满文无人学,满文资料被弃于市,只有一些日本和欧洲学者对收集和研究这些档案有些兴趣”[13]4。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东洋史能够首先提出“改变中国中心”这个我们难以认同的观点。无米之炊不再成为巧妇的困难,满文档案得以开放,柯文也“在中国发现[了]历史”,新清史的诞生也就指日可待了②。另外,科研资金等经济因素也不是决定性的。目前,国内也有许多学者在各种资助下出国进行学术交流,但回到国内之后,他们多是将出国作为一种经历,发表或出版的研究成果却比较少,或者多是发表一些国外有关中国研究状况的文章。

最后,国内学术界目前还难以像国外那样允许一种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的存在。史景迁《王氏之死》是一部写作于1980年以前的学术专著,但它没有导言,不讲理论框架,全书读起来就如同一部脍炙人口的小说。在国内,这是无法想象的,很难作为一部学术专著出版。但正是国外存在一种宽松的学术氛围,使得史景迁等一些学者撰写出版了不少高质量、有分量的学术专著。敢于探索新的写作风格的王笛也表现得非常突出,他的《茶馆》“虽然是严肃的历史专著,但在写作上也为一般的读者着想。例如书中十分重要的统计表,我都列在书后,以避免枯燥的数据影响一般读者的兴趣。许多补充和论证性的资料,也尽量放在注释中。一般读者完全不必在意那些注释、征引资料、统计表等,以免打断阅读”[17]译后记。《茶馆》的“引子”和“尾声”分别选取1899—1900年和1949—1950年之交的两天,体现了将“宏大叙事与日常取向”结合的高超艺术。“引子”和“尾声”还通过选取这两天中的不同时段,紧密照应了茶馆日常生活存在的一种连续性:前者侧重描绘堂倌早起准备茶馆开张、公众早起溜到茶馆吃茶的细节,后者侧重渲染茶馆晚上说书、堂倌入眠寻梦的情景。作为结尾,寻梦的情景更增加了《茶馆》的魅力:“劳累了一整天的堂倌和瓮子匠们,倒床便进入了梦乡……虽然他们大多数不会胆敢梦想有朝一日会锦衣玉食,但会在梦中祈求一家人粗茶淡饭,平安度日……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的命运是多么凄苦和难以预测,茶馆给了他们以安慰,给了他们以寄托。”[17]456-457这种风格的历史写作使得《茶馆》能够在几年内在中国一版再版。

总而言之,在有关中国问题的研究方面,国内学者显然应该比国外学者更具资源优势。开放资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由于资料封闭形成的学“界”,国内学者却难在一些问题上从根本上实现跨越。当长期的封闭造成的危机感和失落感助长了急功近利的学术作风时,国内的不少学者便难以深入体察资料所蕴含的内容,其结果是对一些重要的历史资料缺乏应有的敏感性。

四、“胆”与“识”:历史学家的个人努力

在不同的学术环境下,学者的个人胆识和努力也影响着国内外的学术创新。相对而言,国外学者做出了较好的范例。

由于发现历史领域的地方研究主要把重点放在出名的地区,一般不重视农村,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就有意要使这个故事既有乡村属性又有地方色彩。当发现实现这种“有意”所需要的材料没有保留下来时,他便以冯可参的《郯城县志》、黄六鸿的回忆录和笔记、蒲松龄的著名作品等有限的资料为主。史景迁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敢打破学者资料运用时过于广泛的缺陷,仔细抓住最相关资料中最能深刻反映和揭示历史本质的内容。上述三种资料的相关内容都涉及1670年代这个与王氏之死极为接近的时间,而且珍藏了十分宝贵的史料。主编《郯城县志》的冯可参真实地为郯城县保留了一部凄惨的记录,而不是一味地将之加以美化或粉饰;作为一个非常敏锐的观察家,黄六鸿能够看到许多细微之处并力求保证回忆录和笔记的准确性;蒲松龄则非常了解郯城人生活内容的孤独、情爱和梦想,补充了较为偏重事实的文献和官府方面记述的不足[6]前言。

阎云翔对其早年在中国的生活有很深的感触,并在以后一直将这种感触记忆在大脑深处,最终在《礼物的流动》这部人类学名著中发挥了作用。虽然是在接受正规人类学训练以后才理解了礼物馈赠行为的理论意义,青少年时经历农村生活的阎云翔已经对礼物馈赠产生了兴趣。因父亲被错误地划为“人民的阶级敌人”,他全家被迫离开北京,住到东北的下岬村。他“对这个新环境挺着迷,这里有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比如开敞的院落、家禽以及奇特的习俗”。开始懂得为婚礼或丧葬随礼后,17岁的他必须作为一个成年人参与当地的礼物交换,并经常为自己没钱履行这些义务而感到羞愧。在1962年的一次婚礼中,他格外注意三位客人的公开随礼攀比,当后来读到美国西北海岸夸扣特尔人的夸富宴时,就马上想到了下岬村的攀礼[16]1-5。当有机会做人类学的研究时,阎云翔便在1991年对三位攀礼的当事人进行了访谈,为撰写《礼物的流动》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从理学到朴学》和《经学、政治和宗族》是艾尔曼的两部很有代表性的学术专著。虽然能够娶到一位就职于台湾政治大学的中国人做太太,也是艾尔曼进行学术研究和交流的一个荣幸,但是两部代表性专著的完成还是离不开艾尔曼的个人努力。《从理学到朴学》的资料主要是他在中国大陆地区改革开放前前往中国台湾、香港和日本等地查找相关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经学、政治和宗族》则是他在大陆地区改革开放后积极到中国内地搜集资料进而撰写完成的[15]。20世纪80年代,第一历史档案馆和陈捷先、庄吉发等重新发现了满文档案,但并没有引起学者重新体认满文的重要性,进而引发更多人学习满文。以研究军机处闻名的白彬菊则开始质疑以往清史学者关于“学习满文没有必要”的想法,认为“未来的清史学者应该会清楚地发现学习满文相当值得”[19]33。约瑟夫·弗莱彻也提出“从现在开始,一个清史学者如果要做第一流的档案工作,必须要学习满文”[20]653。新清史的主将欧立德饱尝学习满语和保持满语教学的学术艰辛,但仍然认为“清代档案具有多样性和生命力”[13]5,愿意把在哈佛教授满语的工作传统保持下去[21]2。这种执着地坚持与历史研究的资料尽量保持最近的距离,也是值得肯定的。

无论是认为史料有用与否,还是中国大陆是否开放,都体现了一种实际存在的学“界”。尽力突破这种学“界”,需要各个方面都起作用。虽然有时存在不同的学术环境,这种学术环境有时对学者的研究有着很大的影响,但是学者仍然可以通过努力将自己应有的“胆”与“识”通过某种形式展现出来,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学术的发展。

五、余论

历史研究中存在的学“界”造成了多种多样的学“术”差异。李治亭在批评国外新清史时对这种差异的看法是,“各国各有其发展与变革的规律,不要‘动辄评西方比清朝’”[8]151。杜赞奇同样用差异对类似评介西方学术的观点进行了诠释:东方国家非常善于消解西方理论对自己的冲击,东方的“民族国家要求自己具有不可侵犯性,以反驳别的民族国家和来自整个民族国家体系当中的主导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对其制度和政策的批评。通过诉诸作为社会基石的儒家或伊斯兰教精髓的至高无上性和不可侵犯性,从而挑战了西方列强把民主标准强加给别国的权利”[22]270。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新清史特别注重强调的满汉差异成为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一个重要突破口,进而使新清史在国内外学术界甚至政治的层面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中西文化的差异又成为中国学者化解这种冲击力的主要工具[23]118。

标示一定学“界”的差异是无处不在的,它不可避免地会对中外学术研究造成重要影响。中西文化在语言修辞色彩上的巨大差异是影响双方学术交流的一种重要因素。有些汉语词汇的表面含义完全相同,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感情色彩。没有褒贬之分的“影射”加上“历史”后就有了明显的贬义,同样含义的“资治历史”却显得“冠冕堂皇”。因为具有修辞色彩的词语又很少随语言环境变化而变化,“影射历史”在任何场所都给人不好的第一印象。相对而言,英语的词汇少有感情色彩,含义无论随语言环境如何变化,但都注重表明一种实事。为了阐释“经纪人”这个概念,杜赞奇在其名著《文化、权力与国家》中运用了“保护型”“赢利性”和“掠夺型”等[14]中文版序言词汇。从汉语的角度看,“保护型”显然体现了一种地方主义,在中央集权色彩浓厚的中国是经常受到批驳的,而杜赞奇只是用它反映经纪人对其所代表社区的意义;“赢利型”和“掠夺型”只是杜赞奇为了反映经纪人回报的有无而使用的词汇,在汉语中却是不折不扣的贬义词。类似这些的感情色彩词以及不少中外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已经具有“以史为鉴”意识的学者的学术积极性。

无论如何,这些差异所形成的学“界”并不能成为中国学术缺乏创新的理由。中国学者研究义和团源流论热衷于寻亲,而忽略了义和团运动的固有逻辑和发展规律。热衷寻亲与忽略固有逻辑和发展规律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中国学者在义和团“组织源流”的研究达到一定程度时,同样可以强调“降神附体”仪式在义和团发展过程所起的作用,以此理解义和团为什么会在1899至1900年间如此迅速地传播开来。总之,国内外存在的学“界”差异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它们的学“术”,但是具有超越思想的研究者的学“术”是可以在很多地方突破学“界”的限制。也许超越学“界”、跨出这种封闭可以成为国内学术创新的一种努力方向。

注释:

① 针对新清史,国内举办了很多次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如2001年的“族群理论与族际交流”(武汉)、2009年的“第十三届国际清史”(北京)、2010年的“清代政治与国家认同”(北京)、2011年的“北美中国学的历史与现状”(上海)等国际学术会议。国内发表的相关论文和书评参见:Joanna Waley-Cohen, The New Qing History, in Radical History Review (iss. 88), Duke University Press (Winter 2004), pp. 193-206;李爱勇《新清史与“中华帝国”问题——又一次冲击与反应?》,《史学月刊》2012年第4期,第106-118页。

② 李爱勇讨论了新清史与中国中心的渊源,参见注释①。

[1] 许纪霖,陈思和,蔡 翔,等.道统、学统与政统[EB/OL].(2013-03-21)[2014-12-10],http://blog.sina.com.cn/s/blog_6672428701016pn8.html.

[2] 李时岳.近代史新论[M]. 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

[3] 夏明方.一部没有“近代”的中国近代史——从“柯文三论”看“中国中心观”的内在逻辑及其困境[J].近代史研究,2007,(1):1-20.

[4] 刘 东.序[M]//周锡瑞.义和团运动的起源. 张俊义,王 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5] 李文海.反映百年中国社会变革的一部信史——评金冲及《二十世纪中国史纲》[J].历史研究,2010,(1):160-165.

[6] 史景迁.王氏之死[M]. 李璧玉,译.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

[7] 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清史纂修不断取得新进展[J].清史研究,2010,(1):126-134.

[8] 张晓玮.第十三届国际清史学术研讨会综述[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0,(3):150-154.

[9] LAWRENCE S.The Revival of Narrative: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in Past and Present[J].1979,(85 ):3-24.

[10] 韦斯谛.中国大众宗教[M]. 陈仲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11] 周锡瑞.义和团运动的起源[M]. 张俊义,王 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12] MARC B.The Historian's Craft. [M]. Peter Putnam tran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53.

[13] MARK C, ELLIOT. Manchu-Language Archives and the New Qing History [J]. 文献足徵——第二届清代档案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刊(台北),2005,(1):1-37.

[14] 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 [M]. 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

[15] 艾尔曼,等.对话:美国中国史学研究的新动向与新趋势[EB/OL].(2009-02-03)[2014-12-10],http://www.iqh.net.cn/info.asp?column_id=4729.

[16] 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 瑜,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17] 王 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18] 傅高义.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1949—1968)[M]. 高申鹏,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19] BEATRICE S,BARTLETT. Books of Revelations: The Importance of the Manchu Language Archival Record Books for Research on Ch’ing History[M]. Late Imperial China ,1985.

[20] JOSEPH F, FLETCHER.Review of Walter Simon and Howard G. H. Nelson, Manchu Books in London: A Union Catalogue[M].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981.

[21] 贾建飞.欧立德教授与清史研究[N].中国社会科学报,2009-12-01(09).

[22] 杜赞奇.本真性的秩序:超时间、性别以及现代中国的民族史[C]//李 霞,译.孙 江.新史学(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2008.

[23] 李爱勇.新清史与“中华帝国”问题——又一次冲击与反应?[J].史学月刊,2012,(4),106-118.

(责任编辑:吉家友)

2014-12-29

河南省社科联项目(skl-2014-1033)

李爱勇(1980-),男,河南开封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社会文化史、城乡经济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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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964(2015)02-01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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