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的天空》:母亲的乡愁
2015-03-01陈轶男
文/陈轶男
《胡麻的天空》:母亲的乡愁
文/陈轶男
“真没想到,我一个老农民还能出书。”68岁的秦秀英略带拘谨地站在上海书展的舞台上。她觉得这件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在博客上,她这样介绍自己:“‘40后’,农民老太,喜做自然笔记。”
让她来到书展的是一本名为《胡麻的天空》的书,这本书的内容主要摘自她的博客。在那里,她发表了一篇篇图文并茂的博文—先在纸上作画,用相机拍下上传,然后配上几段短文。在这些博文里,读者看到许多上了年头的乡村记忆。
村里闹了鸡瘟。秦秀英把自己从姐姐家要来的一公一母两只鸡圈在粮仓里,把出口堵住,一天给鸡喂两次土霉素,不让它们接触外面的空气。过了两天,村里的鸡死光了,秦秀英把自己的鸡放出来,母鸡还下了17个蛋,引得大伙一阵惊奇。
这件事情让她引以为傲,她仔仔细细地把整个过程和场景重现出来。先用铅笔打好底,再用黑色水笔加深轮廓,最后用彩色铅笔上色,两只白鸡和一群金黄的小鸡崽跃然纸上。
她曾经画下一把扎好的糜草笤帚。改革开放前,河套地区经常种糜子。除了当粮食,人们还割下糜穗,把籽打落,晒干以后扎成笤帚用来扫炕,软软的、密密的,“比现在卖的刷子好用多了”。秦秀英把这种好多人从20世纪80年代就再没见过的作物还原到纸上,标上“这是秆子”,“这是穗子和籽籽”。
手绘的笔记和拍摄的照片一起贴在博客上,她在下面回复网友:“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的,再过10年就更不知道了,留个纪念吧。”
有出版社看中了她的图画和文字,将它们结集出版,在书腰上印上“60年乡土与社会的变迁”。作家刘震云为她作序:“自己‘记录’自己,才是真实的个体生命的历史。个体生命的历史之中,已经包含着族群的历史、民族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不是相反。”
对“人类的历史”,秦秀英不是很懂。她把自己写写画画的心得告诉家人:“做了自然笔记,烦心事能少想一点。”
在4年前,秦秀英的手中还没有画笔,更没摸过电脑,甚至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定居上海的二儿子吕永林把她从内蒙古接来小住。从此,回家对秦秀英来说,便意味着走进电梯,升到25层的半空中,把自己关进钢质防盗门背后的两室一厅。从大城市的住宅环境角度看,二儿子的家算得上是一处非常舒适的居所:25层楼高隔绝了市井嘈杂,从阳台望下去,还可以看到这座“园林式的现代化小区”开售时的卖点之一—修剪规整的草坪环绕着设计精致的人造湖泊和水泥凉亭。只是,这份安静与规整,对秦秀英来说还需要适应。
她曾经拥有一处很大的屋院。在距离上海2000多公里的河套平原上,那是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下辖的一个叫作“二喜民圪蛋”的村子。秦秀英和丈夫在一片种不出庄稼的高地上亲手搭盖起了一进两开的正房、偏房、骡子圈、羊圈、鸡窝、猪圈和谷仓。院墙外围长着一丛丛芨芨草,院子大门口还有一棵壮实的白刺,巴盟人管它叫“哈莫儿”。秦秀英记得它长了一米多高,像一把大伞一样。
家里喂着花色的肥猪、白色的羊羔、棕毛的骡子、灰色的猫咪和杂毛的狗,还有毛色鲜亮的公鸡领着几只母鸡在院里踱步。秦秀英从地里劳动回来,一开门,猪和骡子会叫唤几声,鸡、狗和猫都蹿到她跟前,满院子都热闹起来。秦秀英觉得动物是通人性的,人对它好,它就对人有情有义。有了动物,人的生活也能添一点“活乐”。
而如今,儿子和儿媳白天出门上班,迎接秦秀英的是一间冷冷清清的屋子。虽然每天都去公园晨练,但她并没有交到本地的朋友。起初,看到公园里有人跳广场舞,她会站在后面跟着学。但是当有人想跟她聊天,她却听不懂人家的上海话。几次下来,她便不再试着与人搭话,也不往人堆里凑,只自己一人绕着公园散步,一圈又一圈。走在公园的草地上时,秦秀英偶尔会想起遥远的老家。二喜民圪蛋的路也是这样松软,一下雨都是泥糊子。
大部分时间,秦秀英一个人待在硬邦邦的钢筋混凝土高楼里。大字不识几个的她不爱看电视,只能做做饭,时不时缝个鞋垫、枕套之类的小物件。二儿子吕永林觉得,近20年来,母亲的天地越来越小。在他的记忆中,二喜民圪蛋的院落不仅是他儿时的乐园,也是母亲的“世界和舞台”,承载着她“最辉煌”的盛年。在那里,生于土地、长于土地的秦秀英忙碌着春种秋收、饲养家禽牲口,一双巧手把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吕永林的大姐到了镇上工作,二姐和哥哥在县城读技校,父亲和三伯父在镇上合开了一家木材加工厂。1992年,在家人的劝说下,母亲终于依依不舍地搬到了镇上。然而,由于没有文化,她只能打打零工,在家里经营起一个两三米长的日用品柜台,补贴家用。在经历了木材厂倒闭、二女儿下岗、大儿子下岗、大女婿去世等一连串生活的变故之后,秦秀英的精神世界越发灰暗,不愿意多跟人接触。
2006年,渡过难关的儿女们为她和老伴在临河区买了房子。从镇上搬进城市后,秦秀英更加封闭自己。
2011年3月,秦秀英又一次来到上海。在儿子、儿媳的“精心预谋”下,64岁的她颤抖地握起铅笔,完成了她的第一篇“自然笔记”。在二儿媳芮东莉看来,观察并描画身边的动植物是一项没有技术门槛、不受语言文化限制的爱好。让她惊喜的是,热爱自然生灵的婆婆很快就爱上了这种记录大自然的方式。
秦秀英从公园捡回花瓣,细笔描摹,想着画下南方的花草,带给内蒙古的亲人看看。为了按照儿媳的要求加上植物名称、时间、地点和天气情况的注释,辍学50多年之后,她开始重新“学文化”。儿子、儿媳手把手地教她。除了写字,秦秀英还学会了用电脑打字、上网、开博客和用数码相机拍照。
熟练起来之后,秦秀英的题材不再限于眼前的自然物,存留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开始从她的笔尖缓缓流出。在一笔一笔地细致勾描下,秦秀英逐渐寻回了失却的故乡。只要铺开笔纸,二喜民圪蛋的土地、庄稼和动物们就可以回到她的身旁。
1981年包产到户分配牲口,“没权又不会溜须拍马”的秦秀英分到了一头瘦小又爱咬人的骡子。悉心喂到第二年,它已经长成了卖力的大骡子,而且知恩图报,记得谁对它好。
第二年冬天,秦秀英在三妹妹家看到一只断了一条腿的“拐子鸡”,她心疼它抢不上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把它带回了家。后来,这只拐子鸡贡献出了最多的小鸡和鸡蛋。
还有1985年养的那只“比人还精”的狗—小狼为她看家护院,赶小偷,逮耗子,撵牲口,晚上护送在邻居家看电视的她回家。“有小狼在,甚也不怕!”
吕永林觉得,母亲的心越来越澄澈了。
秦秀英的博客在继续更新。前不久,一只八哥闯进了吕永林的家里,毫不客气地扑棱着翅膀讨要吃食。面对这个不速之客,秦秀英和儿子、儿媳又惊又喜,根据它的叫声给它取名叫“小觉”,为它买来了鸟食和鸟笼,但又舍不得把它禁锢在里面。相伴了一段时日,小觉突然飞走了,一家人伤心了好一阵子。秦秀英展开画纸,细细地描画起小觉深咖啡色的羽毛和明黄的爪子。
(柳心怡摘自《中国青年报》2015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