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2015-02-27秋风
二弟从家里回来,说父亲的眼睛必须动手术了。
春节回家,父亲就说,他总觉得眼前有黑点飞舞。询问人家,大概是老年白内障。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再三叮嘱他,过完年后,赶紧到县里医院检查,做手术。
差不多一年过去了,还没做。打电话回去询问,总是说,要好好查一下。前后检查了好几次。自己又看书,琢磨。家里有一大厚本农村医生手册,60年代初出版的。那是父亲用过的。小时候,我曾好奇地翻过,没学到什么医学知识,但对人体却有所了解。
父亲凡事总要自己弄个明白。他迟迟不做手术的原因是,他看了书,知道白内障有多种,而县里诊所的医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不信任他们。不信任,就宁可不做。
我立刻打电话跟他说,那就到西安。他很乐意地接受了,妹夫替他在网上预约了西安的医生。临到头一天晚上,打电话回去,他说,让三弟陪他坐公共汽车去西安。我晕。我早就跟妹夫说,开车送他,也请好了假。但三弟说,父亲拒绝了。不愿麻烦别人。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多费一个人的工夫,公共汽车也一样到。我跟他说,人家医生约你早上第一个,坐公车根本来不及,错过了,人家就不看了。他这才同意妹夫送他。而他再三告诉我,不用回去看望。
这就是父亲。有主见,所以倔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决不愿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因为有知识,所以极为理性。
一
对儿女,这样的父亲当然十分强势。从记事起,就在他笼罩之下。所以,我的性格太像他,因此也就挨了不少打。两个都有主见而倔强的人碰撞,这是唯一的结果。
当我上了高中,就基本明白,父亲打我是对的。父亲的母亲,也即我婆,早早病逝,也许,这是父亲性格形成的环境因素。但父亲极为聪颖,文革前上高中,成绩不错,仅仅因为意外,而未能上大学,继续在乡下。
但因为有知识,所以,他的想法跟一般农民不同。他永远严于律己,做正派人;也永远跟人讲道理,只要认准了道理,就不退让,哪怕是对官府。他经常跟乡村干部们讲道理,而以对方无话可说自豪。
他也严格管教我,希望我成为正派人。但我小时候贪玩,又没记性,于是经常挨打。只要我和别的小孩发生争执,父亲总会责骂我,现在想来,这就是孔子说的“君子求诸己”吧。
不能不说,很庆幸,在父亲严格管教下,我没有脱轨。等到小学高年级,高考恢复。父亲看到了希望,更严格地督促孩子学习。他希望孩子实现他的大学梦。而我,似乎也开窍了,上初中后第二年,仿佛换了个人,学习成绩飞速提高。
从父亲脸上看到了难得的笑容。但也因此,父母的负担陡然加重。四个孩子都上学,高中、初中、小学,后来,我和二弟又上大学。而家中没有任何余财,每分钱都是父母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挣来的。他们做关中农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精心耕种承包地,以提高产量。爷爷尚能干活时,农闲编织芦苇席出售。抽空到建筑工地做土工,到北边黄龙山里砍伐树木,到果园干活等等。
父亲的身体相当瘦弱,但他和母亲供养了两个大学生。每次假期回家,发现父母又比上一次衰老了,虽然那时候,他们只有四十多岁。
尤其是妈妈的腿,越来越疼。而我的亲戚总是对我说,你妈的腿成这样,还不是做得太多,为了你们。
与父亲正好相反,妈妈性格十分温和,善意地对所有人,不管跟什么人都能说得来。恐怕也正因为此,才能跟父亲并肩生活一辈子。这也算是阴阳合和吧。
秋风的父母与孙子在一起。图/作者提供
在家里,凡事都是父亲做主,妈妈要应付父亲的暴躁脾气,要照顾四个孩子。她总是早早起来做饭,收拾家里,然后到地里干活。劳累了半晌回家后,略微休息,马上又做六七口人的饭。日复一日。
也许只有冬天,才能略得歇息。但也只是略微而已。因为,我们小时候,冬天,妈妈通常要做衣服。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睡眼惺忪中,看到妈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活儿,大人、小孩的衣服、鞋子等等。油灯的温暖伴随我们一整年。
当父亲打骂过我,我因为害怕,站在原地反省,或被关在门外反省,妈妈总是过一会儿过来,让我自由活动,或叫我吃饭,因为我经常是在吃饭时间被教训。但是,母亲从来不说父亲的打骂的不是。后来自己有孩子,看育儿经上说,父母不能在教育孩子上相互拆台,妈妈虽然不识字,却自然地明白这个道理。我得到了安慰,父亲的教诲也在心中扎下根。
二
父亲见不得闲暇。农村,大冬天,人们多晒太阳谝闲传,串门子,打牌,但这些人堆中,没有父亲。他宁可一个人呆在家里,听听收音机,看看书报,后来又看看电视。有时也拉几下板胡,也因此,我从小爱听戏,人到中年后,则迷上京剧,到处表演,虽然水平极低。母亲也一样,在家里待着,做点家务活。
四个孩子都成长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出息,人家都羡慕,说你们老两口该享福了。但是,父亲仍不停下来。六七十岁了,还和妈妈一起经营果园。我劝过一两次,也就作罢。父亲的命就是干活,而他向来知天命,顺命而乐天。
父亲从来不对人家说自己的孩子如何如何。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淡然,总是说,这么老远跑回来,没什么用。他不愿乱花钱,不愿我们浪费时间,希望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但是,看到孙子,他总是十分高兴,打电话,他也总问及孩子的学习情况。
我们回家,妈妈总是特别高兴,忙前忙后,忙着给我们做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她总是记得很清楚,说我爱吃甜东西,爱吃包子,爱吃韭菜豆腐馅煮馍(也就是饺子)等。这时,父亲总是纠正说:应该叫“扁食”。
前几天,与妻、子在台湾旅游,随身带着《诗经》,正好读到《小雅》,其中有诗句,指给孩子,让他诵读: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做完白内障手术,父亲说,不用回家看,没事儿。但是,我还是决定回家看看,陪他们过个年,哪怕就三两天。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这些年,我每年总是想办法回家一两次,与父母坐坐。跟他们在一起,自己仿佛变小了,因为又成了孩子;但又仿佛变大了,因为,本来孤立的生命纳入于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中,自己的活着有了更大意义,尤其是,每次回家,在爷的灵前磕几个头。
顺带说一声,我不该用“父亲”这个词。从小,我叫“大”,音为达。关中都是这么叫,因此,叔父叫“大大”。妈妈叫“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