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
2015-02-26亚枝修华
亚枝修华
是因为我看不见吧,说不定现在天空中到处是透明的风筝呢?
那么那些风筝,是要将那些回忆和那些过去逆风地送去给天上的人,包括你吧。
为了离高中学校的校址近一些而在三年前就搬家的你,算来已经煤气中毒离开我和这个世界几个月了。
我一直没有缓过来。
现在,即便你死去了的事实早已确定,从母亲那里略有茫然地接过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被欣喜万分的母亲抱在怀里时,我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还是你。
“优等生真是龌龊。”那是我中考后最经常说起的一句话。
那些龌龊的优等生中,自然逃不掉我和你。
“我要在斯坦福读大学了,锤。”
能诗意地飞上天的在我看来只有风筝。它们载着那些待在天上的人们生前美好的回忆,和地上的亲戚们的怀念飞上天空。
不过,找回了自己过去的美好回忆的死者们,真的就因而幸福了吗?
我想是不会的。
所以,那些回忆,那些过去的碎片,就由我一个人掖在这个每个角落都闪耀着亮光的小小住宅楼里吧,用重物压好,不让它们因被你吸引而向你那里散去。
“看到那些快乐的片段,只会让你更伤心吧。”这样的想法不曾改变。
我的风筝,于是从未飞上过天空。
初三之前,形影不离的我们究竟哪里去了呢?这样回忆而反问着的我,说了句“谢谢,妈妈”然后轻轻推开她,攥着通知书走回自己的房间。还没有来得及带上门时,恍惚看见有两个孩子趴在地上盖房子,玩过家家。
我一时有些蒙,呆立在门前。
客厅里当时还美丽年轻的母亲叫道:“来吧,吃饭了!”两个孩子便放下手上的玩具。男孩喊着“今天有牛排”,率先小跑到房间门口——现在的我所站立之处。
女孩跟着站起来装作嗔怪道:“真是的,锤!我妈妈说过要把这里收拾好才能离开。”
男孩停下来:“啊,这样嘛,我吃好饭就来帮你收啦,鸭。嘿嘿。”
“什么啊,你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我妈妈说这样的男孩子可是没有女孩喜欢的哦!”女孩说着——我突然鼻子酸到发痛——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地绕过摊在地上的玩具,追上男孩。
穿过我。
两人一起穿过我。身边的气流被他们掀起,一刹那间,以为他们就确确实实地在我身边一般,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餐厅。
气流安静下来了。
什么也没有。
“若是刚才我带上了门的话,或许能将这段回忆也关在心中吧。”我遗憾地笑着,自言自语。
母亲看见我维持着一个幽默的姿势呆立在房间门口,推了推老花眼镜,道:“十分钟以后开饭,然后我们就去赶飞往加州的飞机,亲爱的。”
胡乱点着头,我带上了门——今晚就离开中国,去没有你的地方了,锤。
你在天上,看见刚才那一幕了吗?
……你不回答我,是因为看见了吧。
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只会以还不那么成熟的面孔,假装成熟,用夹杂着一些羡慕和酸涩的却更充溢着温柔与溺爱的眼神,默默凝视孩提时代。
来不及告诉当时的我们,要珍惜当时的日子了,有些遗憾呢。
住在我家楼上,生日只比我晚两天的你与我一起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小学,紧接着是最好的初中——我们是令几乎所有人夸赞眼红的优等生搭档。
而这只持续到初三。
锤,你记得的吧?初三第一学期的第一个礼拜天,那个还有些闷热,令人透不过气的中午,我爬上衣橱,像往常所做的一样敲了敲天花板。一分钟后,你照常抱着零食和饮料出现在我家门前。我笑得很开心地迎接你——哦,又看见了,这些回忆的碎片。
我坐在床上等待初三的我和你走进我的房间,拿出了一道题指着给你看的。恶作剧般笑着的我,和挠了挠头傻笑着的你……我将脸埋进了手臂,但并没有落下眼泪。
锤,我很久不曾落泪了。那道题我记得是“点燃一个电阻,计算电流表和电压表示数变化”,是我故意想出来捉弄你的。结果,你很认真地搬了把椅子陪我解题,写了三张A4纸的十几种解题方法……那三张现在相当平整——却又能明显地看出曾经有过很严重的褶皱的A4纸,已然被我锁进了行李箱。
那一天送走你后,母亲边为我端上晚饭边对我说道:
“鸭,妈妈看你最近物理不好,刚刚还有题目要问锤,所以已经给你报好了一个补习班。”
“■?补习班?”那天的我有些受打击地,诧异地放下筷子。从小学开始,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的补习班。那是为了我与你的曾经的约定。谁也不知道的,两个优等生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而悄悄拉过的小手指。
是的,我曾以为,既然约定了就一定要做到。
“对。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告诉锤。妈妈报这个名是很辛苦的,知道吗?那个补习班的师资和口碑都相当好,据说从那里出来的孩子中考的理化合卷都是拿满分!现在妈妈只给你报了物理,你要是说不想去,妈妈就五门科目都给你报名。”
“所以不要告诉锤,不能让他分享是吧……”我的声音很轻,突然十分疲倦地说道。
“嗯。中考重要还是那孩子重要,鸭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妈妈就不多说了。”已有了几根白发的母亲口气中带着些令人费解的自豪,为我将汤送了过来。
嗯。我很明白。
中考重要。
所以,我不会告诉锤的。
但是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是个懂事的孩子了。
那一天过后的第二天,你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家门口。
“哎呀,锤,今天来得很早啊。”母亲很亲切地招呼你道。
“嗯。今天起早了,所以嘛。”你礼貌地笑着。
而我的耳根则有些发烫,将一大碗冰的绿豆粥倒进了嘴里来冷却自己,逼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
斯坦福的通知书被我用做课代表练出来的飞本子技能飞到了书桌上,准确无误地盖住了一本薄薄的、绿色封面的宣传册。
由于今晚就要飞到加州,也就是斯坦福大学所在的地方,离开中国,所以我的房间早已被整理得一尘不染,唯有这本绿色的宣传册在书桌上,静候着我将它藏进垃圾桶——或是塞入行李箱的最底部。
我看到我的书桌前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似乎因为通知书突如其来的袭击而略微抬了一下头。我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看清了那个少女。
又是以前的片段呢。这个片段也要好好藏起来啊。我苦笑着想。
那是初三的我自己,穿着厚厚的冬装校服,双脚拼命凑近着取暖器,坐在被母亲说是个垃圾桶的书桌前,浏览那本绿色的宣传册。那是我的补习班在学期末分发的,上面介绍了补习班拥有着多一流的师资和多先进的环境,以及一些历年的和新增的金牌学生榜单。新增的金牌学生中自然有我,因为初三第一学期期末考也就是中考的第一次模拟考,我的成绩是全区第九名。
初三的我一边有些骄傲地嘟哝着“这可是我的私人资料”,一边往后翻……动作却戛然而止。
我太清楚当时的我在紧跟着的后一页看到了些什么,于是转过头去。
锤,是你哦。
一模考全区第十六名,比我低一分的你。
宣传册上写明了已经在那个补习班学习了两年半的你。
与我从小学开始就约定好,不去上任何的补习班全靠自己拿第一的你。
那么锤,你一定也看到了瞒着你去上补习班的我了吧。这样,能算两清吗?当时的我,不知为何觉得轻松了很多,下意识地往天花板看去,随着动作慢慢堵塞内心。
我瘫倒般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对不起。”
低下头,又轻声道:
“并且,没关系。”
“大学生,开饭了哦!”母亲在厨房里大声招呼。
“好,好的!来啦!”
书桌上只剩通知书和被压在通知书下的,明显被撕掉过几页的宣传册。
餐桌上父母少见的亲切还是会让我想起你。往日里这种亲切只有你来我家做客时才会出现。锤,还有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的:那之后,虽然你一直怂恿我和你一起去上海中学,但是被我以“妈妈想让我去读复旦附中呢”为由拒绝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去上海中学而去复旦附中是我自己的意愿。
不过——反正你听不见。
飞机的出发时间是晚上11点,在此之前我会好好仰望天空。美国会有比这里更加湛蓝透明的天空吧?只是在那里我们便将彻彻底底地不再互相牵连。
说来真的好心痛啊。
到了斯坦福以后,我会连同你的那份一起扛在肩上,做传奇般的优等生吗?
我不清楚。
不知美国人放不放风筝,若是他们放风筝,又是想往天空中送去些什么呢?
即使内心现在空白一片,有一点也绝对是肯定的:如果斯坦福的宿舍可以供学生选择,我会抱起拉杆箱,走上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