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闯白宫
2015-02-26吕昊
吕昊
标题
2001年9月11日晚上8点半，美国华盛顿特区天色已经昏暗，乔治坐在他的裁缝店工作台前，墙上高悬的电视机画面中，总统布什在离店铺两个街区的白宫向全国发表关于恐怖袭击的电视讲话。
跟普通观众心情略有不同的是，除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还特别注意到了总统的穿着。
画面中，布什坐在白宫的办公室里，身穿深灰色西服，白衬衫，打浅蓝领带—没有任何状况。乔治松了一口气。
这件灰色羊绒西服正是他亲手为布什缝制的。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但是他剪裁过的很多套西服，都曾经由电视、报纸等媒体出现在人们视线中。
他就是被称作“美国第一裁缝”的乔治·迪·派里斯。
在过去的52年里，从林登·约翰逊开始，接连8任美国总统都穿过乔治亲手制作的西服。
“福特总统是穿着我做的衣服下葬的。是一件三件套的西服，棕色细直条纹，做工很精致的一套。”他说。
这位今年80岁的法国老裁缝白发垂肩，脖子上绕着卷尺，腰间别一排针垫，说一口带着浓重马赛口音的英语，让人联想到童话里创造木偶匹诺曹的白胡子老头，又像一个整天坐在机器前忙于测量的科学家。
乔治现在住在华盛顿特区1600号宾夕法尼亚街的一套公寓里，但是他通常花更多时间在离白宫两条街区远的私人裁缝店里。工作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乔治说，自己平时会在店里待到晚上11点或者12点，店里最忙的时候还可能同时承接20套西服。
西服政治学
从白宫出门右转，走过短短两个街区就是乔治的裁缝店，风趣的美国媒体称之为“扔一枚石子的距离”。
不大的店铺里挂着近百件半成品，有的袖子还没缝上，有的还没拆掉标记用的白线。桌子正中是一张熨衣板，右手边有一个笨重的老式熨斗，从早到晚咝咝不停地冒着蒸汽。三把大剪刀、几支厚厚的裁缝粉笔、削粉笔用的刀片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台电视机被高高地放在墙上的支架里，乔治喜欢调到CNN频道，音量永远是静音，他只是想看自己做的衣服在电视上出现的样子。
靠近店门面的房间放满了各式布料和配饰，包括衬衫、领带、领结、公文包等。里面一间则是乔治的工作间，桌上散放着针线、剪刀、纽扣等等。连接两间房间的是一个短短的过道，包含一个用帘子隔出来的试衣间。
在进门的房间墙壁上挂满了乔治在白宫里和历届总统的合影，有总统亲笔签名的感谢信，还有乔治接受过采访的报纸和杂志的摘录。其中一张照片中，他和总统布什举起手比了两个“V”，旁边贴着的小纸条上布什写了一句话：“乔治，2004年还投我一票吗？”
就在肯尼迪总统被刺前夕，乔治接到了自己的第一笔订单—来自于路易斯安那州国会议员帕斯曼，也正是这位议员后来将乔治引荐给当时的副总统约翰逊。
“我帮他（约翰逊）改西服的时候他还是副总统，后来他当上了总统，我帮他做了两套西服。”乔治说，“他人很好，还把我介绍给他妻子和女儿，并且给了很高的小费。”
此后，乔治不断接到白宫打来的电话，历届总统纷纷找他量做西服。
乔治也渐渐发现，总统比想象中要更好相处。
奥巴马喜欢跟他讨论篮球和MBA，历来被媒体评价为“性格隐秘且尴尬”的尼克松则被乔治形容成“非常友好，总问我家里有什么新鲜事，问我是否喜欢美国”。
乔治最喜欢的总统顾客是罗纳德·里根，他常用水果软糖来“收买”乔治，因为他很怕乔治在量身时用针刺他，把他“钉”在墙上。更重要的是，成为总统之前是个好莱坞演员的里根无疑是历任总统中最有穿衣品位的一位。
从毛泽东的中山装到古巴前元首卡斯特罗的军大衣，从利比亚前总统卡扎菲的太阳镜和帽子再到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钢盔式的厚重发型和男士剪裁套装，“造型政治学”已不再是秘密。政治舞台上的各国领导人深谙造型之道，从发型、服装到配饰都是他们表达风格、传递政治观的秘密武器，而在美国，西服则是总统树立政治形象的最佳手段。
人们不想要一个花哨的总统，乔治深知这一点。尽管挑剔的总统们对颜色和样式总有自己的喜好，一旦乔治说不，他们还是会照单全收。
“我通常会向总统们推荐深色的款式，因为这些颜色在电视上看起来比较令人舒服。”他自信地说。
尽管奥巴马一直给公众偏爱穿便宜品牌西服的印象，拥有一套乔治私人定制的西服仍是美国总统的传统项目。2008年奥巴马上任初始，乔治就给他做了一套双扣、42英寸的纯黑西服，用一块12英尺的高级英国羊绒制成。
很快，奥巴马公开承诺，为了削减不必要的决定，只穿蓝色或灰色的西服：“我不想把精力花在决定我吃什么或者穿什么上，我已经有太多更重要的决定要做了。”
决定权交给了乔治。从此，他为奥巴马做的衣服多半是海军蓝，因为这个颜色“比较经典，又不会太沉重”。而乔治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则变成了根据不同的季节与场合，为奥巴马缝制不同材质的西服。
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也是他的顾客之一。在乔治的回忆中，两人第一次在白宫见面时恰逢他为总统布什试穿，这位他记忆中“友善的英国首相”看着他手上的衣料，说：“我喜欢这个材质。”随即向他预订了一件和布什一样的西服。
当然，布莱尔不是第一个要求定制和总统一样款式套装的顾客，也不是最后一个。对于攀权附势的政治人，他的裁缝店成了抓住领导人喜好、接近权贵的别径。endprint
从1962年第一次给总统约翰逊定做西服，52年来，乔治看着很多人来去匆匆出入他的小店，其中不乏总统、议员、商人、科学家、设计师，他们之中有富人，也有穷人，有人带着几万美金来找他一口气做几套衣服，也曾有出租车司机揣着200美金想要让乔治帮他做一套至少3500美金的总统式西服。
也许是被真诚打动，也许是出于怜悯之心，乔治答应收200美金为司机做一套西服，并送给他一条领带和一件衬衣。
他最后对司机说：“我不能让你成为总统，但我可以给你做总统穿的衣服。”
店内的桌上摆放着乔治与奥巴马在白宫内的合影。
店内的桌上摆放着乔治与奥巴马在白宫内的合影。
流浪裁缝的第一桶金
1934年的秋天，法国马赛旧港内，流水映出白帆和蓝天的影子。这里是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的发生地，也是乔治的出生地。
乔治的父亲是普罗旺斯市最高法院的法官，双胞胎哥哥是当地著名的律师，家里还有建筑师、医生，就是没有裁缝。父亲希望乔治也能申请法学院，他却没有按照家人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走下去。
“我是我家里唯一的一个裁缝。我从15岁就开始学工了，在德国学习过，日本学习过，当然也在我的家乡法国学习过。”乔治骄傲地告诉《博客天下》记者。
27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却又转瞬即逝的恋情把乔治带到了美国。原本带在身边的4000美金在分手后被前女友拿走，身无分文的乔治只会说很有限的英语，住在华盛顿特区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连洗澡也要去附近的波多马克河。他变成了一个流浪汉。
公园距离他现在的裁缝店只有两条街远，但是这短短两条街的距离，乔治走了3个多月。
“我那个时候住在街上，体重只有79磅（36公斤）重。”他回忆。
在公园里睡了将近4个月之后，乔治被当地的一名清洁工发现。清洁工得知乔治的情况，以6美金为工钱让他为自己做了一套西服。随后乔治被介绍到当地已小有名气的邦德服装公司。
乔治去见老板的第一天，公司里的员工冲着他吼道，“把这个流浪汉赶出去！”一位好心的女士叫住他，给在国务院工作的丈夫打电话，把乔治领回家洗澡换上干净衣服。
“我当时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她都是用手遮着鼻子跟我说话。”乔治说。
回到家后，她给乔治一套干净的衣服，但是衣服主人明显比乔治高出不少，乔治穿上之后袖子和裤腿都长出一大截。
“我看起来糟透了，但是起码闻起来好多了。”乔治笑着说。
换上干净衣服的乔治，也迎来了事业的春天。公司同意给乔治赞助绿卡，他终于在美国站住了脚。
邦德公司的工作让乔治赚到了裁缝生涯的第一桶金—400 美元，他因此想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裁缝铺。
隔壁热心的快餐店店主把闲置储物室让给他缝制衣服。没有缝纫机，他就用剃须刀片裁布，一位老奶奶给他拿来了一台旧缝纫机，另一位女士也送给他一把旧熨斗和熨衣板。生意就这样一点点做起来，他做工精良的西服也引起了当时国会议员的注意。
为议员定做的西服让乔治赚了700美金，让他认识了后来成为总统的林登·约翰逊，也让他尝到了私人定制的甜头。他用这笔钱买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缝纫机。
在那之前，乔治连一美金的针都不敢多买，而短短3个月之后，他在白宫院外几步之遥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裁缝店。
“从无家可归到帮总统定做衣服，也是件挺了不起的事吧。”谈到往事，乔治的语气里不无骄傲。
3500美金=昂贵材质+手工定制乔治至今仍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白宫帮总统量尺寸的情景，带着常用的卷尺与针线，“在过安检的时候我紧张得一直发抖”。
每一次给顾客量尺寸，都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给总统做衣服，通常得随叫随到。乔治第一次给奥巴马做西服时，光是丈量尺寸就去了白宫3次，渐渐熟悉后，他已经有了奥巴马西服的样版，现在每套西服只需要一次试穿就能改好。
一套西服大约要花整整3天时间制作完毕，从内衬到袖口的缝线，每一个细节都由乔治亲手缝制。
手工定制一套西服的工序尤为复杂。第一步是选料，其次是确定详细的款式，比如有人需要在内衬里加暗格，有人想在口袋上加拉链，还有人要放手枪，这些需求都需要裁缝一一了解。接着是量度尺寸并按照尺寸做成纸样，以减少剪裁的误差，随后根据剪裁出的布料缝制上衣的躯干、衣袖、衣领、口袋、纽扣等部分，修剪线头，清理粉笔痕迹。
乔治的工作区衣架上挂着几十件标着签牌的西服上衣，有的还插着缝针和多余线头，其中一件写着总统奥巴马的名字，旁边标注着衣服的质地和尺寸，这一件的用料是98%的羊毛和2%的山羊绒。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乔治才会脱掉他的外套，戴上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银边老花镜。即使忙得热火朝天，他也总能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衬衣袖口各用一个红色天鹅绒的针垫固定住，金色花纹的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
在完成了一个多小时的测量之后，总统奥巴马递给了乔治一对总统的袖口链扣做纪念，“我跟他说，总统先生，我们将要创造历史。”
乔治没有告诉记者奥巴马的这套黑色西服具体价钱是多少，但是他透露这样量身打造的私人定制西服很受欢迎，起价通常是3500美金。
他说，最贵的布料要2000美金一尺（0.914米），所以一套西服做下来也要2500-4500美金，最后的价格会根据材料的选择上下浮动。
从最开始的量取，到裁布料、缝制，一件西服至少要缝上千针才可以完工。
并且乔治的衣服绝对是纯手工制作，用他的话说，“没有工厂承包，没有机器，每一道工序都不用机器。”
在一切都趋近于机械化、电子化的今天，这样大费周章地手工定制，值得吗？
乔治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值得，因为手工缝制和机器制造出来的衣服有很大差别。“就像是菲力牛排和汉堡之间的区别一样。”乔治形容道。
他坚信衣服是一个人的门面，而他能做的就是让穿自己衣服的人看起来更有气质。在政界，这样的门面更显得格外重要。
几十年的裁缝做下来，时间从针线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但乔治从没觉得疲倦，并且计划一直工作到95岁再退休，把这家店交给信任的人继续经营。“这是一个很好的品牌，所有的总统都信得过我，我有义务把它传承下去。”
《博客天下》的采访结束后，乔治意外地接到了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的电话，请他飞到美国西海岸华盛顿州，预约定制西服。一直到5月，乔治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如果身体允许，上帝保佑，我退休之后还可以去周游世界。”他说。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