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爱与青春不可辜负

路鹃

用时下滥俗的文艺腔，好的爱情让你在这段关系中变成了最好的那个自己，并且对当初与他/她的相遇心怀感激。好的爱情片，不管蚀骨浪漫还是生死孽恋，爱情作为饮食男女的日常宗教，地位尊崇不可撼动。因此，对爱情丧失正确的判断力，总会让人恨恨而吐四字真言：no zuo no die，辜负了爱情与好姑娘的，不只是片中的林一，更是近年来八爪鱼般在音乐、电影、脱口秀等多面进击的高晓松。

1995年，一首《同桌的你》烘暖了整个中国的天空，纤细、温柔、感伤、欲语还休、深情难寄，青春包含的所有迷人的质感在这首歌中都能找到，纯净的情感犹如悬在叶尖上将坠未坠的晨露。集体记忆的奥义，在于提供了一种立体的可信度，尽管坐在你身边的不是网络小胖就是龅牙凤姐，你也坚信，有个白衣胜雪、长发飘飘、眼睛湿黑的她是你曾经的同桌。时隔近20年，高晓松将《同桌的你》重新用影像复写，正是基于潜藏在观众记忆中对青春的高度体认，同时又与时下“致青春”的商业逻辑不谋而合，票房飘红在情理之中。然而，票房并不能完全侧写出一部影片的品质，导演郭帆操刀MV的经验丰富，《同桌的你》裹挟在大量的慢镜、闪回、旁白中，就像一支加长版的MV。影像风格刻意进行了“做旧”，大事记式的时间节点提示着一种怀旧感，水泥操场是真的，蓝白校服也是真的，黑板上备战高考的倒计时也是真的，却恰恰丧失了歌曲中那种弦动我心的可信感。

新手上路的导演，剧情、戏份调度难免失控，除了王啸坤和龚格尔还分到了几个镜头，其他配角的戏份之少只相当于活动人偶看牌，还没树立起具有辨识度的群像氛围就被匆匆撤下。而两个主角独占了绝大部分的戏份，竟没有奉献出令人信服的化学反应。反倒是影片宣传发行拿林周二人的绯闻大肆炒作，实乃不智之至，八九不离十的情侣演情侣，观众总会出戏，更不用提八卦传到后来，居然刷出了小三插足的狗血剧情和林更新的渣男本色。戏里情深深雨蒙蒙，戏外私生活一团乱麻，亦无助于影片口碑的增益。

为了成功烘热青春这个关键词，高晓松动用了一大票亮瞎人眼的当红偶像，然而，林一和他室友们，个个暮气沉重，像是一群被希望放逐了的油腻老男人，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翘课、敷衍课业、无所事事地甩扑克、语气猥亵地讨论着女生，毕业后似乎都没混到什么体面的身份，实在怪不得周小栀那个情商负分的未婚夫朝他们大丢势利眼：“都是一群什么人！”他们在片中最华丽的事迹大概就是飞渡非典病房，那大概也是他们一生的最高潮。片中女大学生们扑面而来的熟女气质堪称高清无码，可以直接供应给技术死宅们收藏到大容量硬盘中细细观摩，拥有“一双山泉水般纯净双眸”的周冬雨，不过才二度担纲，在本片中就已经像一个阅尽人事的疲惫小妇人，青春的保鲜期之短，令人悚然心惊。

这是一群呱呱坠地就已经熟透的年轻人，也是我看不懂的爱情。周小栀和林一还处在确认男朋友身份的阶段，却怎么宽衣解带直奔19禁而去！不管是林一寻找各种刺探周小栀身体的机会，还是周小栀对林一男朋友身份的限额配给，一个急色莽撞，一个掌控有道，他们的表情和身体语言都是熟极而流的，旅馆里的虚推实挡、欲拒还迎，那叫一个装！不但没有拍出让人面热心跳的春心萌动，格调上倒像一对风月好手旗鼓相当的情挑游戏。周小栀怀孕后，脸上满满写着“怎么搞的中招了”，两人各自的好基友对此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什么时候起，我们的言情文艺乏味到只剩下“性”成为唯一注脚？影片不到一半，还没展现多少爱情就已经三垒尽失，让观众接下去还看什么。

《同桌的你》剧照。

世情千机变，人心依然古典，那些始终在心里为爱情留有一席崇仪之地的人更是如此。最好看的言情桥段，是月盘将盈时的那一点破缺，是脉脉不得语的注视和怦然心动的瞬间，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而不是追到的女孩。言情文艺中，过程永远大于结局，未遂也美过得逞。无数携带着温度的细节，沉淀为人们比照爱情的经典绘本。《纯真年代》中，100年前的纽约，纽伦爱上了未婚妻的表姐艾伦，他们隔着重重衣衫的拥抱和颤抖让整个曼哈顿几近窒息，那致命的激情因为克制与绝望也令隔着时空的我们澎湃不已。而今天，性已经纯粹到了这个地步，它只关注下半身，而对占领大脑兴趣缺缺。这是现代都市冰冷的另一面镜像，它脱光了身子，而观者却已无动于衷。也许《同桌的你》落力贴近的，正是90后主力观影人群的情爱生态与接受心理，但在审美上却已没有任何值得歌颂的价值。

也因此，影片真正好看的是前半段的情窦初开，一双璧人，两颗冰心，都是纯情老梗。然而对于情爱，对于电影，对于日渐浮躁的都市生活，这些爱情童话还是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救赎作用的。林一为小栀吹口琴，小栀吃醋不慎跌落，林一将受伤的小栀一把扛在肩上，有如三月里嘈嘈切切的细雨，流利自然、浸润入心，拍出了小清新小确幸的味道。为了强调初恋鲜有修成正果，影片接了一个现实主义的下半段，这段阑尾爱情在触礁现实后迅速地死无全尸。林一去的是美国又不是火星，即使一次次被拒签，不做一点点挽救就放手。所谓爱情仿佛是两人齐心协力想甩脱的鼻涕，而他们琵琶别抱的对象又被描写得那么不堪，勉强反证出初恋的珍贵。但爱情得到的礼遇，也不过是林一在观礼时构思了一下落跑新娘的情景。《山楂树之恋》让我感叹：不懂爱情的人，拍的爱情是多么乏味而虚假！而《同桌的你》又诚实地图解了这个时代是如何让人丧失了对爱情的全部信仰，最坏的爱情无过于此！

在解释为何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没有爱情时，阿城说：“中国人的生活就是世俗生活。”爱情是一种俯瞰大地的言说，而我们的双足被脚下的泥土紧紧握住。生活如此，言情文艺自然缺少一切需要浪漫元素的立论基础。言情文艺所需要的自信、尊严、神秘感，需要日积月累的安稳与富足来培育。中国人的公共生活中有几个绕不过去的狞黑的时间段，所有正常情感成长所需要的精神支持和政治保障，我们的历史中没有存在过那样的土壤。我们从里到外都是饥饿的，所以听见锅碗瓢盆交响曲，就条件反射地被策动起来。就算给你一个白衣素裙的女孩，你也会是那个鸡叫之前三次不认主的彼得。

张爱玲说，我们都是先看了爱情小说，才知道了爱情。我想我该感谢琼瑶阿姨，让我赶上了理想主义爱情的最后一抹天光，让我乏善可陈的青春，在琼瑶小说的阅读经验中得到了附丽和完善。前阵子看她痛陈于正抄袭却无人应援，网上更是嘲讽她的时代和她的小说，早已作古，闻之怃然，那种心情，有如孤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