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班江一家的“开放年代”
2015-02-26张弛
张弛
库尔班江镜头下的喀什,摄于2014年(手机拍摄)。
绿洲城市新疆和田是中国最西部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戈壁滩之中。和田距离北京超过4000公里,距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也超过1000公里。
过于遥远的距离使得和田人看外面,尤其是口内(新疆方言,内地),以及口内人看和田,都极度困难。即使今日互联网高度发达,陌生感、误解和疑惑依然充斥心间。
上世纪80年代起,父亲做玉石生意,开始走出新疆,频繁进入口内。独特的经历和开阔的视野改变了他对教育、宗教、民族的观念,也影响了我们兄妹此后的人生轨迹:我(主人公库尔班江)在北京拍摄纪录片,二妹在和田从事汉语教育,三弟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四弟在深圳影楼工作。
在南疆,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家庭。这归功于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亲。他喜欢跟别人聊天,尊重有学问的人,不断学习。父亲不论经商理念,还是做人做事的方式,都跟一般的玉石商人不一样。
我小时候家境很好,在和田数一数二。父亲没有上过学,母亲也一样,都是地道的农民。但父亲坚持要我们上学。他经常说,自己就是没读过书,吃过很多苦。如果他没钱了,哪怕卖掉裤子,也要供我们上学。了解南疆的人都知道,在和田那个地方,又是传统的维吾尔族农民家庭,这非常难得。
妹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最不好的”老师,学生眼里的“恶魔”,老师们也都不敢惹她。学生考试,要是敢作弊,那这个学生就“死定了”,会被直接“踢”出去。
她老公给我讲过一件事,语文(维语)考试时汉语老师监督,汉语考试时语文(维语)老师监督,为了考核,他们之间达成协议,监考的时候互相稍微松点儿,学生成绩能考得好一点。但学校的老师,谁都不敢跟我妹妹这么说,否则她肯定直接冲进教室,把学生所有的小抄翻出来,扔到外面,然后再开始考试。老师们都拿她没办法。
和田农村的孩子,对汉语的认可度特别差,如果汉语老师不严格的话,他们的汉语水平根本不可能提高。要上内高班、大学,汉语是很重要的。妹妹认为,语文(维语)要抓紧,但汉语也很重要。平时,她还组织几个班有潜力的孩子,专门留下来给他们补汉语课。学校里其他老师都接受不了,觉得她太积极了。
下班后别的老师回家了,她会拉上学生去找父母。很多父母都是农村的,不理解,甚至骂过我妹。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认可,但妹妹在学校特别不容易,因为她打破了平衡。每年的评奖,从来没有我妹妹。
传承家族生意的重任由老三承担了起来。他在深圳开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说,第一,不要着急赚钱,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这样压着他。他现在在整个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欢迎,别人还给他取了一个汉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没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块4公斤多的石头,深圳一个老板想要,开价560万元。当时我们都很高兴,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问题,上面的“皮子”(指皮壳,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没跟他说。第二天就要付钱,我爸知道了,说这么好的东西,也不给我欣赏一下。
我爸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说,这个石头不能卖,这个“皮子”不对劲。他端了一盆开水,把石头泡在水里,一个多小时,然后放进冰箱冷冻室,第二天拿出来,闻到了浓浓的化学味。老三当时急着挣钱,说这也没褪色,还是卖给他吧,能赚不少钱呢。我爸就说了一句:你过来这边,是赚钱的还是扎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实不便宜,我爸的原则是,第一不能骗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让他在你店里消费。玉石生意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过程,不能让人产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问他,本钱多少,他说,别逼我说谎。
假“皮子”的事情,对老三和我都意义重大。老三刚开店,他有经济上的压力,开始几年很着急,现在快5年了,他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而且我爸经常去深圳监督他。
我最小的弟弟,高中没好好上,前几年是我家最头疼的问题。2007年,才读高一就退学了,和社会上的小青年一起混。
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我爸扇了他一巴掌,他就离家出走,一晚上没回家。当时我在上海,父亲给我打电话,我坐不住,给我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直接关到拘留所就行,让他好好反省。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就和那些社会青年瞎混,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什么都不愿意学。幸好2007年年底,一个四川的朋友在和田开影楼,我就让他去了影楼。拍照、灯光,或者后期,喜欢什么干什么。我想让他对某个东西感兴趣,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对后期处理感兴趣,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
但2009年“七五事件”发生后,一些员工之间开始有了冲突,影楼除他之外都是汉族人。冲突的起因,其实都是小事。有一次听歌,一个汉族小伙子正在听周杰伦的歌,但我弟弟喜欢BEYOND乐队,觉得有感觉,他就换了BEYOND的歌。汉族小伙子不干了,说了一句:你这个“缠头”(对维吾尔的蔑称),给我把那个换回来。我弟弟说,你说什么呢?就把喝水的杯子扔了过去。就这么一件小事,立即演变成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
我朋友把那个汉族小伙子开除了,把我弟弟也狠狠说了一顿。被开除的那个汉族小伙子觉得处理不公,偏向维吾尔族,就想把店砸了。他带了20多个打工的赶到店里,堵着门要打我弟弟。我的朋友摁着我弟弟,不让他出去。但我弟弟也已经打了电话,找了四五十个维吾尔人过来。你想,刚发生“七五事件”,聚集的又全都是年轻人,多可怕。我朋友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来了一群维吾尔族青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给我打了电话。我就紧张了,对朋友说:千万别出什么事,赶快报警!还有,我弟弟不能让他出去,我知道他的性格,出去肯定打起来。报警后公安局来人,把他们全都抓走了。这才避免了冲突。endprint
后来我想,再不能让他待在和田了,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我就买了机票,让他去深圳。
刚到深圳,老四也不习惯。但在深圳待了半年后,他曾回过一次和田,只待了3天,已经不习惯和田了。“20多年我在和田白活了,还是深圳好,我还是回去吧。”这是他亲口说的。
老四现在深圳一家连锁婚纱摄影公司工作,非常受欢迎。我跟他的主管谈过,他们特别喜欢他,叫他买买提。他做事很认真,对色彩的感觉很特别。在和田,能看到的绿色不多,一般都是沙尘暴啊这种暖色调的黄色,老四对于这种暖色调把握得很好。
维吾尔族人在内地生活,有时候会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天安门恐怖袭击发生后不久,我开车刚过复兴门,快到西单时,一个警察拦车要检查。我停下车,说辛苦了,然后下车。这很正常,我能够理解,特殊时期嘛。
我们单位的同事、领导都特别喜欢我,该我做的工作我认真去做,没有人觉得我是维吾尔族有什么不同。刚开始工作时,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大家都很照顾我。经常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出差,为了我一个人到处找清真餐厅。我说,别找了,我要求吃汉餐。他们说,别开玩笑,再找找。但我坚持进了汉餐厅,服务员给我炒西红柿鸡蛋,一碗米饭。吃饭的时候,一定是先给我上,大家都习惯了。
这几年,我也在慢慢影响周围的人,不敢去新疆的人,现在也都敢去了,误解的、不喜欢的也去了,变得喜欢新疆了。我也不想做多大的事情,能影响周围的人,也挺有成就感的,但“七五事件”之后,忽然之间变了。当时我在兰州拍片,忽然看到这个新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这不是几年时间能够恢复的。
2010年5月,我们到新疆做前期采访。有个导演没有去过,一路上都在说二道桥(乌鲁木齐维吾尔族聚居区)乱。我听了很不舒服,就把他们带到二道桥。我跟这个导演说,把你手机和钱包借我用一下。拿过来后,我直接就从车上把她推下去了,告诉她这是二道桥,你自己走回去。然后我们就去吃午饭了。她找了个黑车司机,维吾尔族,跟他说了住的酒店名字,说钱包、手机被人拿走了,把我送到那里后再给你钱。司机什么也没说,就让她上来了。到了后,她对司机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钱。司机说,不要钱。她就愣住了。我问她,二道桥怎么样,安全吗?她说,安全,还不要钱。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去土耳其、美国的时候,我朋友特别担心,担心境外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但我爸给我的教育是,不要做对社会有任何不利的事情。有极端思想的人,不要跟他们接触。尤其是我到北京以后,出国的机会很多,我爸说国外的陌生人不要接触。因为国内的很多情况是国外人不了解的,尤其是新疆,内地人都了解不多的地方,何况是国外的人?很多人把没有的说成有,把小事说成大事,把这些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不要和他们来往,好好做你的事儿。
我觉得,极端的宗教主义者没有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也走不远。新疆生活着这么多民族,没有这种包容、理解与互相尊重,永远不可能有发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