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先生张奚若
2015-02-26□孙强
□ 孙 强
他一辈子是个硬人,有着陕西人的秉直性格:说话向来不知忌讳,做事更是直来直去。他这一生——给辛亥革命买过军火;当面顶撞过蒋介石,批评国民党独裁;也给解放军带过路,保护京城古建筑,还给中华人民共和国起了国号。 他被友人形容为“四方的”,有棱角,“角很尖,谁被尖角碰一下,肯定不好受”。他就是张奚若。他的“棱角”,历经风雨,不曾磨去。
陕西辛亥革命的功臣 从日本运军械回陕西
1889年10月,张奚若出生在陕西朝邑县(今大荔县朝邑镇)南乡仓西村。张家当年在朝邑县城开了间中药铺,其父还当过朝邑县商会的会长。
18岁那年,张奚若到陕西最早成立的新式学堂之一宏道学堂念书,与吴宓是同学。因读了邹容的《革命军》,他决心参加革命。在一次学潮中,张奚若带头赶走了两名恶毒的日籍教师,被迫出走,到上海就读中国新公学。在上海,张奚若结识了于右任、杨西堂,加入同盟会,跟宋教仁、黄兴都很熟。
辛亥革命前夕,井勿幕派张奚若前往日本购买军火,准备举义。武器还没运回来,武昌起义爆发了。不久,张奚若再去日本,将军械运回陕西,成为陕西辛亥革命的功臣。
这段投身辛亥革命的回忆,张奚若曾于1947年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他说,民国代替了满清,不同的不过是皇帝改了总统、尚书侍郎改为部长而已。
1913年夏,24岁的张奚若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本来打算念土木工程,结果对数学兴趣不浓,便攻读政治学。同在哥大的同学还有胡适、陶行知、宋子文、孙科、蒋梦麟等人,张奚若在这儿还结识了著名的逻辑学家金岳霖。
当年,朋友们常常到金家去玩,渐渐形成“星期六聚会”,大家一块儿喝茶聊天。而张奚若、杨景任夫妇也很热情,张家数十年的习惯是每天下午四点喝下午茶,招待朋友和来访者。西方语言文学家李赋宁回忆说,抗战时没有面包,张宅的下午茶就用馒头代替,没有黄油,就代之以黄面酱。那是那一代人的风雅。
当众骂蒋:不客气点,便是请你滚蛋!
说起张奚若先生的“硬”,流传甚广的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斥骂蒋介石。
那是1946年1月,国民党召集共产党和其他各党派的代表在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共产党提名张奚若为代表,国民党说,他是本党党员,不能由你们提。此话传到张奚若的耳朵,这位57岁的西南联大教授不高兴了,他在《大公报》上赫然登了个声明:“近有人在外造谣,误称本人为国民党党员,实为对本人一大侮辱,兹特郑重声明,本人不属于任何党派。”
会议最终以知名贤达的身份邀请了张奚若,他却料定协商不出什么结果,压根儿就没去。不去开会,话还是要说的。张奚若到昆明联大图书馆前的大草坪上,做了一次公众演讲。一开口,张奚若就放了一炮:“我要劝蒋先生下野,这一切坏事都是你做的!你有责任,你要受处分!最轻的处分就是请你赶紧退让贤路。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你滚蛋!”当时的昆明,特务遍地。半年后,李公朴、闻一多两位先生因言获罪,接连被杀。敢骂蒋委员长,胆量非同一般。
第三,政治权力的运行必须透明公开。既然政治权力来自“民”的让渡又必须为“民”谋利益,“民”就有权了解权力的运行过程和结果,除非涉及法定的机密事项,而不允许暗箱操作。一切暗箱操作的权力运行都是非法的。
不只是骂,张奚若还跟蒋介石有过面对面的直接冲突。1941年11月,张奚若作为参政员到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财政部一个官员做报告,不承认已出现通货膨胀。张奚若当场用嘲讽的语气奚落说,要是在阴沟里都能找到钞票了,那才是通货膨胀呢。这种咄咄逼人的犀利气势让在座的蒋介石大为恼火,可又不好发作,就按了按电铃,想制止张奚若的发言,还说,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
张奚若当即回应,你不要按铃了,不必着急,我的话不多。然后拂袖而去,以示抗议。后来,又一年度国民参政会要开,给他寄来通知和路费,张奚若原封不动,复信写了八个字: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公开议政 良心要求我们要大胆说话
张奚若曾频繁地公开议论时政。在“请蒋介石滚蛋”的那次演讲中,他更是痛斥国民党作为一个曾经的革命党的变质:这个集团为他自身的利益而存在,所谓“为国为民”等好听的标语口号,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是保护色、障眼法。说是“福国利民”,实际却是祸国殃民。这样一个政治集团,虽然他们还常常说自己是革命的政党,事实上却早已成了革命的对象,要让大家来革他的命了。西南联大《学生报》创刊号,刊发了这次演说全文,广为传播,轰动一时。
1946年7月,张奚若在《悲痛的话语》中悼念被国民党特务枪杀的李公朴、闻一多,说最下等的暴力绝对不能解决政治纠纷,反而使政治斗争益加恶化,是绝对达不到他的目的。他也感受到了威胁,给美国驻昆明领事馆打电话要求政治庇护,住了一段时间。
尽管如此,张奚若仍不改直言。他说,如果中国要组织纽伦堡法庭,审判凶手的话,我要出庭作证,凶手就在牯岭——当时蒋介石住在牯岭。
他用这样的话表明心迹——“我们爱国家爱真理的人,不愿做奴才的人,向来说话不知忌讳。反之,我们的良心,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圣贤所教诲我们的,国家所要求于我们的,就是要我们在重要关头,危急时候,要大胆说话。至于人家给你戴什么帽子,那就只有随他的便了。”
给新中国起国号 建议国歌不改原词
张奚若不仅在国民党当政时仗义执言,对新中国建立也有功。
其后,在新政协会议讨论新中国国号时,“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和“中华人民民主国”两个名称争论激烈。张奚若提出,我看就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好。“有‘人民’就可以不要‘民主’两字了,岂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人民’这个概念已经把民主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不必再重复写上‘民主’二字。”张奚若说服了与会者,国名因此确定。
在讨论国歌为《义勇军进行曲》时,有人提议歌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已不合时宜,建议另拟新词。张奚若主张仍用原词,举例说法国国歌《马赛曲》的歌词就是“向暴政做斗争”,应居安思危。
1949年10月1日,60岁的张奚若被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在那段中国人都很熟悉的黑白视频中,当毛泽东宣告“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的时候,有个戴着眼镜、留着短胡须、穿着西装的老先生,在镜头前晃了一下,从原来站着的台阶上让出位置,把沈钧儒先生换了上去。这个老先生,就是张奚若。
安贫乐道 不稀罕那点东西
张奚若最终活了84岁。1973年7月,他与赵元任相见后不久故去。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邓小平等参加了追悼会。
不过,至今没有一本张奚若的传记问世。2007年,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硕士研究生戈洪伟发表了他历时两年完成的7万字研究论文《张奚若的生平与思想》。他认为,张奚若的人生历程因袭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和正义品质,继承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道德情怀。
朋友眼中的张奚若,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是个念旧的人。1957年,老友钱端升被划成右派,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张奚若则定期去看老友,给其以精神安慰。
——对“不喜欢”的人毫不留情。在西南联大时,滇缅军副总司令关麟征见张奚若生活清苦,派人送去米、面、毯子,结果老先生坚决不收。张奚若说,关麟征是陕西老乡,在北平相识时是个团长,地位不太高,见了面执礼甚恭。“现在不同了,看我住的地方不如清华园,就送吃的用的给我,我怎么能收呢?什么司令,派头大了,有什么了不起,教书的人就是能安贫乐道,不稀罕那点东西。”
金岳霖晚年回忆说,周培源夫人王蒂 曾说张奚若“完全是四方的”,是个棱角先生,“四方形的角很尖,谁被尖角碰一下,肯定不好受”。不过他并不完全是“棱角”。与徐志摩一样,金岳霖这样夸赞老友:“这个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