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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奴

2015-02-26于昊燕

四川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仔仔苏苏米拉

◆ 于昊燕

米拉说:亲,我们做丁克一族吧。

风吹过窗,书房门框上挂着串雪青磨砂玻璃风铃骤然叮当乱响,把米拉娇滴滴的声音敲打得断断续续。

1

张西帅大声回答:没问题!

张西帅正忙着在收网络之海里的漂流瓶,屏幕上海岸沙滩灯塔帆船散落的贝壳混搭出简易热带风情,捡起一个瓶子,心花就怒放一次。与米拉结婚后,张西帅的现实人生程序统由米拉设计,对于生孩子,他的心理状态还处于大男孩阶段,那个哭哭睡睡的粉团尚唤不起他的父性向往,只能让他手足无措。所以,张西帅痛快答应了。张西帅痛快答应的问题都是自己想也没有想过或者是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张西帅和米拉是让人想不到会有交集的两种类型。米拉是广场大妈喜欢的好姑娘,读书刻苦,名校毕业,市银行工作,谦虚有礼;最讨喜在于长相随和,一张扁方脸,面颊上点点雀斑。结婚前,张西帅曾说米拉天生适合在银行工作。米拉问为什么,张西帅严肃回答:这是高危职业,需要保护色。歹徒不管是劫财还是劫色,你只要一露脸,什么歹徒都能被你吓晕。米拉听了没恼,风轻云淡说张西帅玩笑开得低级。事后证明,张西帅不仅玩笑开得低级,且没有任何预见性,他在遇到米拉的瞬间便被盘丝大仙丝丝相扣绕指柔功带进了婚姻的金丝笼。张西帅形似古天乐,大学当了四年校草,和各种各样的女生恋爱,自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张西帅每次恋爱不超过3个月,对每个姑娘体贴入微,送花、喝咖啡、看露天电影、图书馆占座以及为了占座大打出手,表现得既骑士又绅士,在每一任女友决定非张西帅不嫁时,张西帅开始冷漠疏远,然后分手,把她们变成前女友。大学毕业后,张西帅陆续考了国考、省考、县考,屡败屡考,最后考到本市最偏远萧条的镇税务所当科员,月薪两千RMB。张西帅过着潇洒的快乐生活,月初请各种朋友喝酒、K歌、桑拿,月中被各种朋友请喝酒、K歌、桑拿,月末和朋友一起吃方便面;可以36个小时连续打麻将,然后再36个小时蒙头大睡,其间只起来喝水上厕所;这种毫无目的的浪子生活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持续到和米拉结婚才结束。

说起来,张西帅和米拉是搭了闪婚的动车,闪得风中凌乱。

到税务所工作的第一个月,张西帅带着大学里的风流余韵在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小镇颇有鹤立鸡群的味道,被理发店妹子快餐馆老板娘誉为小镇一张名片。月末,市局党委书记李书记视察工作,书记走后,胖若猪头的所长郑重其事对张西帅说:小张,你工作很优秀。

天上掉馅饼?张西帅随即警惕地想这馅饼会不会是变质的,赶紧说:领导更优秀。张西帅知道上司的夸奖大可不必当真,夸奖之后的内容倒是须要当心,而且越是被夸得花团锦簇,花朵下面的内容就越危险。

果然,所长接着说:小张,书记很关心下属,要给你保媒介绍他侄女给你。张西帅心跳了一下,李苏苏这个名字如一个硕大爆竹在张西帅心里轰然炸开,粉尘四溅弥漫心肺中,简直令他无法呼吸。高考那个夏天,李苏苏没有来上学,后来,张西帅再也没有见过李苏苏。张西帅强作镇定,口气依然随意地说:所长不要拿我开玩笑,我哪能去高攀书记侄女?所长没有罢休的意思,不紧不慢说:小张,我没给你开玩笑,这是领导交代的重要任务,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相?张西帅说:所长,你再说就让我后悔得吐血了。我有女朋友了,准备拜见双方父母了,实实在在没有相亲资格了。呵呵,来到咱们所才知道谈恋爱谈得有点早。所长脸皮一紧,郑重说:小张,你可不能欺骗组织。张西帅说:我怎么能欺骗组织呢?我可是一直忠于组织的。

所长哈哈着走了。张西帅心神不宁地敲打着电脑键盘,他心里依稀有着少女李苏苏的影像,那个夏天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苏苏,他须要落实李苏苏现在的状况。从谷歌百度同学录到同学群,他找到了同学米拉,张西帅记得米拉是个内秀谨慎的姑娘,在同学群里也聊过几次,算不上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米拉和李苏苏住同一个小区,张西帅决定到厕所里跟米拉打个电话探探口风。米拉的声音还是那么绵软,张西帅的语调还是充满挑逗意味的调侃,两个人从高中时光聊到现在的单位待遇寒暄恰到好处。张西帅问:你知道李苏苏的近况吗?米拉很谨慎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西帅说:实不相瞒,有个重要领导要给我介绍对象,介绍的是李苏苏。米拉“哦”了一声,沉默好大一会说:坦率讲,李苏苏状态不太好,那事,你也知道。她家人带她去过北京上海多少大医院,都不曾好转。张西帅听了,脊背爬过一条蛇般凉麻,愈发知道倘使去相亲,见的不仅是李苏苏这个人,更是李书记的脸。只要李书记点了头,不管自己是否情愿,都得娶了李苏苏。挂了电话,张西帅在水箱轰隆隆的冲水声里走出厕所。

所长拿来一些税表给张西帅分配任务,正说着田昌记的熟食店,所长突然问:你女朋友在哪单位啊?张西帅满脑子想米拉说的那些话,心不在焉应付着工作,一下被问得措手不及,脱口说:市银行的。所长顿悟:条件不错嘛!好的好的,那我跟李书记说一声。

第二天大早,张西帅接到米拉的电话,问他回绝相亲的事情有没有没遇上什么麻烦。张西帅说:没事,已经搞定了。张西帅觉得麻烦了米拉,人家又特地打电话来关心,瞬间感动:谢谢你昨天的实情相告,老同学很久没见面了,今天晚上请你吃饭。

“青菜园”是一家以农家风味为特色的餐厅,干净朴素的单间,糊了窗花的木格窗,墙壁上左挂一串红辣椒,右搭一串大蒜。高中时张西帅和米拉并没有多少交往,现在因为两人有了共同秘密心理上瞬时拉近距离,很自然地天南海北漫聊。提及相亲这件事,张西帅说:我说我有女朋友了,所长还威胁我,说不能欺骗组织,妹的,是不是他过夫妻生活也要跟组织汇报一下。米拉听了张西帅的粗口只管不露齿地轻笑,问:你怎么回答的?张西帅说:我说我女朋友是市银行的。米拉立刻问:市银行的,谁啊?张西帅说:我编的呗。说完,张西帅才意识到米拉就是市银行的,这话仿佛在暗示什么,连忙又加上解释:我就顺嘴一说。米拉低着头喝汤,木簪挽起长发,宝蓝色低领毛衣,露出一段白腻漂亮的项颈。米拉莫名的羞涩与张西帅的尴尬在两人间发酵出一些黏稠的心照不宣的暧昧。两个月后,张西帅和米拉结婚了,典型的反传统“女才郎貌”模式,婚礼上,很多高中同学纷纷说真是“意想不到”。

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张西帅总能在女人的床上热情似火后成功出逃,可是,在米拉床上醒来的第一个早晨,看到白底粉绿格子床单上沾着几点暗红,张西帅有点发愣,睡前那瓶红酒的余韵似乎很阻碍他回忆与思考。米拉看透了张西帅的心思,上班前叠好沾血的床单塞进咖啡色豹纹提包,笑说以后生是张西帅强奸的女人,死是张西帅奸杀的女鬼,说完平平静静上班去了。世人都以为女人哭哭啼啼是男人的杀手锏,殊不知“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让男人一时心烦意乱而已,女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何谈控制男人的思想?一个女人有冷静主见对男人才是一剑封喉。最要命的是,李书记那边又几次捎话到家追问可有考虑余地,无异于钦赐杯杯鹤顶红。于是,张西帅认了命。米拉说我们结婚吧,他们就迅速结婚了。

这个世界上还隐藏着更多微妙秘密,即使夫妻之间都未必相互知道。双方家长见面的第二天,米拉父亲老米单独找张西帅喝了一次茶。在福聚堂茶楼的单间里,老米要了388元一壶的碧螺春,亲自给张西帅斟了一杯。然后,老米直白提出米拉和张西帅结婚后生的孩子只要姓米,结婚不让张西帅出一分钱,另外私底下补贴他六万块钱。张西帅对结婚生子等问题本来就没多少自我概念,不过恰好被推到了结婚的路口,又想起和别人玩砸金花输了有三万多块钱,母亲因子宫肌瘤住院又借着姨妈家两万,老米给的钱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填了窟窿,于是爽快应了下来。结婚后,米拉宣布不生孩子,要丁克,张西帅想生了孩子也不跟自己姓,生不生都是一样,不生还清净点,至少老爹老娘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姥爷不会来问为什么孩子不姓张,所以张西帅毫不犹豫地拥护了丁克。

一年后,张西帅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总是为无法预知未来而无比后悔。

2

花园里,有个瘦削的女人在推动摇篮。她的脸掩藏在长长的披散的头发里。她的背一耸一耸,用力推动着摇篮,摇篮里铺着淡蓝底鹅黄花的小花被。女人开始唱歌,声音低沉宽厚,根本不像是这样一个干枯女人的胸腔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只摇篮曲。张西帅远远地站着,女人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在发丝的缝隙里忽闪着,辨识着,突然,她莞尔一笑,张西帅的背部不寒而栗。

张西帅低声对自己说,我一定在做梦。

少女李苏苏柔美清丽,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扎着马尾辫。李苏苏喜欢穿连衣裙,白色的、粉色的、湖蓝色的,柔顺的棉纱裹着颀长的身体,散发着花瓣的娇嫩气息。讲台黑板上端贴着红色楷体标语“距离高考还有35天”,日子一天天逼近,教室里的少年们筋疲力尽与时间赛跑,每张桌上都用书本摞起企图阻挡时间的堡垒。李苏苏走过两列桌子之间的走廊的时候,臂肘总会碰到张西帅桌子上的书本,碰到了,便夸张地揉揉手肘,对着张西帅似嗔非嗔一笑。张西帅是个傻小子,有一次忍不住说:李苏苏,你是属螃蟹的吗?怎么老横着走路啊。李苏苏本来盈盈笑着的脸一下子僵住,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儿。张西帅吓得连说对不起,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底骤然升起,暖暖的,痒痒的,想小心翼翼珍藏,又想狠狠一把掏出来看看。那个夏季,四处弥漫炎热气息,一阵雷雨过后,会有些许的凉爽,随即又是蝉声嘶力竭的长鸣和升腾而起的闷热潮湿。

张西帅低声对自己说,我一定在做梦。

3

婚房是米家提供的80平米二手房,米拉喜欢韩剧,所以家里布置是以粉“X”为主色调的田园风格,粉蓝镶蕾丝花边的窗帘、粉红镶蕾丝花边的床单、粉紫镶蕾丝花边的纸巾盒,再加上米拉的粉绿睡衣张西帅的粉黄内裤,家是一团甜乎乎的棉花糖。

米拉上班的地方离家近,出门左拐右拐过红灯走路10分钟即可到银行,张西帅上班的小镇离家21公里,单位没有通勤车,需要骑电动车到城乡公交始发车站乘车。11月的风在拂落法桐树上巴掌大的干叶后变得狰狞刺骨。张西帅说:老婆,我申请买辆车代步。米拉说:亲,买车太污染环境了,走路或者骑电瓶车更符合低碳环保的现代生活呢。张西帅说:天太冷,不想骑电动车了。米拉说:那你说怎么办呢,结婚买家具的钱让我爸妈垫了2万还没还呢。张西帅说:买辆熊猫或者精灵也不过三四万块钱。米拉说:你若有钱你就买,我可不想借钱做“车奴”!张西帅无语了,他银行卡上的余额大概可以买个方向盘套。婚姻就是这样,爱情的坟墓,再竖上经济的墓碑。况且张西帅是不折不扣的“裸娶”,张家没送彩礼,米家父母陪嫁房子,置办家具是米拉的个人积蓄,张西帅只带来了随身衣服和一只防水防震电动剃须刀,那不为米拉所知的六万块钱还债后剩下几千元,本来打算给米拉买个戒指,又怕被问起哪里来的钱会啰嗦,索性都留给了自己老妈。于是,张西帅每天穿着漂亮的青石色风衣系着红白千鸟格丝巾骑着米拉二舅淘汰的电动车然后挤城乡公交上下班,秋风有点冷脸冷耳朵,回到家,米拉往往已经在厨房里煲汤炒菜了,腾腾的热气包裹着房间,溢出的香味儿带着暖意,融化张西帅被风的荆条抽打后红胀麻木的脸色。

晚餐是奶白色薏米猪脚汤、翠生生的清炒瓜条、一碟五颜六色的泡菜。米拉说:亲,我捡了一只小狗狗。张西帅问:什么狗?米拉说:萨摩耶。说着,米拉从卫生间里把狗领出来,这是一只两个月左右的灰色萨摩耶,肮脏,凄惶。张西帅问:那儿捡的?米拉说:新民公园门口。张西帅的心不自在了一下,新民公园前面是湖后面是杨树林,葫芦形状,曾有个三脚猫风水师说是水本属阴,白杨树又是坟场上的树,阴气过重必生事端,所以公园里也有了一些月落鬼啼的传说,不过,传说归传说,湖边的广场上一年四季照样锣鼓喧天,大妈的红脸蛋喜气洋洋。米拉和张西帅因为受不了广场舞的喧闹从不去公园,张西帅问,你去那里干什么?米拉说:有个同事送材料,约在公园门口见,没进去。张西帅低头看餐桌下的狗,灰扑扑的,大口吃着剩饭,一只耳朵上还有点点血迹,心不由酸了,说:留下吧。

洗过澡,灰狗变成了一团白色毛球,睫毛密长,温顺地趴在米拉玫红色布拖鞋上,米拉抚摸着它,在蓬蓬的毛下是嶙峋的骨头,让人心疼。张西帅见了也喜欢,抒情追忆自己小时候也养过狗,那条狗被爸妈送到乡下后死了。然后,两个人琢磨着给狗起名字,张西帅说:小时候那条狗叫虎子,这只狗也叫虎子吧。米拉说:哎呀,你怎么就那么没创意。能不能起个和你家狗不一样的名字。张西帅思考了一下:我原来那只狗是黑白相间的,这只狗是白白的,那么……米拉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字说:难道要叫白虎?亲,你还是真有创意。张西帅转过神来,自嘲地笑了。讨论半天,米拉说狗狗的眼神像周渝民,所以起名叫仔仔。

晚饭后,米拉兴致勃勃拉着张西帅一起看电视,喜欢倚在张西帅身上,跟随剧情节奏一会哭一会笑。张西帅甚觉无聊,坐一会就想出去找哥们玩,米拉说:亲,你就不能温馨点吗?话音是温温软软的,脸上却有了云遮月的阴影。张西帅重新坐好,握住米拉的小手继续陪她看电视剧,米拉继续跟着剧情哭哭笑笑,握着握着,手心里有了漉漉的汗气,张西帅想起每次踢完足球,他在女孩们崇拜的目光里接过一瓶苏打水,帅气十足地仰头喝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袜子湿乎乎地粘在鞋与脚中间的难受与隐藏在鞋里的浓郁臭味。不过,有球赛的时候,米拉会大方地把电视让给张西帅,然后扎上粉蓝的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卤上一堆鸡爪鸡翅,盛在淡绿托盘里端出来,再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倒进水晶杯。这时候,张西帅体会到了酒吧看球时没有的惬意、懒散、熨贴。行为主义心理学者说一种行为重复21天就会初步形成习惯,90天的重复会形成稳定的习惯。所以,习惯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如一粒含有生命胚胎的种子,遇上适量的水分、适宜的温度、充足的氧气,迟早会发芽。渐渐,张西帅习惯了在家看韩剧,一周两次性爱以及喝着水晶杯里的啤酒文明温和地看球赛。

仔仔有小老虎一样壮实的四肢,喜欢奔跑,因为尚年幼且地板滑,在房间里奔跑起来常常有些趔趄。每当这种时候,米拉就乐得哈哈大笑,像逗孩子一样对着仔仔招手,让仔仔趔趄着一头撞进怀里。米拉抱着仔仔在小区里溜达,她说仔仔还小,骨骼没有发育好,走得太多,会让腿骨变形,仔仔体面的白毛衬托得米拉像围了皮草的贵妇人,引来无数人惊叹与逗引。张西帅在网上浏览品鉴萨摩耶的文章,说仔仔的耳朵好、鼻子好、尾巴尖也好,总之是天价极品萨摩耶的形象代言狗。这样,两个人看着仔仔,愈发感觉仔仔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是结结实实的几十万元巨款。仔仔长得极快,很快米拉就抱不动了,而且,仔仔出门成了大问题,公交车和出租都开始拒载这只20公斤重的毛蓬蓬的大狗,不管米拉怎么保证狗不会在车上流口水、排泄以及发出任何声响,司机们还是像喜羊羊见了灰太狼般态度一致意志坚定地拒载。张西帅的朋友曾帮忙载仔仔去打防疫针,仔仔痛快淋漓地在车里撒了一泡尿,便再也没有人偶发善心了。被多次拒绝伤害自尊后,米拉主动提出来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载仔仔出门。张西帅还有所犹豫,米拉说:买了车,我们可以带着狗自驾旅行,象风一样自由。这句话结结实实撞得张西帅心动,“无尽的漂流自由的渴求,所有沧桑独自承受”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梦想。激动了片刻,张西帅又泄了气:可是,我们没有钱啊。米拉豪气万丈地说:找表姐借点钱。

表姐曼青比米拉大四岁,父亲早早去世,母亲是普通的农村妇女。曼青学习好,为供弟弟上学,职业中专毕业后就出来工作了,在手机直销店做过会计也在酒店当过服务员。表姐很漂亮,二十五岁的时候嫁了四十岁的温局长。那时,米拉还在读大学,陪曼青去影楼取婚纱照。曼青真是美人啊,在婚纱照上更是千娇百媚,旁边的温局长矮而胖,秃顶,看起来几乎是父女二人。米拉叹了口气。曼青何等聪明,看出了米拉的心思,淡淡一笑:女人的命运常常决定于两次机会,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嫁人。我没托生在好人家,就得抓好嫁人机会。米拉说:你这么能干,找个爱你的人还不容易啊,非要嫁这么老……米拉觉得自己讲话太直白了,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曼青却不生气,平静地说:嫁人也有两种,一种是嫁可以爱自己的人,一种是嫁可以帮自己的人。女人要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然后嫁哪种人。米拉说:那就嫁个既可以爱自己又可以帮自己的人吧。曼青说:女人在机会面前,不要太贪心。曼青结婚前在县城宾馆当服务员,结婚后调到市里经济最发达那个区的民政局,服务督察岗位,负责处理结婚证发放出现的投诉问题。曼青的工作听起来重要得很,不过,结婚的人图吉利,即使办证的工作人员态度再傲慢无礼也不会想到去投诉退证;婚后后悔了,会去离婚处换证,也不会去投诉结婚证不是三包证。因此,这工作名为重任实则轻松,曼青每天按时上下班,时时记得村里人常说的一句话“低头是谷穗,昂头是谷秧”,说白了就是要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见谁都是温婉亲切却不亲热的一抹笑意。一年后,曼青生了儿子,在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产假期满,曼青准备去上班,孩子却死活不让保姆抱,哭得声嘶力竭。温局长说:等孩子大点再上班吧。曼青说闷得慌,温局长说:那就在家炒股玩吧。曼青便请了长年病假,一边读远程教育,一边亲自带孩子,拿着上百万的资金炒股炒楼。在米拉结婚那天,曼青和温局长来道贺,封了五千元的红包,温局长比之以前愈发矮胖,曼青穿了高跟鞋亭亭玉立在一旁比丈夫足足高出大半头,两个人就像秤砣与秤杆排在一起。米拉看看身边颇有星范儿的张西帅,觉得找一个深爱的人是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这定是曼青的GUCCI手袋Maserati跑车不能体会到的幸福。幸福的米拉去找曼青借钱了。曼青运气好,前段时间买进的几层写字楼价格飙升,不免心情也好,直接问:十万够不够?米拉说够。曼青就从网银上把钱转了过去,很随意地说:刚好炒股赚了点,你先拿去用吧。米拉注意到曼青现在讲话极少用方言了,就开玩笑:你现在说话很洋气了。曼青笑笑说:要给贝贝营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我现在还学英语和钢琴呢。米拉忍不住咋舌:到底是培养孩子啊还是培养你啊!曼青说:一箭双雕不更好么。见米拉急着走,又拿了两盒巴西松子一包东北黑木耳塞进米拉的手袋里。

米拉在回家路上突然想起了某网站的调查:如果一个穷小子冒充有钱人和你恋爱,然后被你发现,你会怎么做?90%的人,选坚决断绝关系,理由是诚实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个月,又出了一道题,如果一个有钱人冒充穷人和你恋爱,然后被你发现,你会怎么做? 90%的人选继续交往,理由是我爱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钱。初冬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上下飞舞,撞到米拉的脸上,生生的疼,米拉想:冬天买车果然很有必要。

在考察了无数车型后,米拉选中了白色长城,底盘高,后备箱宽敞透气,并且和车厢几乎一体,即使是走长途,仔仔也不会寂寞闷气。张西帅开车的时候,米拉坐在副驾上一起看前面的风景,仔仔往往会极轻巧地从后备箱一跃而出,翻到后座上,凉凉的鼻子呼吸的热气喷到张西帅的耳朵上、米拉的头发上。仔仔喜欢和他们俩一起出门,在城郊的野地上疯跑,刨土,追逐别的小狗。米拉跟张西帅说:怎么仔仔刨土的疯劲像只怀孕的兔子。张西帅呵呵大笑。

游玩回来,张西帅照例在阳台上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心情最放松的时间,今天即将过去,明天还未到来,所有烦恼都可以暂且搁置下来。张西帅弹弹烟灰,思绪和烟雾一起随意飘散。米拉走过来,从背后温柔地环抱着他的腰说:亲,烟对肺不好,你这几天又咳嗽了,把烟戒了吧。张西帅挺感动,说:老婆,一时戒不掉,我适当减少好不好。米拉说:可以啊,只要你能省出每个月的油钱就可以了。张西帅说:什么?!张西帅是个资深烟鬼,每天一包云烟只多不少。米拉似乎对张西帅的抗议早有准备,说:我的工资最近要攒起一大半来还借表姐的车款,你吸烟的钱来付油钱,二者相比,你赚便宜了呢。张西帅终于明白糖衣炮弹的意思就是让你舔一点甜味,然后再直接炸掉你的舌头。张西帅狠狠吸了一口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在想吸烟的时候有烟吸。张西帅想过很多次戒烟,也找出很多戒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比如为了健康,比如为了环境,但是他想不到,他的真正戒烟原因是一辆车。

张西帅突然想起米拉说的一句话:生是你强奸的人,死是你奸杀的鬼。不知不觉,他已被生活顺奸。

4

二十五年前的初夏午后是否有阳光明亮蝉鸣喧嚣不得而知。

那年风传的一篇故事:有个娇滴滴的女人怕疼,不肯自己自然生产,哭爹叫娘让医生给她打上麻药做剖腹产,生了个女儿。后来,女儿读初中的时候声音变粗,下巴上也长了胡子。父母把孩子送到医院检查了才知道,孩子本应该是个男孩,剖腹产的时候正在子宫里鲤鱼打挺被医生一手术刀切掉了小鸡鸡,医生怕挨揍就涂了止血药说是女孩。米拉的妈那时候还是纺织厂里貌美如花的女工阿慧,阿慧说不怕疼不怕苦,只怕男孩剖成女孩女孩剖成开裆裤,所以死活不肯动手术。阿慧在产床上折腾了两天两夜也没有生出来,如离开水的鱼一般在粘液里来回翻腾。

米拉的爹,老米,那时候还是自行车厂年轻的米技术员,穿乳白色的风衣和尖头皮鞋,被老婆的呻吟折腾的面色青黑,倚在产房走廊的墙壁上说自己要疯了。米拉的奶奶说:你去给你媳妇买些鸡蛋吧。

米技术员神情恍惚走到医院附近的菜场,刚刚下过一场雨,菜场里的洼地积了雨水,被装满菜、活鸡、活兔的各种车碾过,带到菜场各处,形成黏糊糊的泥浆,胶着在鞋底,发出吱咕咕的声音。一个描了眉的中年妇女喊:今天早晨刚从鸡窝拾的蛋。米技术员停下脚步,捡了五十个鸡蛋,付帐,等着找零。这时候,妹妹寻到了菜场,喊着嫂子生了千金,米技术员心里的石头瞬时落了地,同时代之以巨大的失落而眼前发黑,被妹妹拉了就走。女人在后面紧着招呼:你的蛋,你的蛋。

哄笑如苍蝇成群飞落。

5

仔仔一直没有学会定时排尿。米拉舍不得教训,买了诱便液又不管用,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娇纵了下来。仔仔习惯于在每个家具腿上撒一点尿,随便找个地方拉一泡屎,随着仔仔的长大,狗屎狗尿越来越多,星星点点发展为这一摊那一堆。米拉撒娇说:亲,男人干粗活脏活是对家庭负责的表现。于是,理所当然地,张西帅承担了清理仔仔便便的工作。张西帅开始也很恶心,捏着鼻子扭着脸,久之,便无所谓了。每天,张西帅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用从单位拿回来的报纸收拾狗屎,然后洒消毒液拖地。张西帅做这件事情从容不迫,平心静气的模样甚至像在诵读《圣经》。

仔仔不喜欢洗澡,每次洗澡像要被扒皮一样哀号,把水和洗液泡沫甩得雨雪交加,米拉与张西帅像捞鱼一样从头发到脚后跟统统湿透。洗完后,仔仔又极其无精打采地趴上半天,不管米拉怎么抚慰都是抽抽搭搭委屈受尽的样子。几番折腾后,米拉说:亲,我们尊重它的狗性吧。狗又不是鱼,不喜欢水就不要常洗澡了。仔仔几天不洗澡,身上散发出浓浓的体味,走进米拉家就仿若置身于老佛爷的万牲园,好在古人早有教诲: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张西帅开着长城来回,不管怎么刷洗,车里总有股淡淡的腥臊味,张西帅的身上也沾染着这种味道。张西帅的同事叶子是刚休完产假的少妇,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奶香与蜂蜜甜。叶子婆家和张西帅家住不远,有时候会搭张西帅的车来回。有一天,叶子问:你们不给狗洗澡吗?张西帅说:洗啊。叶子又问:多久一次?张西帅说:几周一次。叶子开始撇嘴:你应该几天给它洗一次。张西帅说:仔仔不爱洗澡,每次都会很挣扎。叶子说:狗懂什么啊,你们得管着它,不能由着它的性子来。张西帅说:仔仔不爱洗澡,我老婆说了,要尊重它的狗权。叶子撇撇嘴,把车窗打开,说:你六毛,你老婆六毛。张西帅问:什么意思?叶子说:加起来一块“二”呗。张西帅没有再说话,只是开车的速度明显暴力起来。叶子笑笑说:开个玩笑,别放心上啊。张西帅闷闷说:没放心上。叶子下车后,突然从车窗把黄绒绒毛蓬蓬的一颗头伸进来说:被老婆管着戒烟了吧,看你今天难受得一个劲坐立不安。张西帅白了叶子一眼,说:吸烟有害健康。叶子很甜地一笑:我偏毒害你。说着,从包里拿出几盒烟,扔到副驾驶座位上,扭着线条性感的腰肢走了。

米拉身上也散发着仔仔身上的那种暖烘烘的生猛味道,黑色羊毛大衣上沾满了白色狗毛,分外鲜明。但是无人提醒她。女人的世界就是如此,她们说一个女人很美的时候,说明这个女人人缘好;当她们说一个女人气质很差的时候,说明这个女人很漂亮;她们说一个女人衣装合体举止恰当的时候,说明这个女人对男人不具有吸引力。

不过,米拉对仔仔越来越有吸引力。晚上睡觉的时候仔仔非要跟到卧室里去,不让进就执着刨门,比刨地雷的日本鬼子还执著,刨到米拉心慌意乱地把门打开为止。仔仔的窝挪到了卧室里,仔仔睡觉前喜欢把下巴担在床沿上看着米拉,一直等到米拉抚摸它的头,并关了夜灯,才听话地趴在床脚睡去。周末早晨,米拉和张西帅想睡个懒觉,仔仔就在天色亮透后跃到床上来跟他们一起打滚。在米拉去上班的时候,仔仔表现出极大的抗拒情绪,爬到窗台上对着外面哀号,直到那辆白色长城不见了踪影。接下来,仔仔愈发躁动不安。最先,把米拉精心挑选的的梅兰竹菊十字绣抱枕挨个来了个开膛破肚,掏出里面的丝棉,滚一地雪绒花。接着,把米拉与张西帅的鞋子统统咬成了四季鞋,米拉那双厚敦敦的杏色牛反绒雪地靴也露了脚趾。然后,把茶几拱翻,水晶茶具狼藉一地成了不折不扣的“杯具”。终于,米拉皱起了眉头,说:亲,这种日子太令人头疼了。张西帅说:是啊,我也觉得受不了了,我们想个办法吧。

在办法想出来之前,事件却不会停止,米拉和张西帅下班回来,进门就看见仔仔把液晶电视撞翻在地屏幕已成梵高油画,偏偏这天又有球赛,张西帅顿觉五雷轰顶,眼前乌漆麻黑,怒气烟火喷薄,拖过仔仔来教训。在张西帅抄起笤帚打过来的时候,仔仔很知趣地夹起尾巴,飞快跑到米拉脚边趴下,呜呜叫着,全然不同于平时欢快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又像是孩子的央求。米拉看着仔仔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哀求心立刻软了,推开张西帅,说:亲,不要跟它计较了,它只是调皮而已,还是赶紧问问厂家能修理不。张西帅阴沉着脸,去抽屉里拿了保修手册,拨通电话,气哼哼递给米拉。米拉把情况避重就轻说了一遍,厂家郑重表示这种情况不属于保修范畴,换屏幕至少六千块,还不包括维修其他的费用。米拉说:谢谢,我们考虑后再与您联系。放下电话,米拉内心绝望地喊了声TMD,对张西帅说:还不如直接买新的呢,先扔这儿吧。这天仔仔格外消停,一直躲在客厅屋角里,眼睛愁苦地皱成三角形,极认真地窥探每个人的脸色,时而发出一两声含在喉咙里的声音。米拉走过去的时候,仔仔就轻巧跟随两步,摇着尾巴撒个欢,还不忘记暼一眼书房。

没有电视看的夜不免有些单调,张西帅在书房里的电脑上看球赛直播。米拉洗过澡,穿着粉底白花睡衣走过来,头发包在紫色干发帽里,像个紫甘蓝,很安静地在旁边陪看。张西帅看完加时赛的最后一秒,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米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手柔软地搭过来滑下去,格外妩媚,不由得肾上腺激素井喷,加之仔仔不敢跟进卧室,张西帅皇马球队般冲锋陷阵,是许久以来难得的痛快淋漓。结束后,米拉又体贴地给张西帅做腰肌指压,说:我想到解决仔仔问题的好办法了。张西帅高兴地说:快说说。米拉说:仔仔在家里闷着太可怜了,才会不断地破坏东西,亲,我们在耶园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吧。张西帅吃了一惊:那得多少钱?你要知道在中国的房市中想要办点像样的房事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米拉胸有成竹:我已经算好了。耶园一套100平米的一楼房子赠20平米花园,总价约一百八十万,我们只需要凑出首付,剩下的钱可以贷款,慢慢还就是了。现在人民币贬值得厉害,买实物就是投资挣钱。张西帅对经济向来没有概念,听米拉说了一大串数字更加迷糊,刚才进行的“赛事”激烈,早疲乏不堪,说:你想怎样就怎么样吧。米拉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将来在院子里给仔仔搭一个狗屋,然后种几棵桃花,你说好吗?张西帅说:好啊。米拉又说:我要再买一套水晶茶具,我们在家品茗读诗,你说好吗?张西帅说:好啊。再问,张西帅已经睡着,米拉微笑着自言自语说:仔仔,你个狗崽子的幸福生活快要开始了。

首付七十万刚好凑齐,米拉的父母垫了二十五万,米拉的姑妈借他们五万,米拉在几个闺蜜那里凑了二十万,米拉没把买车的钱还给表姐,又拿来二十万。表姐幼年时家境差,常到舅舅家也就是米拉家蹭饭,舅舅不多说什么,有时候还会偷偷塞给她几块零花钱。表姐心里清楚,这份情不是钱可以算清的,况且米拉工作稳定,所以也乐意借钱。米拉贷了一百一十万,年限三十年。米拉郑重对张西帅宣布:亲,我的工资全部攒起来还贷款,以后要勤俭度日啦。张西帅点头,他花钱无算计,但是他不爱财如命也不贪图享受。于是,张西帅和米拉在消费方面达成一致,两人一起沉浸进小院子的风花雪月的向往里。

风花雪月的向往没有持续多久,张西帅和米拉大吵了一架。周末,张西帅要去和哥们钓鱼,米拉说:亲,咱们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呢,怎么好和别人一样出去玩呢。开车去一次,是一百多的油钱。你又爱请客吃饭,吃一顿普通的,也要三五百呢。张西帅听得心烦,说:好好好,我不去了。说着去开门,米拉追问:干什么去呀。张西帅说:在小区散散步总可以吧。米拉柔声说:等一下,亲,把垃圾捎下去。拿着垃圾,张西帅往外走,皮衣的口袋兜住了门把手,“斥拉”一声撕裂了。米拉厉声说:不就是倒个垃圾吗?对做点家务你有意见吗?张西帅恼怒回应:我就是不小心弄坏了衣服而已,对倒垃圾没意见,你别乱扣帽子。米拉说:现在家里正拮据,你挣钱的本事不大,浪费钱的本事不小。张西帅说:你嫌我不能挣钱,你可以去嫁个有钱的大局长啊。米拉说:你有什么资格议论我家的亲戚,你还用着人家三十万块钱呢。张西帅恼怒地把手里的垃圾袋子狠狠扔在地上,仔仔不明就里跑过来,一掌把袋子扒烂,快乐地摇头摆尾地去咬里面的垃圾。张西帅喊一声:那是垃圾,不能吃。情急之下,拍了仔仔脑袋一巴掌,不料,仔仔转身咬了张西帅一口,幸好仔仔没下狠口,只在张西帅的手背上留了两个浅浅牙印,但也见了血。见了血,米拉不说话了。米拉和张西帅去医院花了千元打狂犬疫苗,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张西帅铁青着脸不说话,米拉轻轻地问:还疼吗?张西帅说:没事,不疼了。安静了一会,米拉说:亲,仔仔是为了让我们和好才咬你的。多聪明的仔仔。

这个冬天是极其灰锵锵的一个季节。张西帅没有买任何一件新衣服,包括内裤。袜子换成了十元钱七双的地摊货,每次回家脱下鞋子,就升腾起一股化纤包裹的恶臭,好在仔仔的便便已经让他们习惯了重味道。过年时,张西帅提议给双方父母几千元过节费,米拉不说话,嘴唇抿成单调而坚决的一条直线。张西帅看看米拉雀斑鲜明的脸,又闭上了嘴。他已经很久不和朋友们联系了,因为他所有衣兜里的钱加起来不超过二百元,不够任何临时花销,他在家里陪着米拉喝茶看电视的时间骤然增多了很多。张西帅不怪米拉,米拉也不曾去买一件新衣,甚至停了自己的彩妆。节俭狠了,张西帅就和米拉一边喝茶一边贫嘴:你知道推行一夫一妻制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吗?米拉说:不知道。张西帅说:就是提高房价啊。古人房价低,老婆分为大房二房三房,现在房价高了,有一房就心满意足了。

6

女人飘过来,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幽幽说:我认识你呀。

女人的手很瘦,手指细长,这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那双手时时颤抖着,伸出来,放在张西帅的肩上,女人一笑:今晚在我家睡吧。

女人对每个男人发出邀请,她的声音如此妩媚,她的脸瘦若骷髅。

女人的手痉挛着,抖着,指甲与张西帅的衣服之间发出斥拉斥拉的刺耳声音。张西帅感觉到自己的脚踩在三叶草上地毯般厚软,美人樱叶子擦着他的裤脚,同样发出斥拉斥拉的声音。他惊恐地后退,女人并未追上来。

7

米拉妈总是在他们回娘家的时候耸起鼻子:你俩去动物园了吗?怎么这个味儿。然后去开窗户。米拉跟母亲到厨房去帮忙,说点母女间的体己话。米拉妈忍不住追问:你们是打算生孩子还是打算养狗。米拉嬉皮笑脸说:妈,仔仔是我们的狗儿子。米拉妈说:你这个狗娘养的没良心的杂种。米拉说:妈,你都承认自己是我的狗娘了,你还不兴有个狗孙子?米拉妈也就笑起来。这时候,老米从卧室里走出来,淡淡看着娘俩斗嘴,又把目光移到张西帅的头顶一寸处,久久地,冷冷地,似乎在盯着张西帅看,又似乎视张西帅为透明,张西帅感觉到了没穿衣服的透心凉,六万块钱成了一把一把小刀子,嗖嗖来回割着张西帅的心肝。

因此,米拉提出来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要在米家过,张西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如此这般可以弥补些什么来令自己心安。大年三十,老米破例地给了个笑脸,米拉妈郑重其事给了个红包,说是给未来孙子的压岁钱。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张西帅躺在老米家温暖的床上想起了因为要省钱空调暖气统统下岗的冰凉小家,米拉钻进被窝兴致勃勃数着老妈给的压岁钱说:亲,妈给了两千元,可以买个抽水马桶。在这温暖的被窝里,张西帅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他觉得累,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模糊记得自己对自己说:丁克太明智了,在做了车奴、房奴后,再也没有力气做“孩奴”了。

年后串门,曼青一眼就看出米拉和张西帅的拮据,问米拉:你现在为狗借钱买车买房子,这个狗养得比孩子都贵了,怎么就不能生个孩子呢。米拉反问:是我爸我妈派你来当说客的吧。曼青笑了:不仅是舅舅舅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舅妈生你多不容易啊,你应该好好回报她老人家。不止曼青,米拉所有亲戚都常常提起这件事情,让米拉体会其中的珍贵与伟大。

而且,米拉妈提起这件事来的最终情绪是恨恨的,说自己在产床上搭了大半条命,老公却因为生了女孩在外面失望得连鸡蛋带找零都忘了拿。老米对这个问题既不附和也不反驳,笑笑,倒杯茶,去看金庸小说。米拉也笑,笑多了,心里留了阴影,生孩子居然这样鲜血淋漓的可怕,再遇到小区健身场里那些被抱出来晒太阳的宝宝们的时候赶紧加快脚步,心里觉得那些孩子都是些怪模怪样的小妖小怪。米拉说:我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我只是香火的产物,我爸妈对于香火的期待太沉重了,我无法担负这个责任。曼青说:舅舅舅妈那么爱你,你可不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曼青环顾着米拉的小家,曾经书卷清茗檀香淡淡的小窝已经成了仔仔的天堂,沙发上的蕾丝早已脱了线,家具的腿子布满仔仔的齿痕,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着浓淡相宜的狗尿味,不管张西帅如何用消毒液擦拭也去不掉,早已渗入到家具木头纹理深处。曼青姐说:你看看,你俩的生活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喜欢要一个跟狗窝一样的家。米拉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我甚至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被仔仔毁了一大半了。所以,我才决定买耶园的房子,搬过去后可以在院子里给仔仔搭狗屋,我的生活就能恢复原态了。曼青说:你现在节衣缩食成这个样子是为狗挣个可以搭狗屋的院子?!你搬到耶园去,装修不需要钱?家具不需要钱?就是这一切都解决了,你俩出门旅游也带着狗?宾馆不让狗住,你住车里?你的生活要被一只狗牵着鼻子走吗?我劝你赶紧把仔仔送人吧,你的生活就能迅速恢复原来的样子了。米拉说:我想好了,我既然收养了仔仔,我就要对它负责。曼青说:你啊你,对舅舅舅妈的期待你说你不想承担责任,对一条狗,你却要负责到底,你真是满脑子的青草鲢鳙!

曼青走后,张西帅劝慰米拉:那些俗人不懂得责任!青草鲢鳙是什么意思?米拉疲倦地说:这些鱼都生活在水里。她说我脑子进水了。

元宵节米拉和张西帅提着曼青送过来的果篮和土鸡蛋回娘家。一进门就飘来浓郁的鸡汤香气,米拉的妈在热气蒸腾的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小青昨天让人送过来两只土鸡,是郊区农场给领导们的特供的、绿色的。米拉自小就喜欢喝原味鸡汤,曾几何时,不管是低价还是高价,都很难买到粮食喂的土鸡了。记者已经曝料过了,菜场和超市那些号称农家三黄鸡的高价鸡照样是饲料揣的,最后一个月才在农场里用粮食放养。这还是好的,还有屠宰场把病死的肉鸡开膛褪毛用风扇大力吹干当土鸡卖。

吃饭的时候,米拉妈兴奋地说:李苏苏怀孕了。李苏苏是在米拉结婚后一周结婚的。高考那年李苏苏疯了。疯了好几年后,李苏苏翻出了自己高中时候的日记,读完日记李苏苏就开始不停自言自语:张西帅。对于李苏苏而言,“张西帅”也许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读音而已,和张西帅本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李苏苏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包括她父母和叔叔。李妈妈叹着气去了圆镜庵,香火缭绕中,师傅淡淡说:放不下的都是孽债,了愿吧,尘归尘,土归土。李妈妈再问,师傅却不说话,只是让她看自己后院种的萝卜白菜。有人说北郊燕村的祉福大仙灵验,李妈妈又带着一只母鸡一只肥鸭一条三斤的鲤鱼去烧香,大仙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前世孽缘今世姻缘。结婚冲喜吧。何晓江是城郊村里一个复原军人,个子不高,长相算精神,在部队里拿了张党票,退伍后由李书记安排在国税局里当合同工。何晓江和李苏苏结婚是在市里最豪华的“虹浪漫”大酒店摆的婚宴,那时,张西帅和米拉正在丽江新婚旅行,让朋友带过去五百元礼钱。据说,国税系统去了不少人,比张西帅的婚礼还热闹。

米拉问:你怎么知道?人家给你说了?米拉妈说:昨天,我在楼下遇到李家亲家母了,送过来一整箱自己家的土鸡蛋。说有两个多月了。我还纳闷怎么看她胖了呢,天天在小区的亭子里吃石榴和草莓,还爱穿浅色衣服,啧,衣服上净石榴汁。米拉瞥了张西帅一眼,张西帅正在专注地啃鸡肋,充耳不闻的样子。米拉递过一个盘子,说:亲,把骨头放这个盘子里,我们回家的时候带给仔仔吃。老米问:你们怎么想?米拉说:今天的鸡汤真好喝。老米说:我建议你们把狗送走,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米拉撒娇说:过几年再说行不?谁这么早生孩子啊。米拉妈接过来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嫌孩子麻烦,你只管把孩子生出来就可以,所有花销我们全出,孩子也是我们来带。米拉愣了一下说:那也不能说生就生啊,还得怀胎十月呢。我现在努力就是了。是吧,张西帅。张西帅也赶紧点头:是啊,爸妈,你们的话,我们一定会放心上的。老米说:既然你们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我已经跟你表弟联系了,他明天过来把狗带到乡下去。

米拉和张西帅傻了眼。

米拉的妈说:我问过了,家里有宠物对孕妇不好,胎儿容易畸形。米拉说:不行,不能带走仔仔。老米说:你们刚才不是对爸爸妈妈表态了吗?那就要做出实际行动。张西帅有点急:我们会给仔仔做好卫生工作的。老米慢悠悠说:谁能保证绝对就没有什么细菌传染呢。把仔仔送走是万全之策。米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仔仔就是我的孩子。米拉的妈说:你们怎么能骗父母呢。妈妈太伤心了。老米勃然大怒,筷子“啪”拍在桌子上: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只为你自己着想,我和你妈都是马上六十的人了,你为我们想过吗?好,你不生孩子,就不要认我这个爸了。

老米不是轻易发火的人。十五年前,老米发过一次火。那时,老米还没有老,刚刚下岗,米拉的妈在盛饭的时候把碗重重地砸在婆婆面前说: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分钱不挣。老米没吭声,吃过饭后把米拉妈叫到卧室。老米说:孩子没成年,我不跟你离婚,我出去挣钱,一个月要多少家用,你说个数,我卖血也会交给你。然后,老米说米拉妈和米拉一屋睡可以更好管教孩子,和米拉互换了卧室。老米在胡同口摆了个报刊亭,按月给家用,生意不好时,就去找朋友借,去给粮站当卸货工。几个月后,婆婆因为血栓瘫痪了,米拉妈尽心尽力服侍了几年,婆婆临走前很清醒,拉着老米说:要对你媳妇好。老米对米拉妈说:本来想等女儿成年后我们就离婚,现在,不离也罢了。才算是了结了这场官司。

8

女人在花园里的桂树下跳舞,她的身体很瘦,她的舞蹈是一棵干枯的树在活动在叹息在挣扎。她的头发像海藻在风中摇摆,她变成一只风筝,擦着张西帅的衣角。

那本日记放在摇篮里,那里面到底记了什么?张西帅头疼欲裂。

花园里的女人问:你丢了东西吗?

张西帅说:是的。

女人冷冷地一笑: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张西帅心里一惊:她真的疯了吗?

爱情、婚姻、性高潮、贞操、亲人、香火、孩子、金钱、红宝石、蓝宝石、猫儿眼、房子、地位、眼泪、微笑、花朵、竹子、熊猫、权势……你说,哪个更珍贵?

9

五月里一个星期六下午,米拉带着仔仔在小区健身广场晒太阳,张西帅去单位加班。早晨,张西帅吃过米拉做的金色煎蛋和松软面饼,长叹一声:尼玛,又要加班,GDP长得跟胡子一样快,工资长得跟眉毛一样慢。近来,张西帅开始“尼玛”不离口,米拉劝慰张西帅:亲,单位越忙才越有效益,赶快去吧。张西帅换上制服走了,米拉在阳台上看着张西帅走在楼下的帅气背影,想起过年后张西帅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加班。倒春寒那段时间,家里跟冰窖一样,张西帅开玩笑说:我去单位开空调耗电去。有一次还因为空调开得太足室内外温差太大而感冒了。

春天来了,仔仔愈发不安定起来。从第一次遛狗开始,张西帅和米拉就不喜欢给仔仔拴绳子,觉得仔仔还小,不需要拴上不自由的绳子。不知不觉,仔仔大起来,从一团棉花糖长成了一床羽绒被。因为天天相见,米拉觉察不到仔仔日渐庞大,依旧往常一样带出去。仔仔兴奋之至地下楼,疯狂追逐小区里所有的小母狗以及美丽女人,米拉在后面跟着跑,对每个横眉冷对的人解释:它很和善,不会咬人的。但是,还是有人对此感到生气,投诉到小区管理处,说米拉家纵狗行凶,米拉愈发盼望新房赶紧交付使用,再也不用在这个局促且充斥小市民的小区里受鸟气。米拉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这双高跟鞋已经穿了将近一年,米拉走路总是往前抢一点,所以鞋尖磕得一塌糊涂。米拉想起昨天同事刘姐一气买了四条不同款式颜色的真丝围巾,春天真是适合扎丝巾的日子,往年这时候,她也会买上几条,按照心情变化花色与式样,把面孔遮得月朦胧鸟朦胧,只剩下一双忽闪闪的眼睛。米拉已经有半年没有逛街了,张西帅昨天还举起外套的袖子给米拉看磨损的地方,嬉笑着要求批钱买件新的。米拉说:亲,我挣这么多钱都没为自己买条围巾呢,买的新房可不是为了给我自己住呢。春天的太阳这么暖,风也轻柔起来,带着树木发芽的香味儿,一团团柳絮在眼前飞来飞去,宛若烟云。米拉在长椅上惬意地闭上眼睛,再坚持一年就可以了。明年春天,她就可以和仔仔一起在自家小院子里晒太阳了。要在院子里修建个小水池,种满睡莲,池边是几株桃树,风过处,落英缤纷。米拉不觉微笑起来,这是米拉生命里多么美好的一刻,后来,米拉一次次想,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就在此时,那该多好。一个四岁小女孩学习着天鹅的舞步穿过健身场,她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白色长统袜,蓝色小皮鞋,刚刚上完钢琴课,撒娇地跟妈妈要奖励,年轻妈妈拍拍女儿小脸,问要什么。女儿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说:我要吃炸鸡腿。妈妈笑了:你的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啊。妈妈并不觉得鸡腿好,也知道女儿平时不喜欢吃鸡腿,只是心血来潮一个想法而已,可是既然答应了女儿,就不能食言。于是,妈妈就给女儿买了一根炸得金灿灿的鸡腿。女儿很开心,欢呼着:好妈妈,漂亮妈妈。女儿只啃了两口,就把鸡腿当成指挥棒挥来舞去跑来跑去了。母亲坐在冬青树丛旁边的木凳上,拿出毛活,娴熟地织橙红色毛坎肩,春阳照眼睛,年轻妈妈背过身,让阳光晒着脊背。仔仔被这香味引诱了,这是蓬松面包渣包裹着鲜肉在热油里炸到恰到好处的味道,随着风速时浓时淡,仔仔不由得流起了口水。仔仔想知道那个金黄色小棒棒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诱人的香味,它快乐地想要咬一口,让自己的舌头、食道、胃都来享受一下这种香味。仔仔尾随着孩子,跃跃欲试去咬那根鸡腿。孩子并不知道仔仔的想法,她害怕仔仔庞大的身形与白森森的牙齿,她甚至忘记了喊妈妈,只想快点跑开。孩子小跑起来,更是逗引得仔仔跑过去,扑在鸡腿上,捎带把孩子也扑到了,孩子头磕在花坛上,立时见了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仔仔的注意力在鸡腿上,鸡腿沾了土,不过仔仔不怕,仔仔把鸡腿咬在嘴里,用力咬下去,咯吱咯吱嚼碎里面的骨头,香的酥皮、鲜嫩的鸡肉与咸味的骨髓,在仔仔的舌头上滚来滚去,仔仔发出快乐的呜呜声。

孩子父亲,刚刚踢球回来的小区球队身高一米九三的前锋,一脚踢开仔仔,孩子母亲抱起孩子被人用车载着送去了医院。前锋血红着眼睛看着仔仔,操起一根棍子,仔仔感觉到了危险,它咽下最后一口肉,还有几片骨屑塞在牙缝里,来不及细细品味了,要赶紧逃到米拉身边去。米拉瞬间头脑一片空白,语无伦次说:这不是我家的狗,我不认识它。前锋笑笑说:没主的狗更好教训。棍子抽过来,仔仔慌不择路扎进灌木丛,那些纵横枝条束缚住了它。几个足球队员在前锋的带领下把仔仔团围,棍子抡在仔仔身上,仔仔狂吠着、哀鸣着。仔仔看到了米拉,叫得更惨烈,米拉喊着:不要打不要打。没有人理会米拉,地上的泥土被仔仔刨得升腾起来,粘在米拉的脸上,又被泪水涂花。米拉泪眼婆娑地给张西帅打手机,只听见一个温柔而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女性声音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米拉又拨打张西帅单位的电话,一次一次,急促的铃声耐心的重复,就是没有人接。再低头,仔仔已经不见了,米拉喊仔仔,发不出声音,胸腔那里仿佛插进了一把刀,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张西帅到晚上才赶到医院,医生说没大事,米拉只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已。张西帅握着米拉的手反反复复说:让你受苦了,我好心疼。张西帅又自责:我今天到镇企业去收税去了,手机恰好又没电了。米拉虚弱地说:没事。瞬间,米拉想起来自己昨天刚刚帮张西帅的手机充了电,她看着张西帅闪烁的眼神,内心感到虚空的不安,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想去正视张西帅的眼睛,米拉真切地闻见了一股魅惑的香水味,在张西帅的衣领里向外弥散。

仔仔不见了,孩子的父亲发誓说他没有打死或者囚禁仔仔,他看到米拉躺在在地上晕死过去的时候,他就冷静下来了,然后,他跟米拉的邻居一起送米拉去了医院。

孩子的父亲说:为了一只狗,伤了两个人,不值,不值。

张西帅说:你不懂仔仔对我们的意义。

两家人冷着脸达成了协议,彼此不做赔偿,后果自负。米拉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的仔仔丢了,你知道吗?张西帅抱着米拉说:老婆,别哭,我一定一定去找到仔仔,不会让它受到一点伤害。米拉又嗅到了香水味,在张西帅的毛衣里由里而外散发,淡而绵,久久不去。孩子父亲拿了签字书,摇摇头走了。

耶园的房子并没有因为仔仔的丢失而退掉,他们还在艰难地付着月供,这似乎是他们唯一可以共同固守的实物。米拉爸妈也帮着找仔仔,到处张贴小广告、电视台做启事、托亲戚朋友四处打听,还是一直没有仔仔的行踪。米拉妈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何晓江去深圳了。

春节过后,何晓江去省里参加学习,李家人就带着李苏苏去做了流产。李家人有自己的理由:一是他们不能想象需要人照顾的李苏苏如何来照顾一个婴儿,二是李苏苏和何晓江并没有正式领过结婚证,李家人说领了结婚证李苏苏的财产所有权就没有保障了。没有结婚证也就没有准生证,孩子生下来是黑户。何晓江学习回来,特地从省城买了大堆婴儿用品,也有李苏苏的孕妇装,回家后才知道李苏苏已经做了人工流产。何晓江一直垂头丧气,春天来了,何晓江叫来母亲,把李苏苏的被褥好好拆洗了一遍,然后,他拿着自己的衣服悄悄走了。走的时候,合同还没到期,有人劝他再等等,秋天也许有机会转正,他说: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工作挣钱为了谁? 一个月后,李苏苏的母亲得了脑溢血,躺进重症监护室,衰败的身体插满各种管子。李苏苏悄悄溜进去,用尖利的指甲掐着母亲,望着被自己掐得青紫的皮肤痴痴笑,护士把她拉出来,她大声说:你们不懂,我要叫她起床。她小声说:你们不要说我的坏话,我听到了。李苏苏的父亲提前退居二线,一夜白头,蹒跚着给妻子送饭。

米拉妈叹息说:这家人,气数尽了。米拉听了,苍白着脸,不说话。

10

九月的一天,米拉突然说去看看仔仔会不会在当年捡它的地方。那些浪漫得让人流眼泪的电视剧不都是这样吗?“如果你丢失了我,我会在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等着你。”于是,他们一大早来到了米拉捡到仔仔的那个公园。公园门口空落落的,有几只流浪狗仔刨着垃圾,两只棕黄中华田园犬,一只白头黑身子哈巴串儿,没有仔仔的影子。

米拉慢慢向公园深处走去,那片杨树林,绿的叶子仿佛一个个巴掌,在风里噼里啪啦地响着,林子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这片茂密的隐藏着罪恶的树林,让张西帅这个习惯于在温柔乡里迷醉的男人感觉到刺骨寒冷。张西帅问自己:酒,可以抗拒这种渗入骨髓里的寒冷吗?米拉在草丛里走着,她的记忆也随之一页页翻开,去年,在公园深处的树林里,仔仔被一群孩子当皮球,踢来踢去,它翻滚着,哀鸣着,它用大眼睛恳求地看着米拉的脸,它的脸卑微地蹭着米拉的脚尖,米拉把它抱回了家。张西帅说:你不是说在公园门口捡的吗?米拉说:亲,你不是不乐意我来这里么,我怕你生气。张西帅问:可是,那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米拉说:我只是突然想进来走走,然后,我捡到了仔仔。

张西帅突然转过身,双手抓住米拉的肩膀,他是如此紧张,指甲几乎陷进米拉的肉里,他声音颤抖着,问: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米拉张皇四顾,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害怕着什么。米拉想起大学时候,法律常识课上,老师说:所谓正当防卫就是对损害你的人作出暴力行为造成对方受伤的不用承当法律责任的行为,可是正当防卫不能过度,也就是说别人把你伤到什么水平,你也就只能把别人伤到什么水平。老师看看正在玩手机游戏正在眉目传情正在呼呼大睡的学生,厉声说:再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别人怎么对你,你也只能怎么对别人怎么样”!有个女生问:老师,如果被强奸怎么办?全班哄堂大笑,老师忍不住也笑了。米拉没有笑,她神情恍惚,她很想问问老师,心灵该如何防卫?她没有开口,她早已学会守口如瓶。

张西帅记起来了,是他自己隐瞒了一段晦暗的记忆。

五年前,他给李苏苏写了一张字条,约李苏苏晚上九点在公园深处的树林见面,那是个恶作剧,他想看看李苏苏被爽约后生气的样子。晚饭时他突然拉肚子,在厕所里上吐下泻,被几个男生抬到医务室输液。回到家,父母正在吵架,母亲让父亲滚,他们掀翻了桌子。张西帅在吵闹声里强迫自己做模拟考题,做到夜里两点多后才昏昏睡去。第二天,他听说李苏苏在公园里出事了。那个夏天,李苏苏没有来上学。后来,再也没有来上学。李苏苏下了晚自习后在公园里被流氓强奸了。张西帅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只是想和李苏苏开个玩笑,我没有故意害她。张西帅一次次徘徊在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他很想跟老师说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可是不待开口老师已把他赶回教室做题。张西帅一次次走过李苏苏家的那栋楼,李苏苏家没有人。那一年,从夏天到冬天,整个小城都在反复咀嚼这个话题,流氓的数量从两个到四个又飙升到二十八个,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李苏苏洁白紧实的身体如何被那些黑色的爪子攫住从撕碎的棉纱连衣裙里拖出;小城的姑娘被告诫不要学李苏苏搔首弄姿的样子穿薄到能看到三角内裤的棉纱连衣裙,要在贴身内裤外套上肥大的运动裤头再穿上厚厚的牛仔裤。那一年夏天,流氓没有抓到,流言的舌头反复轮奸李那一年秋天,李苏苏疯了,张西帅去读大学了。张西帅的回忆充满烟草的暗哑,他曾用一夜夜烟灰与酒精来掩埋那一段时光,那段时光已经被碾压成了碎片,可是,每一片都是硬硬的玻璃质地,尖锐地扎入心肺。

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次次容忍仔仔,因为仔仔来自这个公园。他的心从来没有逃出过这个公园,他对来自这个公园的一切充满了赎罪的恐惧。仔仔是他沦陷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他纵容着仔仔是他多么渴望纵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他究竟是仔仔的骄傲主人还是仔仔的赎罪奴隶?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究竟做了谁的奴隶?

张西帅抱着妻子说: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那么多的危险。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李苏苏。米拉,我是罪人,米拉。

米拉挣脱开他的怀抱,绝望地看着张西帅,流下眼泪,透明的眼泪让张西帅无地自容。

白杨树干上生着一只又一只大大的眼睛,它们诡异地看着他们,它们早已看惯了人世间的过错与圈套,所以它们沉默且不会眨下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谎言和事实一起在河边洗澡。先洗完澡的谎言穿上事实的衣服跑了,事实不屑穿谎言扔下的衣服,只好裸奔。世人喜欢华丽的外衣,所以,世人大多能接受穿着华丽外衣的谎言却无法接受赤裸的真实。仔仔,谜一样地出现,谜一样地消失,唯一的证据与结论是,如果你来过这个公园的深处,你的确曾抱着仔仔回家。

11

强奸李苏苏的主犯流窜六年后在云南被捕,他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眼神里充满攻击性,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种马气息。他是老米的远方侄子,孤儿,米拉读中学时,老米想收他为养子,他在米家住了半年多后,突然离家出走到广州做生意,赔了本,与米家没有了联系。人们说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讷言的男人居然有这样的案底。

夜,没有开灯。米拉把一件黑色男式圆领T恤裹在身上,像个穿黑衣的女巫,光溜溜的大腿性感地露着,她怀念又憎恶这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身体气息和高中那个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年代,如同她喜欢又鄙视镜子里守口如瓶的自己。那天,在杨树林里,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话:张西帅,我不是处女,那天是月经的最后一天。但是,两个人拥抱中弥漫升腾的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道让她咽下了这句话。她庆幸她没有一时冲动,其间的故事她不向会任何人提起,包括张西帅,她的心才是珍藏秘密的佳地。

六年前那个春天,在灯熄灭后,他会轻轻走进她的卧室,相互用温热的手指做着游戏,她迷恋他身上的甘蔗味道,他吸吮她身体的奶糖气息,痛楚的进入与最终的欢愉,无声无息。他是她的王子,骑着白马唤醒她体内沉睡的玫瑰,他是她的神,她在月光里献上洁白的肉体作为祭祀;她是他的女王与公主,他听命于她也娇宠着她,她讨厌高傲的李苏苏,然后他给她报了仇。在罪与罚面前,米拉选择记住美与爱来作为解脱,可那些秘密还是如同虫子,啃噬她的血管,宠着仔仔,护着仔仔,她找到了责任感的坐标,善和良的归宿。米拉想起一个故事:小偷在鸡舍偷了只鸡。逃跑时,撞翻了鸡舍里的灯,鸡舍着火了!鸡回头看见燃起的大火,明白了,小偷救了它。当小偷用谷喂它,它觉得小偷关心它。当小偷东躲西藏,把它藏在怀里时,它觉得小偷爱它。有一天,它看见小偷挥起了屠刀。它觉得小偷一定是要自杀,所以用身体挡住了小偷。它幸福地死去了。

谁能知道自己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米拉打开冰箱,冰箱里的鸡蛋安静地躺着,它们外壳光滑若不经世事,其实,它们经历过很多故事。

有一个故事,村妇提一篮自家的鸡蛋去集市上卖,半路遇几个大汉将她强奸,完事后三人跑掉,村妇起身后,一手拿着鸡蛋篮子,一手拍着身上的土,不屑说:“多大个事 ,我还以为是抢鸡蛋呢!”

有一个故事,村妇提着一篮子鸡蛋在马路上行走,突然从前面跑过来几个大汉,二话不说,就把鸡蛋抢走了,村妇说:“怎么不强奸我呢?”

有一个故事,村妇提着一篮子鸡蛋在马路上行走,突然从前面跑过来几个大汉,村妇二话不说,就把裤子脱了,然后躺在地上。几个大汉说“请问大婶,鸡蛋多少钱一斤?”

米拉听到鸡蛋嘲讽地说:强奸是一场狂欢,无处不在,你为什么要哭?

被子已经洗过多次,仔仔的毛渐渐了无影踪。仔仔一直没有找到。有人说它成了狗皮大衣,裹着女人丰满香艳的肉体,有人说它成了狗场的种狗,过着纵欲为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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