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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私人版本·烟道

2015-02-25嘎玛丹增

四川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外婆

嘎玛丹增

2014私人版本·烟道

嘎玛丹增

远去时代里,为了粮食,我们和大地的关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遥远。许多逝去的人,许多以为忘怀的事,一些人的生死悲喜,无不和粮食相关。往事像梦中的地址,以模糊不清的表情,在尘世的风中飘来飘去。

除了记忆,我还有什么呢。剩下文字,用以纪念那些一生再也难得的相遇。

1

时值仲秋,没遇见淡云高天。秋天一定藏在什么远方斑斓,于我如同丢失的旧物。

这个城市的秋冬,总是层云低垂,雾霾四合。天空帷幕一般,阴沉绵厚得如同怨妇。空气黏稠、阴湿,随便抓一把,似乎都可以捏出泪来。整日被雾霾围堵,太阳累得长睡不醒。我的眼睛,也懒得开口。日子更像是不堪的枯枝败叶,被逼到光溜溜的树干顶部,无可奈何地等着沉落和腐烂。

在意趣寡淡,疏于社会活动以后,世界似乎变得更加荒凉。坐在自己的房间,寂寥频繁出没,反复跟慵懒较劲。一个人过度沉溺安静,或许也是一种病态。躲在孤独深处,不管时间在窗外如何叫喊,统统视若罔闻。看上去像是隔断了声嚣,把自己藏了起来,日子却死水一潭。以为放弃了仪式、应酬、追赶、争斗和抱怨以后,生活会变得安详如夜。没想到,麻木和愚钝携手而至,结果连时间也冻僵了。陋室起秋风,心事早萧瑟。坐在椅子上的眼睛和耳朵,哪经得起如此这般消磨,久而久之,变得跟城市的视野一样短浅。也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心襟紧掖,足够的光阴昏聩颟顸。

人这一生,有很多旧物留下来,锁进抽屉箱柜,或家里其他什么犄角旮旯,各自守着一段光阴,等待记起或遗忘。无聊的时候,喜欢没事找事地捯饬它们。整理旧物并与之相遇,就像站在路边跟舅子老表闲聊,没有利益关系,说话就无需打草稿;还可以不看账单和油盐脸色,独自倾听悲伤欢喜。

这个深秋的傍晚,无所事事。烟吃了一支又一支。万千杂念,暂时瘦身下来,剩下为数不多的心事,也跟烟头一样忽明忽暗。于是,在书房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影集翻了出来。顺便拿着抹布擦灰去尘,打死了几只油光水滑的蟑螂。

坐回椅子,夜晚已至。雾霾越发沉厚。整个城市像一个扣盖的箱体,要不是吵闹的灯光,早早亮了起来,这个箱体无疑形同暗室,并被光怪陆离的光线悉数围剿。这个暗室太庞大了,挤满了粘稠的高楼、道路、人群、汽车、垃圾、管网、下水道,被笑容、眼泪、叫喊、疾苦、灾难、瘟疫、惶恐和欲望装得满满当当。我家的阳台上,就种不下青竹,或者桑麻。我的缅怀也只能盆栽,因而总是被掐头去尾,偶尔冒出一丝草木气息,也多属张冠李戴。捆在书桌后面的鼠目寸光,要打探四季节令的准确消息,原本就是妄想。

又吃完一支烟。

雨,就下了起来。先是细如羊毛,无声无息。随着风起,雨变成米粒大小,在窗外噼哩叭啦,像是一群流浪无依的忧伤,急着奔向昏睡的长夜。水泥地面和草坪间为数不多的树,也渐渐湿透。偶有行人匆匆路过,伞翼油漆一般流动。汽车碾压积水的声音突兀刺耳,听上去,有如雨在火中惊叫。空气中,充满浓稠呛鼻的烧烤味。试图冒充炊烟的小食摊,贼眉鼠眼地出没于小街小巷。蓝色油烟伙同那个叫霾的阴魂,在城市上空抱成一团,根本不想分手。

旧年灯火和我离散多年,月亮在云端之外,顺着高楼下不来。你最多可以枯坐窗前,守着一书往事,暗自发呆。

很多的物是人非,很多的经过和成长,渐渐成了旧物。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牛头不对马嘴的缅怀和追忆,在回乡的路上,一掷千金。按说,怀旧不等于逃遁。对喧嚣暂时保持哑口,可以积蓄沉默的能量,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很多人借以端正方向,走出迷途。

每次回访旧物,几乎都有什么被重新触动,或叫重新发现。比如照片上那个谁,几乎每一张都在抽烟。简直不可思议,张张都在吃烟。吃烟成为我的象征,直接指向烟鬼。尼古丁有毒,这是医学结论。鬼魂以烟雾形式,通过人体流通毒品,并从口鼻回吐出来,如同发芽的罂粟,不但祸己,也害了别人。这样造句烟鬼显得很虚伪,就跟我的记忆一样,经常走错房间,找不到席位。百度说,烟鬼指“吸鸦片成瘾的人”。

那么,我的身体,无疑就是一个烟道。这个烟道,专门保管腐旧的事物,并很有可能,已被烟酒奴役。而抽烟无非只是一个手势,是对时间的犯罪。

2

其实,还在高中,同学中就有人吃烟。抽那种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纸烟,或者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烟屁股。用草纸层层包裹,藏在书包和竹架墙缝,防止家长和老师发现。从小被教育要做乖孩子。母亲就认定我是。乖孩子不会在成年前抽烟。我家外公民国时期吃鸦片,把原本殷实富足的家底尽数吸光,让一家人从锦衣玉食的天堂,深陷于食不果腹的地狱。对我们这一代的日常教育,始终贯穿着禁止吃烟的家训。规训和经验的力量一向强大,对孩子的教育,是启蒙也是宪法。见同学躲在臭烘烘的厕所吃烟,就本能反感。有时还有充当叛徒,向老师告密的起念。虽然最终没有成为奸细,已经上纲上线地将其归于坏孩子之类,并自动与之疏离。类似的判断和分别,源自传统的“好坏”教育。什么好,什么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有现成的道德标准和经验教训摆在那里,你照着取舍就行。我们在现成的经验和规训中成长,不管曾经如何不计一切后果地进行过抵制和反抗,你和我,最终都会高举白旗,成为经验和教条本身。

我家外婆是要吃烟的。抽那种烟丝金黄的水烟,用铜质烟壶抽吸。烟壶由烟嘴、烟窝、烟肚构成。矩形烟肚间隔成大、小两格,分别用来装水和烟丝。吃烟的时候比较麻烦。先把烟丝从烟肚里撮出,揉成团填进烟窝,再点燃抽吸。当年火柴为计划商品,普遍叫作“洋火”。凡是紧俏的日

常用品,无一例外地都冠以“洋”字前缀,如洋碱、洋油、洋马儿等,就分别对应肥皂、煤油、自行车。打火机也是稀罕物,吃水烟的人,大多使用草纸搓捏的纸捻。吃烟的时候,烟壶的清水会发出咕噜声响,起过滤烟碱和增加烟草湿度作用。烟丝燃尽,用竹签或火柴棍刨去烟渣。外婆习惯用发髻上的银钏替代。小时候,经常见外婆靠在床头抽水烟。烟瘾还不小,通常要抽两窝以上。外婆左手烟壶,右手纸捻,有时边吃烟边给我读小说。据说烟壶里的焦油能止血消炎,就用来涂抹过伤口。

水烟壶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做工精细,造型美观。经年累月地使用,使其铜质表面光可鉴人,一直是外婆爱不释手的宝贝。如果于今还在,无疑属于文物级别的古董。祖外公能用水烟枪给女儿陪嫁,不说家财万贯,也算是丰衣足食的人家吧。同时也可推断,祖外公对女儿的爱,既传统又开明,才使一个深闺女子,既断文识字,又吃烟吃茶。关于外婆家的流年往事,除了臆测推断,没人和我讲述,也无任何文字或家谱,可以让外婆的身世更加明晰。那些被记得和终会忘怀的亲人,平凡地走过一生,无可记录,无人倾听,他们也不会再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听说,外婆嫁给外公后,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外公吃鸦片,也参与赌博,耗尽家产、田土和房契,家中值钱之物全进了当铺。为了身体这个烟道,根本不管妻儿死活。到了最后,家徒四壁,就用身上的衣服交换,数九寒天脱得只剩内衣裤,也得吃上几口。外婆经常到烟馆赎人,害得家人一贫如洗……亲人们最多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打死都不说了。空着的部分,我听镇上的老中医浅浅说过。外婆多次自杀,被娘家的一个长工救了。后来外婆带着四个孩子,就跟了这个长工。人家说得也是躲躲闪闪,发动所有想象,也补不全省略的部分。很多的空白,成为时间的秘密。母亲张姓,和舅舅们不是一个姓,我曾经就很迷惑,问及所有知情者,全都当了哑巴。

外公一手把自己从天堂送进了地狱。解放初期,沦落为街上更夫。临死前,用自己女儿的年轻和美貌,从我父亲手里卖得十块大洋,苟延残喘,不知所终。我幼时不知道有这个人,也没有见过外公的坟头。同时,也没见过什么长工。这是我迄今唯一知道的家族往事。让我最为疑惑的是,决定母亲婚姻的人,为何不是那个长工?

经历了鸦片事件带来的苦楚和清贫,外婆也没能把烟戒掉。日子再苦,每天也得吃几窝水烟过瘾。小时候,路过我耳朵最多的声音,除了粮食,就是不准吃烟。可我一直不明白,三个舅舅及后代男丁,无一不吃烟。或许,吃烟的外婆嘴上吼得凶,禁止吃烟的家训,并没有事实上那样严厉。就像我于今对纸烟的依赖,相当于提前默认了时间的宿命,身体和精神双双受害,却又不想戒除。我也天天把“不准吃烟”的嘴巴,搁在孩子们身上。但这种教训本身,终因底气不足,刚刚出门就自己摔倒了。

外婆离开那个雪夜,已经多少年了。那场罕见的大雪,见证的虽只是简单生死,乡野间清汤寡水的蝼蚁人生,落在我同样年少简单的心底,就跟平凡和悲凉本身一样,一直就不曾在世间结束。

川南的冬天,原本少雪。见到雪之前,听外婆说,雪像棉花一样。但雪很冷,会冻僵手脚。我当然知道棉花,从小就和它亲密无隙,既可遮羞又能暖身。

看到雪那年,已经五岁。外婆就在那个雪天死了。累世的春水秋露,既是滋养也是消磨,终难保鲜生命。人生最后莫过如此,无非一丘黄土,黑白两界,上面铺满远年的雪花。

天麻麻黑的时候,通往橘园的道路,就被飞扬的雪花覆盖了。小黄狗蜷缩在柴灶旁,用灰烬的余热取暖,毫无动静。要不是鼻息湿了小片黄泥地面,还以为它死了。

夜饭后,外婆没有纺棉花,早早上了床。晚上风大,惊疯活扯地叫喊在慈竹林。沉积在瓦沟间的竹叶,也在头上响动,像是猫或老鼠细小的脚爪,在天上奔跑。这样的寒夜有点瘆人。外婆倚在床头,边咳嗽边吃着水烟。我要外婆讲故事。外婆说,娃儿呐,今天有点喘不上气来咯。扛不住我的纠缠,还是断断续续讲起了《聊斋》里的神仙鬼怪。为省油,煤油灯的灯芯调得短。寒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灯火忽短忽长的影子,就跑到了泥墙上,有点像电影里的王连举,见到刑具时的惊魂不定。

外婆讲了多久,不知道。雪在外面无声地覆盖着大地。我躲在外婆怀里,甜甜地睡去。

没有听见外婆吼痰。听到母亲在门外喊,雪把房顶都盖住了,还不起来看。母亲进屋,身后紧跟一袭寒风,冷得让人直打寒噤。睁开眼,母亲已经站在了床头,眼睛睁得像周四哥家的牛眼睛。母亲抓住外婆的手,很久没有说话。眼泪流水一般,落满了我的手背。然后抱起我,轻轻说了一句,外婆走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叫喊。我想回到温热的被窝,发现外婆一动不动。轻轻摇晃外婆,枯枝样没有反应。外婆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四肢梆硬。母亲把我拽到床榻板上,给我穿好衣服,紧紧抱住我,感觉很痛。娃儿呐,你外婆走了。啥子是走了?你这个背世娃儿,走了就是死了。哦,走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什么东西?不懂,少了很多害怕。母亲让小舅去买鞭炮纸钱香烛,通知亲友。我站在有厢围、立柱雕花、顶盖档屏的老式床前,想弄清什么是死了。外婆平躺在那里,发现自己睡了多年的床,突然变得十分空旷。外婆的身体干柴一样,缎面棉被盖在上面空落落的。脸上还没有用生布遮掩,眼睛紧闭,神态里的慈祥与往常无别,如同睡去一般。明明还在给我讲许仙和白娘子,一夜之间咋就走了呢。也许外婆累了,只想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醒来。死了,睡去,大概就是那个早晨,我对死亡的最初判断。

之前,我见过多种死亡。比如弹弓射落的麻雀斑鸠,稻田里浮在水面的鱼虾,扔在墙角发臭的老鼠,以及道路上蚂蚁的尸体。在我有限的经验里,不懂人死了为什么说成走了。很多的不懂,在事实上远离了悲伤。走了,可以回来。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当我确信,再也听不见外婆絮叨,母亲已给外婆换好了寿衣。

亲友们陆续地到来,除了脸上一致的庄严,我没有发现别样表情。煤烟熏黑的墙壁上,扯起黑布和白布相间的祭幛。外婆被移至堂屋门板上,生布遮蔽了脸孔,永远黑暗了外婆慈祥的眼睛。只有一双小脚露在寿被外面,穿着母亲做的绣花鞋。那样一双精巧的小脚,承负了人间多少责任,又如何走完了沉重人生?

一个老人平静地离开,就像平淡地活着。在生如草芥,命如蝼蚁的小镇,除了亲人,没人记得清晰。

我无意强调简单的贫困和苦难里,有多少贴近肺腑的真实慈暖。真实,总是正确而残酷。正确得让你无言,残酷得让你叹息。外婆自小锦衣玉食,嫁人后饱受饥寒之苦,后半生疾患缠身,临到要死了,也没钱看医生。外婆说过,看啥子看。你们钱多了嗦,还不

如给我和幺儿秤一斤冰糖。据说冰糖可以止咳。大床厢围抽屉里,有一个装着冰糖颗粒的小陶罐。外婆哮喘厉害的时候,会含上一颗,偶尔也给我一粒。在那个偏远小镇,要治好外婆累积一生的病灶,也没有多少可能。母亲后来经常叹息着唠叨,如果当年有钱给你外婆看病,她不会走得那样遭孽(可怜)。那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难以开释的真切痛悔。现在看来,外婆走得真是安详。如果离开的人,都能像外婆一样平静,那是很多人想要的功德和幸福。

外婆葬在橘子园里。出殡的细节不太记得。只记得那个早晨,没有太阳升起。霜天雪地。我没有感受到失去亲人时,可能切骨剜心的悲痛,只是担心,外婆一个人躺在黄土下面,该如何抵抗雪地的冰冷。

第一次见到了雪。雪就带走了外婆。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勉强认识走了和死了的阴冷面孔。

一场雪花的粲然,原本就保存不久。同一条路上,又有多少人走向消失。那些不能更正的戚戚长别,不是可以轻易相忘的理由。外婆一生低声说话,连告别的手势都没留,带着决绝和冰凉,一去不回头地走了。也许外婆真的忘了,该给我留下什么遗言。比如,不要吃烟,也不要喝酒什么的……

3

养父也吃烟。先前吃纸烟。娶了母亲后,平添了我和小舅天天喊饿的嘴巴,为俭省花费,改吃农民种植的旱烟。旱烟就是烤烟,种收后晒干卷吸。跟外婆的喜好一样,烟杆也是养父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心爱之物。黄铜烟锅,乌木烟管,青玉烟嘴。小时候,经常见他拿着烟杆把玩,在亲友间显摆。

高中毕业后,养父安排我在酒坊卖烧酒。烧酒属于计划专卖商品,凭票供应。农民可以用高粱换,两斤高粱换一斤烧酒,适当补一些加工费用。我卖的酒就属于这种,酒坊自己生产经营。那时,供销社才是日常生活商品的合法经营主体,由国家钦定,商品均在供销社的渠道里流通。就跟所有生产资料一样,任何个体不得买卖经营,刑法里专门有一条投机倒把罪。我一同学的父亲,因为倒卖粮票,从河南买,回四川卖,从中赚取微小差价,就被判了九年的牢狱。当年票证买卖,相当于现在的批文买卖。以前要获刑,现在可暴富。

卖酒工作很清闲,除赶集天,几乎就没有顾客,就很无聊。小镇就一条青石板街道,从东走到西,相当于抽一支烟的工夫。天天遇见的,不是张三李四,就是王二麻子同样的面孔。我高中毕业那年,刚刚打倒“四人帮”不久,社会处于变革前夕,拨乱反正和改革振兴这些语词,比任何时代都叫喊得凶,但还不在小镇茶馆酒肆的桌子上,更不在我画地为牢的烧酒坊。我只关心怎样离开小镇,尽快结束毫无想象的卖酒生涯。在酒坊卖酒,原本就是权宜之计,暂时解决吃饭的问题。从外婆那里我就知道,世界很大,也很精彩,道路前方一定有好的东西,在那里等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就此搁放在安分守己的家乡。

赶集那天上午,换酒的农民会在窗口前排成长队,我会很忙。周围是装300斤重的土陶酒瓮,里面装满了烧酒。农民先是把高粱送到作坊过秤,我按照作坊出具的计量纸条收钱打酒。量具用铁皮做成酒提子,分一两、半斤、一斤三种规格。打酒很有学问。酒提从酒瓮舀酒后,一般都会悬在半空停留,让粘在酒提外缘的

酒体回滴酒瓮,停留时间越长,回滴的酒体就越多。精于算计的农民,当然知道这个窍门。“老师慢慢舀,快点倒。”遇到熟人,打酒时自然就“连舀带戽”,一斤酒至少就多出来半杯一杯的。这对于喜欢贪占便宜的市井乡民,自然也算一种实权。我从一个懵懂学生进入社会,最初懂得手握实权的好处,大概从卖酒开始。养父吃旱烟,同时也吃烧酒。在小镇方圆数十里,只要提起“X三斤”这个绰号,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无人不知,名头比他酒厂厂长的身份响亮。“哦,酒厂的X三斤嗦,吃酒撇脱(干脆),跟他干酒,安逸得扳(非常舒服)。”元度酒就是刚蒸馏出来的酒,浓度在六十五度以上。要说养父有三斤的酒量,打死我也不信。或许,养父曾经有过喝三斤酒的最高记录,可能也就一、两次。但打我记事起,这个绰号,就已经和酒量没有关系了。流行于坊间的更多是“X三斤,X三斤,喝上三杯就扯筋(耍赖)”的顺口溜。能被编排进顺口溜,在乡镇上,自然算是个人物。开玩笑,小镇国营企业的一把手,握有酒和酒糟的签批大权,厂子里大小事务,都是X三斤一人说了算。别说在乡场上,就是在繁华的县城,也很“吃得开”。

小镇的人们吃烟吃酒,多属于和气助兴、消磨时间。工业文明除给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深刻地影响了日常生活。在经济发达地区吃烟喝酒的人,一定少于落后偏远地区,这是科技文明的好处之一。自古以来,民间就有“烟酒不分家”之说,看上去,烟酒只是一种消磨时光、交友结朋、解乏消忧的媒介物,它对身心的毒害众人皆知。对人性的麻痹更是非同小可,助长了贪图闲适和逃避困境的惰性;也是利益团体,用以拉拢腐蚀和打败对方的精神武器。不说别的,第一个把耶稣基督引进中国的利玛窦,同时也把鼻烟带了进来。国人吃烟人口,由此节节攀升。

当年仪狄造酒,仅用于皇家祭祀。三国时,酒还是帝王将相用以解忧的奢侈品。到了唐宋,酒被摆上普通大众的饭桌,开始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联系。喝酒助兴的遗风和习俗,也一直盛行于今。烟草不一样,除了损伤人体器官,危害人类健康,百害无一益。我家外公因鸦片败家,让一家人处于万劫不复的生活困境,就是距我最近的实证。

国人吃烟的历史,远远没有吃酒的历史悠久。满打满算,明万历年间,从南美洲引种烟草,也就400年左右的时间。最初人们吃的是晾晒烟。烟草收割晾干后,直接卷裹抽吸。烤烟出现得更晚一些,民国初期在台湾试种成功后,开始在国内阳光充足的地区推广。云南和四川大凉山为烤烟的优质种区。纸烟的书面用语叫香烟。我们现今吃的纸烟,最初在中国的出现,是上世纪30年代后期的事情。

让我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引进纸烟的人,居然是我战友的父亲,一个褚姓的云南人。问题是,我战友的父亲不吃烟。这个中国纸烟鼻祖的后代,也非常抵制和厌恶吃烟,曾经不厌其烦地劝我戒烟,完全是苦口婆心。但没用,我的烟鬼身份,就跟生命必然生死轮回一样,似乎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什么是瘾君子?我就是。巴尔扎克好像说过,想毁灭一个人么,让他爱上一种嗜好。欧洲的殖民者深谙此道。历史上,被列强四分五裂的中国本土,就是从鸦片侵蚀开始的,前后时间长达数百年。中华民族因此背上了耻辱的“东亚病夫”符号,本世纪才基本得以清除。

这让我想起于今的食品安全危机。置身功利社会,世界万丈深渊,经常让人绝望透顶。利益熏心,在汉语里,是一个新生词语,我

们的祖先没有发明和使用过。频繁出现在人们视野,距今大概不到30年时间。利益众生,无不以利益为最高目标,人类所有的道德体系,统统都可以为之让路。

我们已被毒品团团围困,这或许是当下及相当长的未来,让人恐惧和绝望的严峻现实。

4

吃烟有烟鬼,喝酒有酒鬼。养父算不得什么酒鬼,仅喜欢喝两杯而已,跟父亲和大舅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当过国军和解放军营长的生父也吃烟嗜酒,长得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父亲和母亲有一张合影,好像就是在我们县城五虎山烈士公园拍的,身高和体型悬殊巨大,看上去就跟大象和绵羊一样。我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小时候很怕他,就像害怕想象中的大地主大恶霸。于今,我差不多到了父亲过世时的年龄,依然很难想起他。这个男人,似乎从来就不在我的亲情序列。我在试图描述父亲的时候,一直很艰难,基本听信了个人经验,而不是纲常伦理。于此用满脸横肉写自己的父亲,实为大不敬。没办法,我此时在照片上见到的父亲,就是这种感觉,甚至还想加上一句骄横跋扈。父亲将生命恩赐于我,理当满怀感激。古人说“父为子纲……子不正,大义灭亲”,我如此不恭,罪心当诛。

据说,父亲一天两顿酒,雷打不动。文盲的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后,没能进入政府部门或收入稳定的大型国企,仅在川南一家砖瓦厂,当了个下苦力的搬运工,连一个班组长的职位都没捞到,估计多半和他嗜酒和脾气暴戾有关。按说,一个退役营长,按政府一直奉行的安置政策,起码应安排与之对应的工作职位。父亲是不是在国民党军队,有什么把柄或污点,被共产党军队拿捏到了?或者在战争期间,犯了什么过错,受过重大记过处分?或者酗酒滋事,违反军规……种种疑问和猜测,因为当事者和知情者的纷纷离世,于我,变成了隔世的谜题。

很多时候,我更愿意以敬仰的情感去想父亲。父亲少小离家,在沱江岸边,一个叫江阳的小城当学徒。17岁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解放前随军起义,去朝鲜战场毫发无损地混了几年。除暴戾嗜酒,身份低微,想必也有很多和据说悖对的什么品德和功绩,可以让我肃然起敬。我家里有一个巨大的木质箱型柜子,也是家中唯一的老式家具,既盛物也当饭桌。在衣物、大米、包谷、苎麻、碎布、针线、黄历、蟑螂囊虫混杂的大箱底,见到过几枚奖章。小时候没在意。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父亲长期和我们天各一方,死得早,也没有留下任何遗物。母亲在世时,也不和我谈及。母亲闭口不说父亲,可能和内心苦楚有关,或者其他什么隐情。不想,也不愿意让我知道。成为我父亲那个退役军人,年龄比我母亲大出一辈。当年用十块大洋,从落魄的外公手里,生生买断了一个少女的娇羞花季,以及花一般美丽的少女梦想。母亲用半生孤苦,回报了这段买卖婚姻。这是老家众所周知的事实,看得见,摸得着。而那些看不见的秘密,隐藏在母亲内心里,或美丽或忧伤,一直坚持护卫到人生尽头。我唯一能够记起父亲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姓氏。这个姓氏,除了发肤之恩,伦理纲常,无权改变我的情感记忆,必须以感恩和敬仰的面孔出现。

父亲是我们家的军阀,对于这一点,我倒是确信不疑。据说因长期嗜烟酗酒,酒精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器质性损伤,永久性瘫痪。经数月医治无效后,被单位请(赶)出了住院部。父亲在

厂子里没有单身宿舍,被安排在配电房,由母亲服侍,潦草地等着死亡降临。过世时,身边除了母亲一个亲人,什么人也没有。

我很少怀念父亲。每每想起父亲临终情形,必有悲凉和难过,潸然心上。格桑梅朵说过:“云有泪,花就会开。世界是一字长诺:在。”酒鬼父亲虽不像母亲,住在我心上。但在血缘里,父亲如酒似烟,不管我的情感如何抵赖,必然要和我生生缭绕不离。

关于父亲这个称谓的确切含意,我是从养父那里感触到的。具体、真实、负责、仁义、宽厚、慈爱。养父在我们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进入了我的生活,几乎具备所有父亲的人性品质。对我和母亲的恩情,深天阔海,跟父亲和丈夫这个词一样,充满人间晴朗的光辉。

5

“来来来,烟烧起。”面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双手递过来的纸烟,我每次都会拒接。 “我不唭(吃)烟,真的不唭。老表放心,我提子扯稳点,包你换地方薅(过)秤,分毫不差。”人家看见一桌子的纸烟,误以为我嫌纸烟差,高矮要你接过来。“硬是哦,烟酒又不分家。莫嫌纸烟撇(差)哦。燃起燃起。”这是我卖酒生涯中,听得最多的语言。生动鲜活,朴实温软。

我在这里试图还原乡音的时候,发现了文字的力不从心,甚至包括相机。在世的所有记载工具,都有致命的局限。文字是迄今最早用于记录的,对事件、时间和空间的记录游刃有余,但不能记录色彩、声音和味道。相机和摄影机先进了几步,依然不能完全替代我们的五官。比如绘画和相机,就没有记录声音的功能。迄今,还没有一种工具,可以记录味道。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说,方言俚语的丰富生鲜,无法通过文本发声。就像我于此反复描述吃烟喝酒,你可以联想它的形态、色彩和属性,却闻不到它们的气味,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曾经说过,乡音具有绝对强大的感召力,不管你身行何方,客居何处,听到它,就可以唤回所有流浪者的耳朵。

每次逢集下来,放满酒具酒器的桌子上,就多出一堆的纸烟。各种牌子都有。如遇养父在,就给了他。更多时候,这些劣质的纸烟,就给我的高中同学吃了。

我比多数同学幸运。刚毕业就能在酒厂上班。虽是大集体性质,每月也有几十块的收入,比母亲在缝纫社的月薪多出一截。正值“文革”后恢复高考的次年,同学中不少人都在准备复考。曾经躲在学校厕所吃烟的同学,也不例外。

他家和我住在两隔壁,往来近便,天天都到酒坊拿烟,每次都鼓动我吃烟。我本来也坚持不吃,其间发生了一件很丢脸的事,让我吃上了纸烟。

卖酒的简单劳动,对于心如旷野的年龄,过于枯燥琐屑。一门心思地想离开小镇。青春期的躁动,对爱情的向往,也正当如日中天,势不可挡。当年乡镇的社会环境,还没有为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准备开放自由的恋爱语境。或者说,伟大的“文革”,硬生生把烟火世界中的男欢女爱屏蔽了。好像生命不是娘胎所生,我们都来自石头旮旯和阴沟墙缝。爱你、喜欢你、亲嘴、交媾、做爱、乳房、阴茎……等等语词,绝对禁止使用。镇上也无任何场地,可供青年男女谈情说爱。而无娱可乐和无书可读的现实,几乎给自由心性和自由恋爱,打上了咒语般的封印。

身体需要出口,想象需要舞台。

简单点说,就是喜欢上了学校一位老师的女儿。她家就在酒坊的对门,中间隔着狭窄的青石板街道。那是一组青瓦屋顶、竹架粉墙、临街铺板门店面的老房子。街面上有一个砖砌门头,后面是一条狭长的巷道,两侧分布着无数房间,住着数户人家。她们家在狭长的巷道尽头。女生有自己单独的房间,门对天井。后窗是四季飘青的竹林,直接和山坡上的橘园相连。我曾经偷偷去看过,怕遇见她及家人尴尬,像做贼一样。其时镇上没有小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美德,钉子样钉在镇上。平日里邻里间串门,进出就给自家一样。缺葱少蒜时,可以直接到邻居厨房拿取,记得招呼一声,按量还回去就行。

虽已过去多年,我仍能依稀听见老街的暮色,穿越时空,在我怀中溪流样汨汨作响。我坐在酒坊高高的门槛上,看见了对面街檐下那双眼睛。一双女生的眼睛,也看见了我。目光穿过青石板街道相遇,雷电一样,突然就绞合了。眼神里有光,光芒四射。这种光,洞彻心扉,在我看来,就是爱情。那是开垦和照亮我情感人生,第一道澄澈清明的神光,有启示录意义。闲散缓慢的日子,因此不再单调乏味。

满心迷乱又欢喜,天天等着,在傍晚时分和女生相望。同时,就急欲说出,问题是不知如何表白。也找周边同学反复商量,均无实战经验可以传授。不能说出,也是酷刑。那个过程,弄得我心慌意乱,茶饭不思、夜不能睡。最后鼓足勇气,给女生写了一封信。写好了,又放了很久,没有勇气交出去。麻起胆子交给女生那天,是在场镇通往半山腰老水井的青石板路上。三月山野,油菜、豌豆、胡豆花开得正热闹,满坡禾青树绿,如同我激情飞扬的青春。把信交到担水的女生手里,两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都低着头,红了脸。我先跑开了,扁担上的空水桶像两只惊慌的鸵鸟,在身体两侧东摇西晃,一路叮咚哐啷,如同我狂奔的心跳。那封信,我用了数天数夜。具体写了什么,记不得了。甚至不清楚,有没有“谈朋友”之类的表达。当年少男女爱慕对方,最可能使用 “我们耍儿嘛。”或者再直白一点,“我们煽盒盒儿(耍朋友),要得不?”都是祈使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少年的底细,这两句话都不会使用。更不会用爱、喜欢等壮烈的词语。你就是借他亿万只熊胆,也伪装不出这等英雄豪气来。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悲哀。

这封情书,没有给我干涸的心田,赢得和风细雨,而是父母亲的大发雷霆。

那是我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古代。女生把情书交给了自己的父母。大人如临大敌,去到我们家讨说法。还顺带叫上我初中的班主任陪同。后果相当严重。

长期被肺气肿折磨的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见到我,唏哩哗啦甩来一通炮火,“你这个娃儿啊,就是不争气。把我们怄死了,你心头才舒眼儿。”啪地一声,情书从母亲手里飞了出来,像一只飞舞的蝴蝶,更像断翅的飞蛾,轻飘飘地落在我脚下。我想把

它捡起来,如同想捡起烫手的山芋。但母亲抬起腿,把它踩到了脚下。脚,一直就没有移开。

我在黑暗中,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潜伏,动用了所有的经验和想象,才得以破土,吐丝巢茧,化蛹成蛾,刚刚见到一点辉光赴上去,瞬间就短命呜呼了。

“你给我们说醒豁,到底咋回事?休想呵尔哄咚(蒙混)过关……”母亲脸色铁青,呼吸急促,哮喘不止。停顿了半天,提高了嗓门。“人家说你思想不健康,作风有问题……晓得不,你作风有问题。”

我的天空,瞬间黑夜。很多人都清楚,关于“作风问题”这个弱智暧昧的语词,隐藏着最深的狠毒和暴力,多时和“男女关系”合并使用。也不知道禁欲时期是些什么人,除了将众多涉及男女情感的经典语词,开除了古老汉语的语籍,也生造了不少语焉不详的垃圾,在官方文本中频繁出没。即便复杂的男欢女爱,于今已经简化到了赤身裸体的床和性,官方居然还在使用。当年,你一旦和“作风问题”扯上关系,轻则批评教育、行政处分,重则开除公职,甚至绳之以法,有人因此一生背上黑锅。上学、就业、恋爱、结婚、分房、福利、升迁、调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不受其掣肘。

人家说我作风有问题,其实暗含了更深指责。不过,给我留足了面子,没有直接说破。我和家人心知肚明。我流氓。人家没有说,我自己说。当年,我就是这样定性自己的,并认为名副其实。失算了求爱时机,无关紧要。伤了自尊,也可以慢慢修复。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野小镇,最多也只算丑闻一件。真正感觉难过的,是损了家人脸面,有很深的负罪感。乡村的道德体系,作为传统的一部分,一向比风俗习惯坚固严苛。而人的脸面,又比一切更重。“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绝非祖宗们的信口开河。在口水可以淹死人的小镇,安分守己一生的母亲,哪里经受得起这等打击。看上去,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养父豁达一些,没有像母亲那样捶胸顿足。在整个事件中,只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现在煽盒盒儿,确实早了点哦。” “……早了点哦”和“……有点早”,在老家方言体系中,意思差不多,语气和语调上有重大差异,立场和意义也就完全不同。前者包含了责备之意。

这让我想起高中时期,学校发生的一起重大丑闻。一男生,猥亵耕牛,被学校公开开除。张贴在区公所大门口的公告中,有可以惊动世界的“强奸耕牛”罪状。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奇闻。奇一:人和耕牛媾合,有没有专制对人性的暴力压制之因,迫不得已而果;奇二:人与动物苟合,原本就悖对常理。以教育为本的专业机构,为何不秘密处理,非得以公告的形式,弄得满城风雨,人人得而诛之。结果被开除的男生,不久就跳崖自尽了。

不就是给倾慕的女子写了一封情书么,何罪之有?这种求爱方式,无论放在哪朝哪代何种语境,都属文明范畴。可在当时那个诡异的年代,凡是和男女私情沾边,你完蛋了,不被说成思想肮脏,有男女作风问题才怪。我很幸运,没有受到这个丑闻的影响。教师在小镇,属于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对“丑闻”的处置,似乎比泼妇莽夫淡定,也更讲究方式。人家没有对此进行扩散,保护了我幼稚单薄的脸皮,我也没有被流言蜚语呛死。

爱情被纯真“倒卖”,我没觉得少了什么。原本就是青春期本能,自作多情的纸上谈兵,跟要命的爱情还扯不上亲戚关系。难过了一阵,没致命的杀伤力。倒

是以流氓定性自己那个夜晚,溃败和自责,排山倒海般袭来。于是,就喝醉了酒,同时吃了烟。自此,和纸烟沆瀣一气,难舍难分。

我的战友后来赐给我一个绰号:烟灰。我觉得很合身,一直被唤叫至今。同时也懂了,外婆为啥戒不了吃水烟。

那个让我家人名声受损的求爱事件,发生在1978年。很快平息。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它对我的培训和影响,显然非常缓慢。这个私人事件,无伤小镇风月。只是在过去的青石板街道,古老的暮色中,少了一对少男少女温情脉脉、互相凝视的风景。世界上,多出一个烟鬼来。不久以后,我积极响应华主席的号召,报名应征,入伍当了兵。

此去经年,我从此告别了自己天真的求爱往事,和我颜面端严的川南老家。

6

旧物和往事,总是给我以辽阔的安慰,每当我怀想,瞬间即可见到那些熟悉声容,排队进入我的时空。我喜欢一个人,不被叨扰地回到过去,回到记忆里的乡野小镇。那个小镇,就安放在长满橘子树的山梁上,层层叠叠的稻谷梯田,青红青黄的庄稼地,斤斤计较的亲昵乡音,简衣粗食的平凡烟火,以及黄土下面安睡如梦的故旧亲人。我只是想转身来路,回归稠厚安静的泥土,不被记忆所扰,不为有毒食品惊慌,不因被雾霾围堵绝望,不再恐惧惊见人世的欲望深渊,才想追随旧物里的时光,执迷于倾听往事飞翔的声音。

我喜欢旧物的偏好,成为隔在我和孩子们之间的高山大河。孩子们眼中,我不是古董,但一定是可以随手舍弃的旧物,就像我当年对故土的舍弃一样,为了前方未知的道路和命运,流水样义无反顾。于今,想回去。跟暗夜秋风一起,还会有多少往事在记忆里坚守?如水的时间,轻易就会冲垮你的围堰。

当时间成为难以消磨的难题,除了怀旧,我没有更好的玩具。随着年岁增长,念旧情绪日渐浓稠,不经意间又陷入了刻意和古板。不仅开始逃避利益世界,与人相处越来越困难,也疏远了和故旧亲朋间的往来。明知道这种状态反常又危险,容易自我牢狱,又不思改变。行为意识变得精灵古怪,离巫师术士也不远了。而怀旧本身就像一种巫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原本就不太讨人喜欢。我这副苦大仇深的嘴脸,寡言孤僻得只能叫人生厌了。不被家人默许,也不被友朋接受。生活目标倒是变得异常清晰,那就是人生方向的倒退,试图退回往事的源头。

事实上,这是对梦想和现实的恐惧畏缩,麻痹时间心灵的可耻借口。

我知道自己的日常生活,早已变成平庸的一部分。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平庸成不了旧物,也跟记忆和缅怀无关。不管多么信任科技和真理,我的人生已然缺少想象。剩下烟碱、焦油、尼古丁、麻木和腐朽,正在鱼肉我的身体。

那些注定要消失的古旧事物,包括山川、草木、茅舍、炊烟、鸟鸣、犬吠,木格窗后面平凡简单的欢笑和痛楚,或许真的是值得一生信赖的灯火。

我对纸烟的依赖,相当于提前默认了时间的宿命。我听见自己被夹在我指间尖叫,并在烟雾中化为灰烬。旧物里的温度,同样只存放于行吟者的背囊。于今满头白发,在我返乡之前,可能已经踉跄而去。

一切,终归止于寂静。寂静,是神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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