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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沦到超越
——柏拉图《理想国》中音乐教育的转向

2015-02-25李璐

学术论坛 2015年9期
关键词:理想国苏格拉底柏拉图

李璐

从沉沦到超越
——柏拉图《理想国》中音乐教育的转向

李璐

柏拉图发现,构建理想城邦的关键是构建理想的人性,让灵魂指引身体前行。但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形形色色的流俗正义观,却总是将灵魂囚禁在身体中。这一切都可归咎于传统的音乐教育。为了将人性从自然倾向性中超脱出来,柏拉图开始了对音乐的改造。通过改造,柏拉图希望音乐能挽救沉沦的人性,从而让人过上真正善的生活。所以,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音乐教育的论述,阐发了人类永恒的命题:人性沉沦的必然及其超越的可能。

《理想国》;流俗正义观;音乐教育;沉沦;超越

作为诗与哲学之争的要冲,柏拉图《理想国》①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对于《理想国》的译名有几种,如《王制》和《国家篇》。由于本文引用的文本是郭斌和与张竹明两位先生翻译的《理想国》,因此不对译名作出变动。由于本文引用《理想国》较多,因此多采用边码方式而不再一一指出。后文所参见的《理想国》,请见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中的音乐教育②古希腊音乐源于神的崇拜,因而总是同神话和各种奇幻传说交织在一起。从词源上讲,古希腊的音乐来自于女神缪斯。而缪斯女神掌管诗歌、音乐和舞蹈,是统领一切高雅娱乐的文艺之神。所以,古希腊的音乐涵盖面异常广泛,包括了缪斯女神管理的所有领域,因而包含诗歌、戏剧、音乐和舞蹈。柏拉图在《理想国》里也讲到了音乐的范围,即歌词、节奏和曲调(《理想国》398C)。也就是说,柏拉图只是剔除了与身体操练有关的舞蹈,而将剩下的三项全数纳入音乐的囊中。由此可见,柏拉图所谓的音乐,几乎就是文学与音乐的总称。而其中至关重要的乃是荷马史诗,而史诗就是音乐与诗歌相结合的叙事歌曲。参见张洪岛主编:《欧洲音乐史》,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总是充满了争议。对接受了自由与民主价值的现代的我们而言,柏拉图对音乐教育的改造是对思想的专断,背离了社会进步的方向,是不可取的。即使在古希腊,同样作为贤哲的亚里士多德也并不认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说道:“音乐对于这些实务既全无效用,也不像体操那样有助于健康并能增进战斗力……音乐的价值就只在操持闲暇的理性活动。当初音乐被列入教育科目,只是由于这个原因。”[1](P411)其实,作为伟大的哲人,他提出的哲学命题必然带有超越时代的特性,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性。柏拉图对音乐教育的改造,反映了人性的沉沦和拯救人性的渴望。本文拟基于此而展开。

一、沉沦的正义

柏拉图之所以发难于传统的音乐教育,乃基于在追求真正的正义生活时,传统的音乐教育误导了人们对正义的理解,从而将人们诱导进了背离正义的流俗正义生活中。这可见于他对流俗正义生活的诘难。

柏拉图首先批判的是克法洛斯的正义观。克法洛斯认为,所谓正义就是不说谎和欠债还钱(《理想国》331D)。作为一个富有的老人,克法洛斯代表了最为传统的正义观念。柏拉图选择克法洛斯作为开头,不是因为这种正义观念更接近或者远离真理,而是因为这种正义最为常见且更能为大众所接受。施特劳斯认为,最古老的正义观念源于古老的祖传的习俗。祖传的规则之所以最好,是因为人们普遍相信祖先或者那些确立了祖传方式的人们乃是神或神子,至少也住在神的附近而沾染了神气。因此,祖传规则是适用于祖先们自己的规则,是由神创立的规则,因而具有正义性[2](P84-97)。不过,这种看似具有普适性的正义观,却在苏格拉底的三言两语下便露出了不正义的真面目。尽管克法洛斯似乎欣然缴械,但这只是一种表象,当玻勒马霍斯接茬后他即刻将讨论的话题交给自己的接班人,然后专心献祭上供。克法洛斯的行为表明,他对待苏格拉底辩难古老正义的态度,只是口是心非的敷衍,他对古老献祭传统的坚守足以宣示这些祖传的正义观念在他心里固若金汤。

沿袭祖制的玻勒马霍斯,履行了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的义务。他和苏格拉底继续纠缠于“欠债还钱就是正义”这一论题的真理性。经过苏格拉底的层层诱引,“欠债还钱”的实质正是给每个人其所应得,即以善恶报友敌(《理想国》332B-C)。可见,正义只是传输已有善恶观念的工具,它对善恶观念无法辨别更无助益。据此,正义变成了运送邪恶的工具,因而一个正义的人也可能伤害他人。到此,玻勒马霍斯才幡然醒悟,原来传统的正义只是有钱有势者的主张(《理想国》336A),只是他们为实现自己善恶观念的遮羞布。

色拉叙马霍斯强行闯进了玻勒马霍斯与苏格拉底的对话,他强势地提出了自己的正义观念: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理想国》338C)。若从整体的接续性上讲,色拉叙马霍斯观点只是玻勒马霍斯观点的深化,即所谓的“欠债还钱”正义理念实际上反映的只是强者的利益。之所以他能强行接过这个话题,一方面表明他已经发现了这个论题深刻的一面而不是想提出一个完全新颖的正义观念,另一方面表明这个深刻的观念实际上就是一种强势。事实证明,这种强势实际上只是外强中干,因为强者同样会犯错误,因而服从强者制定的法律实质上有益的是弱者。柏拉图通过玻勒马霍斯之口对此观点进行总结:正义是强者的利益,也可能是强者的损害。看来,强者不是一个客观上的严格强者,只是自己认为的强者而已。为了应对苏格拉底的辩驳,克勒果然将此观点从客观移向主观,即“所谓强者的利益,是强者自认为对己有利的事,也是弱者非干不可的事”(《理想国》340B)。这种诡辩派的主观相对主义定义,使得正义最终与美德、智慧无缘而堕入邪恶的队伍(《理想国》348E)。

第二卷将这种流俗的正义观念升华到了无上之境。柏拉图借格劳孔之口说道:“一般人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人认为正义是一件苦差事。他们拼着命去干,图的是它的名和利。至于正义本身,人们是害怕的,想尽量回避。”(《理想国》358A)从连续性上讲,可以认为格劳孔是将强者的概念推向了极致。真正的强者,绝不是色拉叙马霍斯那样的张牙舞爪之辈,也不是克勒那样的狭隘的相对主义之流,而是以正义之名行不正义之事,从而既赚足了善名又获足了利益。至此,现实世界中真正的强者出炉。面对这样的通吃黑白两道、统御神鬼两界的无可置疑的强者,柏拉图并不能从人们的通常观念去驳斥。也就是说,从现实生活层面,这样的正义观念确实驳无可驳。所以苏格拉底才说自己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来说服他们(《理想国》368B)。这或许不是苏格拉底的谦虚之词,因为若顺着流俗正义的逻辑一步一步深化,对正义的讨论必将限定在逻辑前提,即正义只是运载已有善恶观念的工具,它本身并不能带来善。由此,正义已完全被流俗的观念攻陷,变得面目全非且不分善恶。既然如此,正义是否已经病入膏肓而无可救药?

二、人性的沉沦与传统音乐教育

从表面上看,柏拉图不满意的是流俗的正义观念,实际上他厌烦的是这种正义观下的沉沦人性。在经过苏格拉底抽丝剥茧式的辩论之后,传统的正义理论完全展现了它的真面目。所谓正义,就是对欲望的满足,从而让正义的人获得满足欲望的幸福。在这样一个本真正义观念的支配下,满足欲望变成了最为根本的宏旨,因为它已然变成了正义的目的。正如格劳孔的兄弟阿德曼托斯的阐述,不正义的人有钱有势,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强者,不但得到大众的佩服和尊敬,而且能通过祭祀获得神灵的赞允而永福。因此,正义的表象较之于真正的正义更能让人幸福,因而每个人都应当全力以赴追求假象(《理想国》364A-367E)。至此,流俗的正义观念露出了真容,它撩开了自己的面纱,将赤裸裸的欲望抛给了世人。

原来,流俗的正义观只是将人性固定在身体的需求上,因而正义也必然附随于身体的自然性而流变不居。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这些流俗的正义观念在苏格拉底的引诱下,经常变化不定直至自己的反面。然而,身体是人必然承受的大自然的强加,是人不可摆脱的铁链。而且,从这些流俗的正义观念获得绝大多数人的拥护来看,满足身体的需求是人的自然倾向,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这是否意味着人就等同于身体?易言之,人就只是一种自然性的存在?

古代的希腊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人由两部分组成:灵魂与身体。不过,栖居于身体中的灵魂,常常因为身体的郁闭而奄奄一息。正如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所说:“每一个寻求智慧的人都知道,当哲学接管灵魂的时候,他的灵魂是一个无助的囚犯,手脚被捆绑在身体中,只能透过灵魂的囚室间接地看到实体,在无知的泥淖中打滚。”[3](P87)“身体用爱、欲望、恐惧,以及各种想象和大量的胡说,充斥我们,结果使得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行思考。”[3](P63)因此,苏格拉底才会在《申辩篇》中说:“你们只注意尽力获取金钱,以及名声和荣誉,而不注意或思考真理、理智和灵魂的完善。”[3](P18)亦即,较之于灵魂,身体处于明显的强势地位,是一个典型的强者。满足身体的需求就是满足强者的利益,因而正义被定义为强者的利益。可见,若从灵魂与身体的关系深究正义,我们会发现,从克法洛斯到阿德曼托斯的正义理念,实际上无非是在替显而易见的强势者——身体——作辩护,完全漠视了处于阴暗中柔弱的灵魂。既然灵魂被身体统摄是一个众所周知而毋容置疑的事实,是否意味着人性的正义也只能如此?或者说,人只能选择处于强势地位的身体,这是人类的命运?

柏拉图突然在《理想国》第十卷讲述了一个神话。这让我们很惊异,似乎这是毫无来由的跳跃。这则神话描绘了灵魂在新生之前的经历。当灵魂站在“必然”的女儿——“命运”三女神①她们是掌管命运的三位女神。最长者名为克洛索,她负责纺造生命之线;老二为拉赫西斯,决定人的命运;老三为阿特洛泊斯,称为“不可逆转的阿特洛泊斯”。对这些的解释,请参看[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21页。——面前时,神使代表拉赫西斯说出了这样的话:“诸多一日之魂,你们包含死亡的另一轮回的新生即将开始了。不是神决定你们的命运,是你们自己选择命运。”(《理想国》617E)可见,虽然灵魂路过了命运女神,但命运女神并不直接分配必然的命运给每个灵魂,而是让每个灵魂自己选择要过的生活。“即使是最后一个选择也没关系,只要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的生活是努力的,仍然有机会选到能使他满意的生活。”(《理想国》619C)由此看来,灵魂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具有选择的自由。这一神话故事看似无厘头,实际上告诉我们,我们决不能以命运的必然为由而放弃灵魂的责任。既然命运女神并未强加给我们不能改变的命运,命运就操之于我们自己之手。当我们选择了不正义的生活时,我们没有理由将责任推卸给作为必然性的命运。所以,苏格拉底才在《斐多篇》中说:“那些自愿过一种不负责任的生活,无法无天、使用暴力的人,会变成狼、鹰、鸢。”[3](P86)问题是,我们为什么却总是屈从于身体而无法按照灵魂本身的需求进行选择?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卷的最后告诉了我们灵魂柔弱的原因。当灵魂旅行经过勒塞平原后,它们宿营于阿米勒斯河畔。所有的灵魂都被要求在这条河里喝规定数量的水。吊诡的是,这条河里的水都是遗忘之水,“一喝这水他们便忘了一切”(《理想国》621B)。当它们被宇宙抛洒而获得新生时,便忘记了前世灵魂所看到的真实世界。灵魂由于失去了对以往的回忆,因此就像孱弱的幼儿只能依靠身体的庇护。尽管通过身体的灵魂也能从身体的感官中得到前世真理的影子,从而引起它的反观而回忆起真理模糊的身影,但对身体的借助也表明,灵魂必然受到身体本身的束缚。《斐多篇》已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灵魂通过身体进行探究,因而必定使用身体的各种感官,这样一来,灵魂就被身体拉入多样性的领域而迷路,在与那些具有相同性质的事物接触时它感到困惑而不知所措。”“我们要想获得关于某事物的纯粹的知识,我们就必须摆脱肉体,由灵魂本身来对事物本身进行沉思。”[3](P83.64)然而,身体不可能被摆脱,这也是哲学须教人向死而生的道理。因此,教育就显得特别重要,因为需要有一个正确的声音在唤醒灵魂,它虽然被禁锢在身体之中,也应当跟随这个声音而逐渐清晰前世观察到的真理。由此,教育负担了一个至为艰巨的义务。传统的音乐教育做到了吗?

我们需要再度回到流俗正义观之源。当玻勒马霍斯接替克法洛斯继续与苏格拉底辩论“欠债还钱”就是正义时,玻勒马霍斯援用了权威,即西蒙尼德②西蒙尼德(公元前556-公元前467),希腊抒情诗人之一。也持这样的正义观念(《理想国》331D)。当玻勒马霍斯将正义推进到助友害敌时,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正义的人竟然是小偷。怎么会形成这样的正义观念?“这恐怕是从荷马那儿学来的。因为荷马很欣赏奥德修斯的外公奥托吕科斯,说他在偷吃扒拿和背信弃义、过河拆桥方面,简直是盖世无双的。所以照你跟荷马和西蒙尼德的意思,正义似乎是偷窃一类的东西。”(《理想国》334B)在第二卷末和第三卷初,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道出了古代教育素材尤其是荷马史诗对神们的描述,完全按照人的自然欲望在进行绘画(《理想国》378A-394E)。也就是说,流俗的正义观念多是来自传统的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教育素材。耶格尔指出,当时对雅典城邦影响至深的便是荷马写作的神话题材,基于此荷马成了且一直是“一切人的导师”[4](P213)。既然如此,人类之所以不能选择真正的正义生活,正是因为灵魂被身体禁锢;而身体之所以能禁锢灵魂,正是我们传统的教育未能唤醒灵魂,只是顺遂了身体的需求而已。如克吕格在《〈王制〉要义》中所言,在希腊人那里,诗歌之为诗歌,当其作为生存的智慧而主导着对灵魂的教育时,完全以描绘人与世界的可感可触的外部图像为鹄的,然而,正是这种图像封锁了通向灵魂内在生活的道路。传统音乐教育对人性沉沦的助长可以总结如下。第一,顺应习俗。我们从苏格拉底与克法洛斯对话中可以看出。顺应这些习俗之所以助长人性的沉沦,是因为习俗的正义观如“欠债还钱”是未经审视的观念,最终难免助益邪恶。第二,为满足欲望而不择手段。这一点从苏格拉底与玻勒马霍斯、色拉叙马霍斯直到格劳孔的论辩中清晰呈现。所谓正义,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欲望的工具,至于正义本身所追求的善根本不是考虑的目的,甚至善本身也是满足欲望的方式。第三,渎神。尽管苏格拉底被鸩杀的罪名之一是渎神,但柏拉图在此认定真正渎神的是传统的音乐教育。在《理想国》第二卷和第三卷中批驳荷马时有淋漓尽致的体现。通过将神人性化从而欲望化,效仿神的人类也将欲望满足设定为自己的终极目的,从而完全专注于自身自然必然性的要求,而完全漠视对善追求的德性塑造。一言以蔽之,传统诗歌的目的在于用自然必然性锁住人,将人牢牢束缚住[5](P10.46)。由此,柏拉图终于找到了不正义的根源,竟就是传统的音乐教育。要想使正义不再沉沦,使人性能从自然的泥淖中升华,就要找到改造传统音乐的方式,以之启迪和唤醒灵魂。

三、音乐的改造与人性的升华

柏拉图对音乐的改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顺序与内容。根据柏拉图的设计,理想的城邦要想在人间实现,必须让哲人王成为城邦的主导且实行音乐、体操、数学、几何学、和声学、天文学和辩证法的七科教育。通过这七科教育,就能让城邦的公民获得新生,过上一种真正的善的正义的生活。为什么柏拉图要将音乐作为整个教育体系的第一科而存在?这一顺序的设置关于人性的升华与善的正义的生活之间有何联系?

《法义》第二章在谈到教育时,以雅典人为名的柏拉图便说道:“无论谁将来愿意干什么,他都得从童年开始进行操练。”[6](P99)因为人类在幼小柔嫩的阶段,最容易接受陶冶,你要把他塑造成什么型式,就能塑造成什么型式(《理想国》377B)。在柏拉图看来,儿童最初的特征便是喊叫和乱跳。这其实就是音乐和舞蹈的起源。为了因材施教,所有的教育都必须迎合人类的生长特点。对于这个只对感性印象和动感感兴趣的年龄阶段,若强行灌输毕达哥拉斯式的数学教育,是违背教育规律且不可能收到实效的。而音乐正好符合这一阶段的特性,因为它本身就是曲调和歌舞,是有节奏的喊叫和蹦跳。以音乐教育开启对护卫者的培养,是再恰当不过的。“所以儿童的文艺教育最关紧要。一个儿童从小受了好的教育,节奏与和谐浸入了他的心灵深处,在那里牢牢地生了根,他就会变得温文有礼。”(《理想国》401E)正如维柯在《新科学》中所指,人最初只有感受而没有知觉[7](P104)。针对这一特定阶段的富有想象力的儿童而言,音乐教育最适宜他们,也最能被他们所接受。如陈中梅所言,音乐虽然不能传递明晰的形象,但却可以直接(或比其他艺术形式更直接地)作用于人的心灵[8](P267)。基于此,柏拉图将音乐教育放在其七科教育体系中的第一位,希望通过音乐教育,一开始就能促使灵魂转向,在理念的引导下逐渐从感性上升到理性,最终透过辩证法通达固定不变的善的理念。可见,只有实行与理念一致的音乐教育,才能在身体的自然倾向产生之初即唤醒灵魂,让逐渐苏醒的灵魂占据身体的主导地位,节制身体的自然倾向从而按照灵魂的指引生活。如此,人性将立刻从自然的必然性中升华而倾向灵魂的本性——理性。问题是,什么样的音乐教育能与灵魂的本性相符而能引领身体?

这首先涉及教育的宗旨。柏拉图在《法义》(643B)里阐述了教育的本质。他借助雅典人之口说道,教育在本质上就是进行正确的培养,尽可能引导孩子们游戏的灵魂去热爱他们将来要从事的事业,使他们长大后能精通自己的业务。对于音乐教育而言,进行正确的音乐教育就是培养孩子们对美的爱欲,使他长大后能与同道意气相投,而对不和谐的事物避之犹恐不及(《理想国》402D)。亦即,既然教育针对的是护卫者,而护卫者在城邦中只能实行一人一职,因而选择的教材必然只是带来单一性的材料,坚决拒斥模仿的教材。按照苏格拉底的看法,护卫者不应该是模仿者,因为模仿破坏了一人一职的原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模仿者具有双重性,既是他本来的样子,又是他即将成为的那个人。如果一个人通过扮演与自己不同的人来模仿,模仿就要被彻底禁止。究其缘由,在于模仿让人拥有各种可能性。无限的可能性属于一种无序状态,这和有秩序的城邦格格不入[9](P99-101)。基于这一原则,哲人应当选用适当的音乐教材进行施教,而音乐教育的内容却宽泛无比。柏拉图说道:“诗歌有三个组成部分:词、和声和节奏。”(《理想国》398C)作为与音乐合体的诗歌,若没有乐器伴奏,诗歌将不成为音乐。因此,音乐教育必然包含四个部分:词、节奏、曲调和乐器。柏拉图对音乐的改造也从这四个部分开始进行。

柏拉图首先对词进行了改造,因为“歌词是最重要的,调子和节奏必须符合歌词,歌词里不需要哀挽和悲伤的字句”(《理想国》398c)。与其说音乐教育是曲调和节奏的教育,不如说是歌词的教育。以歌词为重心改造传统的教育模式,其所指便是以荷马史诗为中心的传统教育范式。柏拉图之所以认为现有的诗歌有害,原因在于它不说真话,在于它妨碍人们回忆真理,而这具体表现为他们讲述错误而虚假的故事。在这些丑恶的假故事,诸神与英雄的真正本性未被言辞描绘而出,甚至将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因此需要对诗人进行审查以便他能描写出神的真正本质。同时,要删除诗中那些悲惨的词汇,因为这容易使护卫者消沉而不勇敢(《理想国》377C-389D)。正如耶格尔所指出,柏拉图通过强调歌词的重要性,从而将“逻各斯”(Logos)渗透进了音乐,从而使音乐本身受制于话语逻辑的制约与牵引[4](P211)。也就是说,只有逻各斯才能真正拯救音乐。传统的神话描述方式灌入了太多的人欲或者作者个人情怀,使得音乐教育无法达到勇敢和节制欲望的效果。为了教育城邦护卫者从而使之拥有勇敢和节制这两种德性,唯有引进逻各斯或者哲学对话(discourse)方式。逻各斯的引入之所以能达到柏拉图的目的,是因为逻各斯只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对话,它不会求助于任何经验。正是因为它能摆脱经验现象的束缚,因而必然指向确定性和普遍性。基于此,这种全新的教育范式必然是建立在演绎方法(deductive method)之上,以数学尤其是几何学作为模型,因为这两种才是当时理性行为的典范。这可从音乐教育逐渐走向数学和几何学的教育流程也可以看出。由此,柏拉图将整个教育理念从传统的经验归纳方法中超拔出来,以演绎的方法直接将理念贯彻到底。音乐教育之所以能培育护卫者勇敢与节制的德性,在于这种由善演绎而出的方法能塑造对善的坚贞不屈的心灵,一切唯善的马首是瞻。一旦出现了与善不一致的外界事物,这颗被善充盈的心灵便会毫不犹豫地起来反对。这正是勇敢与节制的德性。然而,残酷的现实就是,哲学只被极少数人所掌控,只有他们会求助于理性。对于处于阴影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仍然被强有力的恐惧与快乐所驯服。要想劝谕这些大多数向善而追求真正正义的生活,哲学家又只能采用神妙的工具——神话。所以,在演绎方法的极限处,柏拉图又不得不采用神话[10](P11)。可以说,柏拉图音乐教育领域的革新首先在于采用了与经验相反的从理念开始演绎的方法。他之所以强调词的重要性,是因为他要将哲学对话方式引入教育体系以取代传统的史诗、戏剧和抒情诗模式。在他看来,唯有如此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

柏拉图基于同样的理念改造了音乐的节奏、曲调和乐器。《理想国》在398D到399C部分讨论了音乐教育中的调式。由于音乐调式依附于诗词,因而诗词教育所遵循的德性便是调式所要追寻的。什么样的调式也会像诗词那样追寻激越与节制?柏拉图认为,音乐教育中的调式必须一刚一柔。刚者能模仿人们勇敢奋战,柔者能模仿谦虚谨慎节制有加。显然,这就是多利亚调式和弗里几亚调式。为何这两种调式会符合柏拉图的要求?我们首先来看古希腊调式的体系。古希腊调式体系主要来自几大氏族部落,即多利亚(dorian)、弗里几亚、(phrygian)吕底亚(lydian)和伊奥里亚等。普鲁塔克认为,柏拉图对调式的取舍主要是依据音高的差异[11](P24)。确然,根据公元前4世纪希腊著名音乐家阿里斯多赛诺斯(Aristoxenus)的理论,旋律、音阶、调式等理论都建立在四音音列基础之上。尽管四音音列的中间两个音可能不固定,但四度框架是固定的。易言之,四音音列在总体结构上都是根据音高予以排列。如果将大完整音列体系省去最低的附加音A,从高到低刚好可以出现七种八度类别,从而产生七种不同高度的音阶即调式。这七种不同高度的调式分别为副多利亚调式(Hypodori-an)、副弗里几亚调式(Hypophrygian)、副吕底亚调式(Hypolydian)、多利亚调式、弗里几亚调式、吕底亚调式和混合吕底亚调式(Mixolydian)①有关这七种调式的五线谱,请参看于润洋主编:《西方音乐通史》,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虽然阿里斯多赛诺斯没有将伊奥里亚调式纳入其中,但从他概括的七种调式可见,无论是从不同高度还是相同高度的两种古代调式表示方法,他都将多利亚调式至于所有调式的中心。也就是说,在按照音高排序的调式里,多利亚调式属于中等音高。往上扬便是弗里几亚调式和混合型吕底亚调式,往下则是副吕底亚调式、副弗里几亚调式和副多利亚调式。显然,多利亚调式属于中调,既不过分高亢,也不过度低迷。它能在高低变化的音高中持守中道而不变化,同时它又是音高变化序列中的承上启下者。对于这样一个中正不偏的调式而言,柏拉图没有理由不将它作为最理想的教育素材。当然,这只是从纯粹音乐技术角度而来的分析,或者说只是单纯的音阶分析。其实,古希腊调式还包括旋律结构和音乐风格,而且总是和神联系在一起。多利亚调式总是和阿波罗神相联系,因而是希腊的正宗。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这种调式神凝气和、庄严肃穆。普鲁塔克也在《论音乐》中指出该调雄伟庄严[1](P422)。可以这样认为,多利亚调式所要达到的目的便是勇敢,而且是一种严肃认真的勇往直前,并非仅唤起一番方刚血气。如果沿着音阶从中调的多利亚往上走,便是弗里几亚调式。弗里几亚调式是高音阶里的最低调式。柏拉图之所以愿意将这种调式定为样板调式,他认为凭借这种调式可以使人虔诚而平和。此种调式来源于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因而深具酒神精神而热情洋溢。韦斯特说道,弗里几亚调式会引发欢快、虔诚、激动以及宗教热情等情绪。在和平时期,可用来从容不迫地修身养性和祈祷神灵[12](P180)。可见,既然该调为酒神崇拜的调式,肯定具有某种狂热和不受控制,但柏拉图却忽略了这些不受节制的层面而留下了虔诚和平和,其目的在于培养公民节制的美德。基于此,选择这两种调式,必能培养出勇敢与节制这两种德性,从而使人性从自然必然性上升华出来。

对于同样依附歌词的节奏而言,节奏本身同样追寻着歌词的德性。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道:“我们不应该追求复杂的节奏与多种多样的韵律,我们应该考虑什么是有秩序的勇敢的生活节奏。”(《理想国》400A)基于这样一种选择节奏的理念,他按照当时著名音乐家戴蒙的分类体系,选取了复合节奏的进行曲、长短短格和英雄体三种节奏。显然,柏拉图对作为音乐教育的节奏不但进行了理论指导,而且进行了具体的教材选择。从理论指导上讲,柏拉图认为节奏必须简约而不能繁复。之所以他的理想国不需要丰富多彩的节奏,是因为如果节奏复杂多变,犹如模仿各种各样的外在事物,使得被教育者性情不能稳定,具有无限的发展可能。一旦护卫者具有无限的发展可能,在一个主要由护卫者组成的城邦里,如果还能出现一个演绎式的有序的城邦,这只能是自欺欺人[9](P101)。诗人之所以被驱逐,正是因为他们的诗歌为受教育者提供了无限的发展可能,从而影响了城邦的秩序。在具体实施方案上,柏拉图选取了复合节奏的进行曲、长短短格和英雄体。之所以首推第一种节奏,是因为这种节奏由长短格(扬抑格)和短长格(抑扬格)复合而成。这种只由两个音步组成的节奏具有明显的简约明快特点,能统一步伐、鼓舞军队的士气,因而是理想的能表达雄壮气势的军队进行曲。长短短格节奏的选取则是与多利亚调式一脉相承,因为这种节奏代表“多利亚音乐传统的典型特征”[13](P113)。既然具有多利亚音乐的血统,当然借此培育出勇敢的护卫者。柏拉图采取的第三类节奏是英雄格,与之配套的便是歌颂英雄的史诗。亚里士多德在《修辞术》里认为,“在各种各样的节奏中,以英雄格的节奏最为庄严,但是它缺乏谈话的和谐感”[14](P179)。作为歌颂英雄的节奏,当然是一往无前的壮歌,对于勇敢这种德性的培育无需多言。可见,柏拉图正是依据“有秩序的勇敢”这一目标在遴选节奏。因而在简约明快这一大前提下,能表现勇敢这种德性的节奏,当然就能被他纳入音乐教育中。

何种乐器能留存在理想国,上述简约原则依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古希腊的乐器由弦乐和管乐组成。里拉琴(lyre)和阿夫洛斯(aulos)分别是弦乐和管乐的代表。里拉琴据说是由宙斯授予阿波罗,因此里拉琴总是与阿波罗神联系在一起,因而是希腊本土的乐器,是希腊文化中最正统的乐器。里拉琴的琴弦有5到11根甚至更多,最经典的是七弦琴。柏拉图根据简约原则,反对7根以上琴弦的里拉琴入驻理想国。他说,“我们不需要用许多琴弦的乐器,不需要能奏出一切音调的乐器”(《理想国》399C-399D),因此“我们就不应该供养那些制造例如竖琴和特拉贡琴这类多弦乐器和多调乐器的人”(《理想国》399C-399D)。最终能留在城邦里的乐器只能是七弦琴和七弦竖琴(《理想国》399C-399D)。至于管乐,由于它的声音较为尖硬而具有穿透力,深具狂欢和野性的力量,因而是狂欢节和悲剧演出中使用的乐器[15](P4)。所以,柏拉图不准许长笛演奏者和长笛制造者进入城邦(《理想国》399D)。从乐器的选择我们也可以看出,理想的城邦只准许演奏简约的音乐,不能演奏复杂多变、目不暇接的音乐。为此就要从各个方面予以控制,最基础的莫过于不准许能产生复杂多变声音的乐器出现在城邦。这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有秩序城邦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总之,通过对词、调式、节奏和乐器的选择,柏拉图完全按照勇敢与节制的德性在改造着传统的音乐,以期它能唤醒灵魂让它反观到自己前世所见到的真理,从而能使灵魂回忆起这些善的理念而不至于被身体裹挟前行。于是,人性就从身体的自然性中超越出来,向着灵魂的本性前进,一个理想的国度马上就要出现在可及的视域内。改造过的音乐不再依归于身体的自然欲望,而是意识到了反身而观的灵魂真理性,具有了超越沉沦于身体这种必然性的可能。

四、结语

人性总是受着身体这种自然必然性的束缚而欲罢不能。如果音乐也为虎作伥,不但正义沉沦且人性亦将永陷泥淖。既然命运之神并未强加给我们必然的命运,而让命运操之于我们自己之手,我们便有了升华人性的可能性。不过,人性的自然倾向是屈从于欲望,因而要想人为地扭转人性的沉沦,唯有改造传统的音乐,使之一开始即按照灵魂的本性进行教育,也许方能挽救倾颓的人性于万一。因此,柏拉图在此展现了人类面临的永恒话题,即我们如何用人为的方式拯救人性的沉沦。柏拉图进行了一次音乐教育的理论尝试,这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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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沁园]

李璐,西南大学音乐学院讲师,硕士,重庆北碚400700

G40

A

1004-4434(2015)09-0161-07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项目(SWU 1209353)理论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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