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听觉”孰为重
——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
2015-02-25王敦
王敦
“声音”和“听觉”孰为重
——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
王敦
文化理论、文化研究中的“听觉”或“声音”议题,尽管在文艺理论、传媒学、艺术史等的互动之下逐渐受到关注,但能够用来展开有效讨论的话语框架仍然匮乏。当务之急是进行基本的话语建构。对声音和听觉这两个关键词语的辨析、取舍,就是话语建构的关键课题。对声音、听觉研判所得出的结论是:听觉性议题比声音性议题更有讨论的价值,声音问题包含在听觉问题之内。理由有二:一、从语词分析上看,在词语、概念和话语层面来辨析有关声音与有关听觉的表述,可以看出后者更为不可或缺;二、从术语解剖上看,通过集中解剖具有代表性的关键词“声音景观”所负载的语境历史以及内在张力,可以看出听觉文化研究话语建构的方向在听觉而不是在声音。从范式类比角度,以视觉文化研究话语框架为鉴,在听觉文化研究中分清“听觉”与“声音”,就如同在视觉文化研究中分清“视觉”与“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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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话语现状:缺乏基本的术语、概念共识
近年来,英文里的“Sound Studies”、“Sound Culture”等提法,开始从学术圈向大众语散播,在欧美大学里也出现了以此来冠名的研究和教学机构。这显示出,近20年来在国外出现的一种从听觉、声音入手来思考社会、历史、文化、科技等的研究取向,已经立住脚跟,渐成气候。事实上,新世纪以来,国内人文学界对文化里面“听觉”或“声音”问题的关注也不绝于缕。就如同文艺理论、传媒学、史学、文化人类学等曾经共同造就了“图像学转向”之后的“视觉文化研究”一样,学者们也开始以各自的方式来介入听觉性议题。这种态势,仅从笔者注意到国内高校2014年在“北、上、广”的三场相关学术讲座即可窥见一斑,不妨罗列一下。南开大学文学院周志强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座“唯美主义的耳朵——中国流行音乐的声音内涵”(3月11日)把“声音政治”的思路带入了文化批评的话语。美国密西根大学比较文学系与亚洲语言文化系华裔学者唐小兵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座“试论听觉研究的范式意义——穆旦、艾青早期诗歌的启示”(6月11日),以其多年来从事的视觉文化分析为参照物,提出把听觉研究范式作为开启现代中国文学文化分析的一个突破口。陈平原在中山大学的“声音与政治——现代中国的‘宣传’与‘文章’”(11月10日)讲座上,阐述“演说”作为传播文明的利器,如何与报章、学校结盟,促动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和文体之变。
虽然这三位学者都关心文化里面的听觉性和声音性议题,但很显然,这只是这几位学者思路里的几簇“星星之火”,在学理上尚未得到相互沟通,甚至他们不一定会意识到相互的问题意识之间也有共通性,可以分布在某个共通的话语谱系中。退一步讲,即便大家意识到并希望去进行这方面的某种话语沟通,也仍然很难自然而然地实现,因为手头既有的话语资源极度凌乱。若不在此挂一漏万地举出话语上的一些真空地带,则很难让人们想象到相关学理资源如此匮乏。比如:“声音”和“听觉”是不是可以互换的概念?与声音概念对应的,是“噪音”还是“寂静”?声音的本体,与语言修辞的“声音”、“口吻”、“声口”的关系如何?符号、表征、艺术创造等的机制,如何得以通过声音来运作,并如何通过听觉感知来表意?过去通过音乐学来讨论音乐,与现在经由文化研究、文化人类学、传媒学来讨论声音,有何异同?讨论文学修辞和文学叙事的声音、听觉,能否与讨论实际的声音、听觉发生学理上的关联?身体、形象、语言、符号表意、修辞、时间、空间等,如何在声音、听觉里得到展现?留声机、电话、麦克风、KTV、广场舞,这些不同的声学技术和社会利用方式,能否帮助回答人文社会科学有关现代性转型、社区分化等许多大问题?在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思维惯性下,倘若把视觉与听觉、乐音与噪音、噪音与寂静等相对性的思考,也命名为一组一组的二元对立,叠加到那种将中国与西方文化审美、古典与现代文化审美、中国与西方叙事等等判定为互为他者的对立性思考里面,是否有助于搞清上述的任何一个问题?……显然,对于上述种种话语框架或者说理论性预设问题,若没有预先经过一番深入的思考,那么大家即便坐在一起谈有关耳朵和有关声音的文化议题,也很难进行基于相通性概念的缜密推导。套用流行语句式,这个话语困境可以描述为“当我们在说听觉时我们在说什么?”
若从好的方面去看,国内不同学者关注听觉性和声音性议题的越多,对话语空白的焦虑越大,就越说明在该论域进行话语建设的必要性。本文即对“声音”和“听觉”这两个关键词语进行分析,并做出判定:听觉性议题比声音性议题更有讨论的价值,声音问题包含在听觉问题之内。
这样一种对于听觉性话语的理论建设,是在前述“Sound Studies”的学术命名下进行的。“Sound Studies”为何物?21世纪初,国外有两位专家,曾给出了一个相当开放的定义:“一个新兴(emerging)的跨学科领域,研究对音乐、声音和噪音以及相关科技的物质生产及消费,以及上述这些是怎样在历史和不同的社会里变迁的。”[1]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年,这两位专家在他们新近编撰的《牛津听觉(文化)研究手册》里回顾道:“尽管我们仍然认可这个定义,但‘新兴’一词,目前看来稍显拘谨了些。Sound Studies已经成为一个活跃的(vibrant)跨学科新领域,具备了众多的而且通常是交叠在一起的脉络。在这些方向里面,包括声响生态、声音和声音景观设计、感官人类学、日常生活史、环境史、文化地理、城市研究、听觉性文化、艺术研究、音乐学、民族音乐学、文学研究和针对科学的社会研究等。”[2]这两位拓殖者眼中的听觉文化研究的动态,俨然从“新兴”走向了“活跃”,路子越走越宽。有理由认为,它已经进入了对人类听觉经验和听觉话语进行系统性建构的融会贯通阶段,探讨包括音乐但又“更加广阔的听觉文化现象”。[3]
近年来,笔者尝试将外来的“Sound Studies”接榫到国内的学术语境中,特别是融入到国内既有的文艺学、文艺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学术话语里面,来勾勒其轮廓,展示其价值。众所周知,国内的这些学科领域也都面临突围和拓展的问题。笔者认为,只有了解了以“听觉转向”①近年来,国外人文社科界对“聋子”式的文化研究发出质疑,开始了继“视觉转向”之后的又一次“听觉转向”。2009年,美国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曾举办主题为“对倾听的思考:人文科学的听觉转向”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一转向,并不是要让“耳朵”来发难“眼睛”的话语地位,而是要借听觉话语来反思“读图时代”所衍生的视觉话语泡沫,从而达成对感官文化的整体均衡思考。参见王敦《听觉文化研究:为文化研究添加“音轨”》,《学术研究》2012年第2期。为标志的研究维度之后,才有希望比较全面地说清当今我国美学文艺学所关注的都市文化、日常审美化、生活论美学、生态论美学等问题。还需要指出的是,“听觉现代性”也是现代性问题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当文化研究界津津乐道于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里对摄影术和电影的展望时,其对于唱片、留声机的留意,也不应该被轻轻放过。对于中国的百年现代社会转型来说,不论是在茅盾《子夜》里或新感觉派笔下的20世纪30年代上海,还是当下“读图时代”的“广场舞”现象,均充斥着作为现代听觉主体的现代中国人所经历的复杂的现代听觉现象和张力。为此,笔者也曾尝试着运用相关理论和批评话语,对国内的听觉现象进行了一些研判。[4]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来期盼,通过引入“听觉参数”,使得文艺美学、音乐学、社会学、传播学、文化研究和艺术哲学、影视文化、媒体研究等在更加广阔的听觉文化领域产生交叉,做到对文化分析的“耳聪”兼“目明”。从更大范围内的当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来看,来自听觉角度的思考,不仅从属于方兴未艾的听觉文化研究理论和批评自身,也是为了对现代、当代社会文化进行描述和研判——而这正是当下人文学术使命的一部分。
二、话语建设:对“听觉”、“声音”两关键词进行斟酌
凡此种种,都说明现在是到了在中文语境里对“Sound(Culture)Studies”进行学术再命名和话语建构的时候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性命名问题,而是牵涉到对该领域的整体理解和判断。对其汉语命名的斟酌,直指该领域知识话语和问题意识的纵深。具体而言,笔者主张将“Sound Studies”命名为“听觉文化研究”而不是直译为“声音文化研究”。这不是为了与“视觉文化研究”的说法相“对仗”,而是出于在研究话语建构上的深层考虑。
因此,对“声音”(sound)和“听觉”(sense of hearing)这两个词的斟酌,在中文语境里就成为了一个理论问题。这两个关键词,在“Sound Studies”的理论和批评话语建构中本来就显得比较混用,也被带入、流通到越来越多的知识谱系中,积淀了多样的历史与社会关照。不同的学者对这两个关键词及两者之联系和区别的理解和表述、运用,不尽相同,甚至有的也并未意识到还需要对这两者进行分别。凡此种种,在对听觉问题的纷繁表述中,难免导致各说各话。笔者认为,若将“Sound Studies”命名为“听觉文化研究”,就必须对“声音”和“听觉”的不同之处予以厘清。对于国内我们自己的该领域的拓殖而言,若不从一开头就进行思考,势必会亦步亦趋地逐个走进国外该领域的话语陷阱,把国外该领域在“自由竞争”阶段的术语混乱,也带进中文表述中。在此意义上,对“听觉”和“声音”文化话语的相关梳理,不是为跟踪国外研究而做的亦步亦趋的梳理,而是有更大的话语建构意义,目的是从其取舍的背后,研判听觉话语的趋势,走出话语迷宫,甚至为国际的听觉文化研究界,提供一面来自中文语境里的斟酌、研判,澄清术语的理论建构之镜。
笔者得出的结论是:听觉文化研究的研究对象是被社会、历史、文化所塑造的人类听觉自身;声音问题的文化负载,来自于听觉主体性的投射。很多情况下,当人们谈声音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听觉的文化范畴里谈而不自知。总之,关于听觉的文化话语,将比关于声音的话语更有长远的前途。
具体论证,分为两步。第一步:语词分析——概念导引。从日常的相关知识词汇释义出发,辨析声音表述与听觉表述的话语依存关系,指出听觉问题在概念、表达和理解上的不可或缺。第二步:术语解剖——“声音景观”。集中解剖具有代表性的关键词“声音景观”所负载的语境历史,以及内在的含混、矛盾和张力。以此为例,进而指出对整个研究话语的解救之道在“听觉”而不是在“声音”。
(一)语词分析——概念导引
学术话语是从日常语言而来,建立在日常语言基础之上的。因此,有必要先通过梳理具有代表性相关词汇的知识周延,来认清听觉/声音相关话语的复杂性与含混性。在日常思考和表达中,人们习惯于先想到声音,后想到听觉。在声音和耳朵之间,人们习惯于奔着前者的方向去想。但若对声音概念进行剖析,则会发现这并不是个自足的概念,总是依靠听觉来界定声音自身的存在。
“Sound”(声音)词条,在《新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5版)里面长达20页。[5]第一段的措辞,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折射出英语对声音、听觉两者理解与表达的交互性:“长久以来,被哲学家也被儿童们争辩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一颗树在森林里倒下而没有人听见,这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本词条定义声音为穿行于空气或其他介质中的具有一定频率,能够被人类耳朵所感受(be sensitive to)的物理上的振动。因此,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也就是说,由物理振动所构成的声波,不管是否有人在场听它,都是存在的。”从这第一段即可看出,《新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于“声音”的定义和解释,首先是基于在实证或曰经验的层面上的存在性判定。而这一对声音之存在的判定,离不开由“能够被人类耳朵所感受的物理上的振动”(即通常所说的“听觉”)来证实。
在知识百科类的《新不列颠百科选书》之外,在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语言运用类的权威辞书(如《牛津英语词典》和《韦氏第3版新国际英语足本词典》)里,对“Sound”一词的解释,也都是如此。用中文来转述,可总结为:声音首先是听觉感官的听觉感受,其次才是发声的振动现象本身。对前者的标举,比现代中文的用法显得更加强烈些。如《牛津英语词典》“Sound”词条说:“当四周的空气以能让听觉感官感知的方式受到振动时,从听觉器官所生成的感觉”,然后才补充说“亦指那被听到或可能被听到之物”。[6]《韦氏第3版新国际英语足本词典》该词条里,其第一个义项的第一个解释亦为“由听觉感官所感知到的感觉”。[7]
以声音为研究对象的自然科学,英文叫“acoustics”(通常译为“声学”或“音响学”)。《新不列颠百科全书》的“Sound”词条第二段即解释“acoustics”概念,将其定义为“关于声音的科学;该词源于古希腊词akoustos,意思为‘听力’或‘听觉’(hearing)”。[8]在《韦氏第3版新国际英语足本词典》里,“Acoustics”被解释为“一门关于声音的生产、控制、传输、接受和效果,以及关于听觉现象的科学”。[9]可见,自然科学意义上“关于声音的科学”,在西方的词源意义上,与前面所说的“听”的问题,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在知识—话语分布中,声音无法脱离人类听觉(“人类耳朵所感受的物理上的振动”)而获得独立的存在地位。乔纳森·斯特恩(Jonathan Stern),一位北美的听觉研究学者,在思考如何界定声音一词时,亦将“听力”(hearing)启用为定义声音的关键因素:“我们或者是说声音是一些或许能被听到的振动的集合,或者要去说是被听到的振动的集合。但不管是在两者中选择哪一个,我们都是需要用听力来定义声音问题。”于是斯特恩提出:“人类的自身性,位居于任何的对声音的有效定义的中心位置。”[10]
显然,从比较具有代表性和知识支配地位的英语来看,即便是想搞懂声音问题,也必然走向对听觉性问题的思考。在英语相关词汇如sonic、auditory、hearing、listening、acoustic、aural的解释和用法上,也看出这一套知识话语的分布构成。2015年刚出版的《声音关键词》(Keywords in Sound)一书,更是在“sound studies”框架下,对这些相关概念及其动态的关联,进行了集中的梳理。[11]我国的现代汉语是西学东渐时代白话文运动的产物,在有关声音和听觉的知识概念解释上,百年来一直设定在以英文为主导的西方知识框架之内,各个版本的《辞海》、《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大同小异。倒是英文的释义,更让我们看清上述概念表述的“底气”。
人们需要用“听觉”来界定声音。而要说清楚“听觉”,则必须要把人类听觉放在社会、历史、文化里面去说。在20世纪福柯提出了针对身体的社会文化规训机制之后,这样说,并不难懂。笔者认为,研究那些来自于社会、历史、文化对身体的塑造因素,才是对听觉/声音问题进行人文社会研究的本体,是难点和关键所在。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可以从目前的听觉文化研究领域中有意思的案例来说明。斯特恩指出,在19世纪初年,有一位法国医生,与一个从山野中被发现并带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小男孩“维克多”相处,并进行观察记录。维克多不会讲话,其对于人类声音环境的麻木,一度导致医生怀疑其是聋子。医生用开关门的声音,钥匙的声音,甚至猛然在身边开枪的声音来测试维克多的听力,而维克多不曾给予任何反应。但医生最终确认维克多的听觉感官是正常的——他的麻木,只体现在对自己所不熟悉的人类文明社会所产生的声音不予反应而已。[12]我们可以推想,若在野外自然环境中,这位医生与维克多的听觉经验孰为敏锐孰为愚钝的状况,会完全颠倒过来。可见,人的听觉不是客观地感知声音现象,而是受社会文化“软件”的驱使。在人类物种并不算长的自然史里,作为听觉“硬件”的耳朵显然是变化不大的。相形之下,社会历史却处于加速的变迁之中。这造就了驱动耳朵的文化软件在不断更新。听觉,作为流动在文化空间里的感知,鲜明地呼应着社会关系实体对它的驱动。由此可见,在人文社会科学中,若脱离社会历史文化因素来单纯地思辨声音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综上所述,面对声音/听觉的一体两面时,在人文社会科学里,我们应该取“听觉”而非“声音”。在听觉文化研究里,应该考虑听觉经验是如何被塑造的,而不是死死盯住声音本身。这些求索的中心,应该是围着具备听者身份的人本身,而不仅仅是他“听到了什么”。在“听到了什么”之外,“谁在听”、“怎样听”以及“为什么听”,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把“Sound Studies”翻译成“听觉(文化)研究”要比“声音研究”更贴切。①笔者也是考虑到了和所谓“视觉文化研究”的译法相平行的因素。在视觉文化里面,也应该注意“视觉”与“图像”两个概念的区分问题,如同在听觉文化研究里需要把“听觉”与“声音”予以区分。“视觉转向”和“读图时代”这两个词,分明头一个侧重感官,后一个侧重图像本身。
(二)术语解剖——“声音景观”
正如前面所展示的那样,人们面对声音/听觉问题,一开始把注意力投射在关注外在的声音,并逐渐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一点点拉向听觉。这个过程,从“声音景观”(soundscape)这个术语的发明和历史中,就很生动地体现出来。下面立足于辨析和梳理听觉文化研究领域里一个内涵和外延十分复杂的关键词“声音景观”的历史和谱系,藉此切入听觉文化研究话语发展过程中的丰富性,并针对该领域现状,论证声音景观的“景观性”内涵,不在声音本身,而是在听觉感知。
这一讨论的话语渊源——“声音景观”的提法,肇始于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学者雷蒙德·默里·谢弗(R.Murray Schafer)的《为世界调音》一书。[13]谢弗是加拿大著名作曲家、音乐教育家、文化学者和环境思想家。他在30年前突破音乐研究的限制,开始着手“声音景观”、“听觉生态”(acoustic ecology)理论及实践。谢弗从来没有对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景观”概念予以严格的界定。其修辞想象,显然来自于“风景”(landscape)一词,开启了将声音和空间性联系起来进行描述的话语方式——具体的声音景观如同地理景观,标示一个地域社区的特征。对他来说,越来越多的声音景观已经湮没于同一化的都市模糊音景里,现代社会的听觉信号等于噪音。他设计了一套“洗耳”(ear cleaning)练习,训练他自己和学生的耳朵来过滤掉“无关紧要”的声音。谢弗的理念及其创办的“世界音景计划”(World Soundscape Project,简称WSP)田野实践,在西方的建筑声学、园林设计、都市规划等领域也深入人心。谢弗预设了与现代城市文明对立的“自然”为上的价值,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西方“反文化”潮流的激进一脉以及70年代环境保护思潮的影响。其听觉理想和姿态,在今天仍旧是有针对意义的。
但在笔者今天看来,谢弗的声音景观诉求,也需要在“文化”思考方面进行相当的扩容,才能够推动人们对声音/听觉文化问题的进一步认识,否则,仅仅是充满诗意的乌托邦诉求和姿态性宣言,无法提供有效的研究范式,无法帮助人们进一步了解和分析解释现代听觉生活。在谢弗的理念里,“自然的”就是好的,“人类文明的”就是有问题的。他的声音景观理念亦然。谢弗宣称“最初的声音景观是安静的”,[14]随后告诉我们“今天,世界在声音数量的膨胀中受难”。[15]他的对抗之道,是逃避向他理想中宛若最初的伊甸园的“声音花园”(soniferous garden)。他从提出“声音景观”伊始,就是在描述这个世界应该听起来怎样,而不是这个世界实际上听起来怎样及其为什么会听起来这样。这时,“声音景观”就变成了一个理念上的抽象产物,是一种配合“训练有素的聆听”(disciplined listening)的理想状态,和实际上的充耳不闻的“聋子”。他反对被录制、广播或电磁放大的“非自然”声音,但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温哥华音景和“世界音景计划”项目以及亲自创作录制的电子音乐中,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用高精尖的设备,通过电磁录制和操控,来展示心目中的“纯净”声音景观。其话语框架有将自然和文化进行简单二元对立的明显倾向。他无法真正界定“最初的声音景观”的形态,发生在什么历史时间和地点,也无法明确分析“今天的世界”的“声音数量的膨胀”的机制,更无法对这两个想象的端点之间进行具体的历史化分析。而若真正带入对社会历史的复杂分析,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必然站不住脚。他回避了“谁在听”、“怎样听”以及“为什么听”等值得探索的问题。他混淆了所需实际进行认真对待的“听到”,和乌托邦式的“想听”。前者是听觉文化研究应该从事的,他却一言以蔽之曰“噪音”。后者固然诱人,但却形同空中楼阁,并无学术利用和推进价值。
谢弗的上述遗产,是可以“盘活”的。从其表述的漏洞,从其症候式的缺失之处,可以看到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来展开进一步的听觉文化研究。笔者认为,从中可以收获两点认识。第一,谢弗“想象的声音”,与其说事关声音本身,不如说与被现当代文化所塑造的听觉问题更为相关。相比于他的“声音景观”说法,笔者认为改为“听觉景观”其实更贴切。第二,被文化所塑造的听觉欲望、倾向和想象,又会反作用于对现当代声音的选择和塑造。从以上两点可以总结出:只有抓住了现当代的听觉主体性问题,才能够说清楚声音变迁的方方面面。事实上,谢弗之后的声音/听觉问题的文化研究者,也自觉不自觉地把关注分析重点转向了听觉因素,并将谢弗所原创的“声音景观”话语资产予以发挥和“盘活”。
科技史家艾米丽·汤普森(Emily Thompson)的著作《现代性的声音景观》(The Soundscape of Modernity)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不仅为声音景观添加了“现代性”这一定语,更是从根本上扩展了声音景观。汤普森明确地说:“尽管谢弗的研究在社会和知识上仍旧与今天相关,但我自己的历史研究的动机,与影响他的研究的那些问题意识,并不相同。……我对声音景观这个理念的用法是不同的。追随阿兰·科尔班的研究,我将声音景观定义为有关听觉感知或耳朵的风景(an auditory or aural landscape)。”[16]因此,汤普森的声音景观,不仅是外在于人的声音性存在,也内在于人的听觉感知性存在,是物质层面和感知层面的统一。而在物质层面,声音风景的构成不仅包括声波本身,也包括人所创造的物质对象如技术产品。其感知层面则包括在认知、生理、声学和审美意义上的听觉,及通过听觉行为所达成的社会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声音景观,一如视觉风景,归根到底,与人类文明而不是与自然界更相关。正因为此,它不断地被建构,并总是处于变迁中。”[17]对她来说,谢弗所叙述出来的“最初的声音景观”与“当今的声音景观”的二元对立,与动态的历史研究相去甚远。汤普森要找到被谢弗所“将真事隐去”的“变迁”本身。她运用谢弗所首创的词汇,却用来处理全然不同的问题——美国的声音景观在1900年到1933年间的现代化转型。汤普森所提到的阿兰·科尔班(Alain Corbin),著有《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①[法]阿兰·科尔班:《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王斌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英文版Alain Corbin,Village Bells:Sound and Meaning in the 19th-century French Countrysid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该著完全没有受到谢弗声音景观话语的影响。尽管谢弗也对钟声极其感兴趣,并且做过欧洲五个村庄的声音景观调查项目,但法国新文化史家科尔班的这本著作,并没有像谢弗那样,将动态的历史缩减为某种声音理念的注脚。如果说汤普森关注20世纪上半叶的听觉转型,特别是声学技术的变迁所起的作用,科尔班的研究则更像是其“前传”,侧重描述工业革命之前和之中的19世纪欧洲特别是法国农村的听觉变迁史,将政治、经济和社会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在欧洲这一场听觉变迁中,科尔班将对钟声的文化意义放在中心位置。对谢弗来说,声音的历史,是一个简单的二元对立:过去的就是好的,现在的就是坏的;工业噪音的崛起,直接导致了钟声的意义的衰亡。相比之下,科尔班发现了更为复杂和动态的情形,包括教会权力的衰落、印刷业大发展导致的阅读行为普及、钟表的私人拥有等。科尔班对法国乡村钟声的细读,是建立在对社会和文化的形态因素的分析基础之上的。秉承年鉴史学微观方法的新文化史家科尔班,尽管不是专门的听觉文化研究家,尽管没有理睬声音景观这个词,但因为他抓住了听觉问题的动态性和丰富性,所以为听觉文化研究者们所称道。
这也不禁让我们再次思考声音景观提法在“声音”这个听觉文化研究界最初关注点上的局限。当谢弗呼吁听觉设计家放逐“背景噪音”(background noise)的时候,最能体现他的声音理解的局限。笔者认为,以声音为研究对象的文化研究,与自然科学不同,不可能用波长、频率等来界定和分类“好”与“坏”的声音(比如“噪音”)。声音本身无所谓价值。这时必需依赖于听觉感知来界定主观听觉上的好恶,并赋予价值评价。中国“街舞大妈”不会觉得她们在制造噪音,文艺青年所钟情的独立音乐,也不会被那些使用“山寨手机”、用“凤凰传奇”当铃声的人群所判定为是“好声音”。谢弗的声音景观提法,面对这些鲜活又复杂的现象,是无用武之地的。在“世界音景项目”30年后的今天,伦敦的录音师彼得·库萨克(Peter Cusack)录制了一张汇集了由伦敦市民所选出的伦敦40个“标志性声音”的CD,[18]里面有不少在谢弗的心目中该算作是不入流的噪音,如King’s Cross地铁站的电梯声,73路公共汽车的“丁当”声,码头边的电缆声,洋葱放入平底油锅时的“嗞嗞”声。库萨克对谢弗几十年前的听觉理念提出了批评,认为没有考虑到都市人主体的实际喜好。有些人所真心喜爱的声音,完全能够是谢弗所厌恶的声音。城市空调声和马达声也无所谓“堕落”,就如同欧洲前现代都市卵石路上的马蹄声也并不意味着“高尚”。
更巧的是,在1977年,即谢弗原创性的《给世界调音》出版的同一年,在法国出版了阿达利(Jacques Attali)的《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对“噪音”问题给出了与谢弗迥然不同的发挥与诠释,成为听觉文化研究领域的另一先驱和思维原型。阿达利曾任法国密特朗总统任期的政府高层官员,精通政治经济学,同时对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话语的运用也显得十分娴熟,是与谢弗不同类型的学者。该书以噪音在音乐形态中所起的作用为由头,在既有的音乐曲式、风格、流派话语框框之外讲述音乐随政治经济变迁的故事,得到美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大师杰姆逊的重视,并为该书的英文译本作序。[19]阿达利与谢弗所持的纯粹声音理念不同,并不认为噪音与“好声音”对立,而是强调音乐模式的嬗变与社会秩序的变更有着密切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音乐史可以看作是噪音如何被吸纳、转化、调谐,进而传播,制造出新社会秩序的政治经济史。同一个时代,同样作为关注声音问题的研究者先驱,阿达利的听觉与谢弗的听觉竟然如此之不同。在阿达利这一副“社会学的耳朵”里,我们听到的不是谢弗那纯净如太初伊甸园一般的“声音花园”,而是“能听到社会和历史轰轰隆隆发生变迁的状况,也能够感受到声音如何被巧妙改造修饰”,成为当代社会一种“属于私人领地的公共生活”。[20]
至此,谢弗对“好声音”和“噪音”各自本质上的界定和二元对立式的表述,对推进听觉文化研究,已经没有进一步的理论生长价值。在谢弗主观上觉得想听和他实际上听到的声音之间,在谢弗所遭遇的嘈杂声音景观与他的听觉设计实际之间,才是他买椟还珠的听觉性文化研究当下及未来的走向。谢弗从声音入手,提出了“声音景观”理念和诉求,成为听觉性文化研究的重要先驱。但是,解读声音景观问题的总钥匙,不在声音自身,而在于选择性聆听、塑造声音变迁的听觉性感知与思维。
声音本身回答不了“意义”问题。谢弗的“声音景观”也无法真正回答意义问题。寻找意义,需要在对“听觉”的文化研究里面去思考。而面对听觉感知的一时一地、人群错综复杂的主观性、流动性,听觉文化研究要想体现出严谨性,就必然是将听觉的主观感知和听觉的变迁,锚定于历史性和社会性思考中。正如马克思所言,“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21]
三、余论:范式类比——以视觉文化研究为鉴
大致来讲,在听觉文化研究里分清楚“听觉”与“声音”,就如同在视觉文化研究里分清楚“视觉”与“图像”。虽然这是一种极其粗略的类比,但毕竟视觉和听觉属于感官,而图像和声音则属于感官所要感知和感受的客体。在视觉文化研究里,眼睛和图像应该是两码事,就如同在听觉文化研究里耳朵和声音也应该是两码事。当然,这并不是要陷入感官主体与感知对象客体的二元对立,事情当然要复杂得多。然而回顾视觉文化研究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却似乎很少有研究者意识到应该对视觉与图像有所区分。只有少数的视觉文化研究者对此予以反思。比如曾军这样分析道:“强化‘视觉’作为(观者)主体能力的‘观看’(也包含‘阅读’),从而分析媒介技术对人类观看方式影响以及在此过程中建构起的视觉体制,可能是一条文艺学研究切入视觉文化的更为恰当的路径。”[22]或者如近年来唐宏峰所言:“视觉文化不应被视为单纯的以客体或对象为导向的研究,而是更强调对整个视觉和观看系统的研究。”[23]以上述两位学者为代表的少数视觉文化研究者,他们对视觉与图像之关系的反思,为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框架设计,提供了一些借鉴。
虽说将尚未成形的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设,与成果和泡沫都已经蔚为大观的视觉文化研究进行类比,并无学理上的必然性,但是仍然具备推进学术进展的借鉴价值。用“将来时”的听觉文化研究与“完成时(或进行时)”的视觉文化研究做类比,这个“时差”本身就具有借鉴价值。不妨因此以视觉文化研究为镜,从中汲取教训。如果预先把理论话语的框架做得周全一些,比如说对“声音”和“听觉”的话语研判能够先行到位,那么倘若学界出现更多的听觉性文化研究的时候,就能够为学者们减少一些话语上的陷阱。
[1]Trevor Pinch and Karin Bijsterveld,introduction to“Sound Studies:New Technologies and Music”,Special Issue,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34(5),2004:636.
[2]Trevor Pinch and Karin Bijsterveld,“New Keys to theWorld of Sound”in Trevor Pinch and Karin Bijsterveld 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Sound Studi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7.
[3]王敦:《声音的风景:国外文化研究的新视野》,《文艺争鸣》2011年第1期。
[4]王敦:《流动在文化空间里的听觉:历史性和社会性》,《文艺研究》2011年第5期。
[5][8]The New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15th Edition)Vol.27,pp.556-576,p.556.
[6]“sound,n.3”,OED Online,Oxford University Press,June 2014.Web.29 July 2014.
[7]“Sound”,Merriam-Webster.com,Merriam-Webster,n.d.Web.30 Oct.2014.<http://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sound>.
[9]“Acoustics”,Merriam-Webster.com,Merriam-Webster,n.d.Web.31 Oct.2014.<http://www.merriam-webster.com/ dictionary/acoustics>.
[10][12]Jonathan Stern,The Audible Past:Cultural Origins of Sound Reproduction,Durham&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3,p.11,p.12.
[11]David Novak and Matt Sakakeeny eds.,Keywords in Sound,Durham&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5.
[13]Raymond Murray Schafer,The Tuning of theWorld,New York:Random House,1977.
[14][15]Raymond Murray Schafer,The Soundscape,New York:Destiny Books,1993,p.52,p.72.
[16][17]Emily Thompson,The Soundscape of Modernity:Architectural Acoustics and the Culture of Listening in America,1900-1933,The MIT Press,2004,p.1,p.2.
[18]Peter Cusack,Your Favourite London Sounds 1998-2001,London:Resonance,2002.
[19]Jacques Attali,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usi c,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5.
[20]周志强:《声音的政治——从阿达利到中国好声音》,《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12期。
[2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05页。
[22]曾军:《观看的文化分析》,《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
[23]唐宏峰:《可见性与现代性——视觉文化研究批判》,《文艺研究》2013年第10期。
责任编辑:王法敏
I01;G112
A
1000-7326(2015)12-0151-08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都市听觉文化研究”(14WYB036)的阶段性成果。
王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