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哲学的显著特点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
2015-02-25杨耕
杨耕
哲学
重新理解哲学的显著特点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
杨耕
·马克思哲学的当代理解·
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意识形态。哲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以抽象的概念体系来反映特定的社会关系和现实的社会运动,体现特定的阶级或社会集团的利益、愿望和要求。哲学的显著特点就在于,不存在超历史的、囊括所有哲学的统一的哲学定义,哲学的位置是由现实的实践活动以及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使哲学的理论主题从 “世界何以可能”转向 “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使哲学的聚焦点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就是对改变世界的实践活动中矛盾关系的理论反思。辩证法的批判性与实践唯物主义的革命性具有内在的同一性,这就是否定现存事物、否定资本主义制度。哲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高度关联、融为一体,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独特的存在方式。
哲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 实践唯物主义 资本批判 人类解放
人类思想史表明,任何一门科学、任何一种学说在其发展过程中,除了要研究新问题外,往往还要回过头去重新探讨像自己的对象、性质、内容和职能这样一些对学科的发展具有方向性、根本性的问题。哲学不仅如此,而且更为突出,用石里克的话来说,这是 “哲学事业的特征”。对于哲学家来说,最折磨耐心的问题就是,哲学是什么?哲学的位置在哪里?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来说,最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位置在哪里?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这就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争论持久而激烈,深入而广泛,遍及世界主要国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争论,我觉得是正常的。从历史上来看,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逝世后,对他的学说进行新的探讨并引起争论,不乏先例。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黑格尔,无论是孔子,还是张载……在其逝世后都引起了很多争论。但是,像马克思这样,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如此持久、深入、广泛而激烈的争论,
却是罕见的。在这种种争论中,马克思的形象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而且马克思离我们的时代越远,对他认识的分歧也就越大,就像行人远去,越远越难以辨认一样。所以,我在这里主要讲两个问题:一是哲学的显著特点是什么?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是什么?
一、哲学的显著特点
就本义而言,哲学是 “爱智慧”。但是,这里很容易产生一个误解。什么误解?这就是,认为哲学是 “爱”智慧,它本身不是智慧。实际上,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体现为博学,用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来说就是,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这种智慧也不是体现为无所不知,无所不知的只能是神学,而不可能是科学或哲学。历史已经证明,凡是以无所不知自诩的思想体系,就像希图万世一系的封建王朝一样,无一不走向没落。就教科书而言,哲学被定义为关于整个世界普遍联系的科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实际上,哲学并不是关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并不是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运动一般规律的科学。用恩格斯本人的话来说就是,现代科学的发展已经使 “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成为 “多余”的了。用海德尔的话来说就是,“对哲学能力的本质做这样的期望和要求未免过于奢求。”
在我看来,哲学是一种特殊的智慧,它给人的生存和发展以智慧和勇气,通俗地说,是一种大智大勇。现在宗教盛行,宗教是什么?宗教是关于人的死的观念,是讲生如何痛苦,死后如何升天堂的。哲学是什么?哲学是关于人的生的智慧,是教人如何生活,如何生活得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也就是说,哲学关注的是人,注重解答 “人生之谜”。我们经常说人生观,人生观其实就是世界观;反过来说,世界观就是人生观。在我看来,人生观并非仅仅是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问题,更重要的,它是一个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关系的问题,而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恰恰是世界观的问题。从根本上说,人生观就是世界观。在哲学中,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作为理论基础的世界观,也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具有应用性质的人生观。在哲学中,世界观与人生观已经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哲学既是世界观,又是人生观。所以,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反过来说,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我赞同并欣赏费希特的这一见解,即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选择什么样的哲学。”
人生观的核心问题,就是人为什么活着?这是涉及人生价值、人生意义、人生理想、人生信仰等等的重大问题。这一重大问题不是仅仅靠伦理学能够解决的问题,更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在我看来,人生观是世界观问题,而不仅仅是伦理学问题;人生观是哲学问题,而不是科学问题。数学、物理学、化学、医学、生物学、考古学等等都不可能解答 “人生之谜”。倍数再高的显微镜看不透 “人生之谜”,再好的望远镜看不到 “人生之谜”,再先进的计算机包括云计算也算不出 “人生之谜”……人生活在自然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而人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在 《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形象而精辟地指出:“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因此,对人生的不同理解必然包含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同理解,对人与社会关系的不同理解。
饮食男女本是一种自然现象,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是一种社会现象。青年人都喜欢看爱情小说。以两性关系为主题是爱情小说的共性,可是,爱情小说绝不是性的艺术。为什么?因为爱情小说的本质不是性,而是以两性为基础的爱,是以性爱为轴心来揭示特定的道德观念和社会关系。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传说,反映的不仅是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西欧传统社会的道德观念和社会关系。托尔斯泰的 《复活》之所以能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度引起不同读者的共鸣,是因为它着力刻画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身上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本能与理性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或这样或那样存在着。文天祥的千古绝句 “人生自古
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明人的生与死本身属于自然规律,而生与死的意义属于历史规律。有的人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有的人死得窝囊甚至死不足惜。英雄与小丑,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的分界线就在于,你是如何处理人与历史规律关系的。凡顺历史规律而动、推动社会发展者,是英雄,流芳百世;凡逆历史规律而动、阻碍社会发展者,是小丑,遗臭万年;凡主观愿望好,但行为不符合甚至违背历史规律、壮志未酬者,是历史中的悲剧性人物。
在我看来,“悲剧”不仅是戏剧艺术的一种形式,不仅是美学的一个范畴,而且是一种价值观,一种历史观。在 《鸦片贸易史》中,马克思用 “悲剧”这一概念揭示了东方中国与西方国家、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进行 “殊死的决斗”中难以避免的失败及其客观原因。在马克思看来,“这的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远不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悲剧性的事件必然造就悲剧性的人物。我们都知道林则徐。林则徐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胸怀,爱国主义的情怀,在道义上具有优势,可从历史潮流看,从社会发展的趋势看,林则徐的失败难以避免,只能是壮志未酬,因而成为历史中的悲剧性人物。谭嗣同绝命北京菜市口,“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同样属于历史中的悲剧性人物。
我们应当注意,学哲学与学其他专业不同。我国著名哲学家冯友兰说过一句话——“哲学的崇高任务就是使人成为圣人”。冯友兰作为哲学家可能对哲学做了过高的评价,哲学不可能使人成为圣人。但是,哲学能使人走向智慧和崇高。我们不能只 “为学”而不 “为道”。什么是 “为学”? “为学”,就是学习专业知识。学习专业知识可以使人成为某一方面的专业人才,学物理的能够成为物理学家,学化学的能够成为化学家,学历史的能够成为历史学家等等。可是,单纯的 “为学”有局限性,因为它能够把人培养成专业人才,但又往往把人局限在某个专业之内。所以,我们还要 “为道”。什么是 “为道”?“为道”就是学哲学。
哲学问题不同于科学问题。飞机为什么会飞,这是科学问题,可飞机 “飞”的道理是在飞机之外,还是在制造飞机的过程中,这是哲学问题。人为什么有生有死,这是生命科学的问题,可人如何对待生与死,这是哲学问题。水到零度会变成冰,到了100度就会变成汽,这是生活常识,可从中发现量变能够引起质变,懂得防微杜渐,引出量变质变规律,这是哲学智慧。知道数学有正数与负数、力学有作用与反作用、化学有化合与分解、生物学有遗传与变异,这是科学常识,可从中引出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引出对立统一规律,这是哲学智慧。诗人们说,诗,需要激情;哲学家们说,哲学,需要理性。在我看来,哲学是理性的激情和激情的理性,需要生活的磨洗,需要经历。经历本身就是一笔财富。随着我们日常生活的不断变化,随着我们实际工作的不断变化,随着我们人生经验的不断积累,我们会越来越感到哲学思维的重要。哲学的作用就在于,在 “润物细无声”的过程中引导人走向智慧和崇高。所以,我们既要 “为学”,也要 “为道”。
我们应当注意,在学哲学的过程中有一个如何处理理论与现实的关系。我始终认为,哲学不能仅仅成为哲学家之间的 “对话”,更不能成为哲学家个人的自言自语,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在我看来,这样的哲学家是 “多余的人”,这样的哲学话语是 “多余的话”。哲学家不应像沙漠里的高僧那样,腹藏机锋,口吐偈语,空谈智慧,说着一些对人的认识活动、实践活动毫无用处的话;哲学家不应像魔术师那样,若有其事地念着一些咒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哲学家不应像吐丝织网的蜘蛛那样,看着自己精心编织的思辨之网,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处在 “自恋”之中。水中的月亮是天上的月亮,眼中的人是眼前的人。哲学应该也必须同现实 “对话”,马克思一再强调,哲学不能脱离现实。
哲学家常说超前性,在我看来,所谓超前性,实际上是对现实中的可能性的一种充分揭示。无论哲学家个人多么清高,多么超凡入圣,他都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不能不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中,不能不在现实的条件下进行认识活动、提出问题并拟定解决问题的方案。不管哲学在形式上多么抽象,实际上都可以从中捕捉到现实问题。存在主义极其抽象,实际上它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现实的一种文化反映,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已经无所适从,所以总是 “烦”。与现实 “对话”是哲学存在和发展的根基,离开了现
实,哲学只能成为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哲学思维当然可以放飞抽象的翅膀,但必须立足现实的社会。学哲学,当然要把握抽象的概念,但必须了解这些抽象概念背后的现实问题。比如,作为一个哲学原理,“否定性的辩证法”本身是很抽象的,但马克思之所以如此重视否定性的辩证法,是因为 “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这就是说,马克思之所以如此重视辩证法,背后有其现实问题,有其政治内涵,这就是批判、否定资本主义,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如果我们只是看到辩证法的学理,而没有看到它背后的现实问题和政治内涵,就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就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为什么强调辩证法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由此引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这就是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哲学不等于政治,哲学家也不是政治家,有的哲学家甚至想方设法远离政治、脱离政治,但政治需要哲学。毛泽东之所以如此重视哲学,提出实事求是,是为了批判教条主义,是为了给中国革命找到正确的道路。离开了这一政治背景,仅仅从学理的角度去理解实事求是,就会索然无味。实际上,毛泽东提出实事求是,其政治意义要远远大于哲学意义。邓小平重申实事求是,其政治意义同样远远大于哲学意义。如果说毛泽东提出实事求是是为了解决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问题,那么,邓小平重申实事求是是为了解决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问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不是什么深奥的哲学问题,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常识。可是,1978年的真理标准讨论在当代中国的政治生活中之所以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因为它契合着当时的政治问题,那就是,批判 “两个凡是”,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寻找正确道路。再往前讲,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前,法国启蒙哲学登上历史舞台,为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摇旗呐喊。德国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之前,德国古典哲学登上历史舞台,为德国的资产阶级革命鸣锣开道。当前很流行解构主义哲学,有的学者认为它是 “纯粹哲学”,与政治无关。其实不然。用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的话来说就是,解构主义是通过解构既定的话语结构来挑战既定的历史传统和现实的政治结构。
从历史上看,任何政治变革、社会变革之前,都产生了哲学变革、思想变革。所以,恩格斯指出,哲学变革是政治变革的先导。这就是说,政治需要哲学。在我看来,没有经过哲学论证其合理性的政治缺乏理性和逻辑力量,没有经过哲学论证的政治缺乏理念和精神支柱,没有经过哲学论证的政治很难获得人民大众的拥护。当然,哲学不可能脱离政治,哲学总是具有自己独特的政治背景,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蕴含着政治,总是具有这样或那样的政治效应。实际上,哲学和时代的统一性首先是通过其政治效应来实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如此。学哲学,就是要培养自己具有自觉的哲学意识,同时具有敏锐的政治眼光,从而把握时代精神,走向历史的深处。
我们还应当注意,哲学不是科学,或者说,哲学不同于科学。不同在什么地方?教科书提出,不同的地方在于,哲学研究整个世界的一般规律,科学研究世界某一领域的特殊规律。这是一种无原则的糊涂观念,实际上混淆了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在我看来,哲学与科学的不同地方就在于,科学仅仅是一种知识体系,而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意识形态;追求的既是真理,又是某种价值。哲学对对象的认识不是止于对其规律的认识,而是必须进入到对对象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不仅要知道对象是什么,而且要知道对象对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哲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是以抽象的概念体系来反映特定的社会关系和现实的社会运动,体现特定的阶级或社会集团的利益、愿望和要求。所有的哲学都是这样。明快泼辣的法国启蒙哲学是这样,艰涩隐晦的德国古典哲学是这样,高深莫测的解构主义哲学也不例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如此。哲学家主观上可以超越某个阶级,实际上总是某个阶级、某个社会集团的代言人。只不过哲学家是用抽象的概念体系来反映特定的社会关系、特定的阶级利益,而不像政治家那么直接,是某个特定阶级的直接代言人,是某种特定的社会关系的直接管理者。
讲了这些,实际上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这就是,哲学是一个历史范畴。研读哲学史可以看出,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流派的哲学,对哲学有不同的看法。按照西方传统哲学的观点,哲
学 “寻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提供 “全部知识的基础”和 “一切科学的逻辑”,是 “最高智慧”。可是,在西方现代人本哲学看来,哲学关注并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的 “精神的焦虑”、“信仰的缺失”、“形上的迷失”、“意义的失落”和 “人生的危机”;在西方现代分析哲学看来,哲学是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用石里克的话来说就是,“科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理性,哲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正意义。”而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看来,哲学的真正社会功能就在于,对流行的东西进行批判。在马尔库塞看来,理智地消除以至推翻既定事实,是哲学的历史任务和哲学的向度。
这一特殊而复杂的现象印证了黑格尔的这样一个见解:哲学有一个显著特点,也可以说是一个缺点,这就是,我们对它的本质,对于它应完成和能够完成的任务,有许多大不相同的看法。的确如此。作为同原始幻想相对立的最早的理论思维形式,哲学是同科学一起诞生的。然而,对于什么是哲学,又从未形成一致的看法,不存在为所有哲学家公认的哲学定义。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派别的不同哲学家对哲学有不同的看法,不仅哲学观点不同,而且哲学理念也不同。哲学是什么、哲学的位置在哪里因此成为最折磨哲学家耐心的问题,由此导致哲学 “总是被迫在起点上重新开始……从头做起”。这是石里克说的,很有道理。
对于哲学而言,不存在什么 “先验”的规定,也不可能形成超历史的、囊括所有哲学的统一的哲学定义。从根本上说,哲学的位置是由现实的实践活动的需要决定的,正如马克思在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所说的,“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从直接性上看,哲学的位置是由当下的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的,不同时代的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了哲学具有不同的位置。古代的实践需要、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了古代哲学的 “知识总汇”这一位置;近代的实践需要、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了近代哲学的 “科学的科学”这一位置;现代的实践需要、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了哲学分化为科学主义哲学、人本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三大流派。其中,分析哲学着重对科学命题的意义分析;存在主义哲学注重对人类存在形式的探索;马克思主义哲学则关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其主题就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无疑是哲学史上的革命性变革。用文学的语言来说,那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犹如人类思想史上的壮丽日出,它使哲学这片思想的园地沐浴在 “新唯物主义”的阳光之中,哲学的理论主题、社会职能乃至表述方式都发生了根本转换。具体地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使哲学的理论主题从 “世界何以可能”转向 “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使哲学的聚焦点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西方传统哲学,我们不能从传统哲学的视角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 “学院哲学”,我们不能以 “学院哲学”的构架去评价马克思主义哲学。要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理解哲学的主题从 “世界何以可能”转向 “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首先就要把握马克思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的特点。我们应当明白,由哲学家们所创造的哲学体系,不管其形式如何抽象,不管它们具有什么样的特征或 “个性”,都和哲学家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从根本上说,都是一定时代的产物。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马克思时代的特征,那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在西欧已经得到确立和巩固,人类历史从封建主义时代转向资本主义时代。在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力,而资本的存在及其支配一切的权利,导致人的劳动、人的关系和人的世界都异化了,人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异化的状态。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是一个 “颠倒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资本具有个性,个人却没有个性,个人成为一种 “偶然的个人”,国家也不过是 “虚幻的共同体”。这就是说,19世纪中叶的西方社会,是一个由资本关系所造成的人的生存状态全面异化的社会。
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应该做什么?马克思认为,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的 “迫切任务”是揭露并
消除这种异化,从而 “为历史服务”。但是,西方传统哲学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在内无法完成这一 “迫切任务”。这是因为,从总体上看,西方传统哲学就是 “形而上学”,即关于超验存在之本性的理论,这种哲学形态在 “寻求最高原因”的过程中把本体同人的活动分离开来,同人类面临的种种紧迫的生存问题分离开来,从而使存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物质成为一种 “抽象的物质”,本体成为一种同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无关的抽象的本体。从这样一种抽象的本体出发无法认识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以形而上学为存在形态的西方传统哲学,向人们展示的是抽象的真与善,它似乎在给人们提供某种希望,实际上是在掩饰现实的苦难,抚慰被压迫的生灵,因而无法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将现实的人带出现实的生存困境。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 《神圣家族》中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这就是说,反对或拒斥“形而上学”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
在以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我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史实。什么史实?那就是,在哲学史上,马克思和孔德是同时举起反对或拒斥形而上学大旗的。在时代性上,马克思的反对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一致性,二者都属于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实际上,孔德与马克思都属于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但是,在指向性上,马克思的反对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本质的不同。孔德认为,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应当用实证科学的精神来改造和超越传统哲学,把哲学局限在经验、知识和 “可证实”的范围内;马克思则认为,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当关注人类世界,关注现实的人及其发展,对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给予深刻的批判,对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人的全面发展给予深切的关注。
在 《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不仅批判了近代唯心主义哲学,而且批判了近代唯物主义哲学,认为近代唯物主义一开始具有反对形而上学的倾向,“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然而,“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变得敌视人了”。那种 “抽象的物质”、“抽象的实体”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成了 “万物的本性和存在的致动因”,而近代唯物主义哲学追求的就是把握这个 “第一原因和真正原理”,由此演绎出一切事物的本性和原因。这就是说,近代唯物主义从批判形而上学开始,最终又回归形而上学。问题在于,到了马克思的那个时代,随着自然科学的独立化并 “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并凸显了人的异化状态,人们开始把 “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于是,那种脱离实证科学又凌驾于实证科学之上,那种脱离人的活动又凌驾于人的活动之上的 “形而上学”,便失去了自身的神圣光环,“变得枯燥乏味了”,不仅 “在理论上威信扫地”,而且 “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反对或拒斥形而上学因此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哲学精神。马克思以其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这一趋势,不仅明确提出 “反对一切形而上学”,而且断言:“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正是马克思本人。换句话说,正是马克思创建了这种 “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
在创建这种 “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过程中,马克思的确吸收了爱尔维修人道主义哲学、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因素。但是,我们一定要注意,马克思接受爱尔维修、费尔巴哈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是从孤立的层面上吸取爱尔维修、费尔巴哈的理论遗产,而是在其中加进了相反的关键性因素和基础性因素。什么因素?这就是,无产阶级、物质生产活动、革命的实践活动。以往的哲学家是人在 “地上”,心在 “天上”,关注的是宇宙的 “终极存在”或 “初始物质”,即使把目光转向人间,关注的也只是抽象的人的命运。与此不同,马克思是人在 “地上”,心在人间。马克思不是虚无主义者,不是唯我主义者,他人在 “地上”,当然能看到 “天上”,但他关注的是 “地上”。用中国古诗词来说,就是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什么?思考着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问题。
这就是说,马克思关注的是人类世界,关注的是现实的人尤其是无产阶级的利益,关注的是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问题。那么,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过程中,哲学应当做什么?或者说,哲学的职能是什么?对此,马克思在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了两句非
常形象的话:一是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 “物质武器”,无产阶级把哲学当做自己的 “精神武器”;二是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 “心脏”,哲学是人类解放的 “头脑”。既然哲学是 “头脑”,那么,“头脑”必须清醒;“头脑”不清醒,就不可能确立人类解放的真实目标。无产阶级需要自己的哲学,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熔铸着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关注,对人类发展境遇的焦虑,对人类现实命运的关切,凝聚着对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关注的不是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而是人的现实存在,是 “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马克思与他所批评的 “哲学家们”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哲学家们”把存在看做是某种超历史的存在或非历史的存在,以追问 “世界何以可能”为宗旨而解释世界;马克思则把存在看做是历史的存在或实践的存在,以求索 “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为宗旨而改变世界。这样,马克思就使哲学的理论主题从 “世界何以可能”转变为 “人类解放何以可能”。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作为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人是在实践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造、自我发展的。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即使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也是在实践活动中发生的。具体地说,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中,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异化了,人与人的关系物化了,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马克思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所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发现了人的自我异化的秘密所在,并力图付诸 “革命的实践”,消除劳动的异化、人的异化,从而 “确立有个性的个人”。 “有个性的个人”,是马克思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它与马克思后来在 《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一切人的自由发展”,在 《资本论》中所说的 “自由个性”、“个人的全面发展”是一致的,其内涵就是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命题。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现存世界的本体,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现实世界,也就是现存世界,是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相统一的世界,这个世界就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中。实践活动是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在现存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换句话说,人们是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 “为天地立心”,在物质实践的基础上重建世界的,实践因此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本体。问题在于,现存世界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制约、决定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现实世界的状况如何,现实的人的状态就如何。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首先就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的是 “改变世界”。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了他与黑格尔的根本分歧:对于黑格尔来说,“问题完全不在于现实的利益,甚至不在于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纯粹的思想”;对于马克思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为改变世界的实践活动而创立的,它本身就是对人类实践活动中矛盾关系的理论反思。以此为前提,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基本特征。
第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在我看来,承认自然物质的 “优先性”,这只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共性,它并未构成新唯物主义本身的特征。确认人以自身的实践活动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根据、基础和本体,这才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的 “新”之所在,或者说是新唯物主义 “唯物”之所在。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看,实践不仅是人的生存的本体,而且是现存世界的本体,因而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建构原则;从马
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看,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实现的哲学变革,就是在实践本体论的层面上发动并展开的,唯心主义哲学和旧唯物主义哲学共同的主要缺点,就是不理解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本体论意义。由此可以判定,马克思主义哲学首先是实践唯物主义,或者说,实践唯物主义是哲学的本质特征。
第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要维持自身的存在,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态,使之成为 “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 “为我而存在的关系”。 “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马克思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具有深刻的辩证法内涵。实际上,人的实践活动本身就是辩证法的集中体现。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实践包含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目的与手段、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必然与自由等等矛盾关系,包含着对现存世界的否定与人的自我肯定、现存世界的发展与人的自我发展等等矛盾关系。人与自然之间这种 “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这种矛盾关系构成了马克思之前众多哲学大师的 “滑铁卢”,致使唯物主义对人的主体性 “望洋兴叹”,唯物主义与辩证法遥遥相对。马克思高出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深入而全面的剖析,使唯物主义和人的主体性统一起来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因此也结合起来了。这就是说,辩证唯物主义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理论特征。
第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历史唯物主义。实践是社会关系的发源地和社会生活的本质,从根本上说,社会就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所以,以往的哲学家,包括旧唯物主义者把人对自然的实践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后,只能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而马克思从人对自然的实践关系出发去解释历史过程,则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从而消除了 “物质的自然”和 “精神的历史”对立的神话,实现了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
社会活动不同于自然运动,具有自己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就在于,社会的主体是人,社会中的一切活动、一切事件都是人做的,而人是在利益驱使下、在思想指导下进行社会活动的。一次地震可以毁灭一座城市,毁灭众多人口,一场战争也可以毁灭一座城市,毁灭众多人口,可地震就是地震,地震的背后没有思想、没有利益,而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战争的背后是思想,是利益,阶级的利益、民族的利益、国家的利益。社会生活的特殊性犹如横跨在自然与社会之间的 “活动翻板”。在马克思之前,即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他们的视线由自然转向社会,开始探讨社会历史时,几乎都被这块 “活动翻板”翻向了唯心主义的深渊。从认识论的角度看,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仍在于以往的哲学家不理解实践活动及其意义,不理解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马克思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从实践出发去理解社会以及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又一个理论特征。
第四,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辩证、历史的唯物主义。在哲学史上,马克思第一次把实践提升为哲学的根本原则,转化为哲学思维方式,从而创立一种实践、辩证、历史的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三个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也就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三个基本理论特征。其中,实践唯物主义是本质特征或根本特征,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基本特征都是从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本质特征引申出来的,是这一本质特征必然展开的内在逻辑和理论表现。这里,我要强调的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作为理论基础的辩证唯物主义,也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仅仅具有应用性质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个部分,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对同一个领域,也就是人与世界总体关系的研究中呈现出来的两个理论特征。
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又是对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三个不同表述,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不同称谓。用 “实践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实践维度及其首要性和基本性,因为以往的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而 “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这是马克思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用 “辩证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因为 “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按其本质来说,辩证法 “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这是马克思在 《资本论》中所说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唯物辩证法与实践唯物主义的内在的同一性;用“历史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历史维度及其彻底性和完备性,因为唯物主义的彻底性、完备性集中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中,“而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这是恩格斯在 《费尔巴哈论》中所说的。我们不能因为马克思一生只使用过一次 “实践唯物主义”而认为这一概念不成熟,我们不能因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倡导 “实践唯物主义”而忌讳这一概念,我们也不能因为苏联的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有许多局限性而 “废名”。
讲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基本特征之后,我还需要讲一讲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性及其特征。这同样是涉及如何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特征的重大问题。
马克思主义哲学极为关注 “时代的迫切问题”,关注社会批判。关注社会批判就必然要关注政治。在1843年3月致卢格的信中,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过多地强调自然而过少地强调政治,而这一联盟是现代哲学能够借以成为真理的唯一联盟”。因此,哲学的批判要 “和政治的批判结合起来”。在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这就是说,哲学必须具有批判性,而且这种批判要同对现实的批判、政治的批判结合起来。在 《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这就是说,辩证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具有内在的同一性,这就是否定现存事物,否定资本主义制度。
联系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可以说,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包括政治批判、哲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即资本批判。这种批判的指向就是现存世界,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其目标就是改变世界,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正如马克思在 《资本论》中所说,“就这种批判代表一个阶级而论,它能代表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是从现实出发的批判,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从而 “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作出当代的自我阐明”,这是马克思1843年在致卢格的信中所说的。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为什么把自己的哲学称为“批判的哲学”,称为 “批判的世界观”,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为什么把辩证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联系在一起了,同时,也就不难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把马克思的辩证法称为 “实践的辩证法”、“革命的辩证法”了。
马克思对时代课题的解答始终贯穿着哲学批判。1843年的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的 “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1845年的 “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以及 “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批判”,1846年的 “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形式的批判”。这一系列的哲学批判集中体现为形而上学批判。我刚才说了,马克思明确提出:“反对形而上学”。但是,我们应当注意的问题是,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并没有停留在 “纯粹哲学”的层面上,而是将形而上学批判同意识形态批判结合起来了。在资本主
义社会,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其政治功能,从而为资产阶级政治统治辩护和服务的。形而上学之所以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形而上学中的抽象存在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 “抽象统治”具有同一性。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原则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同一性原则不仅对应,而且同源,正是在商品交换中,同一性原则获得了它的社会形式,离开了同一性原则,这种社会形式便不能存在,所以,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
正因为如此,阿尔都塞在 《哲学的改造》中指出:“哲学只有通过作用于现存的一整套矛盾着的意识形态之上,作用于阶级斗争及其历史能动性的背景之上,才能获得自我满足”。阿尔都塞的这一见解是正确的。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意识形态。马克思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马克思那里,形而上学批判进行到一定程度必然展开意识形态批判。在这种双重批判中建立起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是客观认知某种规律的知识体系,而且是批判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我们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应当从形而上学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双重批判的视野,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新的实践出发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
马克思的哲学批判不仅与意识形态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而且同资本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还是对意识形态的批判,都应延伸到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在马克思的时代,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首先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也就是资本批判。
我们应当高度重视马克思在 《资本论》中提出的这样一个观点,这就是,“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更重要的是,资本使人与人的关系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表现为物对人的支配关系。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不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这是其一。其二,资本不仅改变了与人相关的自然界的存在属性,而且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形态。其三,资本本身就是一种有机体制,这种有机体制向总体发展的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 “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这就是说,正是资本使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化了。在 《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极为明确地指出:“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这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利,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规定、存在形式和建构原则,并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建制。一言以蔽之,资本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存在,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和最高的社会存在物。
我讲了这么多,实际上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这就是,马克思以商品为起点范畴,以资本为核心范畴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本质上是一种存在论或本体论意义上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的哲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是通过资本批判实现的,是通过商品拜物教批判、货币拜物教批判和资本拜物教批判实现的。正是在这种批判过程中,马克思扬弃了抽象的存在,发现了现实的社会存在,发现了人与人的关系以物化方式而存在的秘密,并透视出人的自我异化的秘密所在,从而把本体论和人间的苦难与幸福结合起来了,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证明。卢卡奇对此做出高度评价,认为马克思开辟了 “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
在我看来,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造成了经济学的革命,而且巩固了哲学革命。我们应当从一个新视角深刻理解 《资本论》的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涵和意义。什么内涵和意义?那就是,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具有重大的经济学内涵和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学内涵和意义,是经济学和哲学的高度统一。我们既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也不能从西方传统经济学、“学院经济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际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已经超出了经济学的边界,越过了政治学的领土,而到达了哲学的 “首府”——存在论或本体论。
阿尔都塞在 《读 〈资本论〉》中表述过这样一种见解,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存在着哲学的维度,而且意味着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严格表述所不可缺少的哲学概念的产生。阿尔都塞的这一见解是正确而深刻的。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更大的概念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反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只有在同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关联中才能显示出来;而无论是哲学批判,还是资本批判,都只有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更大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在我看来,哲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高度关联、融为一体,这是马克思独特的思维方式,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独特的存在方式。
讲到这里,我想到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于 “维多利亚时代”,距今已经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因而过时了。这是一种误判,或者是一种傲慢与偏见。我们不能依据某种学说创立的时间来判断它是不是过时,是不是真理。新的未必就是真的,老的未必就是假的,时髦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走马灯一样更换本身就说明有问题。我们都知道阿基米德定理创立的时间很久远了,但今天的造船业无论多么发达,都不能违背这条定理。如果违背了阿基米德定理,造出的船无论技术多么先进,无论形式多么豪华,无论多么 “人性化”,都不可能航行,如航行必沉无疑。在我看来,理论与现实是双向关系:一方面,现实催生理论,理论要适应现实;另一方面,理论能够超越现实,并引导现实运动。从哲学的视角看,当代中国的改革就是现实的中国人对中国人的现实的一种超越,而引导这一超越的正是邓小平理论。也就是说,在当代中国的现实中产生的邓小平理论,又引导着当代中国的现实运动。
一种仅仅适应现实的哲学是不可能高瞻远瞩的。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深刻地把握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深刻地把握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又超越了19世纪这个特定的时代,并以强劲的姿态介入20世纪的历史运动,深刻地影响、引导着现实运动。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提出的消除人的异化、实现人类解放的问题仍然是我们的时代课题,并契合着当代世界的重大问题。在当代,人的异化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在广度和深度上愈演愈烈、登峰造极。当代世界的重大问题从根本上说没有超出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20世纪的历史运动,资本主义的变化与社会主义的改革,苏联东欧社会主义的解体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崛起,使不同国度的学者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再次转向马克思。从一定意义上说,在伦敦海洛特公墓中安息的马克思,比生前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埋头著述的马克思更加吸引人们的目光。我们都熟悉诗人臧克家的著名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马克思仍然活着,并和我们同行。
责任编辑:罗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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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作者根据在华南师范大学的演讲稿整理、加工而成。本刊发表时保留了原文的风格。
杨耕,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