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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情感逻辑:历史生成与城市调适*

2015-02-25陈忠

学术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理性情感

陈忠

现代性的情感逻辑:历史生成与城市调适*

陈忠

当代社会发展与学术研究正在发生一种情感转向。情感是人之总体性、整体性、可能性、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内向性确认与升华。情感与情绪、情感与理性既有共性,也有区别。情感是一种地理对象性、社会对象性、政治对象性存在。从神话时期、帝国时期、启蒙时期,从商业现代性、工业现代性到城市现代性,伴随人类文明的转换,人之情感也发生着深刻的历史转换。现代性、城市现代性的推进,为情感的丰富、多样化提供了条件,也使情感遭遇日益拉大的撕裂性张力。回归朴素与率真的情感、启蒙与尊重情感权利、建构与规范情感载体、重构与规范公共权力,对解决当代情感的片面世俗化、利益化、商品化、消费化等问题,建构更为合理的城市社会,具有基本的意义。

现代性 城市社会 情感逻辑 情感权利 城市哲学

当代社会发展与学术研究正在发生一种情感转向,一种从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等实体史向精神史、情感史的转换。以情感为重要线索的新历史学,“‘共感的历史学’能够培养出比读写能力更为重要的 ‘情感素养’……力求理解隐藏在历史人物行为背后的情感和动机”。[1]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真正的历史是情感的历史,或者说,缺少了情感因素的历史是不完整的历史。历史学的这种情感转向,深刻地反映和说明了当代社会发展与社会研究的深层化,说明人的内在需要,人本身的复杂性、完整性,正在日益获得更多的关注。李泽厚先生所提出的情本体、情感本体论,虽然可以商榷,但它反映、契合了当代社会与研究的情感转向,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

情感是人与世界、人与自身等关系的一种深层触发,是人性之总体性、完整性的一种内向性确立与升华。作为一种身心一体、物我一体的综合性、整体性律动,情感既不是简单的精神与认识现象,也不是简单的肉体与生理现象。人的本质具有复杂性。人不仅是一种经济、政治与社会存在,也是一种内在性的精神存在,一种综合性的情感有机体。人的精神存在是多维、多面、复杂的,情感是人的精神存在的一个重要核心内容。

对个体而言,情感是人作为总体性、精神存在的一个本体性内容,是人存在与行动的一种重要的本源性支撑与深层动力,是人的生存与活动具有意义与动力的重要原因。对社会而言,情感是和人有关的

对象性关系在人的精神中的沉淀与凝结,情感是一个具体社会、具体共同体得以维系的重要纽带。情感一旦形成,就成为人们之间,人和对象性世界的一条根本纽带。情感一旦丧失,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便不复存在。

在个体与社会的统一中,情感最根本的问题是,作为对象性存在物,人自身的归属问题,是从根本上可以把自己托付给谁的问题,是信任谁,把本体论的信任交付给谁的问题。家庭、朋友、民族、国家、人类、世界,其形成与维系,最终都离不开情感的生成。喜爱与憎恨,归属与排斥,粘合与分裂,是情感的两个基本维度。

从情感与社会的关系看,一方面,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与现实条件下,情感的触发因素会有所不同,情感的内容也会有所不同;另一方面,只有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人们才有条件关注作为人的内在需要的情感。一个无法安妥人们情感的空间,必然走向虚无;一个没有合理情感基础的社会,必然问题频发;一种随意操控、利用人们情感的体系,必然走向崩溃。

城市化的深层、快速推进使我们进入城市现代性。城市化是一个多元、异质人口与文明要素的复杂聚集过程。城市现代性的复杂、多元、异质性推进,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生活便利、发展红利,也使人们及社会包括人的情感世界遭遇了诸多深刻的挑战与冲突。现代性、城市现代性的推进,使人们的情感内容、情感方式、情感结构等发生了重要转换。厘清情感的历史变迁与可能走向,把握现代性、城市现代性的情感逻辑,对个人、个体,对社会、整体,都很重要。

人是一种总体性的存在,一种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情感是人作为总体性、可能性存在的一个重要构成。在这个意义上,人是一种情感性存在,情感与人的本质具有直接而密切的关联。但近现代以来,随着现代性的推进,以培根、笛卡尔、霍布斯、康德、黑格尔等为代表,人们往往更多地关注、强调人作为理性存在的意义,而相对忽视人作为情感存在的意义。以理性替代人性,虽然产生了巨大的发展与财富收益,但也造成了深刻的问题,人成为理性的机器、发展的工具、财富的奴隶、片面的存在。强调人的情感维度、情感本质,是对理性维度过度的一种纠偏。注重人的情感本质,注重从情感的维度揭示人的本质、本性,标示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推进。对人的情感本质、情感逻辑进行揭示,存在多种维度、多种可能。可以通过比较情感与情绪、情感与理性来切入,也可以通过揭示情感的对象、内容、类型等来推进,更可以通过揭示人与情感的历史和逻辑关联来深化。

从情感与情绪的关系看。情感与情绪都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都是人对同自身相关的对象性世界、对象性存在的一种精神反映。情感与情绪的不同在于情感更具有稳定性,情绪更多带有即时性、非恒常性、非稳定性。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情感是一种稳定性的情绪,是情绪的一种沉淀。情感是人对自身与对象关系的一种更具稳定性、可预期性的精神凝结。受情绪支配与受情感左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从理性与情感的关系或者说比较看,情感与理性都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精神状态。作为一种精神性存在,理性往往可以用相对线性、秩序性、普适性的范畴、公式、原理等标示。情感则更多具有非线性特征,很难用线性、秩序、普适性的范畴、公式、原理来表示。一方面,情感是一种稳定性的情绪、精神,另一方面,这种稳定性的运行与作用方式比理性更具有综合性、复杂性、无序性、不可知的特性。情感的点燃、消退,往往带有突然性、偶然性,往往超越理性的控制。正源于此,人们常常认为,情感具有非理性的特征,是一种非理性的存在。但这种 “非理性”并不意味着情感不具有稳定性,其运行方式是完全无序与偶然的。如果我们站在理性霸权、理性与情感相对的立场,把 “非理性”作为一种否定性的价值判断话语使用,那么,用非理性来揭示情感,只能说明我们的所谓理性方法论存在问题,只会走向对情感的预示性否定,而不能走向对情感的真正具体揭示。如果我们不是站在理性霸权、绝对理性的立场谈论问题,那么,认为情感具有非理性特征,则为揭示情感不同于理性的自身独特性,提供了一个重要起点。

在文明的较早时期,人们其实已经在用一种兼容、包容的方法与态度来认识人的本质,认识理性与情感的关系。在古希腊,人们认为,哲学是爱智慧,也就是爱与智慧的结合,情感与理性的结合。在中世纪,人们也仍然认为,人是情感与理性的统一体。 “人若要得拯救即获得永生,并了解拯救之道,他就得具有爱和信仰;情感必须参与进来扮演重要角色。然而,拯救并不能通过受感觉支配的本性得来。理智要参与进来直接指导激情似的欲望,把它提升为受理性允准的欲望,即意志或意愿。”[2]思想和情感“这两种方式尽管可以明确地区分开来,但它们通常一起发挥作用,只是其中一方在共同的进程中起决定作用。”[3]可以看到,在近代以前,人们并没有用一种理性至上的思路来认识人性,情感是人们认识人本质时的一个内在向度。

只是到了近现代,以笛卡尔、霍布斯等人的理论为代表或者说起点,人们才更多地把情感与理性分开,更多地强调理性的作用,甚至走向对工具理性的强调,走向突出人的理性本质、理性维度。比如,康德就把理性、科学作为最根本的尺度,认为人的真正本质是理性,人生来具有一种先天综合判断的能力,也就是理性的能力。黑格尔则进一步把理性的地位与作用放大,认为人类的历史也就是一部理性的历史,理性是贯穿人类发展的主线,并认为,西方代表了肯定意义上的理性与进步,东方则代表着否定意义上的非理性与落后。但即使在近代,也仍然存在强调人的情感本质的声音。比如,对亚当·斯密而言,人既是一种理性的经济存在,也是一种情感的精神存在;在卢梭看来,情感是人之为人的一种基本要件,回归本真的情感是对人本身进行救赎的重要路径。可以说,强调理性、忽视情感,只是在特定的语境下,人们为了实现某一种特定目的而进行的一种暂时性选择。对人的真实存在而言,情感与理性从未分开,是人之为人的两个重要的稳定性维度。

到了当代,特别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一方面,科学与理性的作用与领地日益扩大,另一方面,理性对人性的压制也日益深化。在这种语境下,以反思、制约、批判理性为特点的文化思潮,比如后现代思潮,以及社会实践,比如后福特制,逐渐兴起。人们开始自觉地批判片面理性、工具理性、绝对理性,而强调有限理性、生态理性,强调人的本质与存在的总体性、可能性、情感性。比如,在列奥·施特劳斯看来,以宗教、习俗、传统为载体的情感对社会系统的稳定具有基础性的作用,认为霍布斯、马基雅维里等对理性和人之功利的片面强调,实际上为现代性问题的深化、为现代政治社会与政治哲学的利益化、世俗化开了一个十分不好的头。 “正如后来霍布斯丢弃了智慧的本来含义,是为了确保智慧之成为现实一样,马基雅维里德育了善的社会或善的生活的本来含义。”[4]重新确立情感的基础地位,特别是以超越个体与世俗、通达整体与神圣为特点的情感的基础地位,对规范与解决现代性的问题具有积极的作用。

从情感与语境的关系,从情感的对象、内容、类型与作用看,情感虽然是一种精神现象,但却不是一种纯粹的精神领域的现象。情感总是处于某种环境下的情感,为某类人所拥有的情感,关于某种关系的情感,也就是归属于某种类型并具有某种功能与作用的情感。具体而言,情感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情感是一种地理对象性存在,总与某种空间地理相关联。地理环境、自然与社会空间,是人们生成与维系情感的重要基础。情感往往生成、依属于某种地理、某种空间,往往表现为对自身所处的地理、空间的依赖感、归属感、所有感。比如,民族情感,往往体现为人们对一个共同体所处的地理家园、文化地理的热爱。民族情感如此,国家情感、宗教情感、家族情感等也是如此。在同地理语境的互动、互生中,情感在相当程度上也就是一种对具体地理空间的热爱,一种具体的空间地理情感。也正是因为情感具有深刻的空间与地理属性,决定了人们往往以捍卫对某个空间与区域的所有权的方式来捍卫自身的民族、家庭等情感。失去了自身的地理空间,也就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了民族情感赖以生成的感性基础、实在场域。具体的空间与具体的情感是一种双向生成的关系:一方面,在某种空间中会生成某种特定的情感;另一方面,以某种特定的情感为基础,也会促使人们去维护、生产某种特定的空间。

其二,情感是一种社会对象性存在,总与某种社会关系相关联。具体的社会与具体的情感也是一种

相互生产的关系:一方面,某种社会关系的持存在会生产某种情感;另一方面,某种情感一旦生成,也会再生产某种社会关系。不管是民族情感、家族情感、人类情感或者其他情感,情感始终具有深刻的社会性,在本质上是某种社会关系的产物,并为某种社会关系的维系、稳定服务。共同的起源、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苦难、共同的成就,往往是人们生成某种共同情感的行动论基础。情感是人们在一定的复杂竞争环境中,为了共同的生存与利益而形成的一种社会性精神纽带,情感一旦形成,就会为共同体的存在提供一种基本的可预期的精神底板,为人们提供一种基本的本体性安全,成为人们进行集体行为的深层动力。情感是社会团结、社会运行、社会动员的一种重要精神资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诺思的制度经济学认为,作为信任的情感为人们之间的经济等交往提供了一种低成本的运行规则。

其三,情感是一种具体的政治对象性存在,具有深刻的政治性。不管其生成的原因何在,情感都是人类社会总系统中的一种重要力量。在历史转换中,人们日益发现,情感并不是一个纯自然生成的现象,而是一个一直被进行人为干预,甚至进行强制建构并作为工具来使用的力量。反思历史,不同的政治力量、政治体系在生成初期往往以一定的自然共同体情感为基础,比如以民族情感、宗教情感为基础;但政治力量一旦产生,政治体系一旦形成,又往往会走向对已有民族情感、宗教情感等所谓自然情感的变形与利用,把操控民族与宗教等情感作为维系自身政治存在合法性的重要工具。政治与情感也是一种复杂的相互生产、相互作用的关系,一方面,被政治力量所操控的情感往往成为引发政治冲突甚至战争的原因,另一方面,具有不可告人目的的政治也会成为激化情感冲突的原因。亨廷顿对文明冲突的揭示,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对宗教情感与世界政治之复杂互动关系的揭示。一部政治史,也同时是一部政治与情感的复杂关系史,一部政治被情感左右又左右情感的历史。

人类的历史不仅是一部政治、经济、社会的变迁史,也是一部人本身的变迁史,一部人情感的变迁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创制了不同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也生成、创制了不同的情感。情感与文明在相互作用中不断转换。情感同人的聚集方式、生产方式、社会结构、交往方式等具有内在关联。不同的文明形态往往对应着不同的情感形态。一部世界文明史,也是一部人类情感史。与文明的形态转换基本同步,人类的情感也经历着内容与形态的转换。

在人类文明的神话时期,相对于较低的生活与生产水平,人结合为不同的氏族性共同体,以应对自然与其他氏族的挑战、竞争。在这种语境下,人的情感也就是一种没有自我的氏族感、共同感,人们在精神上、情感上把自己同氏族、共同体融为一体。这个时期,人的精神空间同社会空间、地理空间是一种融为一体、无我两忘的关系。人对自身的情感,也就是对人们所处于其中的自然和氏族的一种不加反思、不会怀疑的依赖与信任。在这个阶段,人的个体意识并未发育,肉体与精神、个体与整体、人与自然,都处于混浊的统一状态。情感也就处于一种自在的特定完整状态。神话正是这种状态的一种典型反映。虽然,不同的氏族往往会信仰不同的神,也会有不同的神话。但自然、自我、共同体不分,是神话的重要特点,也是人类早期情感的重要特点。神话中的神既是神,也是人;既是祖先,也是自我;既是社会,也是自然。早期的人类,在这种一体化的混浊、完整的情感中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经历了万年、数万年,甚至十数万年、数十万年。

在人类文明的帝国时期,随着农业的发展、人口的增多、社会结构的复杂、交往范围的扩大,人类的情感也发生了重要改变。帝国作为一个大的共同体,必然要求维系这种共同体的更有包容性的神话,更有包容性的宗教,更有一致性的共同情感。与维护帝国的统一相契合,人们的精神世界逐渐从分散的神话走向统一的神话,从分散的多神教走向一神教。在这个时代,扶持、依附于一种更具统一性的宗教与神话以建构共同的情感,是诸多帝国集体无意识式的共同选择。有一部分人逐渐独立出来,建立起专门的机构和体系,从事精神生产包容情感的营建、维系。反思历史,但凡比较好地解决了共同情感这个问题的帝国,其延续的时期会长一些,但凡没有解决好共同情感这个问题的帝国,其分裂的速度则会快

一些。建构情感成为一种政治行为,作为情感载体的神话与宗教都成为一种政治。努力实现政治情感与国家情感、宗教情感的同一,努力神话自身,把自身塑造成帝国情感的象征,成为帝国首领的重要追求。可以看到,正是在帝国文明这个阶段,情感的政治属性,政治兼容性、可塑性得以初步呈现。

在人类文明的启蒙与现代性这个阶段,商业革命、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的来临和推进使文明进入新的阶段,也使人类情感的基础、内容、结构与存在方式发生了重要转换。印刷方式的变革,不仅标志着文字载体与传播方式的变革,更标志着人们可以以个体的方式直通宗教经典,导致了宗教情感的变革。生产方式的变革,社会流动的增加,使传统的大家庭解体,而日益采取核心家庭的形式,导致了家庭情感的变革。与机器化大生产相伴随的专业分工、人口聚集,使传统的共同体情感走向边缘,而代之以职业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新的社会情感,甚至阶层与阶级情感。人改造自然能力的提升,也使人与自然的情感方式发生了重要变革,在自然被转换为生产资源的同时,也生成了以浪漫主义为特色的自然乡愁,一种以怀念自然的美好为特点的新的自然情感。

现代性是人们的情感出现深刻的矛盾与张力的阶段。一方面,现代性是人类情感走向丰富、专业化、多样性的阶段。与社会共同体的分化相统一,情感分化为家庭情感、宗教情感、民族情感、国家情感、自然情感、职业情感等;与社会领域的分化相统一,情感分化为政治情感、社会情感、文化情感等;与社会阶层的分化相统一,情感分化为不同阶层与阶级的情感;与地域的分化相统一,情感分化为具有不同文化区域特点的情感。另一方面,现代性又是人类情感走向单一、淡化、后台运行的阶段。人们日益从工具理性、利益出发思考人与世界、存在的关系,日益走向对情感的限制、隐藏甚至漠视。理性与情感的分裂、断裂,似乎在成为现代性的特点。人似乎逐渐成为一种理性与利益的存在,不再需要情感。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情感却始终作为一种潜在的力量在运行。伴随现代性的推进,情感并未消失,只是以一种隐匿、不同以往的方式在后台运行而已。即使是对利益增长为直接目标的经济活动而言,人们及诸多学者——比如制度经济学家的重要代表诺思——日益发现,情感是使交易可持续、可信任的一种保证,是降低交易成本的必须。

揭示现代性本身的转换,及与此相对应的人的情感的阶段性转换,对认识当代情感的特征与趋势将有所助益。

商业现代性、商业社会,是现代性的第一个阶段。商业现代生成于中世纪后期。在传统的教会与领主控制的边缘与缝隙,商业开始兴起。商业的繁荣,商业城市的不断涌现,为人类文明带来了革命性变化,使人类进入商业现代性这个阶段,也使人类的情感纽带与情感内容发生了重要变化。不同于教会与领主统治下的虔诚与服从,人们在情感上逐渐远离非在世的神圣,而更多以在世和世俗的生存、享受为重要人生目标。情感的世俗化,建立与世俗生活相统一的情感,在世俗生活中生成与寄托情感,成为情感转向的重要方向。如何解决世俗与神圣、世俗情感与神圣情感的关系,成为人们面临的情感纠结。正是在这种语境下,在西方产生了以世俗为基点,力图调和世俗利益与神圣追求、世俗情感与神圣情感关系的新教。新教逐渐成为商业革命、商业现代性语境下人们寄托情感的重要方式。同时,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加,人们日益重视家庭的作用,随着行业竞争的加剧,行会的作用也日益凸显。可以说,新教组织、核心家庭、商业行业是商业现代性这个阶段的主要情感载体。以新教、核心家庭、行会为载体的情感,是商业现代性的生成物,也成为维系、推动商业现代性发展的重要纽带和力量。

工业现代性、工业社会,是现代性的第二个阶段。世界的扩大、需要的拉动、技术的变革,为工业从小型作坊到大型工厂的转换,提供了重要条件。诸多工业城市不断崛起,来自不同的区域与背景的人们聚集到新兴的工业城市。工业化、工业城市深刻改变了人类文明,也深刻改变了人类的情感。面对着基本相同的工作方式、工作环境与工作压力,人们逐渐生成了以工业、工厂为背景的职业情感;在同传统有产阶级与新的资产阶级的博弈中,工人们生成了自身的阶级意识、阶级情感,有产者也生成与强化着自身的阶级意识与阶级情感;同时,工业革命时期也是民族国家崛起的时期,民族国家成为工业化的

重要推动力量,成为人们重要的情感载体,民族情感成为人们重要的情感内容。在工业现代性这个阶段,人们既面临着传统情感的消失与解体,也面临着新型情感的建构与生成。同过去相比,财富的归属、国家的边界、国际的格局、职业的所在,都处于变化之中,情感的载体与实现形式,比如宗教、家庭、国家、阶层、社团、政党,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人们需要不断进行情感调适、情感重构。工业现代性是一个与人相关的外部世界大变革的时代,也是人们的情感世界遭遇大挑战的时代。一方面,情感呈现出分裂、易变、无常的特点,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人们总在渴望一种可以带来本体论安全、内容与形式都相对稳定的情感。

后工业社会、后现代性,是现代性的第三个阶段。 “被当做现代主义之激进形式而非对立面的后现代主义破坏了我们理解历史的基本观念。”[5]信息革命、城市革命、新全球化,以及后福特制、后凯恩斯主义、新古典主义、新市场主义等的推进,使这个世界包括人的情感世界发生新的变化、遭遇新的挑战。一方面,全球交易与交往的便捷,使人类情感、人类意识日益成为一种现实,甚至成为全球商业等交往得以进行的客观需要,人们日益需要一种更为宏大、更具全球性的情感。另一方面,人们日常所面对的问题,所处的语境等,其实又在日益微观化,人们日益囿于有限的生活与交往圈子,这样,生存与情感的微观化、个体化也成为一种现实。宗教、政党、社团、职业、家庭甚至国家的分化与重构,都在成为一种常态。在这种背景下,在后现代社会,人类的情感必然遭遇日益加大的撕裂性张力。当吉登斯指认我们这个时代缺少本体性安全与本体论信任时,在一定程度上正深刻揭示了人们在现时代的情感处境。在这样一个时空压缩与时空延展同步加速的时代,如何安置我们的情感,日益成为一个深刻的问题。

反思文明与情感的历史与逻辑关联,可以发现这样几个特点和趋势。其一,情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构成,也是推动人类文明变迁的重要动力。情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基础性逻辑,甚至可以说,任何具体或者说物化形态的文明,都蕴含着一种深层的情感逻辑。如果说,人类的精神需要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的领域,那么,情感则是这个领域中的一个核心构成,情感是人之所以成为可能性、文明性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二,情感是人类的一种特定精神需要,情感逻辑并不能被完全地还原为经济、政治、社会等其他逻辑。尊重情感逻辑的特殊性,日益重视文明的情感内涵,日益尊重不同文明主体情感本身的多样性,日益走向不同情感的宽容性相处,是文明变迁的一个重要趋势。其三,社会发展文明程度越高,人类情感获得满足的可能性与程度也就越高。情感得到拓展、深化与满足的程度,日益成为衡量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准。服务于人的情感,满足人的情感需要,开启新的情感内容,是文明变迁的重要任务。

正如列斐伏尔、索亚等所指认,20世纪后期以来,人类文明从工业文明加速进入城市文明这个阶段,人类正在加速步入城市现代性、城市社会。城市社会一方面为人们多样情感的生成与满足创造了诸多有利条件,另一方面,也使人类的情感内容与情感方式遭遇了深刻的危机与问题。城市社会、城市现代性对情感的影响与挑战,主要来自和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其一,人口的结构性变化。快速而广泛的城市化使大量的异质人口聚集在相对有限的空间中。人的聚集度与聚集方式的变化,从低密度社会进入到高密度社会,必然伴随人们情感的结构性变化。如何处理诸多异质人口共生的差异性情感,如何让这些差异性的情感获得归宿与满足,如何避免不同形态情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是城市社会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其二,财富的结构性变化。在当代城市社会,财富与产品正在进一步从相对稀缺走向相对富裕,消费特别是普通人的消费成为拉动发展的重要力量。在这样一个财富与财富生产过剩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依赖相对弱化,情感似乎成为一种可以相对随意获取,也更容易失去的对象甚至商品。这实际上导致了真实情感的稀缺,能否、如何建构真实情感,是城市社会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其三,空间的结构性变化。城市化的推进使人类所处的环境进一步从自然环境成为人工环境。在这样一个人工的自然社会,人们已经很难获得可以寄托情感、托物言志的客观自然、自然空间,在人工自然、人化空间

中生成的情感,表现出深刻的仿真性、幻象性、机械性。生长于人工自然、人化空间之中,还能否生成真实的情感,成为一个让人们焦虑和纠结的问题。其四,交往的结构性变化。情感的生成与升华是需要时间与距离的。城市社会具有更为便捷、先进的交通与信息传播手段。当人们的交往变得更为容易、便捷时,特别是人们可以通过日益增多的情感产品,比如所谓的都市情感剧,来获得情感消费、情感满足时,人们是否还可能、可以、愿意去生成、培育真实、持久、浓烈的情感,便成为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

如果情感还是人们存在中的一个必须内容,那么,面对城市社会、城市文明、城市现代性的这些新挑战,就需要进行更为自觉的情感调适,以实现文明与情感、城市与情感的良性互动。城市社会、城市文明还处于发展进程之中,虽然我们无法具体设想城市社会的情感形态、情感方式,但参考人类情感已经走过的历史,参照文明与情感的历史变迁,在城市社会、城市现代性语境下,似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情感调适。

其一,进一步重视城市与城市社会的情感底蕴与情感逻辑。一般而言,人们往往更加注重城市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内涵,注重从政治、经济的维度发展城市,而相对忽视城市的情感属性,忽视情感对城市生成与发展的基础作用。反思城市发展史,从起源始,城市就不仅是经济与政治的产物,也是人的情感造物。情感创制城市,城市也创制情感。在芒福德看来,“即使是最原始的城市起源形式,也要比单纯的动物性需求丰富得多。”[6]在 《城市的伦理功能》的作者卡斯腾·哈里斯看来,建筑、空间与城市历来具有深刻的伦理与情感意蕴。也就是说,城市从产生起就具有深刻的情感内涵,城市是人们的情感创制,是汇集人们情感的处所,也是人们实现情感的记忆与传承的处所,需要更加自觉地重视情感对城市存在、发展、稳定的基础作用。 “我们必须使城市恢复母亲般的养育生命的功能……因为城市应当是一个爱的器官,而城市最好的经济模式应是关怀人和陶冶人。”[7]充分注重城市、城市社会的情感基石、情感逻辑,对建构更为完善、和谐的城市与城市社会具有基础性的意义。

其二,重新确立与努力回归、培育情感的率真性、朴素性。情感具有神圣性也具有世俗性,具有终极性也具有现实性。其终极性表现在情感是人类与个体的本体性归依,人作为人其存在终究离不开情感之维;其现实性表现在面临经济、政治、生存等挑战时,人们往往会从现实利益出发选择牺牲情感。城市社会具有高流动性与高竞争性,同时,在利益、权力、生存等的左右下,在神圣与世俗的张力中,情感的世俗性有强化的趋势,甚至沦为了一种商品。情感的商品化已经成为一种现实,这不仅表现在个体层面,有诸多个体把情感作为工具,利用自己及别人的情感来谋取利益;也表现在社会整体层面,诸多企业、公司、组织甚至宗教场所,把情感作为商品,专门从事以营利为目的的情感的生产、包装、运营、销售,以致造成了人们对情感的日益冷漠。卢梭在现代性的初期就已经遭遇并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卢梭看来,现代社会是导致人们情感丧失率真与朴素本质的重要原因,并希望通过回归原初社会来解决这个问题。回归原初社会或者说前社会状态,显然无从着手,但回归、反省、培育我们每个人内心仍然一息尚存的朴素情感,推进主体自身的情感启蒙,对减弱、克服情感的无限世俗化、利益化倾向,将具有汇聚星星之火的作用。

其三,探索有利于不同情感共处、合理发展的包容性城市制度。显然,面对情感世俗化、利益化、复杂化等问题,不能仅仅依靠心性哲学、个体良心发现这个路径,还需要一种相对宏观的制度路径。城市社会日益成为一种强异质性社会,不同的异质性人口、异质性生活、异质性文化、异质性情感聚集到同一个空间中,既为城市社会带来了活力与动力,也使城市成为冲突与问题随时可能爆发的场域。如何处理不同社会群落与社会情感之间的关系,是培育一个主导性的情感,比如强化某一种宗教情感或民族情感,还是让不同的情感包容性共处,比如让不同的宗教与民族情感都自由发育,已经成为事关城市社会深层合法性的一个基础性问题。建构既有利于不同情感共处,又有利于共同情感合理生成,同时又避免情感逻辑至上化的包容性城市制度,是应对这个问题的现实性选择。对城市制度设置而言,在处理情

感问题时,关键在于处理好两个问题:一是不同情感的关系,既需要尊重不同情感特别是不同情感载体,比如不同宗教的平等地位,又不能让某一种情感载体比如某一种宗教成为至上的情感载体;二是情感与社会的关系,既需要尊重情感的作用,又不能让情感成为至上的逻辑。情感非常重要,但如果走上情感唯一论、情感至上论,也会导致问题与冲突的产生。

其四,建构有利于情感权利平衡发展的政治与权力环境。虽然情感是人的一种基本权利,但从历史与现实看,对社会情感的干预、控制已经成为重要的政治工作与政治手段,而政治与经济的公开与私下结盟,更使人们的情感状态处于被探索、被控制、被消费的状态。不管是民族情感、国家情感,还是宗教情感,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成为政治体系谋求自身的政治合法性,甚至经济利益的手段,一般的民众则往往处于一种被操控了的情感所操控的状态。少数人操控情感,多数人被情感所操控。也就是说,人的情感权利,在实然上往往处于一种被剥夺的状态。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其实是一种具体的社会结构、社会阶层关系在情感领域的反映。现实中某种情感载体,比如某种形态的宗教受扶持或被压制的状态,往往是现实中不同利益集团的消长关系在情感领域的反映。社会越发展,越需要一种能够平衡不同利益集团关系、不同情感形态关系的公共权力。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对现实政治体系、权力结构的调整,没有政治权力的公共化、合理化,也就没有人的情感权利的真正、合理实现。建构一种公开、公平、公正的权力体系,既是情感权利发展的内在要求,又是实现人们情感权利平等的重要保障。

总之,总有一束光会引领我们,也总有一种情感可以安妥我们。情感是我们可以沉浸其中,忘我于其中的一种精神状态,但情感也往往被利益、权力、欲望所操控。在日益复杂的城市社会、城市现代性语境下,真实、合理的情感不会自然来临。规范利益、欲望与权力,对合理实现情感权利具有基本的意义。

[1][韩]白永瑞:《走向 “共感”与 “批评”相融合的新历史学》,《南国学术》2014年第2期。

[2][美]亨利·奥斯本·泰勒:《中世纪的思维:思想情感发展史》第2卷,赵立行、周光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134页。

[3][美]亨利·奥斯本·泰勒:《中世纪的思维:思想情感发展史》第1卷,赵立行、周光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4页。

[4][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82页。

[5][波兰]埃娃·多曼斯卡:《普遍史与后现代主义》,陈新主编:《当代西方历史哲学读本 (1967-2002)》,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3页。

[6][7][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宋俊岭、倪文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4、586页。

责任编辑:罗 苹

B8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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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1-0012-08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统文化根基研究”(14AZD005)、 “城市哲学与城市批评史研究”(11AZD058)的阶段性成果,并得到教育部 “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的资助。

陈忠,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上海,20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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