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戏剧计划与20世纪30、40年代的美国戏剧审查〔*〕

○钱志中

(南京艺术学院 文化产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联邦戏剧项目(the Federal Theatre Project，FTP)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罗斯福新政“以工代赈”计划在文化艺术领域的实践，是美国公共事业振兴署(the 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WPA)资助的五个“联邦一号计划”之一。从1935年开始实施到1939年在政治绞杀中终结，联邦戏剧计划的戏剧实践只有短短四年，但它在工人阶级意识觉醒的经济大萧条时期应运而生，包含了许多伟大思想意识的萌芽。本文试图将FTP放在历史、政治与美国激进戏剧实践的生态系统中进行考察分析，希望能够探究联邦戏剧计划存在的政治机遇及其失败的历史必然性。

一、联邦戏剧项目诞生的历史机遇与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戏剧生态

1.工人运动的兴起与美国激进戏剧实践

联邦戏剧计划诞生在美国社会政治、经济矛盾全面紧张的经济大萧条时期。面对失业和低薪，工人阶级开始质疑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资本主义政党和机构的支持者急遽流失，并出现了倾向社会主义思想的工人战斗组织(如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CIO)。罗斯福新政中表现出的对工会的支持以及一系列经济救济计划也在客观上加速推进了美国工人运动的进程。尤其是1933年通过的旨在调整劳资关系、缓和社会矛盾的国家工业振兴法案(The National Industrial Recovery Act，NIRA)，因为鼓励工人加入工会，并规定工人有权通过自己选出代表与资本家进行谈判而不受任何干扰、限制和压迫，从而掀起了30年代美国铝厂、铜矿、码头工人、出租车司机大罢工的高潮，并导致许多城市出现与警方的对抗甚至骚乱。

工人运动直接影响美国戏剧的发展方向，无产阶级戏剧组织引领美国戏剧走上社会变革的进程。美国激进戏剧实践使戏剧变革的潮流不断涌动:从1930年开始，工人实验剧院(后改名战斗剧院)、左翼新戏剧联盟、戏剧联盟、组织剧院等戏剧表演组织生产了一批反战和激发工人阶级抗争的左翼戏剧。如战斗剧院的《青年先锋》(The Young Go First)，戏剧联盟的《世界和平》(Peace on Earth)与《搬运工》(Stevedore)，组织剧院的《觉醒与歌唱》(Awake and Sing)等。尽管早期的戏剧表现流于简单化，但激进戏剧宣布了这些经济上濒于破产的阶层正是社会变革的推动力。战斗戏剧实践还激发起一批像克利福德·奥狄斯、亚瑟·阿伦特、欧文·肖这样的知名剧作家进入戏剧制作团队，丰富了戏剧表现的内容与戏剧实践的形式。美国激进戏剧是30年代的演员、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以及学者希望以戏剧作为工具唤醒民众社会改革的产物，它自觉地模仿俄罗斯与德国戏剧借戏剧进行宣传鼓动以推进革命进程的手段，尽管大多数激进戏剧的参与者并非共产党员，但在理智与情感上都同情并支持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正是这种情感联结，在接下来的30年间时时萦绕在美国戏剧表演者的心中。〔1〕

经济崩溃也是美国戏剧业内部要求变革的驱动因素:一方面，大萧条导致观众萎缩、制作资金链断裂、生产数量锐减、失业人数剧增，整个美国戏剧业遭受重创。整个30年代，纽约之外的1500多个剧场真正能够进行戏剧演出的已不足500座。美国最大的连锁剧院公司舒伯特剧院旗下的剧场纷纷进入破产程序。1938/1939演出季的戏剧产量只有80部(1930/1931演出季为190部)。另一方面，收音机的家庭普及和有声电影的视听新体验、低票价更加剧了戏剧观众群的流失:广播剧、音乐会、体育直播覆盖了1500万以上的观众。美国戏剧业在经济大萧条和娱乐新媒介的双重挤压下生存环境恶化，戏剧演职人员需要舞台救济金(the Stage Relief Fund)和演员餐厅(the Actors’Dinner Club)等民间慈善组织提供食物、煤电、医药等生活救助。工人运动的政治诉求与戏剧业希望革新图存的愿望是契合的，工人运动的蔓延无疑会激发和鼓舞美国戏剧汇入波澜壮阔的政治洪流。

2.公共事业振兴署与联邦戏剧计划的历史机遇

尽管30年代初期的左翼戏剧运动吸引了数以万计的美国工人观众，然而新戏剧联盟等工人戏剧组织整体还比较松散且受到经费不足的掣肘，无法形成真正能够覆盖全国的职业戏剧运动。这一窘境因为罗斯福总统1935年签署的4.8亿美元减少失业的救助法案而得到迅速改变。救助法案将联邦政府设计为最大的雇佣方，聘用工人参与联邦政府资助的一大批项目建设。根据总统行政命令成立的公共事业振兴署(WPA)获得1.39亿美元拨款。WPA的一项最重要的举措便是启动联邦一号(Federal No.1)计划，该计划通过政府资助的形式重新雇佣美术家、音乐家、作家和戏剧家以寻求文化革命，建立文化民主。WPA的掌门人哈里·霍普金斯期望通过建立联邦作家项目、联邦戏剧项目、联邦音乐项目等具体艺术振兴计划改变美国传统艺术表达的华丽倾向，使艺术能够面向更广泛、更多元的观众群体。联邦戏剧计划幸运地成为罗斯福新政“以工代赈”计划在文化艺术领域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后的四年中，它能够在政府的财政支持下从容而积极的从事戏剧创新、戏剧普及与戏剧教育，无疑有着极为珍贵的历史机遇。

联邦一号的初衷并不是要破坏美国的经济制度，霍普金斯的理想是通过联邦赞助培育能够持续消费艺术的观众以建立巨大的艺术需求市场，最终受益的仍将是美国自由企业制度。〔2〕对共和党和民主党保守派而言，WPA的国家雇佣制侵蚀了美国的自由企业制度，也可能预示着在罗斯福的领导下国家有滑向社会主义道路的危险。罗斯福政治对手们甚至将WPA视为罗斯福政府传播社会主义的伎俩。这也为短命的联邦戏剧计划埋下了政治仇恨的种子，并成为日后FTP被无休止的戏剧审查所包围与绞杀的直接政治诱因。

二、联邦戏剧计划的戏剧实践

联邦戏剧项目于1935年夏构建了与纽约商业戏剧模式迥异的“自由、成熟、非审查的”戏剧表演网络。曾经在欧洲和苏联学习戏剧的哈莉·弗拉纳根(Hallie Flanagan)被任命为FTP的负责人。弗拉纳根在实验戏剧的技术与内容方面深受德国和苏联宣传戏剧的影响，霍普金斯希望FTP在弗拉纳根领导下成为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平民主义戏剧项目，将FTP锻造成更新、更具决定意义、更加政治化的文化堡垒，其影响所有民众的决策与方向都可以被公开探讨辩论。〔3〕

1.社会问题剧、活报剧的戏剧实践及其巨大影响

FTP的戏剧观念在形式与技术手段方面汲取欧洲戏剧及苏联政治宣传戏剧的表现手法，同时糅合美国百老汇音乐剧、灯光剧、滑稽剧等多样化戏剧形式，力图以戏剧形式的新颖有趣彰显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平民主义戏剧植根于无阶级差异的、包含民族体验的平等主义理想，而不是建立在任何种族与文化血缘的纯粹性基础上。FTP创作的戏剧作品中真正的社会问题剧总量不超过10%，但因为其快速反应社会生活和戏剧思想主题的争议性而轰动全国。1936年，FTP已经在全国22个城市的大约40个剧院制作上演了200多部戏剧作品，其中有约翰·豪斯曼负责监制的黑人单元创作的奥森·威尔斯伏都教版的《麦克白》、维吉尔·格迪斯领衔排演的《粉笔灰》、W.H.奥登的《死亡之舞》以及艾略特的著名话剧《坎特伯雷大教堂的谋杀》。

活报剧(Living Newspaper)是中欧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者传播思想与教育宣传惯用的戏剧手法，通过截取敏感而容易引起争议的政治时事，在戏剧表现中注入作者的主观政治态度和情感，鲜明地表达工人阶级的诉求。FTP的活报剧项目单元的设立充满戏剧性:因为公共事业振兴署对FTP没有达到预期的工人雇佣计划而心怀不满，联邦戏剧计划情急之下采取临时变通措施，增加活报剧单元以增加演员的雇佣规模。经过初期的题材选择与表现手法的探索，FTP很快以类似于期刊发行的模式制作了一系列的活报剧作品，并产生极大的社会反响。这些作品借鉴大众戏剧传统和工人戏剧的宣传模式，根据现场演出情况进行灵活多变的即兴式表演，喧闹、诙谐、充满激情，体现出较强的实验性。比较著名的作品主要有《耕埋3A》《电力》《国家的三分之一》等。

《耕埋3A》(Triple-A-Plowed Under)以戏剧为工具支持罗斯福政府旨在调整农业生产结构、稳定农产品价格、改善农业生产环境的农业调整法，攻击包括美国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1936年宣布农业调整法违宪)在内的反对3A法案的政治对手，支持共产主义。《耕埋3A》动用100多名演员扮演农民、城市产业工人、最高法院法官等，并在剧终描绘了一幅工农团结的理想主义场景。

《电力》(Power，1937年2月23日首演)同样是一出支持罗斯福专责解决田纳西州水土保持、粮食生产、水库、发电、交通整体规划的田纳西河谷管理局的政治戏剧。它将斗争的矛头指向私有公用事业公司，支持人民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拿起政治斗争的武器摆脱私有公用事业公司的控制。弗拉纳根鼓励观众“去了解他们周围物质的、社会的、经济的力量，并通过这些力量为更多人获得更美好的生活。”〔4〕《电力》演出时间近五个月，观众7.6万人次。

《国家的三分之一》(One-Third of a Nation，1938年1月17日首演)是弗拉纳根领导的活报剧实验的最后一个作品，也是其激进实验戏剧达到顶峰的标志性作品。该剧借一个普通公民之口普及了国家关于土地赠予、房地产开发、土地投机以及房屋租赁的法律知识，历史地展示了1605-1937年间纽约住房问题的演化与日趋严峻的平民住房匮乏的现状，号召政府为低收入者提供体面与安全的住房。《国家的三分之一》被FTP在辛辛那提、西雅图、新奥尔良、底特律、波特兰、费城、旧金山等城市的戏剧公司改编演出，演出时间长达九个月，观众22万人次。

FTP活报剧其它代表性的作品还有《这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It Can’t Happen Here)和《大厦将倾》(The Cradle Will Rock)。如果说通过活报剧针砭和批判保守派势力的影响还仅仅局限于纽约的话，FTP通过遍布全国的戏剧演出网络的构建加快了其激进思想内容的复制，扩大了传播范围。对弗拉纳根来说，FTP正在播下自由、批判的火种，而对罗斯福新政的反对者们而言，FTP的成功意味着政府正在为激进思想的传播提供资金，并将最终不可避免地导致资本主义制度的垮台。

2.FTP的戏剧普及与戏剧教育

FTP戏剧实践最大的成功体现在戏剧普及与戏剧教育方面。星罗棋布的全国剧院网络、强大的资金保障以及戏剧题材内容的平民化为FTP的戏剧传播提供了最理想的氛围。FTP在纽约的公园、学校、医院、公共礼堂、监狱、孤儿院等演出场次达到3.7万场，其它地区的FTP成员剧院也经常以平板货车为临时舞台在社区进行小型演出，FTP在佛罗里达州的学校礼堂和体育馆的演出之前发放节目单介绍戏剧剧情和作者背景资料，以普及戏剧知识。为了应对预算削减1938年FTP实施了社区戏剧计划，发挥地方力量鼓励戏剧创作与生产，专业戏剧人员在社区培训、指导业余戏剧演员，客观上也加强了戏剧在普通民众中的普及。“FTP开创了美国戏剧的历史先例:它不仅恪守戏剧表现激动人心的当代主题戏剧的承诺，而且也信守了将戏剧带给不同年龄、不同社会阶层、不同种族的承诺。”〔5〕

FTP的戏剧实践四年间吸引了超过3000万观众，其中65%的观众是第一次观看戏剧，到1939年，有约1.2万个组织参与到联邦戏剧项目的集体订票，覆盖400万观众。这一成就喜忧参半:一方面达到了FTP希望的目标:联邦戏剧实践在思想内容方面主要以工人阶级为表现对象，反应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在生活、就业、教育、住房、医疗、种族平等方面的诉求，从思想舆论上支持并配合罗斯福新政的实施。另一方面，许多国会议员埋怨FTP过分强调贫困观众，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埋下了对FTP全面审查的仇恨火种。

三、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戏剧审查与政治清算

美国戏剧业尤其是纽约的戏剧业被视作共产主义颠覆的温床，红色恐怖的阴霾几乎贯穿整个40年代。即便是二战期间美国与苏联并肩作战共同反对法西斯也没有降低对共产主义的仇恨与鼓噪，这种积怨与反对罗斯福政府的势力结合在一起，作为激进戏剧运动一部分的FTP则难以逃脱政治审查的厄运。

1.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HUAC)对FTP的政治清算

“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HUAC)是美国国会自30年代以来不断膨胀的、对妄图颠覆美国民主制度的外国破坏势力的恐惧与担忧的产物。HUAC成员帕内尔·托马斯就公开宣称要对FTP项目进行“彻底的清洗”，因为它(FTP)“通过舞台作品传播激进意识形态，已然成为共产党的组成部分。”〔6〕HUAC于1938年8月12日开始的首次听证开列了一长串曾经参与或支持工人戏剧运动的剧作家、导演、制作人的名单，如克利福德·奥狄斯、保罗·罗伯逊、霍华德·劳森等。甚至那些仅仅在《新戏剧》杂志发表过类似于反对戏剧审查文章的戏剧家与批评家也未能幸免。他们试图通过调查听证将那些推进社会主义思想意识形态的艺术项目负责人定罪。

对FTP不利的指证既有联邦项目内部的成员，更有因为联邦戏剧项目受到影响的商业戏剧竞争者。曾经是FTP成员的黑兹尔·霍夫曼对FTP的共产主义活动的指证是不祥的先兆，接踵而来的是一大批对FTP心怀不满的雇员做的有罪指证。除了事实与真相，还有含沙射影的讽刺与不负责任的推测。这些证人举证工人联盟控制了FTP，雇佣资历浅的工人联盟成员取代有经验的演员与舞台工作人员;弗拉纳根迷恋苏联戏剧并积极参与共产主义事务;FTP中有大批活动分子传播共产主义文学与艺术作品。FTP为驳斥不实指控所搜集的数据与资料则不被采信。弗拉纳根两度致信戴斯希望允许她和其他六名地区项目的负责人与委员会合作以澄清那些不正确、充满偏见与诽谤的证明，均没有回复。

2.对弗拉纳根的审查与FTP的流产

弗拉纳根提供的材料包括:观众构成、戏剧入场费、演出场次的统计资料，FTP创作演出的每一部戏剧的故事梗概。并宣誓FTP的决策管理者中没有共产主义分子，且绝大多数雇员均是戏剧工会成员并禁止工会成员加入工人联盟。委员会对此并不感兴趣。基于霍夫曼作证时的频繁引述，委员会成员更感兴趣的是弗拉纳根的著作《沧桑变迁》(Shifting Scenes)和1931年9月发表在《戏剧艺术月刊》上的一篇论文“戏剧的诞生”。斯塔尼斯主持的听证将政治家对戏剧的无知暴露无遗:〔7〕

斯塔尼斯:你经常引用马洛，他是共产主义者吗?

弗拉纳根:很抱歉，我引用的是克里斯托弗·马洛。

斯塔尼斯:那就说说马洛究竟是谁，这样才能有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判断，因为那才是我们想要做的。

弗拉纳根:他是莎士比亚时代最伟大的剧作家，稍早于莎士比亚之前出生。

斯塔尼斯:因为指控你这篇文章是完全共产主义的宣传，所以我们想帮你。

弗拉纳根:谢谢!

……

斯塔尼斯:我以为欧里庇得斯先生有关阶级意识方面的教义是有罪的，不是吗?

弗拉纳根:我相信您的断言是针对所有古希腊剧作家的。

……

HUAC认定FTP中的相当一大批成员是共产党员，或者是共产党的同情分子。而且很明显有一部分成员为了保持他们的工作而在强制情况下加入了工人联盟。民主党议员克里夫顿·伍德拉姆(Clifton Woodrum)公开反对罗斯福的1939年的另一项救助计划，并推动削减FTP的拨款，众议院1939年6月采纳拨款委员会的提议，以阻止颠覆破坏的名义取消FTP计划。由于伍德拉姆坚持要将FTP扫地出门，为了250万WPA工人的就业，罗斯福只能选择放弃仅仅拥有8000名雇员的FTP计划。

3.红色恐怖与FTP政治清算的余波

FTP被摧毁并没有意味着审查噩梦的结束。媒介大肆宣扬美国陷入欧洲与亚洲共产主义包围圈，仇视犹太人和非洲裔美国人的民主党议员兰金(John E Rankin)捕捉到整个国家的反共情绪，提出将最卖力地反对罗斯福新政的HUAC升格为众议院常务委员会，从而迅速成为美国反对共产主义的急先锋。对共产主义危害的偏执与恐惧支配着这一时期美国的政治与社会行为。除了戏剧中心纽约，波士顿、底特律、华盛顿、芝加哥等城市遭受审查的戏剧尽管大多数已经无关乎政治、经济与社会意识形态，那些贴上违法标签的戏剧无论是因为宗教还是因为性都被政治审查者视为共产主义思想渗透到国家政治与道德基础的某种迹象的证明。

战后美国无可撼动的全球经济领袖地位的巩固不是减轻而是增强了仇视共产主义的偏执。二战后的美国笼罩着冷战氛围，既担心苏联攻击又忧惧异己分子的渗透。麦卡伦法案(the McCarran Act)以及杜鲁门于1947年签署的“忠诚宣誓”命令使美国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疯狂揭发“内部敌人”的恐怖闹剧。HUAC的政治投机心态再一次迸发，于1951年重启对电影业的调查。为此，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马修还出版了一套七卷版近2000页的册子，该手册详细描述每个可疑的组织及其发起人，并不可思议地提供了2.2万个共产主义分子或同情共产主义的大名单。一直到1955年，HUAC一直试图通过听证调查佐证共产主义与当代职业戏剧之间的关联，尤其是20、30年代的工人戏剧运动以及联邦戏剧项目。

HUAC的最终失败一方面缘于电影与电视产业强大的自我防护体系与自我净化体系让HUAC没有太多的收获，另一方面缘于美国社会对无休止的、莫须有的共产主义审查的厌倦与反对，HUAC的政治光环逐渐暗淡，并在1960年旧金山地区的共产主义活动调查听证中遭遇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旧金山州立学院学生的激烈对抗而最终溃败。

四、联邦戏剧计划失败的深层次原因

经济大萧条之前的美国戏剧审查，道德、伦理、情欲与性往往是诱发戏剧审查的主要因素，宗教团体与地方政府往往是戏剧审查的主体，修改冒犯性台词、净化舞台形象甚至吊销演出许可是基本的审查方式，针对某一剧院、某一具体作品的个案审查是常态。而对FTP的戏剧审查却有着不一样的特点:政治是审查的唯一动因，罗斯福的政治敌人、美国共和党以及民主党中的一些保守派是主导FTP审查的政治力量，事后的政治清算是迥异与传统戏剧审查的干预模式。FTP最终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有以下四点:

1.在思想意识形态层面，经济大萧条使原本截然相对的两种社会观点变得更加不可调和:一方面是要求大胆而激进的社会变革，以加快改变国家经济与文化基础，从而推动经济复苏;另一方面是相信社会良俗与传统道德的回归是摆脱经济萧条的解药。较量的最终结果无疑是提倡道德回归的保守势力显然占据了文化与政治的制高点。

2.整个30年代，美国政府都担心一场非常有可能由美国工人主导的革命。许多反对派将罗斯福看成是国内外革命中的一个领导者，批评他与同情共产主义的人接近，认为新政是对国家基本民主制的一种怀疑与挑战，并把国家推向了“许多最初水平的共产主义的目标”。在这种政治心态下，同情工人阶级的戏剧必然会首当其冲受到残酷的攻击。

3.大萧条时期FTP的低效率与高运行成本成为遭人诟病的对象。1935-1939年的四年间，WPA总共拨付给FTP的资金达到4600万美元。其全盛期聘用的演职人员超过1.2万人。依靠庞大的政府资助，FTP制作了近1200部戏剧作品，但许多戏剧演出场次少，社会反响平平。FTP的低效率还表现在资源的过度集中与人员流动的困难。FTP主要的成员剧院集中在洛杉矶、亚特兰大、西雅图、底特律、波士顿等城市，其它地区的专业戏剧人员严重不足。

4.美国戏剧行业协会未能在危难之时发挥应有的作用。50年代好莱坞电影面临红色恐怖威胁的时期，美国电影协会、电影制片人协会、独立电影制片人能够团结一致，通过自我净化与自我清理发挥行业自律的缓冲机制，避免整个电影产业受到毁灭性打击。美国戏剧业却没有形成有效的行业自治机制，遭遇政治审查时明显缺乏集体合力，容易被分化与各个击破。

不可否认，戏剧具有引导社会深刻变化的巨大号召力，然而舞台上的诗化政治何以敌得过现实中血淋淋的政治斗争。

注释:

〔1〕John H.Houchin，Censorship of the American Theatr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128.

〔2〕Jane De Hart Matthews，Art and the People:the New Deal Quest for a Culture Democrac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62(Sept.1975)，pp.316-320.

〔3〕Rena Fraden，Blueprints for a Black Federal Theatre，1935-1939.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pp.34-35.

〔4〕Hallie Flanagan，Arena:The History of the Federal Theatre，New York:Arno Press，1980，p.184.

〔5〕John O’Connor，The Federal Theatre Project’s Search for an Audience，edited by Bruce A.McConachie and Daniel Friedman，Theatre for Working-Class Audiences in the United States(1830-1980)，Greenwood Press:p.106.

〔6〕New York Times，Dies Inquiry Gets Income Tax Books，Aug.10 1938，6.

〔7〕Hearing Before a Special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es，13Vols.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38，pp.2857-2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