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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咒与解码
——“知青小说”与“后知青小说”比较论

2015-02-25

学术交流 2015年4期
关键词:知青文学小说

董 慧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魔咒与解码
——“知青小说”与“后知青小说”比较论

董 慧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知青小说”的发展历程可以划分为“知青小说”和“后知青小说”两个阶段,“后知青小说”体现了对“知青小说”的超越:在结构方面,“知青小说”强调以双线并行的方式讲述完整的故事来宣泄内心情感,“后知青小说”则挣脱了意识形态的魔咒,以散点叙述的方式,在解构历史的同时,也解构现实当下,思考有关人生存的尊严、良知等深度问题;在主题方面,“后知青小说”解构了“知青小说”中的英雄形象,对严肃事件采取狂欢化游戏态度,以“性”的高贵纯洁击碎了所谓的理想,以戏谑嘲弄取代了当年的“青春无悔”;在叙事立场方面,“后知青小说”不是站在知青的立场上去感恩亲情,而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展示知青的罪恶,表现灵魂的忏悔,同时找到救赎之路,以换位思考将知青小说的反思力度向纵深推进。“知青小说”多次站在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潮头,引领文学的风尚,慰藉饥渴的心灵,记载受难的历史,升华对人性的体悟。“后知青小说”则挖掘了知青经验的冻土,表现出对责任的认知和可贵的自省、自审意识,在百家争鸣的当下文坛取得一席之地。

知青小说;后知青小说;肢解记忆;戏谑嘲弄;灵魂自省

文学历来都是情感宣泄的温池,亦是审慎思考的牧野。知青文学历经四十年的发展,呈现出整整一代人的精神苦难和不屈奋斗。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正是从时间的意义上,界定了不同时代,不同视角对历史、人生的思考。知青文学从20世纪70年代末发端直到今天的发展进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末期,我们将此时创作称之为“知青小说”。在此阶段,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在历经苦难后,写下了为新时期文学奠基的篇章。第二阶段是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我们将此时创作称之为“后知青小说”。此阶段,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崛起,人们的思想观念呈现多元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价值判断标准的变更。许多老知青作家开始对知青运动有新的思考,而年轻的非知青身份的作家也开始对几十年前的这场运动有了局外人的旁观视角。纵观两个时期的“知青小说”创作,在以下三个方面呈现出较明显的变化。

一、由伤痕控诉到肢解记忆

1978年,卢新华《伤痕》的横空出世,为“知青文学”的集体合唱开了个头,同时,也成为历经十年荒芜的中国文学走进“新时期”的鲜明标志。以其名字命名的“伤痕文学”迅即在华夏大地上掀起控诉“文革”的创作热潮。一时间,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几乎同时拿起笔,揭露其在非常年代里所经受的非人待遇;老干部、教师、医生、文艺工作者、受难家属、失学少年等借着这股东风尽情宣泄其压抑十年之久的愤懑与不平。“可以说新时期的文学启蒙和启蒙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知青题材而发轫的。”[1]知青作家以其流畅的文笔、“上山下乡”的真切感受和对祖国未来的焦灼思考,契合了“伤痕文学”创作主旨,留下多篇引起时代共鸣的佳作。

从王晓华在妈妈坟前哭诉“女儿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和我心上的伤痕谁戳下的”(卢新华《伤痕》)开始,眼泪、伤痛和愤怒伴随着知青文学的成长。知青作家们大多在新中国建立前后出生,伴随新中国的朝阳成长,有着金色的童年、坚定的信仰和不屈的意志,渴求为国家建功立业。然而,“血统论”的巨大阴影,使得他们怎么努力也不能得到认可,他们神圣的理想,对国家、对人民的献身精神一次次遭到嘲弄,甚至她们用最宝贵的亲情换取所谓的“真诚”之后,得到的只是欺骗。幼小的心灵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么惨痛的现实,展示伤痕,既是痛切的,又是无助的。孔捷生《在小河那边》中的姐弟俩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辗转相爱、相认之后又要背负着“乱伦”的巨大压力。直到找到母亲的遗书,两人才得以解脱。展示被撕裂的伤痕不仅是作家宣泄的需要,也是同时代的对这种伤痛感同身受的千万知青的心理需要。同样,郑义《枫》控诉的也是真诚被愚弄、生命被毁灭的巨大哀伤。冯骥才《铺花的歧路》中明明是相爱的白慧和常鸣,因为时代的错误而一次次离散,还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文革”时就被传抄的《第二次握手》展现了脊梁式的中国青年在青春和爱情被无情摧毁后,忍着哀痛为国献身的高尚情操。

此时的作品“宣泄”重于“思考”。作者将自己受迫害的无辜和渗血的心灵展示给读者。由于这个初衷,在结构上,作者是采用双线并行,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一条线是知青下乡的现实生活,另一条线或者是叙述导致其下乡的沉痛家史(如《在小河那边》《铺花的歧路》),或者是追叙下乡返城后遭逢境遇(如《晚霞消失的时候》《达紫香花悄悄地开了》)。结尾是“文革”结束,新时期到来,主人公沉冤得雪,但支离破碎的感情却成为永久的伤痕。此类作品数量多,引起共鸣广泛,“知青文学”当之无愧地引领了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潮头。但是,此时的“知青小说”在结构模式上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魔咒”。

“后知青小说”则在结构上首先消解了这个“魔咒”。历经二十几年,知青作家已经厌倦于“受迫害”故事情节的编织,对自己曾经的血泪控诉也感到乏味,他们试图对过去进行冷静的回忆,在回忆中呈现历史的真实。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动摆脱了“讲述一个完整故事”的责任牵绊,任凭自己的感觉将回忆重新组接,形成了一种散点式的叙事模式。“记忆从来都不是自然的生理过程,它往往是权力运作的结果,同时也可以是自觉的文化实践”[2],忘却什么,记忆什么,都凝结了作者对文本的审慎思考。

在韩少功《日夜书》、潘婧《抒情年华》、王小妮《方圆四十里》等“后知青小说”中,我们很难了解当年知青下乡的全景,也很难获知一个浸透着时代风云的典型故事情节,更不能从中归纳总结出那个年代的集体话语。很显然,这种有意的忘却,其目的就是要解构当年的历史。那么我们从“后知青小说”看到的是什么呢?看到的是挣脱既定意识形态后复活的记忆。于是,有了郭又军(《日夜书》)表面憨厚、暗地告密的嫌疑,有了“我”(《抒情年华》)纯洁倔强誓不与农民为伍的高傲心灵,有了王力红(《方圆四十里》)体强心脆、执拗告状的尊严。“后知青小说”终于抛弃了虚假的红色信仰直指历史的真实。《日夜书》中,陶小布和马涛等是“牺牲和失败”的一代。他们年轻时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在农村蹉跎岁月,错失学习本领的最佳时机;回城后又成为掉队的士兵,用尽浑身解数追赶已经飞速发展的城市。他们不断地被潮流裹挟,很难站稳脚跟,实现自我:官场斗智失利,工厂倒闭下岗,家庭破裂离散,子女逆反堕落。大多数时候,他们成了历史的“大玩偶”,由茫然走向绝望。他们的经历解构了历史,而他们所孕育的“垮掉的一代”则解构了当下。马涛和安燕的推卸责任、远走高飞为孩子的堕落埋下了伏笔。马笑月的自残、自杀行为和丹丹的“狂欢症”再现的正是当下中国青年信仰空虚,精神萎靡,物欲至上,极度自我的普遍心态。

在《日夜书》中,“我”手持“叙事圈套”,穿越于回忆与现实之间,一会儿沉浸在某段记忆中,一会儿又轻巧地跳离,展开另一段叙述或者沉思,将几个没有直接联系,形态各异的故事重新组合,将或大或小的碎片粘贴成一个美丽的花瓶。虽然有时候“我”是某一个故事的主角,但是从全篇来看,“我”更像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不乏客观的见证和理性的议论。作者的良苦用心就是要解构历史,再解构当下,以此让青年人警醒。人在逃脱不了时代的把控时,在不能找到尊严与良知的栖居地时,难道就只能顺应逆流,放逐自我吗?这就是作者通过写作此书进行的智性思考。

二、由青春无悔到戏谑嘲弄

不可否认,“知青小说”在伤痕控诉阶段无论是从艺术上还是思想上都不够成熟。大多数作品还停留在沉冤得雪、重见天日的情感宣泄阶段。然而,幼稚的呐喊找不到事件的真凶。知青作家必须在更广阔的空间思考这段历史,“知青文学”及“伤痕文学”亟待深化。“从以倾诉为主的‘伤痕’文学到较有自审意识的‘反思’文学,知青小说是较早开始转型的。”[3]知青作家再次走在了新时期文学的潮头,以青年特有的锐气拨开迷雾带着更多的理性思考进入了彷徨的“反思期”。在复杂的反思文本中,最重要的突破是体现了“青春无悔”的主题。

控诉呐喊过后的知青作家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对过去无情的否定亦是对自己崇高理想、人生原则和多年血泪付出的否定。因为否定过去就没有现在,否定历史就没有未来。在已逝去的往事中找到有价值的精神因素,正视创伤并取得乐观主义的精神资源,才是回眸历史的意义所在。由此,许多作品在进行价值判断时,由曾经的一味否定与批判,转向在认识到历史荒谬的同时,也礼赞了广大知青奉献给荒诞岁月的热情和真诚,对曾经知青经历的认识也由单纯否定转向间接肯定。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里,李晓燕、裴晓云等人既被打上了可悲可悯的时代烙印又高扬着可贵可赞的理想主义精神。《北方的河》中,“他”和“她”终于在北方五条大河的游历中涤荡了痛苦和失落,获得了勇气和力量。韩乃寅《远离太阳的地方》中的青年们战严寒、斗苦雪,将“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就像作为亲历者的郭小东曾指出的:“对于大部分知识青年来说,上山下乡对于他们,完全出于一种对革命的向往,一种对领袖的虔诚。只有写出这一点,才是真实的。标准不应是今天的尺度,而是当时的历史环境,这些小说正是写出了时代赋予青年们的思想性格特点”[4]。

不可否认,“青春无悔”的主题确实点亮了当时晦暗凝重的文坛。尽管许多人对知青运动本身存在质疑,对这一主题的建构也认为是某些精英作家的主观臆想,但它还是代表了那个时代部分知青的心声,亦可以当作对千万受伤灵魂的一种抚慰。然而,这种抚慰只能是片刻的,它的崇高、尊严与理性很快被席卷整个世界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消解了。

首先,“后知青小说”解构了“知青小说”中的英雄形象。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知青小说”的主角不再是根正苗红、高大伟岸、披荆斩棘的英雄人物,而是怪癖另类、性格张扬或好勇斗狠的角色。他们不能像平凡人那样淹没在人群里,相反却总是显露出来。他们又不能承担铁肩挑正义的历史重任,只能扮演被关注,被嘲弄或被嫉妒、被议论的角色。王二和陈清扬的被批斗和被围观(《黄金时代》)、豆芽菜的幼稚和张狂(《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路北平的鬼女婿身份(《迷谷》)、米兰的性感美丽(《动物凶猛》)都在荒唐的年代、荒凉的人性背景上平添了一抹亮色,虽缺少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却让读者感觉到生活的真实、时代的痛痒和心灵的悲喜。

其次,“后知青小说”展现了对严肃事件的狂欢化游戏态度。知青下乡是无比严肃的事情,在“后知青小说”家作品中则完全是一种调侃的态度。池莉《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展示的是主人公豆芽菜以逃离的方式“享受”下乡故事:她和男知青进行自行车比赛,带动集体狂欢,接受知青领袖关山的爱情又移情别恋豆腐坊的小瓦,引得双方几十个知青武斗、受伤,成了“声名狼藉”的人。小说还以戏谑的笔调撕开了所谓“领导干部”自私虚伪、阴险猥琐的假面孔,以文学叙述的锐利和讥讽直面现实的矛盾冲突,使魑魅魍魉在阳光下现形。

最后,“后知青小说”以“性”的高贵纯洁解构了所谓的理想。不仅是在“知青文学”的体系中,哪怕从20世纪90年代整体的文学格局中考察《黄金时代》,它也是一个另类。王二和陈清扬在非人的年代遭受非人的冤屈时,没有极力辩解,没有血泪控诉,而是以“不在意”的态度忽略它、嘲讽它。同时他们尊重自我的欲求,堂而皇之地追求自己的欲求,以极度自我的方式寻求生活的惬意,反抗妖魅丛生时代。小说从不把性当作难以启齿的事,王二率真、粗野乃至玩世不恭的性观念让人们看到原始自然的欲望和对本真人性的渴求。当然,表现渴求的同时也暴露了人性的弱点,正是这“弱点”把人从政治、道德、责任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还原一个真实的“我”。“陈清扬貌似对肉体、欲望、性爱乃至生命尊严的轻薄,实则是对强势的漠视与嘲弄,以此无言地控告一个时代的罪孽,小说越是轻淡地描述着他们面对横逆与奇耻大辱的轻淡的态度,就愈其深刻地反诉着当时政治对人性人道尊严的践踏。”[5]王小波以性的纯洁和自然肯定了人的欲求的合理性,又在平凡的自我中参透了所谓“信仰”和“理想”的荒谬,并以游戏的态度超越了它。苏玮的小说《迷谷》讲述了知青路北平和热带森林中类似野人的“流散户”阿佩一家的故事。小说中充斥了人鬼冥婚、一妻多夫、二男相恋、人畜激情等猎奇故事。人物有对天地的敬畏、对自然的崇拜,却唯独没有对伦理纲常的忌讳。在条件极端艰苦、凶险丛生的原始森林中,活着就是最高的要求,只要是能保护人类不受威胁,能满足人活着的欲望,一切选择都是合理的。本能的性欲望的宣泄是人对自我欲求的一种尊重,在活着高于一切的人生准则下,所有的“崇高”都消解于生存的基本需求。性在“后知青小说”笔下,不再是肮脏下流和极度隐晦的符码,而是反击社会不公的武器,张扬自我本性的手段。这是“后知青小说”与“知青小说”本质的区别。

三、由感恩亲情到灵魂自省

在反思文学的热潮中,有一批知青作家终于意识到农村是他们生存的广阔背景,生活在农村的广大农民才应该是他们汲取力量的源泉。作家们将目光探向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农民、牧民,他们不再对所生活的土地冷眼旁观,而是努力地与它融为一体。在处理知青与农民的关系时,知青作家首先是站在知青的立场上,表达了知青对农民的感恩情怀。

许多小说将对知青的不公、苦难的描写,完全让位于农民的公难,展现对草根生命的尊重和理解。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陕北农民破老汉展现了底层农民的真实际遇: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渺小灰暗的生命状态,被排挤于现代生活之外的悲凉和种种不公平的遭际。韩少功《西望茅草地》里,场长张种田偏执独断、排斥科学、管理僵化,引得怨声载道。在其由于工作失职引发山火,导致农场被吞并后,“我”却重拾起他给买的一双球鞋。这类真切又动人的形象,渐渐拉近了知青与农民的距离。

还有一些小说则直接展现了农民与知青的鱼水深情。张承志的草原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蒙古族母亲额吉在暴风雪中将达哈(羊毛朝外的山羊皮外套)给了“我”,自己却受了风寒,下半身瘫痪。这种力量促使深深埋藏在知青体内的爱瞬间迸发,“我”心甘情愿并引以自豪地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撒播在广阔的草原上。《麦秸垛》里的大芝娘用自己的博大心胸承担了不公平命运带来的苦难,也以自己的言行感化和温暖着知青们幼稚又受伤的心灵。严歌苓的《天浴》中放马人老金一直关心、保护着“破鞋”——文秀,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青们才在“广阔天地”里找到了爱的慰藉。不可否认,这一层面上的“知青小说”,已不像“伤痕文学”仅限于展览自己的伤悲和冤屈,对乡村的描写也不那么阴冷,甚至带有几分爱意。知青们终于在残忍的现实面前寻到了一丝光亮,破老汉的淳朴、额吉的无私、大芝娘的善良和老金的不离不弃于患难中支撑着他们,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品尝到温暖和信任。以今天的视角回眸那段艰涩的文学,这才是使之生命力长存的人性之光。

“知青小说”作家还保有较强的自我意识,他们还是站在知青的立场上,关注农村、农民对知青的看法,给知青生活带来的喜怒哀乐。在叙事中,也往往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外在视角,强调对知青本体的影响。到了“后知青小说”这里,则体现出一种叙事立场的转变:他们更多是跳脱知青身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以受伤害者的视角关注知青对农村生活产生的影响,以换位思考将“知青小说”的反思力度向纵深推进。

首先,这种思考展示知青的罪恶。在“后知青小说”中,冷静成熟后的知青作家终于敢于同自己的灵魂真诚地对话,剖露在受伤灵魂掩盖下的人性恶。张抗抗就在《隐形伴侣》和《残忍》等篇章中挖掘了人性中的自私和残忍。王小妮《方圆四十里》中,男知青们对同样下乡、回城无望的女知青没有一点同情和爱护,反而对长相丑陋,身材胖的王力红极尽欺凌,将自己不能回城的愤懑转嫁给她。不用说男子汉的胸怀和担当,就连起码的做人的良知都丧失殆尽。《双驴记》中人的聪明才智消耗于与低等动物的复仇竞赛中,更深入揭示了知青狭隘的心胸和恶与暴力的本性。明明是人类杀害驴的手足将其触怒,却还想要摆出主人的样子征服、奴役它。人不但对其所依托的牲口没有一点温情和怜悯,还处处拿驴的痛苦取乐,对驴的一点点的不驯服都睚眦必报,人性的光辉至此荡然无存。这种冷漠和残忍再现了生活的真实,也由此引发思考:当人面对自己所依托的对象时,面对比自己弱小的族类时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只是一味地弱肉强食、奴役驱使吗?虽然历史的荒谬和层层积压给了人性恶释放的窗口,但是知青们“无知者无畏”的浅薄和摆脱苦难的终极目的才是使他们不计后果,穷凶极恶的动因。受伤害不是恶的理由,更不能用恶去伤害养育知青、包容知青的土地和牲畜。

其次,“后知青小说”表现了灵魂的忏悔。由于罪恶的显现,忏悔变得水到渠成。时过境迁,知青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作为被害者的同时也扮演了害人者的形象。很多时候,他们是将自己的不平和冤屈转嫁到比他们更弱小的农民身上,给相依为命的衣食父母造成了深层的伤害。这个层面上,要首推刘醒龙的小说《大树还小》。当年的知青“白狗子”“老五”等人,如今事业发达,功成名就,在纪念知青运动三十周年之际,开着豪车重返乡村,寻找回忆。刘醒龙以农村孩子大树的眼光来观察这些知青。原来,在老乡的眼里,知青们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诬告陷害、诱骗少女、逃避责任,完全破坏了村里淳朴的民风。老乡们说:“他们老写文章说自己下乡吃了多少苦,是受到迫害,好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吃苦是应该的,他们就不该这样”。这种逻辑暴露了“变了质”的“血统论”的根深蒂固。这种“血统”不再是儿子与老子的关系,而是城市与农村的关系。有了这种“血统论”作为支撑,知青们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入农村,融入土地。所以知青们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是带着内心的高傲,以启蒙者、救赎者的姿态来的。他们自豪地给农民讲科学种田;缤纷地渲染文具盒、有色电影和外国歌曲;以怜悯、同情和施舍的面孔去接近农村姑娘……小说的结尾再次加力,将悲剧推进一层:白狗子的情人居然是大树的姐姐,白狗子等知青伤害秦四爹后又戕害了农村的一代年轻人!带着大树去城里治病时,白狗子终于低头了,只是这种忏悔迟到了三十年。《双驴记》的作者王松在创作谈中这样说道:“在我插队的那个地方,曾经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当年闹土匪,现在是闹知青啊!也正是这句话,曾经被我们引为自豪,而更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今天,许多当年的知青朋友再回想起这句话仍还津津乐道,颇为得意”。“其实这才是我写这篇《双驴记》的真实动机”。王松的话值得我们深思。李洱的《鬼子进村》、王明皓的《快刀》、何顿的《眺望人生》等作品,都是从农民的视角书写知青,这些以“非知青”的身份冷眼旁观的后知青小说,跳出了知青身份的高贵,摆脱了知青情感的委屈,正视知青留下的罪孽。当功名成就的知青忆苦思甜、返乡摆阔时,他们才真正摸着自己的良心,站在农民的角度重新审视一下自己曾经的作为。只有这种换位思考,才能意识到曾经的偷鸡摸狗、欺男骗女、斗气罢工、抛家返城给无辜的农民带来多少苦楚。也只有在深度展现罪恶的背景下,忏悔才带有真度和纯度。

最后,“后知青小说”也为知青人物找到了救赎之路。这是一直以来“知青小说”苦苦追寻的主题。好多小说写尽了人性之罪恶,也写尽了人性之迷茫,唯独没有写透的是对高洁人性的礼赞。面对灾难、面对打压、面对永无休止的算计,后知青作家阿蛮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出路:让纯洁、透亮的人格闪光。阿蛮小说《逆神》中的主人公欧阳晓星是一个美丽、纯洁、正直、善良的姑娘。她微笑着面对生活,真诚关心和帮助身边每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心机,从不谋划未来,只是一心一意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在人心浮动的知青年代,晓星的出现是个异数。即使被至亲的姐姐误会,即使被肖梦瑶抢了上大学的名额,即使放弃了自己的真爱,她也从不抱怨,从不悔恨,只是继续自己的善良。在小说结尾的风波中,一群深爱晓星的男子汉们在晓星身怀六甲之际,放弃个人恩怨,合力保护晓星的义举,还有欧阳晴月在危急关头为了保护妹妹纵深跳入河中的一幕,都证明了晓星的纯情和爱感染了周围的人。她的付出、她的无怨无悔让所有工于心计的人汗颜;她的淡泊无争让所有盲目的人看到了另外一种更美好、更睿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说身处纷乱的环境,人就一定要去陷害、争夺。在大的时代面前,人也可以把握自己的内心,让它不沉沦、不放弃、也不媚俗。那个年代,尽管有政策的失误、种种危机,但如果能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就一定能走出阴霾。外形精瘦、天性柔弱的欧阳晓星在“文革”中,好比狂风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历史狂流和命运中获得意义和价值,唯一的力量来自内心。淡泊、沉静又善良的欧阳晓星,其实是当时社会的智者。她的智慧不是表现在算计、打压和钻营上,而是表现为对社会现实较为清醒的认识、与人为善的态度和不愿随波逐流的心理。和欧阳晓星一样,阿蛮也是个文坛的异数。当野莲的《落荒》、李晶和李盈的《沉雪》还沉浸在个人情感悲欢的纠结中时,当潘婧的《抒情年华》、林白的《致一九七五》、陈行之的《当青春成为往事》还在努力追忆逝去的青春时光时,当成坚的《审问灵魂》、毕飞宇的《平原》在庞大叙事中提出历史诘问时,他已经跳脱了无奈的痛苦和所谓的责任,找到了灵魂自我救赎之路。表面上看,是控诉罪恶、展览伤痕还是剖露罪恶、灵魂自省只是题材和主题的变化,实则是后知青作家叙事立场的变化。正是由于这种换位思考,才能摆脱知青一直以来自怨自艾的怒气,看到自己昨日的丑恶和罪行,进而意识到自我忏悔的必要和紧要。只有意识到了这一点,“后知青小说”才超越了“知青小说”,才能真正从灵魂层面达到自省,才能体现忏悔的纯度、脊梁的硬度和文学的高度。

走过近半个世纪的“知青文学”,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先是被绑缚在“伤痕文学”的祭坛上,而后又凌驾于“英雄主义”的战车上,其间偶有探向农民的深切视角,但总体而言在“知青小说”的滥觞期它还是摆脱不了既定的框架。如控诉反思主题的开掘,沉郁悲愤的感情基调,双重情节结构,两面对立的人物关系和矛盾演进的程式化等。这个既定的框架如同“魔咒”一般牢牢笼罩着“知青小说”创作,知青作家越是沉醉于“亲历性”“揭露性”“反思性”的追求,越难走出模式创作的误区。随着知青自身记忆的挖掘殆尽,揭露和反思的能量也逐步弱化,致使“知青小说”一方面难于突破和创新,另一方面在成熟的框架下,新作品又如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

是否知青题材被挖掘到极致了呢?当然不是。知青的记忆还有一部分被遮蔽,知青的经验还远没有被全面检视。果然,“后知青小说”开始弥补“知青小说”的缺失。他们以肢解记忆、肢解历史的方式再现知青经历中粗鄙的现实;他们以戏谑嘲弄的态度消解“青春无悔”的崇高主题;他们由感念和农民的鱼水深情深入到灵魂的自省。肢解、嘲弄和自省深入触及了生活的本质,将“知青小说”在结构框架、主题开掘和叙事立场方面引向深入。“后知青小说”虽然没有起到“知青小说”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中引领潮头的作用,却努力挖掘了知青经验的冻土,表现出对责任的认知和可贵的自省、自审意识,在百家争鸣的当下文坛取得一席之地。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其意义是非常深远的。只要我们的知青作家还在努力的耕耘人性的沃土,只要中国文学还在精英化和大众化的轨道上向前迈进,“知青文学”走向如何,是控诉还是自省,是严肃还是戏谑,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它已多次站在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潮头,引领文学的风尚,慰藉饥渴的心灵,记载受难的历史,升华对人性的体悟。它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已经留下了坚实的足迹。

[1]丁帆.走出角色的怪圈——“知青文学”片论[J].文艺争鸣,1999,(1).

[2]刘复生.重新打开记忆之门——韩少功《日夜书》对知青经验的反省[J].创作与评论,2013,(1).

[3]贺仲明.论新时期知青小说的精神特征与历史意蕴[J].天津社会科学,2011,(3).

[4]郭小东.论知青小说[J].作品,1983,(3).

[5]郭小东.中国知青文学——非主流倾向的现状表述[J].汕头大学学报,2005,(5).

〔责任编辑:曹金钟 王 巍〕

I207.42

A

1000-8284(2015)04-0203-06

2014-09-09

牡丹江市社科联项目“知青小说与后知青小说比较研究”(20150106);牡丹江师范学院国家级重点创新预研项目“一代人的面孔——知青文学研究”(GY201209)

董慧(1979-),女,黑龙江加格达奇人,副教授,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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