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晬光《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考述
2015-02-25王成
王 成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李晬光《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考述
王 成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李晬光《芝峰类说》共10次征引严羽《沧浪诗话》,其征引呈现如下特点:以节录为主要形式,详略有别,征引对象的称谓不一,对严羽诗论做了补充等。征引的态度也很鲜明,以肯定为主。征引的意义在于表露了李晬光尊唐论、指明学诗之法、注重比较批评的诗学趣尚。
李晬光;《芝峰类说》;严羽;《沧浪诗话》
《沧浪诗话》是南宋严羽撰写的一部诗学专著,由诗辩、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部分构成。严羽,生卒年不详,字仪卿,号沧浪逋客。论诗推崇唐诗(盛唐),主张诗有别材、诗有别趣,反对江西诗派,提出以禅喻诗,强调妙悟。这部诗学著作在朝鲜广泛流传,对朝鲜古典诗学产生了重大影响。李晬光《芝峰类说》就征引了《沧浪诗话》部分论诗条目,借以阐发自己的诗学趣尚。李晬光(1563-1628),字润卿,号芝峰,朝鲜王朝明宗、仁祖年间文人、诗论家。《芝峰类说》共20卷,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医学、政治、经济、文学、哲学等方面,共3436则。李晬光的诗学主张集中体现在《文章部》卷九至卷十四中,分《诗法》《诗评》《唐诗》《五代诗》《宋诗》《元诗》《明诗》《东诗》等名目,其诗论在朝鲜古典诗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沧浪诗话》在朝鲜的传播及其影响
《沧浪诗话》何时传入朝鲜,无法确切考证。宋明时期,中朝两国交流十分频繁,中国的书籍通过各种渠道传入朝鲜。据曹伸《讠叟闻琐录》记载:“中国文籍日资月益,编录记载之多,无虑千百,如段成式《酉阳杂俎》、张鷟《朝野佥载》、严有翼《艺苑雌黄》、沈括《笔谈》、欧公《诗话》……《古今诗话》、《沧浪诗评》……嘉言善行,奇怪文雅,评论无遗,吾东方罕见。”[1]640-641从现有可查阅的资料看,《讠叟闻琐录》是朝鲜最早提及《沧浪诗话》的文献,该书成书于朝鲜中宗二十年,当为中国明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因此可以说,《沧浪诗话》最迟在16世纪20年代就已传入了朝鲜。
《沧浪诗话》传到朝鲜之后,受到了文人的追捧,竞相在著作中加以征引。尹春年《体意声三字注解》(1552)云:“其后,偶见严沧浪之论曰:‘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路头一差,愈骛愈远。’”[2]518此段话即征引了《沧浪诗话》“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3]1。
与李晬光几乎同时的许筠(1569-1618)在《惺叟诗话》(1611)中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有别材,非关书也。”[4]72此段话与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有别材,非关书也”[3]26完全一致。晚于李晬光的金得臣(1604-1684)、任璟(1667-?)在与人论诗谈文时,也引用严羽的诗论以传情达意。金得臣《终南丛志》:“博士洪睹亦东洲门人,聪明绝人,一览辄记,字意音韵无不通晓。为文操笔立就,略无停滞,而于诗一句道不得,东洲笑曰:‘以君之长于文而短于诗,古人所谓诗有别才者,信矣。’”[5]334-335任璟《玄湖琐谈》(1694):“晦谷尝语德涵曰:‘尔诗不如赋,可着工于赋也。’德涵对曰:‘然则诗不可为欤?’曰:‘诗有别才,不可强其不能也。’”[2]2912金得臣、任璟的两段论诗故事都征引了严羽《沧浪诗话·诗辩》“夫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有别材,非关书也”[3]26中的“诗有别材”说,借此来表达自己的诗学见解和理论主张。严羽及其《沧浪诗话》对朝鲜古典诗学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二、《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的特点、态度
《芝峰类说》始刊于朝鲜光海君六年,当明神宗万历四十二年(1614),“作为百科词典式之类书”[6]316,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诸方面。“全书共录三千四百三十五条,引用典籍三百四十八家”[6]317,其中征引了大量中国诗学典籍,如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罗大经《鹤林玉露》、谢榛《四溟诗话》、张戒《岁寒堂诗话》、严羽《沧浪诗话》、杨万里《诚斋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叶梦得《石林诗话》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阮阅《诗话总龟》、魏庆之《诗人玉屑》等宋代诗话总集,亦征引了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杨慎《升庵诗话》等,从征引书目可见李晬光对中国诗学典籍之熟谙。李晬光的征引是有目的的行为,因此有必要对这些引文进行整理、研究,以见中朝诗学的渊源关系。
通过检索现有文献,《芝峰类说》是朝鲜征引《沧浪诗话》最多的诗学著作,征引《沧浪诗话》很好地体现了李晬光的诗学趣尚。为了行文论述的方便,现将《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的条目列于下。
第1则:
[《芝峰类说》]古人云:“五言起于李陵、苏武。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韦孟,六言起于汉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或云,五言始于《五子之歌》,七言始于茅仙之谣。余谓,五言如《舜歌》“元首丛脞哉”,七言如《击壤歌》“帝力何有于我哉”是也。至于《诗》三百篇中,有五、七、四、六、三言,各体俱备。且《诗》曰:“卢令令……其人美且鬈”,乃三五言。古诗中三、五、七言无亦效此欤?[2]1043
[《沧浪诗话》]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3]48
第2则:
[《芝峰类说》]严羽曰:“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又《诗评》曰:“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其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以此观之,学力固难,而妙悟尤难。[2]1044
[《沧浪诗话》]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3]12
第3则:
[《芝峰类说》]严羽曰:“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五言绝难于七言绝。”信矣。[2]1046
[《沧浪诗话》]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3]127
第4则:
[《芝峰类说》]严仪卿曰:“盛唐诸公,惟在兴趣”,“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可谓善形容矣。[2]1046
[《沧浪诗话》]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3]26
第5则:
[《芝峰类说》]严沧浪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又曰:“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此可为初学者之法也。[2]1051-1052
[《沧浪诗话》]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3]1
第6则:
[《芝峰类说》]严沧浪曰:“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余谓非特五言绝句,至于七言绝句、律诗、古诗,大抵然矣。[2]1056
[《沧浪诗话》]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3]141
第7则:
[《芝峰类说》]明人以杜审言“毗陵震泽九州通”、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二诗为七言律之首。以余臆见,则沈佺期诗“东郊暂转迎春仗,上苑初飞行庆杯。风射蛟冰千片断,气冲鱼钥九关开。林中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并是梅。歌吹衔恩归路晚,栖鸟半下凤城来”,尤似佳矣。严沧浪云:“唐人七言律,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而《唐诗品汇》云“崔颢律非雅纯”,岂不难哉?[2]1064
[《沧浪诗话》]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3]197
第8则:
[《芝峰类说》]严沧浪曰:“大历以来,高者尚失盛唐,下者已入晚唐。晚唐下者,以有宋气也。唐与宋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诸名家亦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沧浪于此似有具眼者。[2]1074-1075
[《沧浪诗话》]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3]146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3]144
第9则:
[《芝峰类说》]严沧浪曰:“诗自东坡自出己意为之,略不肯效些子气味,为唐诗之一大变,而诗至此亦大厄矣。”余谓沧浪乃晚宋人,而所见若此,何也?[2]1091
[《沧浪诗话》]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3]26
第10则:
[《芝峰类说》]严沧浪云:“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车复元云:“昌黎碑铭文字甚奇,秦汉以来所未有也。”此言亦是。[2]1120
[《沧浪诗话》]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3]187
(一)征引的特点
李晬光在征引《沧浪诗话》时,根据表达的需要,有意识地做了技术性处理,并非全部征引严羽诗论的全文,而是以节录为主,详略有别,征引对象的称谓也不统一,个别条目还对严羽的诗论作了补充,形成了征引的三个显著特点。
1.以节录为主,详略有别。节录,也可称为摘录,选录。这是古代诗家论诗评诗的主要方式之一,与摘句批评异曲同工。根据论者的实际需要,可详可略。就《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来说,如第7则,严羽关于七言律诗压卷之作的论断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而李晬光在征引严羽诗论之前,有一大段论述,既有古人的观点,也有自己的判断,“以余臆见”[2]1064,论述得很饱满。李晬光征引《沧浪诗话》时,根据论述需要,其节录主要是视己需而择之。如第4则,李晬光把严羽完整的一段诗论截列成三句话,最后得出结论。此种情况还有第2则、第5则。以第5则为例,李晬光征引时,省略了严羽此条目的两个结论式语句“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和“由入门之不正也”,而保留了指导性话语,这是为他引完严羽此条目后所作结论“此可为初学者之法”服务的。只指出学诗作诗之法,而保留学与不学的结果不谈,留给后学自己去揣摩,可谓高明。
2.征引对象的称谓不一。李晬光在征引《沧浪诗话》时,或称姓名,“严羽”,如第2则、第3则。或称字号,“严沧浪”、“严仪卿”,如第4则、第5则、第6则、第7则、第8则、第9则、第10则。还有条目,没有标明具体出处,而说“古人云”,如第1则。亦有称书名者,如第2则后半段,“《诗评》曰”。从前文所述众多诗家,如尹春年、许筠、金得臣、任璟等论诗谈文时对严羽《沧浪诗话》诗论的信手拈来,可见严羽本人及其《沧浪诗话》诗学理论在朝鲜的巨大影响力,所以读者对不同称谓不会产生任何阅读上的障碍。相反,如此处理,使征引显得灵活、多变,避免了用同一称谓造成感官上的审美疲劳。
3.对严羽诗论的补充。对严羽诗论的补充,亦是《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的显著特点之一。如第6则,引完严羽关于五言绝句的论断后,李晬光提出了自己的认识。他认为,不仅仅是在五言绝句方面,杜甫、韩愈与其他唐代诗人有所不同,就是七言绝句、律诗、古诗也大抵如此,比严羽的认识无疑更进了一步。再如第10则,征引《沧浪诗话》关于韩愈乐府诗《琴操》的评论后,李晬光增加了朝鲜文人车天辂(号复元)对韩愈碑铭文的论析,与严羽的论述相配合,使论述对象有文有诗,突出了韩愈诗文奇崛的特点。
(二)征引的态度
李晬光征引《沧浪诗话》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论诗,从所征引条目的主要内容即可知晓。
第1则:探讨诗体的起源。
第3则:指出各诗体的难易程度。
第2则、第4则:肯定严羽“妙悟”说、“兴趣”说。
第5则:指出学诗者之法则。
第6则、第10则:对韩愈、杜甫等个案诗人的论断。
第7则:探讨唐人七言律诗的压卷之作。
第8则、第9则:讨论不同时期诗体之风格特征。
作为朝鲜文坛举足轻重的文人、诗论家,李晬光虽大量征引各种诗学典籍,但“于古人诗文,间或参以臆见”[2]1042,征引《沧浪诗话》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李晬光征引时均能“参以臆见”,作出判断,基本态度都是肯定严羽的说法。如第3则,对于严羽关于诗体难易的论断,李晬光的态度是“信矣”。第4则,对严羽的“兴趣”说,李晬光给予高度评价,谓之“善形容矣”。第5则,李晬光充分肯定了严羽的一番论断,称之“可为初学者之法”。第8则,李晬光认为严羽是“有具眼者”,能看到问题的实质。第10则,李晬光肯定了严羽及朝鲜诗人车天辂的论断,谓之“此言亦是”。李晬光征引严羽后所用之评语,其肯定态度清晰可见。
三、《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的意义
李晬光征引《沧浪诗话》的意义在于,它是反映李晬光诗论观的一面镜子,透过《沧浪诗话》,可以考辨出李晬光的诗学趣尚。
(一)借征引表达尊唐的诗学观
严羽论诗推崇唐诗,而盛唐诗是严羽所倡导的诗歌的最高范本,这已被历代学者所普遍认可。如朱霞《严羽传》曰:“论诗推盛唐。”[3]263因此,正如有学者所说,“在唐诗研究史上,严羽是古典唐诗学的奠基人。”[7]108严羽推崇唐诗(盛唐),契合了李晬光的诗学趣尚,《沧浪诗话》是李晬光表达尊唐这一诗论核心的重要载体(媒介)。
李晬光的尊唐论是在朝鲜“尊唐抑宋”语境之下产生的。朝鲜李朝初期,文人们仍承袭着高丽诗坛尊祟宋诗之风,尤其膜拜江西诗派,李晬光曾对此现象有所论说:“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6]277随着“三唐诗人”李达(1539-1612)、白光勋(1537-1582)、崔庆昌(1539-1583)对唐诗的学习和倡导,学唐之风兴盛起来。李晬光也是朝鲜当时学唐诗的代表诗人之一。朝鲜文人对李晬光的诗风多有评论,如李植(1584-1647)评曰:“其诗简古清绝,出入三唐。”[8]755南龙翼(1628-1692)云:“李芝峰一生攻唐,闲淡温雅,多有警句。”[8]756李晬光曾编选《唐诗汇选》,自序云:“余平生无所嗜,所嗜唯诗,而于唐最偏嗜焉。”[2]1033李晬光“于唐最偏嗜”且“一生攻唐”,其诗具有唐诗风韵,其诗论呈现尊唐意识,就不足为奇了。
诚如当代学者所言:“尊唐是李晬光诗论的核心。他把唐诗奉作诗的典范,以唐诗作为评价标准和价值取向”[9]37,“芝峰之诗话,一言以蔽之:‘强调唐诗。’”[10]245而对严羽《沧浪诗话》的征引,就很好地体现了李晬光尊唐的诗学观。李晬光论诗时始终把唐诗作为论述的主体和核心,《芝峰类说·文章部》专列有《唐诗》一章,其《文章部》总计1100余则论诗条目,提及唐诗的有400多条,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是其关注的焦点。如论及王维者,有20条;论及李白者,60多条;论及杜甫者,100多条;论及白居易者,20多条;论及李商隐者,30多条;论及杜牧者,30多条,等等。
《芝峰类说》征引《沧浪诗话》的10则条目有8则论及唐诗,即第2则、第4则、第5则、第6则、第7则、第8则、第9则、第10则。如第2则,李晬光肯定盛唐诗人之悟是透彻之悟,孟浩然与韩愈在“悟”方面有所差距,从而得出“学力固难,而妙悟尤难”的结论。第5则,李晬光明确指导学诗者,盛唐诗才是学诗做诗应遵循的正道,而开元、天宝以下诗人不足为学。第6则,肯定杜甫与韩愈在诗体、诗风等方面与其他唐代诗人的不同。第7则,李晬光在前人关于七言律诗之首的论断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东郊暂转迎春仗”)比其他诗更佳。
李晬光还把目光投到了其他“提出‘尊唐’诗论的中国诗论家和他们的论著上”[11]17,如征引王世贞《艺苑卮言》,即对征引《沧浪诗话》所反映出的尊唐论的有力补充。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明代著名诗论家。王世贞的诗论观,受到严羽的影响甚深,此已得到古今学者普遍认可。王世贞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贞元诗不足取法。有诗学著作《艺苑卮言》传世。《芝峰类说》征引《艺苑卮言》的条目达40多条。选择同为尊唐诗家的诗学典籍以征引,作为完善个人诗学观的载体和辅助,实是高明之举。
(二)借征引指明学诗作诗之法则
严羽创作《沧浪诗话》有很强的目的性与针对性。活跃于宋代诗坛的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3]26,“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3]26。严羽对此深恶痛绝,在《沧浪诗话》中多次给予批判。由此,教人如何学诗悟诗就成为严羽论诗的重点之一。李晬光征引《沧浪诗话》的目的性与针对性同样突出。李晬光很重视诗歌之诗法,其《芝峰类说》专列有《诗法》一章,且《诗法》的第一则诗话,就征引了《沧浪诗话》的论诗条目(第5则)。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是借征引明确自己学诗做诗的态度、方法。
李晬光《芝峰类说·诗法》共有36则诗话条目,有10则明确指明是为后世学诗做诗者作为法则、准则所用,明确分为可以作为学法者与不可以作为学法者两大类。据笔者统计,李晬光赞同可以作为学诗做诗之法的,有2则,一则为征引《沧浪诗话》后作出的评论(第5则)。对于《沧浪诗话》“学诗者以识为主”[3]1、“以汉、魏、盛唐为师”[3]1,李晬光是非常赞同的,并认为可以作为初学诗者之法则。严羽所论之“识”,指判断力、辨识力,严羽对此多有论析,“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3]134、“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3]252。要做到“识”,就要“入门须正,立志须高”[3]1,要选好学习的对象,“以汉魏盛唐为师”[3]1。关于这一点,李晬光自己即很好的践行者,朝鲜历代学者对其诗歌的评价可证。如张维(1587-1638)指出李晬光做诗,“必以唐诸家为法则”[8]754,车天辂(1556-1615)认为李晬光之诗是“学盛唐而为”[8]756,等等。另一则为征引王世贞《艺苑卮言》后作出的判断。“王弇州曰:‘勿和韵,勿拈险韵,勿用旁韵。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后事。’此可为法。”[2]1055王世贞提出关于诗歌用韵、用语、用典等的“七勿”论,李晬光认为此“七勿”论可以作为学诗之法。
《芝峰类说·诗法》不赞同为学诗之法的有8则,所下判断的用语也明确、具体,如“不足效也”[2]1052、“不必效也”[2]1058、“不足学也”[2]1059、“不足法也”[2]1061、“不足称也”[2]1062,指导性态度非常鲜明。如:“集句诗者,摘古人诗句而凑成者也,自王荆公始倡之。有曰:‘相看不忍发,惨淡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甚可喜。黄山谷谓之百家衣体,其法贵拙而不贵巧迟。文天祥及前朝林惟正多效此体,然不足法也。”[2]1061李晬光先指出了集句的倡导者为王安石,以及黄庭坚称集句为“百家衣体”等情况,显然受到了中国诗论的影响。沈括《梦溪笔谈》:“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者。”[12]卷十四,140阮阅《诗话总龟》:“集句诗,山谷谓之百家衣体,其法贵拙速,而不贵巧迟。”[13]卷十五王安石、黄庭坚、文天祥都是在朝鲜受到高度重视的中国文人,而文天祥是集句诗的大家,曾集杜诗五言绝句二百首。李晬光虽觉得王安石集句王维《阙题二首》(其二)有可赞之处,但对此诗体,李晬光是持否定态度的。尤其是,李晬光关于集句,不仅指出中国文人集句的代表诗人,更提到了高丽诗人林惟正(有《百家衣集》传世),而本国诗人对后世更具有现实、切近的指导意义。再如:“七言诗以上四下三成句。而韩昌黎诗曰‘虽欲悔舌不可扪’,又曰‘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嗟我道不自肥’,乃变体之变者,不足学也。”[2]1059七言诗的停顿以上四下三为常规,而韩愈打破诗歌的常规结构,如“虽欲悔舌不可扪”、“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属于三四式,即上三下四,李晬光指出此法不足学,态度非常明确。
(三)通过征引表达重视比较批评的意识
严羽论诗时充分运用了比较批评方式,第3则、第6则、第7则均属此列。第3则,属于诗体之间的比较。第6则,是杜甫、韩愈在五言绝句方面与其他诗人的对比。第7则,是关于律诗压卷之作的比较。李晬光对严羽诗论此方面条目的征引,体现出他诗论批评体系中的比较批评意识。
以第7则为例,严羽关于崔颢《黄鹤楼》为七言律诗第一的评论,开启了后世明清诗评家探讨诗体第一(压卷之作)的论争。“毗陵震泽九州通”诗出杜审言《大酺》,“卢家少妇郁金香”诗出沈佺期《古意呈乔补阙知之》,“东郊暂转迎春仗”诗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李晬光所提到的“明人”,当指明代文人何景明,他推举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香”为七言律诗第一。亦有诗家推杜甫《登高》为“古今七言律第一”[14]内编卷五,95。李晬光认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比杜审言《大酺》、沈佺期《古意呈乔补阙知之》更佳,并对比《沧浪诗话》与《唐诗品汇》对崔颢的评语,发出“岂不难哉”的感慨,态度很客观。
“唐诗各体中压卷之作,古人各有所主。”(南龙翼语)[15]144诗家们不仅探讨七律诗的压卷之作,亦积极关注绝句的压卷。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曾概述了绝句压卷的论争故事:“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葡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16]109对于压卷之作的论争,无论是律诗,还是绝句,都已经成为千古公案。
李晬光内心因“倾慕赞赏”,也加入了对压卷之作的讨论,成为其中的活跃份子。“权韦华言:唐人七言绝句以许浑‘劳歌一曲解行舟’为第一,五言绝句以宋之问‘卧病人事绝’为第一。余谓权生似不知唐音者。夫许丁卯在晚唐非高手,之问此诗本五言律,而《唐音》截作绝句,恐气格不全。按:李沧溟、王弇州皆以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必有所见耳。”[2]1072李晬光从诗人诗史地位、诗歌体裁等角度,否定了权韦华关于七言绝句、五言绝句的论断。而对李攀龙(号沧溟)、王世贞推举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绝句第一,李晬光是赞同的。
同题之作的优劣排名亦是李晬光关注的焦点:“《早朝大明宫》诗,古人以岑参为第一,王维为第二,杜甫为第三,贾至为第四。余谓四诗俱绝佳,未易优劣。”[2]1071《早朝》诗原为贾至之作,后岑参、王维、杜甫和之,自宋以来,成为诗家竞相论争的对象。宋代胡仔、明代胡震亨、清代沈德潜等均有品评,所给予的排序也不尽相同,如胡仔持不分轩轾论,“老杜《和早朝大明宫》诗,贾至为唱首,王维、岑参皆有之,四诗皆佳绝。”[17]67胡震亨认为王维最佳,岑参次之,贾至第三,杜甫最后,“早朝四诗,名手汇此一题,觉右丞擅场,嘉州称亚,独老杜为滞钝无色。”[18]95李晬光则认为四首诗俱佳,不分伯仲。
综上所论,李晬光征引《沧浪诗话》体现出他对严羽诗论的接受,征引特点鲜明,征引态度明确,是表达李晬光诗学趣尚的一种途径,借征引阐发了李晬光尊唐之诗学观、指导后世学诗法、注重比较批评等诗学趣尚。探讨《芝峰类说》对《沧浪诗话》的征引,也可为研究中朝文学交流提供有益的借鉴,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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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I206.2
A
1000-8284(2015)05-0178-06
2015-02-1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韩国古典散文与中国文化之关联研究”(14CZW 038);黑龙江大学青年科学基金项目“韩国古典诗学论中国诗之方法研究”(QW 201332)
王成(1980-),男,吉林松原人,讲师,文学博士,黑龙江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从事明清文学、中朝韩古代文学比较研究。